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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小艾

  馬拉

  他進來時,小艾正在給一個客人化妝,她是在鏡子裏看到那張臉的。等小艾回過頭來,他身邊多了一個女孩。這是正常的,一個男人沒必要來這裏。還沒等小艾回過神,小梅走過來說,小艾,你幫劉小姐化一下妝。小艾愣了一下說,好的。

  小艾站起來,伸出手說,你好,我是小艾。男人笑了笑,露出潔白的牙齒,你幫她化妝就好了,我不用的。小艾認真地看了看男人,那張臉有她熟悉的輪廓,隻是眼睛和下巴的線條有些出入。小艾說,還是要稍微打點粉,拍出來效果會好一些。給女孩化妝時,男人靜靜地坐在邊上翻雜誌,偶爾抬頭看看女孩。女孩很漂亮,屬於幹淨的那種,五官精致,略微顯得內斂。小艾注意到,女孩即使在化妝的時候,眼光也通過鏡子落到男人的身上,那種眼光是小艾熟悉的,小艾也曾有過。那是滿足的,愉悅的,同時也是幸福的。小艾看得出來,他們在熱戀中,也許快結婚了。他們來拍婚紗照就是一個證明。

  等化完妝,男人和女孩就要出外景了。攝影師已經準備好了,背著攝影包等在那裏,還有他的助理。助理是一個新來的女孩,看樣子不夠十八歲,眼睛很大。大家都叫她小米,具體什麽名字,沒人說,小艾也沒問。那是一個文靜的女孩,經常跑到小艾邊上看小艾化妝,不太愛說話,小艾空閑下來會給小米畫一下眉,打點淡妝。本來,出外景補補妝、拉拉婚紗不是小艾的事情。小艾望著男人說,我跟你們一起出外景吧。男人有些詫異,包括攝影師。小艾笑了起來說,反正我也沒什麽事情的,出去走動一下也好。說完,又對小米說,你幫我跟梅姐說一聲,你就別去了。

  拍婚紗照的動作是千篇一律的。男人很配合,小艾的眼睛一直留在男人的身上,似乎努力想找點什麽出來。三月,略微有點冷,小艾看了看女孩,她似乎一點都不冷。中途,女孩上了一次洗手間。小艾快速地對男人說,你電話多少?男人愣了一下。小艾說,方便聯係的,以後你有什麽事情可以找我。男人報出一串數字,小艾迅速地記在手機上,然後問,名字?男人說,你叫我一鳴就可以了。小艾給男人打了過去說,我叫小艾。男人說,好,我記下了。攝影師在旁邊看了看小艾,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小艾明白他的意思,在影樓,化妝師和客人是沒有什麽直接聯係的,除開化妝那會兒。化完妝,就沒化妝師什麽事了。她說有事可以找她,基本可以說是在撒謊。

  回到家,小艾翻開很久沒翻的影集。由於長久沒有翻動,影集上有了淡淡的灰塵,用手摸上去,有粗糙的顆粒。小艾覺得自己身上都沾滿灰塵了,怎麽擦都擦不掉的。小艾住的是租來的房子,有一個獨立的小院子,當然這個院子並不是她的,她隻住在這個院子的某一層樓的某一個房間。和別人不一樣,小艾沒有合租,雖然那樣會節約一些。她想,女孩子應該有一間自己的房子,不管這個房子是不是自己的,她應該有這樣一個空間。放下影集,小艾對著鏡子看了看,她依然年輕、漂亮,她才二十五歲,還沒有達到自怨自憐的年齡。她看到她的臉,光潤,結實,幾乎沒有瑕疵。她的頭發也是直的,像水銀一樣瀉下來。

  他們確實很像的,小艾想。晚上出去散步時,小艾走到第十三棵芒果樹邊上,用小刀輕輕地刻了一條橫線。

  大約過了半個月,男人和女孩來選照片。他們來的那會,正是小艾下班的時間,小艾在大廳裏看到了他們。女孩由於沒有化妝,看上去更單純一些,她戴著很大的耳環。小艾注意到女孩的指甲,塗了黑色的指甲油,上麵點著鮮紅的梅花和綠色的蘭草。那雙手,潔白,細膩,有柔和的光澤,皮膚像是透明的。真是年輕啊,小艾想,她應該不會超過二十歲。男人還是漫不經心的樣子,坐在女孩邊上,女孩選好照片,他就點點頭說,好的,挺好,真的挺好的。這是一個和善的男人。小艾想,他和他是完全不同的。男人看見小艾,微笑著點了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小艾的心跳得有點快,匆忙地擠出一點微笑來,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這算什麽呢?小艾有些納悶,她應該說不上愛他,連喜歡大概都不算,他都是一個快要結婚的人了,她卻連認識他都算不上。小艾覺得她的心慌顯得有些荒謬,毫無邏輯性可言。洗澡的時候,小艾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有一條淡淡的線,這是一根多麽傷感的線啊,血從裏麵流出來,把浴缸都染紅了。即便如此,那個男人還是說消失就消失了,再也沒有回來。她是不會再為任何男人做這樣的事情了,太傻了,傻得一塌糊塗,傻得連自己都有些瞧不起了。小艾把手放在那根線上,她能感覺到脈搏的跳動,一下,又一下,非常有力。是的,她充滿活力,她是小艾。小艾閉上眼睛,想了想影樓裏的男人,他們確實太像了。真的很像,大概是這個把她的心弄亂了。

  小艾在房間裏翻箱倒櫃地找,把衣服扔得一床都是,她像個特務一樣,搜索著這個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她一定要找到它。尋找的過程中,小艾顯得很急躁,因此也失去了從容。這種體會是誰都有過的,你想要找一個東西的時候,往往怎麽找都找不到。沮喪、失望,甚至絕望,種種情緒會在尋找的過程中不斷蔓延開來。小艾覺得她已經把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都找過了,連一寸都沒有放過,她不可能找不到它。她在這裏住了四年了,作為一個討厭搬家,並且戀舊的人,她幾乎不會拋棄任何東西,就連剛到這個城市來時的車票她都保留著。這些在別人看來多餘而且無用的愛好,在小艾看來意義非同尋常,這些痕跡,至少能夠證明她是有過去的。小艾幾乎絕望地躺在床上,身下壓著各個季節的衣服。她想找到那個東西,拿給男人看。

  再一次看到男人是在一個禮拜後,這次小艾是刻意的。男人來看處理過的圖片,小艾走過去,對男人說,一鳴,來看照片啊?話一出口,她就覺得有些多餘了,到這裏不看照片,還能幹什麽呢?男人說,是啊,看看。小艾朝電腦上望了一眼說,挺好的,蠻漂亮的。男人皺了一下眉頭含糊地說,是吧!小艾看了看四周,彎下腰對男人說,我有東西要給你看。男人抬頭看了小艾一眼,什麽呢?小艾說,我現在還沒找到,我會找到的。男人說,好的,你找到打電話給我。男人笑吟吟的,大概覺得小艾在和他開玩笑。小艾轉過身就走了,雙手抱在胸前,她想她走的樣子一定很優雅,他的眼光肯定在追隨著她。

  那天晚上,小艾在芒果樹下刻下第二根橫線,這次要深一些。刻完,小艾親了橫線一口,有淡淡的苦味。

  小艾是在半年後給男人打電話的,她本來以為她已經忘記那個男人了。從抽屜裏發現那張卡片時,小艾一下子想起了她說過的話。她說過要拿給他看的。那時候,天再次涼了,大概算是初秋。南方的樹木還是青綠的,由於剛剛打過台風,地麵是零散地躺著還沒來得及打掃的殘枝敗葉。台風一過,溫度陡然降了下來,小艾走在路上,兩邊是芒果樹。地麵和天空是兩極,天空依然是那麽高遠、清潔,顯示不出季節的變化,就連空中的樹木,也蒼翠得讓人懷疑。隻有地麵的枝葉提醒著小艾秋天已經來了。小艾是喜歡這個季節的,能讓人安靜下來,或者生出一些感慨。她剛剛給男人打過電話,她說,我找到了我說的東西,我要給你看。男人愣了愣,他似乎已經忘了她了。小艾提醒他說,我是小艾,我說過有東西要給你看的,我找到了。男人說,你是影樓那個小艾吧?小艾咬了一下嘴唇說,是的。電話那頭,男人可能看了一下表,他停頓了一下對小艾說,六點半吧,我請你吃飯。小艾說好。掛掉電話,小艾伸手進口袋摸了摸,它還在。時間還早,小艾想繼續走一會,這種安靜是難得的。

  晚餐是在荷坊吃的,東南亞風格的菜館。小艾去過幾次,她喜歡那裏的環境,有懷舊的意味,連餐桌都是用黑褐色的木材做成。旁邊還有一排類似古代花轎的小餐台,一間一間的,外麵的框架有雕刻的古典的花紋。小艾想那些位置應該是屬於情侶的。小艾跟在男人後麵,男人回過頭,指著一張小餐台用商量的語氣說,我們坐裏麵吧,我喜歡那裏。小艾點了點頭。放下包,坐下來,小艾望了望四周,都是些年輕的麵孔。她還年輕,還有人比她更年輕,還有一些不再年輕的女人,用化妝品包裹著臉,表達對生活的勇氣。其實沒有人看小艾,小艾卻在想,在別人的眼裏,他們大概也是情侶吧。這種感覺有些奇怪,讓小艾想起那個年輕的女孩,她現在在幹嗎呢?她知不知道她的男人在和別的女人約會?

  男人坐在小艾對麵,有些拘謹,半年沒見了,他們本來就不熟,這樣的約會,多少有點尷尬的味道。小艾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卡,遞到男人麵前說,我找到了,我說要給你看的。男人有些遲疑地伸出手問,什麽東西,這麽神秘?小艾笑了笑說,你看看就知道了。男人拿起卡,慢慢地打開。小艾看見他的眼睛睜得很大,然後露出笑容來。那是一張掌心大小的卡,紅色的。裏麵的內容小艾是知道的,貼著一張照片,照片上有兩個人,一個是小艾,一個是很像眼前這個男人的男人。照片上方有三個胖乎乎的字--結婚證。字是手寫的。照片下麵是兩個人的名字和日期。照片不是紅底的那種,而是一張大頭貼。名字上還有手印。這是“結婚證”,盡管是沒有法律效力的。男人把“結婚證”遞回給小艾說,真像。小艾說,是的,真像。男人問,你很愛他吧?小艾點了點頭。男人又小心翼翼地問,他大概已經沒和你在一起了吧?小艾又點了點頭。男人拿起杯子喝了口水說,你真可愛。小艾收起“結婚證”說,我感覺我真的已經結婚了,不管他現在在不在。

  吃飯的時候,小艾問男人,你結婚了吧?讓小艾沒想到的是,男人說,沒有,她不是我女朋友。小艾愣了一下,男人說,她還小,她想拍一下婚紗照,我就陪她來了。小艾睜大眼睛說,婚紗照都可以拍著玩的?男人說,她喜歡就陪她了。小艾心裏隱隱有點疼。這個男人大概是個粗糙的男人。小艾是女人,她知道女人是不會隨便找個男人拍婚紗照的,她敢肯定,那女孩一定喜歡這個男人。小艾問道,那你喜歡她嗎?男人皺了一下眉頭--他皺眉頭的樣子和他真像--說她還小呢。

  小艾和男人一起回家的。一路上,他們很少說話,隻聽到腳步的聲音。進了房間,小艾拿出本影集給男人看。男人看了幾張猛地合上影集說,我不想看了。房間裏有短暫的沉默。小艾對男人說,你閉上眼睛。等男人睜開眼睛,小艾已經把身上的衣服都脫光了,她光著身子站在男人麵前。小艾相信她的身體,她的乳房不大,但小而挺拔,圓潤,她的腰有一條富有彈性的曲線。她的身體比例協調,皮膚光潔。男人看著小艾,嘴巴微張,這太出乎意料了。小艾慢慢朝男人走過去,她的心跳得很快,她不知道男人會不會突然打開門跑出去,把她一個人扔在房間裏。她沒有把握。男人看著小艾走過來,他雙手撐著身體,往後傾。小艾已經能感覺到男人急促的呼吸了,她拿起男人的手,放在她的乳房上,嘴唇湊到男人耳邊,幾乎是吹氣一樣地說,一鳴,我要和你做愛。

  開始,是小艾躺在下麵,男人進入得很小心,像是在欣賞一件瓷器。小艾還是感覺到了疼,非常疼,她咬住了男人的嘴唇。接著,她爬到了男人身上。完事後,男人看著床單上的一抹紅色發呆。小艾親了親男人的臉說,真好。男人說,小艾,你--小艾用乳房堵住了男人的嘴巴。

  小艾沒有留男人過夜,她堅決要男人回去。送男人回來的路上,小艾在芒果樹上刻了一道更深的橫線。小艾隨身帶著刀子,很少使用,她不太愛吃水果。那把刀子鋒利,有冷靜的白光,小艾手腕的細線也是這把刀子留下的。刀子是兩年前的男人送給她的,普通的水果刀,有木質的柄。當時,男人一邊幫她削蘋果,一邊說,小艾,如果哪天我變心了,你就用它殺了我。小艾記得當時她還笑了起來說,這麽小的刀,殺不死人的。男人拿刀指了指心口說,這裏,可以的。男人後來走了,小艾找不到他,她自己使用了一次,效果並不好。芒果樹上已經有三根橫線,一根比一根深。如果你往前走一點,會發現在前麵也有一棵芒果樹,上麵也有橫著的刻痕。

  再次躺在床上,小艾把自己埋在被子裏,大聲哭了起來,她的聲音那麽大,以至她的門都被人敲響了。隔壁鄰居大嫂用力地敲著門,一邊大聲叫著:“小艾,小艾,你怎麽了?小艾,小艾!”大概過了兩三分鍾吧,小艾從床上爬起來,打開門。鄰居大嫂說,小艾,你怎麽了?你別嚇唬我!小艾擦了擦眼淚說,我沒事,真的沒事。

  早上醒後,小艾拿起手機看了看,有五個未接電話,都是男人打來的。上班經過前台時,服務生叫住小艾說,小艾,等等,有人給你送花。說完,從前台邊上拿起一束花,九朵,玫瑰。小艾不用想就知道是誰送的。小艾沒有伸手接花,她對服務生說,對不起,我對花粉過敏,見不得花。服務生說,那怎麽辦?小艾說,就當送給你了。走進化妝間,剛坐下沒幾分鍾,小梅走過來,臉色有些嚴肅。她說,小艾,你怎麽了?小艾看了看鏡子,有一對黑眼圈,別的還好。沒怎麽呀,挺好的。小梅說,剛才張一鳴給我打過電話了。小艾“哦”了一聲。小梅說,小艾,這樣不好,你知道的,張一鳴是我們客人。小艾說,我知道,我沒幹什麽。小梅說,你還說沒什麽?人家都給你送花來了。小艾轉過臉說,他自己喜歡,我有什麽辦法。小梅說,小艾,我覺得不合適。小艾看了小梅一眼說,隨便吧。

  等小梅走開,小艾給張一鳴發了個短信,你想幹嗎?短信剛發過去,小艾的手機就響了。張一鳴在電話裏焦急地說,小艾,你聽我說。小艾說,你想說什麽呀?張一鳴說,小艾,我覺得挺不好的,一下子說不清楚,我下班來接你。小艾說,不用了。張一鳴說,小艾,你別這樣。小艾說,你有沒有別的事?沒別的事我要上班了。張一鳴說,我等你下班。沒等張一鳴把話說完,小艾把電話掛了,然後,關機。

  下午下班時,小艾被張一鳴堵在了影樓門口。張一鳴幾乎是把小艾挾持上了車。張一鳴眼裏充滿了血絲,他幾乎是低吼著對小艾說,小艾,你想幹嗎?小艾看著那張因為憤怒而漲紅的臉說,我沒幹嗎。張一鳴說,那你是什麽意思?小艾沒說話。張一鳴突然一把抓住小艾的手說,小艾,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你,我就喜歡你了。張一鳴嚴肅的表情讓小艾笑了起來,她的聲音那麽大,像是聽到了一個最誇張的笑話。笑完了,搖了搖頭說,你別編故事了,我又不是十八九歲的小姑娘。張一鳴說,那要怎樣你才相信?小艾甩開張一鳴的手說,你怎麽說我都不相信,你好好開車,我怕死!

  過程都是相似的,幾乎沒什麽意思。小艾很快投降了,麵對這樣一個男人,她能做點什麽呢?似乎什麽都不能。她喜歡他,從一開始就是,至少一點都不討厭,不然她就不會向他要電話號碼。其實從要電話號碼那一瞬間,如果提前一點,從決定跟他一起出外景那一刻起,小艾心裏是期待著有點什麽可以發生的。現在,該發生的都發生了,而且來得比她想象的更加猛烈。她沒想到這個男人真的會愛上她。和他上床,是小艾自己都沒有想到的,她本來以為她隻是想和他一起吃個飯,告訴他有那樣一個故事,故事的主角像他,就已經足夠了。就像一個怨婦,真正想要的並不是出軌,隻是需要一個人傾聽,遺憾的是人總是不受理智控製,傾聽幾乎成了上床的前戲。

  和張一鳴之前,小艾是空白的。作為一個二十五歲的女人,她幹淨得連自己都不敢相信。即使和張一鳴在一起,一開始,她也沒想到要上床。那個想法是一瞬間的,完全沒有來由,她非常想把自己身體打開,想知道在一個男人麵前裸露該如何開始。脫衣服那會,她沒有一點羞澀。伴隨著疼痛,小艾感覺自己被充滿了,她像飛了起來。

  張一鳴的表現是出乎她意料的。小艾以為和別的男人一樣,他會把這樣的事情當一次值得炫耀的豔遇,至於責任,去他媽的,大概和精子一樣直接扔進垃圾桶了。所以,當張一鳴反複向她解釋,反複告訴她他會負責時,小艾感覺自己像回到了原始社會。雖然她缺少性經曆,故事卻是聽得不少的,這種事情,還有誰會當真呢。小艾本能地想抗拒張一鳴,她不想自己成為一個拙劣故事的女主角。那太沒意思了。當張一鳴再次趴在她身上,小艾腦子裏是空的,她能想到的是兩棵芒果樹,以及樹上一刀一刀的刻痕。

  小艾把“結婚證”剪碎了,一刀一刀,非常細,那紅色的封麵像一根根的血絲,最後凝結成一團。小艾想,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了吧,現在她是新的了,是一個真正的女人,沒有承受過、接納過男人的,永遠隻能是女孩,哪怕她已經一百歲了。小艾以前在一本書上看到過一句話,大意是說一個女人,如果沒有和男人赤裸相對,那麽他們永遠是有距離的。現在,她和張一鳴已經沒有距離。她可以說,這個男人是她的了。

  一連很多天,小艾精神有些恍惚,這樣的結果不是她想要的。她其實並不了解這個男人,她對他的占有沒有任何理由。喜歡和愛情還是不同的,小艾不打算將喜歡培育成愛情,沒有必要。她對自己都沒有把握,就像兩年以前,她為了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承諾來到這個城市,結果依然是空的。這個城市是讓小艾喜歡的,它的緩慢節奏消解了生活的壓力,但她的愛情不在這裏。張一鳴應該有他的生活,和她無關。他不應該是替代品,她也不能那麽做。

  小艾找到了女孩的電話。打電話時,小艾的心情很平靜,就像一個保險公司的推銷員。電話通了,小艾對女孩說,你喜歡張一鳴吧?女孩警覺地問,你是誰?小艾笑了笑,我是誰不重要的,我想問你,你喜歡他嗎?女孩對著電話大聲說,關你什麽事?神經病,我又不認識你!小艾按斷了電話,她還是太年輕了,年輕得有些霸道。她並不討厭這樣的女孩子,她們其實還不懂事。過了一會,小艾又撥通電話說,你要是喜歡他的話,我可以把他還給你。聽小艾說完,女孩一下叫了出來,你就是那個狐狸精?你不要臉!小艾沒有生氣,語氣平靜,也許還算得上溫柔地說,你喜歡他嗎?女孩的聲音低了下來,吐出兩個字“喜歡”。小艾說,那就好。說完,把電話掛了,小艾緊緊地握住手機,像是抓住一個寶貝,半天都沒有鬆開。這次通話,像是一次較量,小艾一直占主動的位置,但她沒有一點獲勝的感覺。

  張一鳴對小艾可以說是非常好。在小艾的房間裏,他儼然有些主人的姿態了。小艾看著張一鳴幫她收拾東西,給她買零食。僅僅因為小艾一句話,他就給小艾買了一個很大的維尼熊,那熊那麽大,幾乎占據了床上一半的位置。張一鳴對小艾說,你抱著它,就當是抱著我吧。小艾笑了笑,她望著眼前的這個男人,高大,挺拔,眉宇間有點緊,總是一副有心事的樣子。他可真是個認真的男人。小艾看著他臉上的每一根線條,那線條都是小艾喜歡的。她總是容易把張一鳴和以前的那個男人混雜起來,這感覺讓小艾覺得恐懼。她坐在床上,摸著張一鳴的臉說,一鳴,你讓我緊張。張一鳴拍了拍小艾的背說,小艾,你想得太多了,其實沒什麽的,一切都會好。一切都會好,說說總是簡單的。小艾親了親張一鳴的嘴唇說,一鳴,我知道你會離開我。張一鳴有些生氣地說,你說什麽呢?小艾說,你不知道的,你還是太年輕了。

  做愛都是傷感的,小艾偏過頭,望著窗外,有鳥兒排著隊從屋頂上飛過去。她抱住張一鳴,把他的頭壓在她的胸前,張一鳴像個孩子一樣吮吸著她的乳房。男人在女人的懷裏,其實都是孩子,一個大孩子。天色暗了下來,連身體都消失在黑暗中。

  一連半個月,小艾拒絕見張一鳴。她說,時候還不到。半個月後,是星期六,陽光大好。小艾新洗的床單和被子溫暖細膩,散發出陽光清新的味道。小艾和一個男人躺在床上,他們的身體是赤裸的。張一鳴還沒有來。這是一個俗套的安排,在電影和電視劇裏經常見到。小艾想,最簡單的、最俗套的,可能也是最有殺傷力的,人和人之間也就那麽回事。小艾不想這樣,小艾不明白,為什麽最嚴重的傷害總是來自身體?比如,她不明白為什麽張一鳴擁有了她的身體後,就要和她在一起?比如說,她不明白,為什麽男人不願意接受身體出軌的女人?所謂愛情,在身體麵前,簡直脆弱得不堪一擊。她能想象到張一鳴開門進來時的表情,那是一張憤怒的臉,被羞辱的臉。小艾想,他會不會殺了她?聽到腳步聲時,小艾對身邊的男人說,你抱住我。能聽得到門鎖轉動的聲音,接著門就開了。小艾看了一眼,沒錯,是張一鳴。她把臉轉了過去。接著,她聽到門發出巨大的“哐當”一聲。小艾用力想推開身上的男人,男人抱著小艾說,我不收你的錢,我給你。小艾從枕頭下麵摸出八百塊錢砸到男人臉上,憤怒地說,滾,你給我滾!

  從房間出來,小艾走到第十三棵芒果樹下,輕輕地刻下一條橫線。她的身子縮成一團,靠著樹幹哭了起來。她哭得那麽壓抑,身體劇烈地抖動,幾乎聽不到聲音。

  一連幾天,小艾都沒接到張一鳴的電話,這有些出乎小艾的意料,她以為張一鳴會打電話過來,會罵她,但是沒有。這平靜讓小艾覺得暴風雨還在後麵。大概在一個禮拜以後的一天晚上。小艾聽見有人在樓下喊“小艾,小艾”。他的聲音很大,整棟樓的人都聽到了。小艾打開窗,看見一個男人站在下麵,他一遍又一遍地喊“小艾,小艾--”那聲音淒涼,絕望,像在切割金屬,尖銳,刺耳。草原上那些絕望的狼嚎就是這樣的吧。小艾把窗子關上,捂住耳朵,那聲音仍然長一聲、短一聲地傳進小艾的耳朵:“小艾,小艾--”

  小艾不得不跑到院子裏,將張一鳴拉進房間。燈光亮起來後,小艾嚇了一跳,她從來沒見過一個男人臉上有那麽多的眼淚。張一鳴明顯地瘦了,頭發淩亂,眼光呆滯。小艾拿了塊毛巾幫張一鳴擦了擦臉說,一鳴,你別這樣。張一鳴沒吭聲。小艾用手給張一鳴理了理頭發說,一鳴,我本來就不是一個好女人。張一鳴突然笑了起來,咬牙切齒地對小艾說,我跟她上床了,我要和她結婚了,你滿意了?小艾幫張一鳴擦幹淨手說,一鳴,你喝多了,早點回去睡。張一鳴一把抓住小艾手裏的毛巾,用力砸在地上說,你滿意了,你現在滿意了?你是個瘋子。小艾把毛巾撿起來說,你要結婚了,祝賀你,結婚總是好的。張一鳴一把抱住小艾,把頭靠在小艾的脖子上,小艾感覺眼淚從她的脖子上滑下來,流向她的乳房,小腹,她覺得她濕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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