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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告別演出

  陳集益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樣的一種生活狀態之中,沒有工作,沒有朋友,沒有前途。我整天都在睡覺,一天過去了,又一天過去了,渾渾噩噩,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那時候,我以為自己是這座生產火腿的城市裏最孤獨、最絕望的人。那時候,我對這座小城厭惡至極。

  為了便於敘述,我給小城命個名吧,盡管它曆史悠久,有一個動聽的名字,但我們還是管它叫“兩頭烏”吧。一來這裏生產的火腿是用兩頭烏的後腿醃製而成的;二來兩頭烏皮薄骨細,性情溫馴,適宜圈養,很符合本城居民的特色。事實上,早在十多年前,刺客就已經這樣叫它了。

  他說:“這是一座適宜豬生存的城市……”

  刺客說話總是這樣憤世嫉俗。

  可是,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一座庸俗、醜陋、無個性的城市。這裏人講的方言柔軟而甜膩,相貌也是細嫩、圓乎乎的。我尤其看不慣這裏的男性,一個個衣著講究,頭發光亮,走起路來像交了鴻運的小公雞。他們平時最大的愛好就是穿衣打扮,追逐女人。這裏的女人一個個風騷多情,但一點都不浪漫。她們對錢看得很重,假如你沒有錢,是不會讓你得逞的。她們的兩腿隻對舍得花錢的暴發戶開放。當然,那會兒小城的暴發戶繁殖速度驚人,他們開著小轎車或騎著摩托車,在擁擠的街道上橫行。小城的褲腰幾乎被暴發戶撐破了。

  我走在兩頭烏擁擠、肮髒的街道上,感到窒息。

  刺客說:“我總有一天讓他們感到羞愧。他們就像一群瘋狂、肥碩的老鼠……”

  那時候,刺客的每一句話都讓我感到震撼。我崇拜他,因為他比我更痛恨兩頭烏。我們沿著穿城而過的兩頭烏江散步,看見江水上漂浮著破鞋子、爛木頭和各色垃圾,從下水道的出口冒出熱烈的氣泡和渾濁的水。

  刺客說:“這是一個正在腐朽的城市,我聞到了銅臭,還看到了腐爛的傷口……他們的靈魂上爬滿了蛆蟲……”

  我感到與刺客相見恨晚。

  我與刺客是一位詩人介紹認識的。詩人名叫雨塵,在兩頭烏,他同樣從事著“不可告人”的事業(寫詩),知道我熱愛搖滾,他說認識本城一個很有才華的打擊樂手,以前在北京的樂隊裏混過的。他說你應該記得數年前在兩頭烏開的大型搖滾演唱會吧?我說那年我在外地打工,但我聽說了。他說你真應該回來看現場的,在現場,每一個人每一塊肉都在顫動,那個演唱會就是刺客籌劃組織的。我說,你為什麽不介紹我認識他呢?雨塵說,他這人有點兒怪,自從我進入體製當作家,也有幾年沒見了。雨塵最後給了我刺客的手機號。

  那時候我隻佩得起數字傳呼機,聯係刺客時,我猜測他一定靠組織搖滾演出賺了大錢。

  刺客說:“你來吧,都是自己人。”

  刺客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個頭很高,頭發很長,肌肉很結實。他穿著花格襯衫,看人的目光就像一把刀子。我喊他刺客老師,他很嚴肅地說咱都是兄弟,請直呼其名。

  刺客那時候還居住在鬧市區一棟舊樓房的最頂層。房間裏擺滿了音箱與樂器,剩餘的空間堆滿了書籍。在一麵牆上,站滿了留長發、戴墨鏡的搖滾歌手,我熟知其中的多名搖滾歌手,我在磁帶的封皮上見過他們。同時,我也認出了那個坐在架子鼓後麵的他,他打鼓的樣子酷極了。

  他說:“在北京,那是我一生中最有價值的生活……”

  我們談得很投機。他說去北京之前他做過生意,賺過一些錢,但總覺得這不是他要的那種生活,總覺得有一件事沒有去做。於是有一天,他拿了一部分錢,悄悄地跑了。因為迷戀搖滾,妻子最終離他而去。回來後,他一直想在兩頭烏搞一些大型音樂活動,比如音樂節什麽的,但再也弄不起來了。

  我說:“幾年前你搞的搖滾演唱會不是很成功嗎?”

  他說:“像這樣的演唱會現在很難批下來了,就算批下來也賠錢。”

  後來雨塵證實,那次演唱會的門票最多賣出去五成,刺客虧掉了最後的積蓄,從此一蹶不振。

  然後,就談到了我的生活:一直四處打工,流浪,街頭賣唱,居無定所,在南方的一些城市轉了一圈,又回到了兩頭烏。

  刺客說:“你這樣生活也不錯。其實,我也有過街頭賣唱的經曆,當然我不是以此謀生,而是為了發出我的聲音。”

  我說:“我其實一直想去北京,夢想做一個貝司手。”

  刺客說:“搖滾的盛世已經過去了。商業操作使得搖滾歌手加速喪失個性。不過你要搞樂隊我這裏倒有一些器材。我已經不玩了。”

  我說:“好的音樂是永存的。刺客兄,你可以說是我的前輩,我們何不成立一個樂隊,在兩頭烏的酒吧歌廳俱樂部演出?”

  刺客扭頭看了看我。

  我說:“難道不是嗎?搖滾於我們而言是一個活著的態度。我剛進屋看見這些音響落滿灰塵,就產生了這樣的念頭。對於這座陰性的城市,我們的存在會像一枚尖利的錐子。錐死他們!”

  我看見刺客兩眼眺望著窗外灰色的屋頂,接著,有一滴眼淚從眼角流了下來。

  他說:“其實,我也這麽想過……”

  “錐子樂隊”有四個成員:鼓手刺客,貝司手我,主唱兼吉他老刀,電子琴雨塵。老刀是刺客的舊友,他的嗓子尖利刺耳,比著名的唐朝樂隊主唱丁武更甚,很符合樂隊的風格。他以前的職業是在一個叫羅埠的小鎮上殺豬,他每天要殺很多豬,然後騎摩托車到附近鄉鎮叫賣豬肉。至於詩人雨塵是最後進來的。刺客不希望他來,後來我們需要一個填詞的人,他就來了。

  我們在一間刺客租用的舊倉庫裏練習技術,譜曲配樂。那倉庫在郊區,一個叫白龍橋的地方,倉庫毗鄰農民的奶牛場養雞場,裏麵堆滿了過時的服裝鞋帽,那是刺客當年的工廠破產後搬送到這裏來的。刺客說,多少年前服裝製造業競爭激烈,所得利潤完全來自對工人的剝削,這些衣物上沾滿了服裝工人的鮮血。很顯然,刺客就是從那時起對經商失去了興趣。

  組建樂隊的設備和錢幾乎由刺客一人提供。不消說,錐子樂隊讓刺客傾注了全部的精力和財力,也燃起了他對新生活的希望。那段時間,刺客的熱情感染著我們。

  這樣,我們白天在倉庫編排歌曲,晚上則扛起倉庫裏的舊衣物去夜市上叫賣,以此籌集樂隊的活動經費。我們的風格主要模仿重金屬、工業金屬、另類金屬的音樂風格,創作出來的歌曲充滿了男子氣概和極端的焦慮情感。我發現這些歌就是拿到今天來唱也是有現實意義的。

  這是其中的一首:

  這是怎麽樣的世界,噢,這是怎麽樣的空間,我流浪在心與心之間,出沒於醜陋邪惡的黑街,在這條心靈碰撞的黑街,有多少生鏽的眼期盼重現藍藍的天。左邊是尋歡作樂的場麵,右邊是弱肉強食的硝煙,讓我逃離罪孽這黑街,我不要看見你虛偽的臉。讓我回到愛的人世間,回到愛的人世間。

  可是就在我們的演練如火如荼地進行時,麻煩也不斷地找到我們。先是養雞場場主來了,是一個粗而壯的矮個子,手裏拿著一隻軟殼的雞蛋,氣勢洶洶地問我們:“你們還有完沒完?剛開始我以為你們喝多了,現在知道你們是故意的!你們為什麽要跟我過不去?”

  我們解釋說,我們這是搖滾樂隊,搞的是音樂。他說:“我不管你們搞的是什麽,搞母豬我都不管,可你們的鬼哭狼嚎吵鬧得雞下不出蛋,下出來的蛋殼也是軟的!你們這些神經病發出來的聲音我的雞聽不得!”

  養雞場場主剛走,奶牛場場主又來了,又跟我們吵了一通,幾乎天天如此。後來,他們就把派出所民警請來了。我們不得不把窗戶封死,並且裝了隔聲板。可是,錐子樂隊注定命運多舛,三個月後,所有音響設備還是被沒收了。

  那是一個刮風的夜晚,我們第一次公開演出,演出地點選擇在人民廣場東側的一處空地上。我們下午就去搭了一個台,天黑下來的時候,我們開始熱身。那時的人民廣場晚上有夜市,熱鬧程度不亞於農村的物質交流會,舞台下麵很快就聚集了很多人。

  老刀喝了一口水,扯起嗓子唱了起來:

  暴露--暴露暴露--庸俗,我怕,我想哭,我怕我的庸俗就要暴露--哦,一切都是假象,我怕--我怕--你的優雅掩飾不住你的殘酷--無比殘酷--

  老刀的嗓音接近於豬垂死前的尖嚎,或許被他拖到案板上挨刀的豬是他的音樂啟蒙吧。他那張揚不羈的開場太棒了!像一把可以隨時燃燒的火!可是,當我們演到第三首歌的時候,幾個人走到了台上,要我們停下來--

  刺客說:“你們想幹什麽?別打斷我們的演出!”

  那幾個人說:“你們這是嘩眾喧鬧,擾亂社會秩序,快收拾東西停止製造噪音!”

  刺客和老刀脾氣躁,跟他們吵了起來。那幾個人走下台,就把電源掐了。於是,爭吵迅速演變為打架,幾乎把整個廣場上的人都吸引來了。

  關於這場糾紛的結果是可想而知的:剛剛成立並演出的錐子樂隊不得不麵臨著解散,原因很多,但最重要的一條是,我們的音響設備被有關部門沒收了。

  那個冬天很冷,兩頭烏的氣溫降到了曆史最低點-6℃,樂隊解散後,我們又要回到各自的生活當中,去麵對世俗的生活。我們感到了午夜的火把被雨水澆滅的迷茫和失落。

  我原本住在兩頭烏東郊一個叫東關的地方,當我又回到那地方,患白內障的房東對我說,他已經把我的那間屋租給了別人。我不得不到一個平時很少交往的老鄉那裏住了幾夜。

  他是一個本分的人,除了上班從不出去遊逛,他省吃儉用,把省下來的錢悉數寄給留守家園的妻兒。有一天,他不知出於同情還是不滿,說陳鐵你如果肯吃苦,我可以去問問老板。這樣,我就跟他去一個洗車房洗車。第三天,我的高壓水槍沒有拿穩,有一點水濺到了一位披金戴銀的顧客身上,那人就跟瘋了一樣與我糾纏不休,我走過去給了他兩拳,打得他跟條狗一樣夾起了尾巴。

  我丟掉了工作,晚上不再到老鄉那裏去住,在街上走來走去,最後在一錄像室呆到天亮。刺客給我打傳呼,知道我的情況後,他說:“你如果不想凍死,就先上我這兒暫住吧。”

  我覺得當初要在兩頭烏搞樂隊是我慫恿起來的,事情搞成這樣,內心裏多少有些怕見他,不過他一叫我馬上就去了。

  他裹著一條毛毯坐在沙發上,整個人顯得又瘦又黑,不過他精神亢奮。他說這段時間他一直想辦法把音響設備要回來,昨天又跟他們吵了一架。我擔心他被抓進去,我說這些人比老虎更甚,要不要找關係疏通一下人情?他說這是非法占有,不用找,沒必要。

  晚上,我們煮了一鍋麵條,切了五六根香腸,他吃得很香,當然我也吃了不少。屋裏有了油煙味,似乎暖和多了。飯後,他突然說:“陳鐵,你明天跟我一塊去吧,老刀和雨塵也來,都說好了。”

  刺客指的還是明天去有關部門要回音響設備的事,對他而言,這些設備不僅僅是他的物質財富,更是他的精神財富、活著的尊嚴,這些設備還是他從北京運回來的……

  刺客說:“在北京,它們見證了中國搖滾樂最風光、最絢爛的時刻,它們的存在證明了我的一段光輝歲月……不要回它們,我對不起自己……”

  不知道為什麽,他說到這兒,有一種傷感和無奈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他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我那時想,他的內心其實一直疼痛著的。

  第二天,我還睡著,刺客叫醒了我。

  我倆咬著油條來到通濟橋,橋上已擠滿上班的人流。我看見兩頭烏河結著冰,太陽照在冰麵上很刺眼,我知道河流沒有被凍死,暗流在冰麵下湧動。過了一會兒,老刀來了,多麽像逆著人流走來的一匹孤狼,他的身上沾滿了血腥氣。他說,他重新殺豬去了。他一天要殺死三頭豬。不過雨塵沒有來,那個所謂的詩人最早當了逃兵。

  接下來,我們就去了那個沒收我們東西的有關部門,在一間辦公室,有人很客氣地接待了我們,但是,沒有任何效果。刺客情緒很激動,把他們的桌子掀了。於是大樓裏立刻響起了踢踢踏踏的聲音。我想,這些趕來的聲音一定拿著警棍,那一刻,我害怕極了。他們果然一上來就把我們摁在了地上,就像摁住三隻試圖跳欄的羊,他們命令我們兩手抱住頭,蹲在地上。這樣的一種蹲著並不難受,隻是感到很丟臉。

  刺客說:“抓吧抓吧,你們把我抓起來吧。剛才掀桌子的是我,跟他倆無關。”

  可是那些拿警棍的人沒有理會他的意思,還是把我們三個關在了一個三麵是牆、一麵是鐵柵欄的小屋裏。那是拘留所。

  半個月,我們在拘留所度過。

  刺客的狂躁、莽撞、桀驁不馴,終於讓我對這個人感到越來越害怕,不知道為什麽,我預感到他總有一天會闖下牢獄之禍並且殃及我,我想在他幹出更極端的事情來之前還是離開他為好。於是出來以後,我離開他找工作去了。

  我在前麵說過,兩頭烏是一座陰性的城市,我從內心厭惡它,可是我並沒有再次離開它。此時,我除了在一些歌舞廳唱過歌,還在酒店當過保安,但是都幹不長。舞廳老板說,你唱歌太咬牙切齒了,什麽樣的歌到了你嘴裏都變成了嚼不爛的筋,你走吧。

  我說:“我他媽的真想把你嚼爛了,你這頭豬!”

  他用眼睛白了白我。

  其後的日子,我又在一家電子企業呆過。有必要說明的是,我當初決定在這個企業留下來,是因為我看到這裏有許許多多個女人。我當時想,我的生活如此動蕩,大概跟我缺少女人有關。沒想到的是這裏女人雖多,但絕大部分是“內旦”。“內旦”是兩頭烏方言,指那些結過婚產過崽的少婦。這些女人在上班時嘴饞、偷懶和風騷的程度讓我目瞪口呆,與其說我是工作太累逃跑的,不如說是被這些女人搔首弄姿的樣子嚇跑的。

  這段經曆讓我在很長時間對工作和女人失去了興趣,我再次有了離開兩頭烏到別處去謀生的打算。可是就在我準備在街頭賣唱攢路費的時候,老刀遇見了我。他把我拉到路邊的一家飯館裏喝酒,我才得知老刀是進城來看刺客的。

  老刀告訴我,刺客近段時間又去找沒收我們東西的部門評理、鬧事,這一次比較慘,出來的時候頭上都是傷,回到家有半個月沒下樓。我問老刀,刺客是土生土長的兩頭烏人,總認識一些有權有勢的人吧?老刀說,刺客這人你大概還不了解,他是不會低頭的,他最看不慣那些人,所以這些年他想籌劃組織大型演出,總有人在暗中壓製他……

  老刀說:“刺客是塊硬骨頭……”

  老刀的眼睛紅了。老刀曾經是一個屠夫,現在更像一個詩人。

  我跟老刀分手天色已晚,回到暫住的地下室我睡不著覺。第二天,我從手頭僅有的錢中拿出來一半,買了兩盒滋補品,去看望我的朋友加兄長。穿越兩頭烏市區,應該說,跟平常沒什麽兩樣,街上都是人。一切都顯得那麽美好。可是,我再次感覺到刺客生活在這裏的痛苦,我想隻有我才知道他的痛苦。

  我拎著兩盒滋補品爬上頂樓,可是敲門沒有人開,喊了幾聲也沒人應。我坐在樓梯上,擔心刺客已經死了,這麽想的時候,感到背上涼颼颼的。我想象著變成了鬼的刺客,同樣披頭散發,脾氣暴躁,他將兩頭烏人一個個掐死,兩頭烏成了恐怖之城。我最後在門縫裏塞了一張紙條,下樓後才想起給他打了電話。原來,他在樓上。

  隻見他頭上包著染血的紗布,臉上紅腫一片,結了痂的地方黑黑的。刺客說:“剛才我睡熟了。我這幾天特別嗜睡,吃了睡,睡了吃,感覺有些沒勁。”

  看到他這副樣子,我的眼淚差一點掉出來。我說:“刺客……當初如果不是因為我提出來搞樂隊,就不會惹出這許多事端,這段日子我一直在後悔。”

  刺客說:“成立錐子樂隊是多麽有意義的事!為什麽要後悔?我去要回設備就是要讓他們知道,這世上還有一個人不服他們那一套……”

  我再次感受到刺客刀一樣的目光。或許他是對的。

  那次見麵之後,我又陸續聽說了刺客的一些事,說他曾經有一個漂亮的妻子,是一名越劇演員,刺客離家出走後,妻子跟人姘居並且生下小孩……當刺客回到兩頭烏,他隻說了一句話,我累了,隻求你們把房子還給我……如今,這個自以為是的家夥窮得還不上貸款,銀行要把他從屋裏趕出來……

  以上消息,我是聽一本地人講的,我有些半信半疑,因為房子應該是刺客自己的。我打傳呼向老刀證實,老刀說,房子的確是刺客自己的,但是房子的產權早在刺客辦搖滾演唱會那會兒就抵押給銀行了。老刀說,這一回大概是有人暗中算計他,否則事情不會來得這樣突然。

  我想說,我們要不要湊點錢讓他渡過難關?可是想想口袋裏空空如也,就住了嘴。好在刺客在郊區還有一間庫房,騰出來住人挺好的。後來我聽說,刺客真的從城裏搬到郊區白龍橋去住了。

  此時,我本人也窮得開始在兩頭烏街頭賣唱了。

  現在想想,如果不是我昏了頭,就是真的走投無路了。我以前從來不在有熟人的城市賣唱的,可是那一回破了例。於是當我在兩頭烏街頭賣唱,莫名其妙地遇到了一個追隨我數天的女歌迷,我很快就跟她住在了一起。我不敢說她比兩頭烏的其他女孩更出眾,但的確被她黝黑的皮膚和微微上翹的臀部吸引了。她盡著最大的寬容接納我,晚上睡覺我再沒有凍著。

  她沒完沒了地跟我說:“陳鐵,你幸好遇到了我,不然誰會對你這樣好?不過,你必須要向我保證忠心不二,明白意思了嗎?”

  我說:“我明白。”

  不過,我隨後就對所謂的愛情產生了懷疑,隻是我已經離不開她,被她“管”起來了。她不許我抽煙喝酒,不許我到街頭賣唱,不許我穿著邋遢,不許我好吃懶做。不知道她到底想把我怎麽樣,但是我的確變化了。這是一種平庸刻板、碌碌無為的日子,痛苦和歡樂都不敢大聲叫喊的日子,我憎恨它,厭惡它,然而當我鑽進舒舒服服的被窩,一天又過去了。

  自那以後,我感覺自己就像迷路了。我隻有偶爾聽一聽老崔的《新長征路上的搖滾》,才能隱約感覺到我內心還有沸騰的火焰。在我與女友同居的第二個月上,我就拉著三輪車,成了一個蹲在街頭賣水果的小販。我嚐到了被人禁錮的苦果。我賣了幾天不想賣了,女友就批評我:你現在是有家庭的人了,總不能天天東遊西逛不掙錢吧?我除了深深的悲哀,沒有話說。

  一天夜裏,我在外吹了一天風回到“家”裏,我的女友已經幫我燒好了洗澡水,這時傳呼機響了。我要出去回電話,女友不許我出去。我推開她來到小賣部,傳呼是老刀打來的。

  “陳鐵,大事不好,刺客栽了!”

  “什麽栽了?”

  “刺客……被抓了!”

  “你說清楚!”

  “刺客把狗東西殺了,我也不太清楚,正在往城裏趕……”

  根據老刀三言兩語的解釋,原來,狗東西是刺客前妻的後夫,那個與我們作對的有關部門的領導。我們的樂隊夭折得如此徹底,與他的存在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或許正是他暗中阻撓著刺客在兩頭烏的事業發展,想拔掉這顆眼中釘……

  老刀說:“陳鐵,你聽著我的電話,我們在西關碰頭好不好?一起想想辦法。”

  我說:“好的。”

  這時,我那男人一樣的女友已經從屋裏趕出來了,就怕我上前線似的不許我走。她說,我知道你的那個狗屁朋友,留著長頭發就跟一個鬼似的!這樣的人遲早會被抓走槍斃的,我不許你跟這些流氓混在一起!我狠狠地給了她一拳,她歇斯底裏地哭叫著。當我於半夜從家裏逃出來再跟老刀聯係時,老刀說:

  “你不用過來了,我現在派出所,刺客已經交給看守所關押了。”

  “真死人了嗎?”

  “差一點,幸好刺客還沒有動手,那軟蛋就自己暈過去了,沒受一點傷。”

  過了一些天,我知道刺客被判有期徒刑三年。我想起以前的預感,久久無語。

  此後的日子,刺客暫時從我們的生活當中消失了。而我呢,在兩頭烏繼續半死不活地活著,猶如溺死於溫吞水中的青蛙,我不但結了婚,還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兒女。我和雪爾(即我的妻子)在菜市場賣肉為生。

  剛開始,我們賣的是老刀從羅埠鎮、湯溪鎮運過來的兩頭烏的肉(賣肉這營生是老刀建議我去做的)。兩頭烏的肉,豬皮薄,骨頭細,肉質鮮美,後腿是醃製火腿的最佳原料,可是由於豬肉批發價高,賺頭小,後來雪爾要改賣外地運來的雜種豬的肉,我與老刀的聯係隨之減少了。

  此時的雪爾,比以前更黑裏透紅了,自從產下孩子做了“內旦”,她更加醜陋、粗鄙起來。她對我更加苛刻,仿佛是上天特地派來約束我的。不過她對兩個孩子很好,把他們喂得飽飽的。她幹活也很利索,對一隻死豬的肢解準確而迅速,簡直難以相信她能一刀砍斷豬腿,三刀剁開一隻豬頭,豬腦漿完好無損。我不知道這是一種怎樣的天賦,看到她磨刀霍霍我毛骨悚然。

  在菜市場,我終於學會了與小市民斤斤計較,學會了在秤上做手腳,還學會了往豬肉裏注水,跟市場裏的女販打情罵俏……如果我自己不說,沒有人相信我曾經是一個熱愛自由的人。我曾經身背吉他,在許多城市遊走。此時,什麽搖滾,什麽錐子樂隊,似乎離我很遙遠。可是有一天,我正認真地剁一根豬骨頭,斧頭冒出了火星,骨頭沒有砍斷。我撿起那塊骨頭,骨頭沉甸甸的,我竟然想到了刺客--

  刺客進去後,我隻去監獄探過一次監,跟老刀一塊去的。刺客看到我倆很感動,拿起話筒還跟我們說起重組樂隊的事。他說等他出來,他一定要請個律師跟沒收我們東西的部門打官司。他說世道自有公理。說到激動處,他竟然伸出一隻拳頭,一下一下地捶打在牆壁上,他用這樣的方式表達著他的憤怒。我聽了渾身戰栗,不知道被他感動,還是感到悲哀,我低下了頭。

  此後我再沒有去過……

  又一年過去了。那是春夏時節,我那雙胞胎中的一個大概吃肥肉吃多了,小小年紀得了嚴重哮喘病。為了治病,我和雪爾積攢的一點辛苦錢很快花出去了。這時,我看見報紙上登了一則“挑戰吉尼斯”比賽的消息,我立刻去報了名。

  難以想象,我是在這次比賽中與刑滿釋放的刺客巧遇的。

  這一天,婺洲公園內人山人海,比賽的桌子已經擺開,每張桌子上擺放著剝了皮的熱狗,就像一堆碼得整整齊齊的男人生殖器。比賽的規則很簡單,誰在規定時間內吃的熱狗最多誰就是贏者。我輪到第二批上場。我在人群中鑽來鑽去,這時我看到了刺客,看到他時我簡直吃了一驚,他穿著一身過時的運動衫(就是堆在倉庫裏的那種),坐在一塊人造岩石上叼著一根煙,他的頭發還沒有留起來。他也看見我了。

  “陳鐵,嘿,嘿!”他向我招了招手。

  我很窘迫,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從本質上說,我是跟雨塵一樣怯懦的人。

  “啊,是刺客,是你!……真是巧,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回來有一陣子了,聽說你結婚了,過得很好,沒好意思去找你。”

  “我現在也就混日子,老刀殺豬,我賣肉呢。”

  “嗬,賣肉也不錯。”

  接著,我們就覺得沒有距離了。

  刺客告訴我,他為了來得這一萬塊錢獎金,已經餓了三天。餓到第二天,胃疼得不得了,他就拚命地抽煙,抽了幾支,感覺自己暈暈乎乎的,一點力氣也沒有。不過,他自信能吃下38個熱狗。

  刺客是第一批上場。比賽開始以後,我看到所有參賽選手半彎著腰,拚命地往嘴裏塞熱狗,他們的動作很神速,他們的腮幫子鼓了起來。於是我看見了五花八門的吃相,聽見了五花八門的喘息,就像有一群伸直脖子的鵝在嘶嘶叫喚。

  “第15根了……第20根了,有選手吃到第20根了……”

  刺客在吃著,沒命地吃著,他的嘴裏塞滿了未嚼爛的熱狗,肩膀一聳一聳的,難受得幾次要嘔吐又忍住。我看到他那副痛苦的樣子,心情沉重起來。幾分鍾後,他們這一組的比賽結束了,吃得最多的是一個瘦弱不堪的婦女,她吞下了29個熱狗,而刺客隻吃了24個,並且吐了出來。整個比賽現場到處都有人在嘔吐,空氣中充斥著一股熱氣騰騰的隻有屠宰場裏才有的怪味。

  等輪到我上場的時候,來看比賽和參賽的人更多了。刺客說:“陳鐵,接下來就看你的了。我本來還想贏點錢把樂隊重新弄起來的,沒想到提供的熱狗這麽難吃,難吃死了。”

  盡管我不想再搞什麽樂隊,但,心中照樣升騰起一股悲壯的意味。上場後我一擼袖子吃了起來,懷著無比的努力吞咽著,沒想到我的肚子比刺客更拒絕,劇烈的反胃叫我窒息。我蹲在了地上。這時,我隱約聽見“暈倒了,有人暈倒了”的叫喊,我以為是我們這一組有人暈倒了,等到比賽結束,我才知道是刺客暈倒在地上。

  等我趕過去看,刺客已經醒了,被一群好事者包圍著。看見我,他不好意思地說:“他娘的,不知怎麽搞的,大概餓過了頭,我在家裏吃過38個的。”

  隨後,他打了一個冷嗝,淒然地笑了。

  至今,我不清楚這樣的比賽是誰發明的。不論坐在電視機前看比賽的觀眾,還是參與比賽的選手,都被它的高額獎金刺激著。吃熱狗比賽之後,我又去參加了一次“蹦台階”比賽。

  在兩頭烏,有一個比較著名的風景區,風景區內有一條陡而長的天梯從山腳通到山頂,石階筆直而縝密。比賽有個規定,即參賽者必須雙手別在身後,蹦的時候兩膝並攏,這無疑增加了蹦的難度與觀賞性。在這次比賽中,刺客再一次有備而來。

  因為這次來的人太多,主辦方進行了預賽。我在預賽中就被淘汰了,刺客則進入了決賽。但是在決賽時,刺客沒蹦到天梯的五分之一路程,就流起了鼻血。鼻血染紅了他的衣服,他的樣子像極了一個殺人犯。我朝他喊,要不要停下來歇歇?他說他沒事,隻叫我往他的鼻孔裏塞了一個紙團,這樣,他就繼續上路了。

  這時,由於鼻子裏塞著紙團影響了呼吸,或者別的原因,刺客比先前跳得慢多了,後麵的人不停地超越他。我看了又心急又心酸,就拿了一瓶水,從側道向他追去。然而就在這時,他的雙腳沒有落在台階上,他猛地向前栽了去,跌了個嘴啃泥,接著像隻球一樣從石階上滾了下來。站在天梯兩旁的圍觀群眾發出了尖叫。頃刻間,刺客張著嘴痛苦地呻吟,兩顆門牙已經磕掉了,滿嘴是血。我攙扶他坐在石頭上,小心地問他要不要先回去,他好一陣子喘不過氣來。

  當比賽結束,風景區領導將1萬塊錢獎金頒發給獲勝者時,刺客的痛苦呈現在臉上。下山的路上,他一言未發。

  隨後,兩頭烏電視台又舉辦了挑重物行走、水上漂浮、手拋12公斤金屬桶等競技比賽。刺客無一例外都去參加了。有幾次,他還打我傳呼,通知我下一個比賽的內容,督促我提早訓練。那段時間我和他一樣對這樣的比賽走火入魔了。

  可是,由於前兩次比賽我都沒有拿到獎金,使得雪爾對我失去了信心。所以當我第三次向她“請假”時,她說陳鐵你給我在攤上老老實實賣肉,你那點小心眼逃不過我,你是不是想趁機出去偷女人?我很想說母夜叉,你是不是想找死?不過一想到她會跟我沒完沒了地吵,隻好忍了。

  此後每次臨到比賽那天,我都心神不寧,想到渴望贏回獎金組建樂隊或者改善生活的刺客,內心的悲涼無以言表。我為他擔心。

  不過,刺客雖然沒有贏過一次,據說,現在倒是變得家喻戶曉了。有一陣,就在我所在的菜市場,小販們都知道刺客,知道那個每次都輸得很慘的人。他們談論他的時候,嘻嘻哈哈笑個不停。刺客自己呢,似乎一點也不在乎別人怎麽看他。有一次,他在賽前接受記者采訪,他甚至說獎金是次要的,挑戰極限本身才是有意義的,他樂在其中。本地媒體似乎要把他打造成一個平民英雄似的。但我知道,他們都在等著看他的笑話,因為他摔得越重觀眾越是開心。

  過了一些天,我又在電視上看到了刺客。他還穿著那身過時的運動衫,唯一的區別是頭發長了。

  這一次比賽在一個攝影棚裏進行。這一次比賽是吹氣球。誰在規定時間內吹破的氣球越多誰就是贏者。我從幾個特寫鏡頭中看到,在劇團吹過小號的刺客很出色,他用兩手捏住氣球的嘴,憑著十足的底氣將它吹脹直到破裂,他在規定時間內吹破了37個氣球。這中間,他的臉憋紅了,脖子粗了一倍還多,脖子上、額頭上的血管、經脈就像樹根一樣隆了起來。終於,他的力氣用完了,趴在了桌子上。根據主持人的解說,刺客的成績遙遙領先。

  的確,前三輪沒有一個人能超過他。可是輪到第五輪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有一個青年在同樣的時間內吹破了48個氣球。但是很明顯,這個人在吹的過程中使用了下作的手段,因為他的氣球吹到2/3甚至1/2就破裂了。這一現象最早是由觀眾發現的,但評委證明所有選手使用的氣球是統一的,並且證明該青年不存在用異物捅破氣球的嫌疑,成績是有效的。

  於是現場突然有些亂了,我隱隱約約聽見了刺客的聲音,但是屏幕上沒有他的身影。我為他感到不平,同時擔心他因此情緒失控,跑上去揍人。好在比賽結束了,現場秩序沒有大亂。可是等到賽後頒獎時,衝突還是發生了:一直沒有出現在鏡頭裏的刺客突然出現了,衝上了台,手中舉著破裂的氣球碎片,似乎要揭露他的對手是用牙齒磕破氣球根部才使其提前破裂的。最後我看見兩個保安把他拉下去了。

  “你們等著,我要投訴,我要告你們!你們不能這麽對我!……”刺客的叫喊像刀在玻璃上劃過。

  之後很長時間,電視節目裏再沒有刺客出現。據說發生衝突後,他又去報名參賽,人家不讓他參加,他在那裏撒了一通野,結果被人圍攻打個半死。又據說他被打之後有好多天神誌恍惚,在電視台門口拉著大條幅,上麵寫著抗議的字……這樣的“據說”,難以讓人相信是真的,但是我想象得到刺客的痛苦。我想他之所以迷戀上挑戰極限的運動,除了獎金,更是為了忘卻憂愁、打發時間。因為他的生活找不到目標了。

  不過,也很難說他是一個難以理喻的人。

  有一天,我在豬肉批發市場遇到了老刀。老刀問我可知道前段時間刺客瘋了一樣參加比賽。

  我說怎麽不知道,我也參加了兩次。

  老刀告訴我,刺客近來可能有一些消沉,等到一個天氣好的日子我們去看他吧。

  我說一定去。

  奇怪的是雨天持續了半個多月,醬色的水到處橫流,等到雨過天晴見到刺客,刺客雖然明顯消瘦,卻不像我們想的那副樣子。他還像以前那樣很有精神地活著。石階上磕掉的門牙也補上了。

  刺客說:“這幾天我也正想找你們商量事情呢,我突然有了一個很大膽的想法,我要做一個很牛的項目。”

  “什麽項目?”

  “我準備組織一次全國性的大型比賽,規模超過他娘的‘挑戰吉尼斯’。”

  “全國性的比賽?怎麽組織?”

  “這個容易,在《參考消息》這樣的報紙上登廣告……”

  “登廣告?”

  “對,我們在一些報紙上登廣告,各國各地的人就會聚集到兩頭烏來……”

  我突然發現,刺客變得有些愛幻想了。或者說,他原本就是這樣一個不切實際的人,隻是到了這一天我才意識到。總之,我和老刀都覺得這樣的事並非憑個人就能夠完成的。可是,刺客卻很堅持。

  刺客說:“那我們就退其次吧,我們在兩頭烏舉辦一屆馬拉鬆比賽,你們看怎麽樣?”

  我和老刀接受了這個提議。

  離開白龍橋,老刀說:“如果這次活動能掙到錢,我們把錢都存起來,交給刺客用來生活,他也該有個家庭了。樂隊嘛,咱不弄了。”

  我說:“我也是這樣想的。”

  就這樣,我們三個開始積極地投入到這個馬拉鬆比賽的籌備中,因為有了奮鬥目標,似乎,生命之中又有什麽東西被喚醒了。

  我們擬了一則啟事寫在紅紙上,到處張貼。

  我們遊說一些單位和學校,希望他們參與比賽。

  我們還遊說不願跟我們交往的雨塵在《兩頭烏晚報》上刊登一則本市即將舉辦馬拉鬆比賽的消息。此時,雨塵已經從作協調到報社做副刊編輯,他不但胖了,腰杆直了,身邊還圍滿了文學女青年。

  雨塵說:“你們幾個還是好自為之、好好過日子吧,這樣的比賽死掉一個兩個夠你們受的。”

  我說:“閉上你的烏鴉嘴,別放屁。”

  雨塵說:“你還不知道嗎?任何一屆馬拉鬆賽事沒有政府的支持是沒有辦法舉辦的。你們這樣做等於非法聚眾,鬧出事情來可別牽扯到我。”

  雨塵已經完全不是原來的雨塵了……

  事實上,我們也是想走正常渠道來辦這個比賽的,無奈這樣的比賽要牽扯到太多的手續、批示,我們是跑不下來的。盡管刺客信誓旦旦,認為我們的賽事不用去請示任何部門,既不會影響交通,也不會造成事故,但是我和老刀還是為之擔憂。更何況,我倆平時還要殺豬賣肉,漸漸感到力不從心了。

  這時,刺客說:“你們隻管回去忙你們的,我現在又產生了一個更大膽的想法,媽的……執行起來雖然有些風險,但是很值!到時候,你們自然會知道結果的!等到那一天,那將會是我們一生中最難忘、最得意的日子,我期待這個日子已經期待了很久……”

  刺客說話越來越含混,有時候簡直讓人懷疑他是否真的瘋了。我和老刀經曆了短暫的興奮後終於冷靜下來,覺得先回去忙完生活再說。於是,我們連夜撕掉了那些貼出去的啟事,回家了。

  可是,幾天之後,據反饋的信息,好像知道這件事的人越來越多了。經過多方打聽,才知道原因出在刺客身上。刺客竟然花了一筆錢,不但把廣告做到了報紙上,連廣播裏也播了。而且,他不但承諾不收參賽者報名費,還承諾前五千名參賽者可以得到一套運動衫……

  難道刺客真的瘋了嗎?我跟老刀打電話,他也很納悶。

  “就算去賣血也掙不到這筆打廣告的錢。”

  “現在就算賣血都沒有地方賣,現在提倡‘無償獻血’。”

  “那刺客哪來的錢?”

  “我不是在問你嗎?”

  總之,我和老刀都有一些擔憂了,不希望因為參與這個比賽再把我們都抓起來。畢竟,我們是有家室的人了。可是,我們既然答應了刺客一起搞這個比賽,就要負責到底。我們跟刺客聯係,問他要不要過去幫忙。他說不用幫忙,等到比賽那一天,我們提早一個小時到達兩頭烏飛機場集合就行。

  刺客說的兩頭烏飛機場,是一個廢棄不用的軍用飛機場,大概還是日本鬼子侵略中國時留下的,就在兩頭烏江的上遊。在那裏開始馬拉鬆比賽的起跑倒是合適的,可是,我們將跑往哪裏?它的大部分被江水包圍著。

  老刀說:“我和刺客是許多年的兄弟,這一次大概是我最後一次幫他了。他這人不錯,就是愛做一些超出自身能力、大而無當的事,希望他以後改掉這個毛病才好。”

  我說:“刺客搞這個馬拉鬆比賽,的確是毫無意義、無法理解的,就算規模超過‘挑戰吉尼斯’又如何呢?人家花的是公家的錢。”

  老刀歎一口氣,說:“他就是這樣的牛脾氣,不然早發達了。”

  可是,以後發生的事完全出乎意料。

  那一天,天還沒有亮,我就起床了。我從抽屜裏偷偷拿了三千塊錢,妻子及時醒了,她說你鬼鬼祟祟的想幹什麽,我說你不要多管閑事。妻子穿衣起床朝我破口大罵的時候,我已經來到街上。

  清晨的風吹得我很冷,我騎車到達江邊,天已經大亮。當我快要到達廢棄的軍用飛機場,令我沒想到的是,那裏已經聚集了許多人,他們都在等待比賽的負責人出現--我不禁害怕了,萬一這些人鬧起事來,場麵將是無法收拾的。我除了擔心,似乎想不出別的辦法。

  好在過了沒一會兒,刺客和老刀都來了。一輛前後兩節的大卡車上裝滿了刺客倉庫裏的那些過了時的運動衫,就跟一座小山似的。人群有一些騷動了,都朝大卡車奔了過去。

  我緊張地問老刀今天怎麽個搞法,他神秘地笑笑。很顯然,老刀已經知道刺客的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他看我一副發急的樣子,將我拉到一邊。

  老刀說:“陳鐵,待會兒你就知道刺客是怎樣一個讓你敬佩的英雄!這麽多年,我沒有看錯他。在兩頭烏,他是唯一一頭幸存的雄獅,是真正有精神追求的人!”

  我說:“好了好了,我知道刺客是怎樣的人!快告訴我刺客今天的打算,分完衣服後我們將往哪裏跑?真不收報名費嗎?”

  老刀說:“放心吧!刺客說他募捐到了一筆讚助,而且今天,你我都將派上大用場……我告訴你,刺客策劃了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

  這時候,聚攏來的人越來越多,我們被擠開了。我看見刺客已經爬到了大卡車的頂上,他扯著嗓子喊:

  “朋友們,兄弟姐妹們,你們好!衣服式樣雖然過時,但我保證都是新的,我想--今天能從市區大老遠跑到這裏來的,除了一部分真正熱愛體育的朋友,更多的,是被貧窮所困、需要衣服禦寒的朋友--如果你不嫌這些衣服過時,每個人可以分到一套……”

  這時,已經有許多人認出了站在大卡車上說話的人,他不就是那個“挑戰吉尼斯”屢戰屢敗的家夥嗎?人們饒有興趣又半信半疑地議論著。同時,隊伍自覺地排起來了。正如刺客預料的那樣,這些人大多麵色蠟黃、衣衫襤褸,他們之中有乞丐、流浪漢、外地民工,還有郊區農民和城市貧民。我無從知道這些人是從哪條渠道得知這一天將有衣服發放的消息的,到這時,我的心仿佛被什麽東西觸動了,融化了,熱熱的。

  我終於明白,刺客為什麽要舉辦這樣一屆名義上的“馬拉鬆比賽”。然而,刺客的用意並非這樣簡單……

  那一天,我和老刀還有卡車司機,協助刺客分發這批衣服。第一節車皮上的衣服用了三個多小時才分完了,起碼有一萬人分到了衣服。這時候,隊伍依然很長,而且很明顯,隊伍中的民工、乞丐、流浪漢有增無減,他們都渴望著能分到一套衣服。鬼才知道這些人都從哪兒冒出來的,黑壓壓一片。

  然而,當卡車上的刺客將第二節車皮上的帆布掀開時,包括我在內的人都愣著了。第二節車皮上沒有堆著衣服,而是一個簡陋的舞台,上麵除了堆著幾箱舊鞋帽,其餘空間擺放著成套的音響設備,還弄了一個簡單的背景,上麵噴著顏色、裝著射燈。

  在人們的議論聲中,幾箱舊鞋帽很快分光了,而等著分東西的人並未見少。剩在舞台上的音箱、樂器、麥克風、架子鼓、調音台等等,是既不能穿也不能吃的。我的心揪了起來。

  “老刀,這、這成套的音響你們從哪兒弄來的?”

  “哎!都是我們自己的呀!”

  “不是沒收了嗎?”

  “哎!你還不知道嗎?刺客終於把它們要回來了!”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

  “今天,我們來這兒真正的目的,是來開演唱會的!嗬嗬,你還不知道嗎?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激動了一晚上!”

  “那比賽……還怎麽進行呢?鬧起來怎麽辦?”

  “這個,你就放心吧,他們不會的!--你趕緊準備演出吧!”

  “我、我隻是擔心……”

  果真,人群騷動起來了。

  有一個高大魁梧、破帽遮顏的男人站了出來,揮動著一雙大手,喊道:“這是怎麽回事?既然沒有衣服,為什麽不早說?我排了一個上午,你想耍弄我們是不是?”

  聽他這麽一喊,不少人紛紛昂頭張望,口裏發出罵罵咧咧的聲音。沸騰的人聲越罵越難聽了。我害怕場麵失控,緊張得有點喘不上氣來。這時,我忽然聽到了一聲聲巨響:

  咚--咚--咚--

  人就像被電擊了一樣,渾身一抖。

  那是刺客坐在了架子鼓後麵--架子鼓猛然發出單一的亢奮的響聲,就像一聲霹靂之後傳來隆隆的雷聲--人群如同被一聲喝令或一聲槍響嚇住,怔在了那裏,幾乎鴉雀無聲--我和老刀趁機爬上了大卡車上的舞台。

  錐子樂隊複活了……

  當強勁的、振聾發聵的樂器敲打聲響起來的時候,當老刀高亢、尖利的嘶吼在廢棄飛機場上空回蕩,舞台之下,彎彎曲曲的隊伍渙散了。不論那些分到衣服的,還是沒有分到衣服的,前擠後擁著往前移動,幾乎所有人因此振奮了,惱怒了,理解了,或者憤怒了。我不知道。我隻看見他們就像波濤一樣動了起來。

  我們呐喊著,在音樂中放肆自己,就像久久壓抑的岩漿突然爆發……我們終於掙脫了。人群中,終於響起了第一個喝彩的叫喊:

  “好!好!--”

  一刹那,我們淚流滿麵。百感交集。我們盡情地吼唱著……

  等到黃昏,在這片夕陽照耀的郊野,已經聚集了有史以來最多的人,整個廢棄飛機場已經人山人海了,就連附近的樹上都站著人。這些人揮舞著握緊拳頭的手臂,不時爆發出雷雨般的欷歔聲、鼓掌聲……還有許多年輕人跟著我們大聲吼唱著……

  我想,他們聽懂了。他們是真正聽懂了我們的一群人。

  然後,警察出現了。警察的出現嚇壞了大家。

  警察再次把刺客帶走了。

  原來,我們的音響設備是刺客不知通過何種手段,從那個沒收我們東西的部門偷出來的。

  刺客再沒有回到我們的生活當中。他就像我們嘶啞的歌聲一樣永遠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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