楊少衡
1
柳誌明柳大主任於淩晨猝死於家中。
消息傳來,我們深感悲痛,倍覺震驚。彼此打電話報信之際,每一個初聽消息者都感到難以置信。
“怎麽會?前兩天還打過電話啊!”
“他說些啥了,臨終遺言?”
“你不是搞笑吧?”
“這種事能開玩笑嗎!”
這種事真是不能開玩笑。問題是柳誌明一個大活人前幾天眼見得還好好的,年紀不算大,身體沒啥大毛病,也沒碰上空難、車禍,怎麽一眨眼間,說犧牲就犧牲了?真是突然得讓人不敢相信。初聽消息,我們都感覺不像是真的,基本沒有例外。另外還有一個反應幾乎也完全一樣,有如條件反射:幾乎每一個人都在第一時間下意識地發問:“這是在哪裏喝的?”
這不盡是玩笑。
據我們事後了解,柳誌明死於淩晨五點來鍾,黎明之際,不是一個特別適合犧牲的時間。該同誌死亡之前並無特別征兆,當晚他睡得很好,一如既往地鼾聲如雷,沒有任何氣短。柳誌明是個瘦子,個頭細長,這種身材的人通常不太打鼾,他卻例外,其深度睡眠狀態下的噪音指數絕不遜於任何胖子。柳誌明的妻子伴夫而眠,早就習慣了他製造的夜間音響,當晚她絲毫沒有從他的鼾聲裏聽出異樣,該同誌沒有暴露任何準備犧牲的蛛絲馬跡。淩晨時分,柳誌明的鼾聲突然停止,其妻雖然還在睡眠之中,卻意識到了,隻是沒有引起足夠的警惕。
那時候柳誌明依然活著,並未停止呼吸。鼾聲驟止,隻是因為他醒過來了。柳誌明與我們差不多,雖然年紀還不算大,也早過了尿床的時代。到了我們這個時候,無論是否領導、級別高低、正職還是副職,通常都需要在夜間暫時中止睡覺,起床上一上衛生間。具體情況彼此有別,根據各個人膀胱容量和前列腺的狀況,有的人夜間需要解決一兩次個人問題,有的則要求更多一些。出事那天淩晨,柳誌明從沉睡中蘇醒,不打鼾了,翻身從床上爬起來,顯然是要上衛生間解手。這是正常情況,屬於生命及新陳代謝的需要。
當時天還沒亮,因為是初冬季節,夜長晝短,淩晨時分,天邊蒙蒙有點亮意,屋裏還黑洞洞的。柳誌明沒有開燈,摸黑起床,穿過臥室走向衛生間。自家地盤輕車熟路,閉著眼睛也能走,實不必計較有無燈光。柳家住市區東北的興隆小區,三室兩廳,有兩個衛生間,廳邊一個公衛,主臥裏還有一個,他自然不會舍近求遠跑到廳裏去應急,起床後就近進了臥室裏的這個衛生間,算來隻有三五米距離。
那衛生間裏忽然傳出異常聲響:“砰!”然後又是一下:“嗵!”
他老婆給驚醒了。
“誌明?”她叫了一聲。
柳誌明沒有回答。
柳妻當時睡意未消,她在床上愣了好一會兒,不知道自己聽到的聲音是個啥,具有什麽特別意義。當時下意識裏,她還有些埋怨,丈夫怎麽可以搞出這麽大的聲響?不知道兒子在另外房間裏睡著嗎?兒子今年初三,再一個學期就要中考了,不讓他晚上睡好,叫他拿什麽精神讀書考試?幾分鍾後,衛生間那邊一直靜悄悄的,柳妻才意識到情況不大對頭,她掀被下床,慌慌張張,跑過去查看情況。一看地板上黑糊糊倒著一團,當時就嚇壞了,趕緊把電燈打開。燈火通明,她整個兒呆了:柳誌明蜷成一團,臉麵朝下,趴在衛生間的瓷磚地板上抽搐不止。
“啊啊啊啊!”
柳妻驚叫,趕緊俯身去翻,想把其丈夫弄起來,扶出衛生間,搬回床上。柳誌明人雖瘦長,脂肪不多,畢竟是個男子,骨頭偏重,不顯山露水,也有六七十公斤重量,比得上一蛇皮袋地瓜;加上事出突然,當時整個人動彈不得,無法配合行動,其妻嬌小,實在對付不了。搬了幾下,連柳誌明的身子都翻不過來,其妻不知所措,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她才注意到柳誌明老老實實倒在地上,沒有一點聲響,其實人還清醒。他說不出話,但是嘴角在動,眼睛緊緊盯著她,似乎竭力要表達一個什麽意思。
“你說什麽,啊?”其妻開始抽泣。
她發現柳誌明在眨巴眼睛,就像打電報,SOS。
“啥呀?啥?”
她發覺其夫不簡單,當時說不出話,卻有肢體語言。除了眨巴眼睛,他還另有動作:他右手掌在晃動,不是下意識,是有意識地擺動,竭力表達。
柳妻個頭不大,人卻聰明,這人在市教育局幼教辦工作,屬教育界人士,並不具有衛生界背景;但是畢竟同屬知識界,知道一些急救常識。柳誌明右手掌一晃再晃,她明白了,這是在告訴她:別動,別動。
“不能動,是嗎?”她喊。
柳誌明眨眼皮,予以認定。
他很明白,如他這樣突然倒地不起者,隨便搬動可能更加危險。
“那那,怎麽辦?”其妻討計。
柳誌明吃力地握起右手拳頭,他的手掌晃個不停。
“要什麽?要什麽?”
他還握拳,再握。其妻終於明白了。
“打電話?電話?”
他眨巴眼皮,表示肯定。
其妻當即衝出衛生間,打了120急救電話。
後來有人發表看法,說柳誌明這個老婆也太遲鈍了,發現老公倒在地上,喊什麽叫什麽動什麽?應當在第一時間報警急救,這是常識,誰都知道,為什麽她不懂?我們不讚成這種意見,認為怪不得柳妻。女人嘛,淩晨時分,正當好睡,衛生間裏撲通一響,丈夫黑糊糊一團倒在地上,她沒有當場昏倒已經很了不起,不能要求人家有個突發事件應急預案,事情一出立刻一聲令下,領導幹部似的。應對這種事情實在需要一點經驗,缺乏經驗難免一時慌張抓瞎,有過這麽一次,今後再碰上就不怕,知道怎麽辦了。隻可惜柳誌明沒機會等到下一次。
當時為淩晨,大家都還在睡夢中,這時候突然犧牲確實比較麻煩。還好本市120急救中心值班人員尚能堅守崗位,接柳妻告急電話後,及時派出了急救車。淩晨時分交通狀況良好,救護車沒有受到任何阻滯,以最快速度趕到了興隆小區,急救人員扛著擔架衝進電梯間,直上柳宅。
已經遲了。柳誌明死於自家主臥衛生間的地板上。
2
我們跟柳誌明遺體告別,彼此同僚,物傷其類,很震驚很悲痛。我們對柳誌明的遺孀、兒子兩個淚人兒表示慰問,希望其遺屬節哀順變。
“柳主任英年早逝,太可惜了。”我們一再表示,應當說是發自內心。
柳誌明任職於本市口岸辦,為該單位第一把手,主任。口岸辦是政府的一個辦事機構,我們各自部門單位有時會有公務與該辦業務相關,我們與柳誌明本人也都有各自的個人交往,彼此相處愉快,節假日免不了要互相發條短信,共同祝賀快樂,同時傳播若幹幽默段子。因此一朝獲知該同誌突然犧牲,從此從我們的短信群發名錄裏完全刪除,感情上真是難以接受。
當時有一則幽默見解在我們間流傳,說的是柳誌明出事當時,淩晨之際,其妻坐地於柳宅主臥衛生間,淚流滿麵,大呼小叫,不知如何是好,惶惶不安等待救護車飛馳救命之際,柳誌明雖然不能言說,頭腦卻非常清醒,能夠用其肢體語言清晰地表達意思,就其本人的急救事項對其妻加強指導,可惜柳妻缺乏經驗,驚慌之中,隻知道“不能動”、“打電話”,未能更深入一些,充分領會其夫的肢體語言。如果她的認識水平更高一點,也許柳誌明還有救,能夠挺過這一關,讓其妻積累一次寶貴經驗,可以應對下一次驚險。
根據該幽默之見解,柳誌明嘴角一再抖動,手掌始終半握,那其實是在強烈傳遞一個意思,該意思用一個字可以表達,那就是“酒”。
這個提法有所調侃,卻也相當傳神。
柳誌明能酒,好酒,在我們中被戲稱“酒仙”,足與唐時李白比美,差的隻是人家寫詩,柳主任從不讀詩;但是他跟傳說中的李白一樣,有著許多與酒共同創造的典型事跡,頗讓我們津津樂道。
柳誌明生前為柳主任,是其所在單位的一把手。柳主任當然不是生於口岸辦,落地就當主任,人都有一個成長過程,領導也不例外,無論起點如何,誰都得一步步起來。柳誌明還沒當主任之前曾經在縣裏工作,從基層起家,經曆相當豐富,當年他在縣裏當副縣長時,有一個著名的故事,涉及到十幾個“深水炸彈”。
什麽叫“深水炸彈”?那是一種海軍作戰武器,通常用於獵潛,也就是攻擊潛水艇。深水炸彈不是什麽新式武器,其問世曆史恐怕接近百年,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於太平洋和大西洋各海域發揮過巨大作用,讓戰爭雙方許多潛艇帶著無數水兵冤魂沉入海底。柳誌明雖貴為領導,卻不在軍人之列,他當副縣長時,所在的縣四邊有山,境內有若幹河流湖泊和小水庫,其中沒有任何一處水麵可供潛水艇通行利用,他怎麽可能與深水炸彈發生關係?原來這裏所謂的“深水炸彈”不是裝滿炸藥去炸潛水艇的鋼鐵容器,而是一大一小兩個玻璃杯子,大的為啤酒酒杯,小的為白酒酒杯,號稱“啤加白”。在兩個杯子裏各自倒滿酒,把白酒連酒帶杯沉入大杯啤酒中,大杯套小杯,啤酒加白酒,從喉嚨一口氣灌下,讓它們聯袂去轟炸胃部,這就是深水炸彈。
我們不知道這種深水炸彈是誰發明的,有段時間它挺流行,各類酒桌不時傳來其爆炸聲響。挨這種深水炸彈需要啤酒肚,還要白酒量,如玩笑說法,很考驗幹部。柳誌明迎難而上,英勇戰鬥,堪稱投彈高手。那一回在縣裏,為了熱情待客,他上了深水炸彈,而且不炸則已,一炸就是十幾個,居然還有創新,除了通行的啤加白式深水炸彈,還搞洋加白,拿洋酒加白酒做新式深水炸彈,中西合璧,土洋結合,一起爆炸。事後大家笑話,說他這種炸法,別說什麽潛艇核潛艇,隻怕是航空母艦也給炸個粉碎。
我們說柳誌明迎難而上,英勇戰鬥,有調侃之意,卻無恭維之嫌。柳誌明是個瘦子,缺乏大肚子優勢,對付深水炸彈,壓力確實不小。特別是那一回,他碰上的客人比較牛,雙方拿深水炸彈幹杯,柳誌明把自己這杯炸進肚子裏,居然還得把對方那杯接過來,接著往自己的胃裏炸。這種喝法誰受得了?可惜他表現如此之好,人家客人還不滿意,不想輕易放他過關。席間柳誌明起身,要上洗手間方便,客人一把將他揪住,當場宣布一條紀律:當晚酒間,不允許個人行動,凡上洗手間,外出接手機電話,一律需要由對方人員陪同,提供友好協助。這條紀律很嚴重,比那十幾個深水炸彈還要厲害,柳誌明讓它給弄個半死。
原來柳誌明馳騁沙場,上了酒桌,敢喝能喝,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他擁有獨門秘方,有如秘密武器。該秘密武器不是電視廣告裏天花亂墜什麽解酒藥化酒片,隻是他自己的幾個手指頭。柳誌明有一大本事,俗稱“勾掉”,他在酒席間離席上洗手間,就是去幹這種事:佯稱是去洗手,進去後把門一關,趴到馬桶前,把手指頭伸進自己的喉管裏去勾去摳,刺激喉部神經,使之惡心,反胃,嘔吐。把肚子裏的食物連同酒精嘔吐一空,直到把膽汁都吐出來,以此減輕負擔和壓力,這才有可能繼續戰鬥。
柳誌明的秘密武器不是什麽核試驗核心機密,大家都清楚,隻不過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很難。我們都知道有這種“勾掉”之術,卻很少有誰能夠熟練應用,讓它真正成為戰鬥武器。把自己的手指頭伸進喉嚨裏去摳,直到把肚子裏的東西嘔吐出來,試一試就知道,很刺激,很痛苦,很難做到。如柳誌明那樣,能夠下決心去“勾掉”,不惜把膽汁都吐出來,然後繼續戰鬥,無疑要有足夠勇氣。
那天很不幸,客人知道柳誌明有這一招,決定製止其秘密武器發揮作用,宣布禁止個人行動,派員盯緊,這就把柳誌明製住了。類似“勾掉”這種勾當,通常隻能個人實施,有如個人隱私,無法公之於眾。當天客人不讓柳誌明暗中施展絕活,著意讓他當眾舉手投降,柳誌明率幾位部下艱苦奮鬥,深水炸彈一顆又一顆下去,偏又始終無法“勾掉”,終於到達極限,柳誌明能力不支,於酒桌上“現場直播”,即當場嘔吐。主人吐個滿桌滿地滿身,客人們盡興而起,酒席終於宣告圓滿結束。
柳副縣長給送到縣醫院掛瓶,打點滴,住院兩天,這才佝僂著一個瘦長之身,一臉蒼白,返回領導工作崗位。他聲稱很值得,十幾個深水炸彈,給該縣某一項目爭得了四百萬的經費,性價比很高。原來那一天幾位客人非常了得,來自上級權力部門,為首的是位處長,到柳誌明那裏了解審核某一項目情況。要害部門這些處長們可不得了,手中掌握幾萬幾十萬的權限,更大額度的錢不能直接處理,卻也能通過提出看法和意見,直接影響上級首長及機關的決策。所以柳誌明需要把他們奉為上賓,千方百計做好服務,讓客人盡興,包括自己給自己深水炸彈,再接過人家的炸彈轟炸自己。
時下文化很多,例如飲食文化、洗腳文化之類。有一種文化被稱為“酒文化”,堪稱豐富多彩。以酒論之,柳誌明這人顯然很文化。該同誌在我們麵前經常拿酒說人,表揚自己。他有那麽幾句酒話,什麽“酒品見人品,酒性見人性,酒德見人德,酒格見人格,酒力見人力,酒氣見人氣”之類。他還有一句“酒風見人風”,或稱“酒風見作風”,以自己酒風純正,勉勵我們認真學習。我們承認,柳誌明深水炸彈的戰績確實表現出該同誌的若幹特點,其良好酒風確實從某個側麵反映其秉性為人比較實在,其在酒精問題上的一流表現,足以讓我們送他一個“柳大主任”雅號。但是柳誌明與酒之間的關聯,已經不是十幾顆深水炸彈與四百萬款項可以全部解釋。
我們覺得他已經顯示出某種酒精依賴症狀。
柳誌明有無數的酒要喝,上級來了要接待,下級來了要關懷,同僚請了要去表示友好,然後必須另找時間回示情意。辦事要請客,事成要感謝,考核前要聯絡感情,提拔了要共同祝賀,節假日要一起快樂,非節假日也不能相忘。名目如此繁多,供柳誌明大量接觸酒精,如他自己所嘲,叫做“酒精環境濃厚”。類似情況,我們大同小異,也屬感同身受。有一句名言叫“科技是第一生產力”,時下有人照虎畫貓,號稱“關係也是第一生產力”,因為關係好了,處理到位了,要項目有項目,要錢有錢,要位子有位子。處理關係免不了都需要若幹酒精,因而酒精環境確實濃厚,酒精依賴症適應範圍很廣,不止柳誌明一個人需要依賴。問題是柳誌明柳大主任性情有特點,酒風太好,比我們都強。他那種喝法,很容易把持不住,不知不覺之間,會從需要喝、敢於喝開始,發展到想要喝、喜歡喝,再到有酒必喝、每喝必醉、沒有酒不行,而後就是嗜酒、酗酒,沉溺其中,進入病態,陷於酒精依賴症。
柳誌明早有症狀,所以聽說猝死,我們不約而同,都問他是在哪裏喝的。
3
據醫院死亡診斷書,柳誌明死於大麵積心肌梗塞。
醫生的診斷非常重要,柳誌明突然死了,大家需要一個說法。他死於心肌梗塞,這就是說,不屬於非正常死亡,不是他殺或自殺,不需要警方立案追查,沒有牽涉腐敗窩案,也不會讓人聯想到情色、財產等當下熱門事項。柳誌明不是一般人,為政府官員、主任、市口岸辦一把手,這種人突然死亡,免不了總會讓好事者浮想聯翩。
我們知道大麵積心肌梗塞能夠在短時間內致人死亡。據我們了解,柳誌明以往並無心髒病史,因此柳宅主臥的抽屜裏,可能沒有心髒病的急救藥物,例如硝酸甘油、救心丹、救心片之類。沒有心髒病史的人突發心髒病並不奇怪,邏輯上完全成立,任何人都是在第一次心髒病發作之後,才擁有了相應病史。柳誌明不幸發作得比他人要猛烈,所以一次就夠了,沒容他像他人一樣活下來,從此享有心髒病史的資格。我們理解醫生的死亡診斷隻涉及柳誌明的直接死因,至於其間接因素,例如是什麽導致柳的心髒變得如此脆弱,以至大麵積心肌梗塞突發,那不太需要醫生給出專業說法。
我們不免有些非專業非正式的探討。根據我們的見解,柳誌明的直接死因是心肌梗塞,間接原因應當就是酒。顯然酒精依賴足以以慢性方式摧毀人的心髒,以及健康。
但是情況令我們非常驚訝:居然沒有誰知道柳誌明最後是在哪裏喝的。
有一位朋友提供了一個令我們極其意外的發現。
前些時候,這位朋友與柳誌明相聚於酒桌,該朋友與柳誌明曾於省政府行政管理學院同期培訓,當晚相聚,是因為來了他們共同的一位同學,該同學是省直單位人員,不久前剛獲提升,前途耀眼,此刻率隊來本市調研。無論隻以過去的名義,還是兼顧未來,同學們都應一聚。聚會由柳誌明安排,當晚共有十來個人,開席之前,柳誌明吩咐開箱取酒,拿出了十幾支茅台,每人麵前立一支,作為當晚任務。柳誌明宣布說,他的茅台絕對可靠,是通過內線直接從貴州茅台鎮進貨的,為了大家的友誼,為了祝賀老同學榮升,今晚要特別講真情,一人一瓶,各自包幹,喝完了還有,保證滿足。
於是真就那麽喝,大家舉杯,各管各的。
我們那位朋友與柳誌明座位相鄰,他發覺柳誌明有些奇怪,特別在乎別人喝酒。柳誌明與他幹杯,非得看著他把一杯酒喝個幹淨,自己才喝。有幾回朋友隻喝半杯,沒有一飲而盡,柳誌明不允許,一定要他杯子裏倒不出一滴,這才算數。
朋友不服。已經說好總量包幹,一人一瓶,何必再一杯杯計較?柳誌明笑,解釋說是他看不下去,這麽好的酒,不喝光真是不好受。
酒到後場,大家都有幾分醉意,幾個酒勁差的已經快不行了,下酒進度明顯放慢。閑聊請勸間,朋友意外發覺柳誌明有個奇怪動作,情不自禁之際,總是斜著眼瞟別人的酒杯,瞟時還有喉頭動作,像是在吞咽。這分明是在饞酒。朋友非常不解,注意看了看柳誌明手邊那瓶茅台,已經下去了四分之三,畢竟還有小半瓶。柳誌明自家有酒,何必還要看著別人?
朋友多了個心眼,趁柳誌明暫時離開之際,偷偷品嚐一下柳誌明酒杯裏的酒,這一喝明白了,假的,不是假茅台,是百分之百假酒,柳誌明給大家上茅台,給自己上的卻是礦泉水。他不知怎麽做的手腳,他手上的酒瓶貨真價實,出自貴州茅台鎮,裏邊裝的東西卻不對,連一絲酒精都沒有。
朋友沒有聲張,不動聲色把自己與柳誌明的酒瓶對調了。柳誌明再入席後端杯,第一口就察覺出來,與朋友對視一眼,明白怎麽回事了。彼此一聲不吭,心照不宣。爾後朋友目瞪口呆,看著柳誌明情不自禁,連杯子都不用,直接把酒瓶口對著喉嚨,非常熱烈地把換給他的小半瓶烈酒喝個幹淨。
原來他真在發饞。喝著自己的礦泉水,看著別人杯裏的酒,情不自禁做喉頭吞咽動作,那個饞啊,真是無以形容。
既然是這麽饞,為什麽還要暗中作假,逼自己喝礦泉水呢?
幾天之後,朋友與柳誌明在一個會議上相逢。朋友開了句玩笑,說大家都知道柳大主任作風優良,看起來好像有些變了,這是暗刺柳誌明酒桌作假,作風不再優良,不說狡詐嫌小,起碼不顯大氣。柳誌明心裏有數,他打哈哈,稱自己還是柳大主任,作風依然優良,隻是不幸身體情況有些變化,很不得已。朋友不免緊張,問柳誌明身上哪個地方有問題了。柳誌明提到了胃和肝,還指著自己的喉頭說,這地方很不行了,比較遲鈍,以前一下子可以“勾掉”,現在不太容易,有時把血都勾了出來。
“哎呀,少喝點吧。”朋友不禁動容,趕緊勸告。
柳誌明表示不是少喝點,是不能再喝了。這麽依賴酒精怎麽得了?不說個人身體受不了,國家也受不了。但是已經依賴上了,怎麽辦呢?國外有一種“酒精依賴互助組織”,同病相憐者自願參與,大家介紹自己情況,真誠坦白,深刻檢查,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互相支持,共同努力,戒除依賴,據說效果不錯。可惜咱們這裏還沒推廣,至少在局長主任們中尚未推廣。想克服依賴,隻好自己對付,做手腳,拿礦泉水充茅台。問題是喝著自己的白水,饞著別人的白酒,實在很難受。天天這麽忍受,真是很痛苦。他盼望能夠宣布禁止各種酒席,至少禁止酒席擺酒,這肯定有助於戒除依賴,免除他饞酒之苦。當然,純屬瞎琢磨,根本就不現實。要是把酒席上使用酒水的款項一律從個人工資裏扣除,這也能行,誰還敢那麽喝?但是估計也不容易做到。所以還得依賴,否則饞吧。
如此看來,柳誌明已經不是酒精依賴,是“後酒精依賴”了。他已經承受不了,千方百計想要擺脫,努力試圖於酒精依賴中自拔,這個過程一定痛苦,不在於缺乏“酒精依賴互相組織”,而在於他身邊的酒精實在太多,沒完沒了。酒桌上一坐,酒香撲鼻而來,那個饞啊,情不自禁,難以把持,無力自拔。
據我們了解,柳誌明發病死亡之前,接連數日,天天都有酒席伺候,有時一個晚上有兩三攤相請,其中有單位公務,也有私人交誼。有意思的是,這些酒席柳誌明居然無一出場,或謊稱出差在外,或謊稱另有接待任務,或謊稱家裏有事,以各種理由,非常抱歉,全部謝絕,予以逃避。出事前三天傍晚,有一位朋友請檢察院一位副檢察長吃飯,飯前該朋友兩次給柳誌明打電話,請求柳誌明無論如何要於當晚讚助。該朋友是個局長、部門領導,其親屬涉嫌某案,需要檢察院領導關心關心。柳誌明與該朋友是老交情,接到電話後當即表態,當晚一定出場,別的任務承擔不了,喝酒沒問題,肯定要幫助創造良好氛圍,配合做好工作。當晚柳誌明果然如約按時到場,不料一杯未飲即倉促撤退,為什麽呢?來了一個電話,分管領導找他,有緊急事項,要他立刻到政府大樓去匯報研究工作。
這個電話是假的。當晚該分管領導剛好離開本市,動身前往省裏跑項目。
顯然柳誌明是在以其全部智慧和勇氣抵抗酒精依賴,防備饞酒之痛。以他死前數日逃避酒精的紀錄看,該努力尚屬卓有成效。
可惜出事當晚他沒能堅持住,終於打破紀錄,因為無法堅持。
市裏有一個重要項目正在推進,事涉口岸事務,請了省裏相關部門領導前來視察、會商,當晚市裏宴請,主要領導隆重出場。項目很重要,關係本地發展,柳誌明作為地方部門領導,需要做好各種配合,包括宴會上的配合,這種場合他是逃不脫的。
我們的問題終於有了答案。“他在哪裏喝的?”就在這裏。
但是很意外,這是個偽答案,真實答案依然不知所在。
根據我們的細致了解,當晚宴會上,柳誌明居然也做了手腳。柳大主任手腳伸得很長,居然於事前買通了大酒店的相關服務小姐,該小姐用兩個酒壺給客人們倒酒,所有客人喝的都是真酒,包括酒宴主人、本市市長以及省上來的領導。唯有柳誌明例外,假的,礦泉水。當晚他一如既往地關注旁人喝酒,熱切地看著人家把杯裏的每一滴白酒喝光,自己饞得眼光發直,喉頭發緊,卻始終堅持,自始至終,都來假的,滴酒不沾。當晚酒宴氣氛很好,持續了兩個多小時,酒精度極高。毫無疑問,越是氣氛良好,越是酒精度高,柳誌明當越是饞得難受,越是難以自拔,越是需要格外努力於自拔。那兩個多小時對他有如酷刑。
幾小時後,他於淩晨時段死在家中。
如此看來,他不是喝死,是饞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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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誌明死後,有人調侃,稱其妻沒有深刻領會他的意思,不知道他是在要酒。這調侃是不是有些道理?假如當時其妻不是去搬他,去打電話喊救命,而是當機立斷給他灌酒,情況是不是會好一點?據說酒精有助於擴張血管。讓柳誌明血液裏含有足夠的酒精,也許他的血管就給擴張了,心肌的大麵積梗塞就會緩解?
這肯定是無稽之談。但是柳誌明死後,確實有人發表怪論,認為如果他不是那麽英勇,那麽饞著忍著,努力自拔,而是繼續依賴酒精,可能他至今依然健在。
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