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
接到丁曉民電話的時候,曹葒正忙著,環境和心境都不具有敘舊的條件。丁曉民上來就說,你是曹葒嗎?這讓她有些意外,現在叫她曹葒的人已屈指可數,爹媽、老公和同學。其他人叫她曹總、曹老板、曹女士、曹老師等等。曹葒說,你哪位?對方說,我是你高中同學,叫丁曉民,不知你還記不記得?
曹葒迅速搜索了一下大腦,無果,就說,好像有點兒印象。丁曉民說,我來你們這兒開會,不知你有沒有時間,我們見一下?曹葒遲疑了一下說,你怎麽找到我的?丁曉民說,我從班長那裏要到的你電話。曹葒說,哦,你住哪兒?待幾天?丁曉民說,我住金鍾酒店,就今明兩天。曹葒說,今天肯定不行了,安排得滿滿的,看明天吧。丁曉民說,行,等你空了聯係我吧。曹葒頓了一下說,主要是我的車不在,你住的地方離我還挺遠。丁曉民說,那等你方便了再說。我就是想和老同學聊聊天,咱們有二十多年沒見了吧。
曹葒放了電話,心裏尋思,他還真不見外啊,我都說了過去不方便,他也不知道說一句“要不我來看你”。曹葒丟下電話,接著忙她的事,很快將高中同學丟在了腦後。
晚上回到家,曹葒累得靠在沙發上不想動,先生跟她說話她也不吭聲。這是她的常態,先生並不在意,給她拿了罐蘇打水,就看他的球賽去了。曹葒一邊喝一邊想,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到頭啊,每天累得什麽心情都沒有。
忽然就想起了那個同學的電話。
曹葒之所以在大腦裏沒有搜索出結果卻依然認下了這個同學,蓋因為她在這個中學隻讀了一學期就轉走了,父親調動,全家搬離。所以這個班上的大部分同學她都沒印象,隻能記住很少幾個,比如班長。
想到班長,她馬上拿出手機給班長發了條短信:丁曉民是我們班的嗎?他來這兒找我了。
曹葒的班長基本上是她的百度,但凡有同學來找她,她總是求助於班長。班長會告訴她是還是不是,若是,還會附上聯係方式。班長不僅僅是她的班長,還是好朋友。她在那個學校的半學期裏就交了班長那麽一個朋友。可一個頂五十個。
班長很快回複說,是我們班的,而且就坐在你後麵。
曹葒很驚訝,看來還真是同學,而且就坐在我後麵。也就是說,我的後腦勺被他看了一個學期?
曹葒又發問,他現在做什麽?
班長回複說,在出版社工作,好像還是個主任。
曹葒心裏動了一下,哦,文化人。
曹葒想了一下第二天的日程安排,上下午都走不開,晚上還有飯局,隻能午休時間去看他了。
片刻後班長又發來一條短信:前次五一節我們幾個同學聚會,他就向我打聽你,還誇你是個美女。
班長後來的這個補充,讓曹葒確定了去看他的打算。在很少有人叫她名字的今天,也很少有人誇她是美女了。心裏多少有些溫潤。她把丁曉民的號碼存到手機裏,算是再聯係的第一步。
曹葒走到衛生間,照了下鏡子,感覺頭發很亂。她走過去跟先生說,我下樓去洗個頭哈。先生有些奇怪地說,現在?你不是說很累嗎?曹葒說,所以才去洗個頭嘛,讓他們給我按摩按摩,可以放鬆一下。
先生沒再說什麽。曹葒想,奇怪,自己並沒有什麽不健康的想法,怎麽就心虛了呢?
第二天上午開會的時候,曹葒又猶豫了,因為這個會雖然不重要,務虛的,但來開會的人都很重要,都是需要她搞好關係加強團結的主。曹葒本打算利用午飯時間和幾個人溝通交流一下的。可別小看吃飯時在一起的閑聊,有些幾年都走不近的人,也許一頓飯就走近了。
她想了想,給丁曉民發了條短信:我一個上午都開會,下午還要開,中午過來看你行嗎?
她希望丁曉民說,你太忙就算了。但丁曉民回複說,我下午2點到5點開會,要不你晚上過來?曹葒有些生硬地回複說,晚上我已有安排。丁曉民回複說,那我中午等你過來吧。
曹葒想,這同學好歹還是個主任,怎麽這麽不會說話啊,應該說那咱們一起吃個午飯吧。
會議接近12點才結束,曹葒匆忙離開會議室,跑進衛生間補了一下妝,從鏡子裏看了下自己的狀態,還行。於是下樓開車。路上碰到去餐廳的人,都問她為何不去吃飯,她一路解釋來了個同學,得去賓館看看他。大家都可以理解地笑。曹葒想,還好中國話聽不出男“他”女“她”,不然又要拿她開玩笑了,和她一起開會的人都是平起平坐的各廳局領導,而她的年齡又還是可以開玩笑的年齡。
曹葒開上車,從城北往城南走,正趕上下班,很堵。曹葒被塞住的時候,給丁曉民發了條短信:我現在過來,有飯吃嗎?
沒辦法,他不表態,隻好直說。這個鍾點,吃飯是很正常的。丁曉民半天不回話。也許去安排了?堵啊堵,慢慢移動,差不多快1點了,肚子都餓了,才移動到金鍾大酒店。門口沒見有什麽人張望,怎麽他也不出來接一下?
曹葒隻好停車發信:我到了,你在哪兒?
丁曉民回複說,我在金鍾大酒店的附樓。
曹葒不明白什麽意思,附樓是吃飯的地方嗎?她下車問保安,保安回答說,附樓在另外一個地方,馬路對麵的十字路口的另一條道上。
曹葒這回真有點兒不快了,這人怎麽這樣?也不說清楚。那麽遠,那麽堵,還害我跑冤枉路。可是已經到這兒,總不能白來吧?她隻好重新開車往另一條街的附樓去。
路上接到丁曉民的電話,問走到哪裏了,曹葒不耐煩地說,你怎麽不早說附樓在另外一個地方啊?害我白跑。態度很是不好。丁曉民不好意思地解釋他也才搞明白。曹葒懶得聽,扔下電話。
曹葒忽然想,自己這麽抱怨他,口氣簡直像戀人或者夫妻了,好像不妥,看來我也沒把他當外人。到附樓,停好車,總算看見一個中年男人在那裏張望了。這個時間站在這個地方張望,非他莫屬。
曹葒走上前主動說,你是丁曉民吧?
對方說,你是曹葒?
兩人便握手。
丁曉民比她想的要年輕些,中等個子,但實在算不上帥哥,班長的審美有問題。丁曉民看了曹葒一眼,又看了一眼,說你和我想的不一樣。曹葒訕訕地說,老了唄。丁曉民連連說,不是不是。但是什麽,他也沒再說。曹葒將帶來的一盒茶葉遞給他說,這是我們這裏今年的新茶,給你嚐嚐。丁曉民說,啊喲,不好意思,我什麽也沒給你帶。
曹葒笑笑,問,咱們上哪兒吃飯?丁曉民說,我剛才問了,前麵橋底下有個吃飯的地方。
兩人就往前走。走了半天也沒見飯店,全是賣建材的小店。曹葒琢磨,這裏是城郊結合部,又挨著立交橋,哪裏會有像樣的飯店呢?顯然他沒搞清楚狀況。
走了一會兒,感覺不對,曹葒說,我看還是回你住的飯店想辦法吧?丁曉民說,飯店隻有會議夥食。曹葒尋思,他可真夠木訥的,會議夥食也可以帶同學混一頓啊。他到底是不是主任啊?這麽純樸?但她不好直說,隻能聽他安排了。一條街走到盡頭了,也沒看見飯店的影子,隻好往回走。
往回走的時候,終於看到了所謂的飯店,就是在橋墩底下,擺了幾張桌子,寫著“快餐”。曹葒想,看來今天隻有屈尊了,跟民工一起吃頓飯了。今天可真是太奇怪了。等走過去他們才發現,想屈尊都不行,一個空位也沒有。正在那裏吃飯的工人有好幾個都沒位置,站著吃呢,他們邊往嘴裏刨飯菜邊拿眼看他倆,很是好奇的樣子。
曹葒說,算了算了,還是回你飯店去吧。實在不行就別吃了。
曹葒已經沒有耐心了,恨不能馬上走掉,反正見過了,啥感覺也沒有,還耽誤了金貴的午覺。
丁曉民不甘心似的,又回頭去問自己酒店的保安,你們這附近有飯店嗎?保安很奇怪地說,我們這不就是飯店嗎?曹葒連忙說,你們飯店有零餐嗎?保安說,有啊,在二樓。曹葒看丁曉民一眼,丁曉民訕訕地說,剛才我問他們他們說隻有會議夥食。
曹葒想,夠笨的,也不知當時他在班上的成績如何。
兩人回到飯店,到二樓,果然看見在大廳邊上,有一些零星的客人在吃飯,大廳中間是會議夥食。曹葒自作主張,在一張桌子邊坐下,她已經走累了,也餓了。丁曉民還站那兒張望,一個男人過來跟他打招呼,丁主任還沒吃飯啊?丁曉民指指曹葒說,我同學來了。男人說,坐我們那桌一起吃吧,有空位。丁曉民回頭征詢地看著曹葒,曹葒隻好說,行啊,再不吃沒時間了。
曹葒坐下來,看看舉座陌生的麵孔,感覺怪怪的。自己怎麽會突然進入這樣一個境地,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和陌生人一起吃飯。連身邊這個所謂的同學,也是陌生的。那些陌生的麵孔也看她,目光對接時,便禮貌地笑笑。
曹葒忽然想,他們不會認為自己是來和這位同學幽會的吧?
丁曉民埋頭吃飯,也不說話。
不過,曹葒想,丁曉民不在乎,她在乎什麽?反正她和他們都是一輩子也不會打交道的人。
總算填飽了肚子。瞧這頓午飯吃的,那叫個難。
離開餐廳,丁曉民說去我房間坐會兒吧。曹葒看看手機,1點20了,說你不是2點開會嗎,咱們就在大廳坐坐得了。丁曉民堅持說,還是去我房間吧。曹葒尋思,難道要說私房話?
進了門,丁曉民馬上提起放在衣帽間的一個紙袋遞給她:我啥也沒給你帶,怪不好意思的,這是我們會上發的禮品,送給你吧。
曹葒瞄了一眼紙袋,是本市的旅遊紀念品,就說,別給我,你帶回去作紀念。這本來就是送外地遊客的。
丁曉民說,不不,還是給你吧。你擺家裏,藝術品。
曹葒隻好接過來,死沉,不知是什麽怪物。她順手放到地上,說,你不是說隻待今明兩天嗎?丁曉民說,明天是會議上安排的旅遊項目,我後天走。曹葒心想,搞了半天是舍不得放棄玩才讓我中午來的。班長還說他惦記我,什麽情報啊,那麽不準。
丁曉民遞了一瓶賓館裏的礦泉水給她,在沙發上坐下來,感慨萬千地說,我們有二十多年沒見了吧。
開始敘舊了。
曹葒一點兒情緒都沒有,不置可否地點頭,她真沒算過,他們分開多久了。丁曉民很認真地扳指頭說,你看,你是高一離開的,二十七年了。曹葒想,這樣的兩個人,二十年沒見跟一年沒見有什麽區別?反正都陌生,而且,毫無感覺。
丁曉民又說,我記得你那個時候梳兩根辮子。是語文課代表。有一次老師讓你在班上讀一篇報紙上的社論,你讀得很順溜,連一些生僻字也念出來了,我們都很驚訝。
曹葒心裏稍稍熱了一點兒,說,是嗎?我不太記得了。語文課代表我倒是記得。我也就語文好。
丁曉民說,那麽,你一點兒都不記得我了嗎?我就坐你斜後座。
曹葒說,不好意思,我對男生都沒什麽印象,隻記得幾個,一個叫秦禿子,剃個光頭,愛和人打架,對吧?還有一個叫於澤敏,文縐縐的,酸不拉嘰的,喜歡寫作文,年齡好像比我們要大些。還有個王建華,他爹是官兒,總有幫男生圍著他。
丁曉民有些遺憾似的點頭,說他們幾個在班上是挺出風頭的。看來我太老實了。
曹葒抱歉說,我連我旁邊坐著哪個男生都忘了。
丁曉民說,你旁邊……好像是瞿明。小個子,不愛說話。
曹葒說,是嗎?沒印象了。
丁曉民問,你為什麽那麽快就轉學了?
曹葒說,唉,跟班主任鬧矛盾唄,他放學老把我留下。我媽知道了不放心,就給我轉學了。
丁曉民說,我怎麽不知道?鬧什麽矛盾?
曹葒說,那個時候不懂事嘛,自以為是,上課老找老師的碴。
曹葒突然有了講話的興趣,說,咱們班主任不是教語文嗎,有一回學荀子的《勸學》,其中有兩句:“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對不對?
丁曉民說,好像是,我不太記得了。
曹葒隻好接著自我回憶:那老師講解說,“冰,水為之,而寒於水”的意思是說,冰是水構成的,但比水更寒冷。我就舉手說他講的不對,我說應該說冰是水凍成的,因為“構成”不包括條件,“凍成”才包含條件,沒有氣溫這個外在條件,水無論如何也構不成冰。
丁曉民道,是嗎?我不記得了。
曹葒覺得有些掃興,這麽好玩的事,他應該大笑才對。曹葒不想講了,本來還有一件她找老師碴的事跡呢,可沒有預期的反響講了也是白費口舌。聽眾對於演講者是多麽重要。尤其是,他還是個主動找上門來的聽眾,他怎麽就不記得了呢?怎麽感覺他心不在焉呢?
曹葒看了眼手機,忽然說,喲,快2點了,你該去開會了。
丁曉民也抬腕看了下表,頗為意外:可不是,時間過得太快了,還什麽都沒聊呢。曹葒哼哈地點頭,心裏已沒了什麽念想,站起來就往門外走,丁曉民連忙提上那包東西跟上。
在電梯裏,丁曉民又說,哎呀,還什麽都沒來得及聊呢。
曹葒敷衍說,反正聯係上了,以後再聊。
走出賓館時曹葒又一次產生了那個奇怪的感覺,她怎麽會跑到這裏來,和一個幾乎是陌生的人一起蹭飯,並且無話可說,並且為此耽誤了會議,並且犧牲了午休,並且還自作多情地去整頭發?
丁曉民將東西放到車上,跟曹葒握手,曹葒說,再見老同學,回去代我問班長好。
丁曉民扭捏了一下,終於說,其實我還有件事想跟你說。
曹葒說,什麽事?心想,不會突然發情吧?
丁曉民頓了一下,說,算了,以後再說吧。
曹葒說,那就下次再說。確實有點兒晚了,你快去開會吧,我也得走了,不然一會兒上班高峰,堵死我。
丁曉民下決心似的擺擺手說,好,以後再聯係。
曹葒說,有事打電話。
等車駛出賓館融入車流後,曹葒終於如釋重負地關上了車窗,心想,總算把這件不尷不尬的事了掉了。不過,他吞吞吐吐半天,到底想說什麽?
果然開始堵車了。車子動彈不得,曹葒就給班長發短信:我怎麽覺得我們這同學有點兒傻乎乎的?班長沒有回複。哦,大概在睡午覺,若不是來見這個同學,自己這會兒也會睡個午覺。哼哼。其實她是想跟班長說,他們的會麵完全不是她預期的樣子。
可她預期的是什麽樣子呢?難不成還指望他含情脈脈地望著她?這麽一想曹葒覺得自己太滑稽了,忍不住想樂。
忽然“叮咚”一聲,短信來了。曹葒瞥了一眼,不是班長,是丁曉民。剛分手,發什麽短信啊。前麵的車子開始慢慢動了,曹葒一邊看,一邊跟著往前動:
曹葒,剛才有句話我實在不好意思說出口,其實我這次見你……
曹葒心裏咯噔一下,腳下意識地就踩在了刹車上,隻聽車P股“砰”的一聲悶響,她整個人和車子朝前一蹶,顯然,追尾了。
這、這、這,算什麽事兒啊。
曹葒氣惱地下車查看。後麵車上也跳下來一個女人,氣哼哼地衝她嚷,你有病啊,突然刹車幹嗎?曹葒一聲不吭,用手機撥打了112,然後靠著車門,把短信看完:
曹葒,剛才有句話我實在不好意思說出口,其實我這次見你,主要是為了兒子。我聽班長說,你先生在師大當院長。咱們是老同學,我就不繞圈子了,我兒子今年高考,看他的成績肯定上不了一本,二本也懸乎,所以想拜托你先生,到時候關照一下。我想把他的第一誌願填報上師大中文係……
曹葒關了手機,以任罰任訓的表情,等著交警走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