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鴉
台風來的那天我醒得很晚,醒來後腦子裏還是迷迷糊糊,就像剛從一個夢裏走出來,轉眼間又掉進了另一個夢裏。我抽完大半包煙,風還在吹。我說,媽的,沒完沒了。我把一截煙灰撣到地上。水貝瞪大眼睛,驚訝地盯著我。我是個斯文人,以前我從來不說粗話。她摸摸我的額頭,沒有發燒。風更大了一些,許多樹在馬路兩邊嘩嘩地抖,一片落葉從窗戶的縫隙裏擠進來,輕盈地晃兩下,旋轉著落地。是秋葉,綠色早就頹敗了,枯黃的顏色中顯示出蒼勁的脈絡。我把它抓在手裏絞出碎裂的聲響,碎屑從指縫裏撒下來。透過毛玻璃我可以看見窗外有昏黃的光,黑夜正在緩緩沉下來,燈火漸次亮起,城市被光影在毛玻璃上勾勒出朦朧的輪廓。台風一刮就停不下來,從毛玻璃中我看不清夜色中的天空是否有烏雲籠罩,我隻覺得天黑得比昨天早,再晚一點也許會下場雨。
後來雨果然就來了,淅淅瀝瀝,在毛玻璃上積聚成明亮的水線。這是台風之夜,我知道雨呆會兒會下得更大,既然開始了,我就沒指望它會停下來。水貝拍拍我的左腿,怎麽樣,還行吧?我站起來,一條腿撐地,另一條腿架在床沿,頭俯下去,努力用嘴巴去咬腳尖,卻無論如何都夠不著。水貝說,低點,再低點。我又使了把勁,聽到類似於骨折的聲音從骨骼裏滲出來,嘴還是夠不著腳尖。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這場風雨來了之後,我就像陡然老了幾十歲,腰腿一下子變硬了,而且這條腿還開始發疼,不幹活我也像民工一樣滿臉冒著汗。我隻有使勁壓腿,用更鑽心的疼來鎮壓另一種疼。這辦法挺管用,反複幾次,疼痛的感覺淡了很多。我決定在以後碰上雨天時候也這樣折磨自己。
水貝說,你老了。她歎口氣,你看看你的腰,跟石頭一樣。那時我們剛做完愛,她臉上的亢奮之情尚未消退。我就像淋了一場雨,渾身都濕透了。她伸手摸我的褲襠,軟綿綿地垂在那裏,有點掃興。我不行了。我低頭離開床沿,坐進沙發裏,順手抓過一張報紙看夾在版麵中間的天氣預報。這兩天都是台風和雨。他媽的鬼天氣,我又說了句粗話。接著去看這天的體育新聞。水貝長歎一聲翻個身,把睡衣的吊帶從腰間扯到肩上,P股一挪整個人拱進被窩裏。
我把煙從嘴巴上撤下來,抖掉一截煙灰又叼在嘴裏,伸手摸了摸腰,那地方的確比石頭還硬,這讓我無端地感到恐慌。水貝嫁給我,就是因為我的腰,她是個情欲旺盛的女人。決定跟我結婚之前她告訴我,她說男人在那方麵行不行,關鍵是看腰。我回憶起當初我們相識時的情景,談戀愛的時候,我最能吸引她的地方,就是我的腰柔軟得就像那些練瑜伽的女人,頭一低就能咬到腳尖。柔軟得變態啊,她時常感歎著說。那時她最喜歡幹的事情就是逼著我像根麻花一樣把腳從背後扭到頭上。
那是以前,那時我的腿能踢足球。現在不行了。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不行的,我記不清楚。我隻記得似乎是出了場車禍。我回憶起那天的細節,當時的情況應該是這樣的,我跟一位叫馬梁的同學去羅湖喝另外一位同學的喜酒。席間熟人很多,多半是故人,不是大學同學就是大學校友。給馬梁敬酒的時候,我碰到了大學時的情人。這令我深感意外,幾年前她是個千姿百態的美人,以至於跟她分手之後,我常常會不由自主地去追憶她的靚麗容貌。我沒料到這次重逢讓我相當失望。她發福了,原本清瘦的瓜子臉變成了臃腫的冬瓜形狀,曾經的纖纖細腰也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讓人看上去相當絕望的水桶形狀。她來到我麵前的時候,高高隆起的小腹讓她的步履變得蹣跚,她一臉幸福地對我說,她懷孕了,很可能是對雙胞胎。接下來她問我,你還好吧。
我說,還行。
此後我們握住酒杯陷入沉默,從她臉上,我找不出半點當年的影子,就好像坐在我麵前的是個陌生人。在這種陌生感麵前,我記憶中那些關於她的印象深刻的往事隨之飄散。酒席進行到半途,她執意要走。為了表示我事業有成,我執意開車送她回酒店,因為半年前我買了輛寶馬。到了酒店後,一進門她就撲上來摟住我的脖子,動作和眼神都很瘋狂。這讓我感歎時間的力量真是巨大,幾年前她是個含蓄嬌羞的淑女,可如今貼在我懷裏的,顯然是個饑渴的蕩婦。我的情緒也被調動起來,多年前我們溫存纏綿的畫麵洪水般湧現在我麵前。她說這些年來她從來都沒有忘記過我。接下來她問我,你呢?你也想我嗎?
我說,當然想。
我腦子裏一片空白,我將她一把推到床上,俯下身去,像個迷茫的孩子一般低頭尋找她的嘴唇。再往下的時候,被她拒絕了。她突然站起來,一把將我推開。她說,我老公是個好男人。我全身的欲火瞬間平息,我整理好衣服,摸摸她的頭,轉身離開房間。其實我沒想過與她發生什麽,該發生的事情早就發生過了。大三那年的中秋節,我帶她去賞月,月亮還沒升起來的時候我將她拖進一塊玉米地裏。那個中秋節,我整個晚上都沒看到月亮,我隻看到她半裸的身體在我身下誇張地扭曲。後來她告訴我,那個中秋之夜,她眼中的月亮像喝醉了酒那樣搖搖晃晃。
然而我還是有些懊惱,從酒店出來後,我再次返回到馬梁的婚宴上,一想到不久前發生的事情,酒興就上來了,隻要見到認識的人就把酒杯舉起來。來深圳後,我好幾年都沒見到這麽多的熟人了。我一杯接一杯地喝,一直喝到酒席散場。回去的時候,馬梁問我,還行不行?我說,隻要警察不查酒精就行。他不相信我,把我扶上車,自己坐在駕駛位上。我挪過去擠開他,搶過方向盤,踩著油門上了路。我說,酒後開車我又不是第一次,速度放慢點就沒事。車禍就是那樣發生的,上了北環,我小心謹慎地把車開得像蝸牛,可是車子才走出半裏路,我的眼睛就花了。我把車停在路邊,低下頭,把手指捅進喉嚨裏清理胃裏的食物和酒精。吐了一會兒,我回頭看到一輛泥頭車從後麵飛快撞過來,小車飛了起來,在空中劃個弧線又掉到地麵。我算命大,把災難丟給了馬梁。我隻是被一扇脫離車體的車門彈中了小腿,當場骨折。而馬梁整個身子都被泥頭車帶走一半,連哼都來不及哼一聲就去了另一個世界,腸子花花綠綠地掛在外麵。我就是那樣暈過去的。這場麵讓我覺得,世上最殘忍的死亡方式莫過於車禍。
昏迷之後我被扛到了手術台上,對手術的過程我一無所知,本來就喝醉了,再加上麻醉藥的效力,被肢解了也不知道。醒來後我甚至不相信自己剛做了一場手術,我捏捏小腿,一點疼痛的感覺都沒有。他們在我腳踝處鑲進了十幾枚鋼釘。我感歎著醫學上的進步實在是神速,再這麽發展下去,這些醫生沒準能通過手術把我變成一個機器人。醫生告訴我,運氣不錯,腿算是保住了,隻是以後盡量少做激烈運動。我問他,什麽是激烈運動?醫生說,比如說,跑步;再比如說,做愛。他笑眯眯地看著水貝,眼睛裏蕩滿豔羨的表情。最後他歎息著對我說,你老婆長得不錯啊。他說得很曖昧。我握住醫生的手表示感激,我說,能活著就不錯了,能否做那些運動我倒不在乎。從醫院出來後我看著水貝,我說,以後,就沒那麽方便了。她說,沒關係,以後改換姿勢,我上你下。
我對水貝的憤怒就是從這裏開始激發的。以前我們是對恩愛夫妻。水貝長得漂亮,舉止大方得體,同時又善於輔佐我的事業,她的精明讓除我之外的所有男人都羨慕。我的一位畫家朋友曾經對我發表感歎,他說我豔福不錯,水貝的身材真是無懈可擊,像她這樣的女人,即使死後也將會是一具美麗的骷髏。對此我表示讚同。男人都是視覺動物,與其說我迷戀於水貝這個女人,不如說是出於男人好色的本能。婚後的這些年裏,我和水貝的夫妻生活像魚和水的關係一樣默契而又和諧。車禍之後我的狀態才開始下滑,換了姿勢也不行,腿腳硬了,腰也慢慢跟著變硬,器官似乎也在節節頹敗。我和水貝都到了三十歲,她往如狼似虎的年歲裏長,而我在往老裏長。現在,我更是越來越感覺到了她的旺盛精力對我所構成的壓力。我對水貝說,我老了。
水貝把頭偏到一邊打呼嚕。外麵的風還在吹,似乎更大了些,門和窗吱吱呀呀地晃,滿城的燈火在風雨中亂抖。我突然為自己悲哀起來。我和水貝結婚六年了,六年啊,他媽的能做出多少事情。這六年來,我像條忠誠的老狗一樣處處順著她的意思行事,她要我向東我不敢向西。結婚的那天,她把窗戶上的平板玻璃卸掉,全換成了毛玻璃。她有裸露癖,一到夏天,喜歡光著身子像條泥鰍似的在屋子裏鑽來鑽去,她說毛玻璃讓她覺得安全,又不會遮擋光線。但我受不了,房子本來就不大,再加上視線突然受到阻礙,我覺得自己活像被關在一個封閉的籠子裏,常常有透不過氣來的感覺。第二天一早,我便把毛玻璃卸掉,再裝上平板玻璃。可是等我下班回到家裏之後,窗戶上又被換上了毛玻璃。是水貝幹的。她說,結婚後一切都得聽她的。我沒答應,等她出門之後,我又將平板玻璃換上去了。於是我們誰也不服誰,將兩種玻璃換來換去。這種情況拉鋸似的堅持了半個多月,最終我疲憊不堪地放棄了自己的堅持。我妥協了,此後這種妥協便慣性地保留下來。這意味著我在水貝麵前放棄了作為一個男人的主權,一直到今天,什麽事情都是她說了就算。結婚以後,水貝一個月隻給我五百塊零花錢,後來我開公司了,生意越做越大,收入成幾何級數增長,可是我能夠自由支配的資金還是這個數,五百塊,鐵打不動,超出一塊錢,都得讓她批準。我一點也不像個老板,我越來越覺得自己像個窩囊廢。在我麵前,水貝太強勢了,就連做愛,也是她想來的時候就翻身爬上來,搖搖晃晃地把我當成一頭種豬。尤其是當我出差的時候,臨走之前,她非得把我掏得筋疲力盡不可,說是怕我在外麵鬼混。
我並不是一個隨便的男人,婚後我從未有過什麽越軌的行為,倒是水貝自己有點不太安分。前段時間她告訴我,她生活中還有過另外一個男人。她說那男人約過她兩次,牽過她的手,抱過她,也親過嘴,然而對方提出做愛的時候被她拒絕了,此後再無往來。她這樣說的目的是想告訴我,她是個有魅力的女人,愛她的男人不止我一個。對我來說這是個不幸的消息,這無異於給我當頭一棒。當時我唯一想著的事情就是狠狠地把拳頭砸到她的臉上。然而我沒有這樣做,我不敢,我隻是把目光望向窗外,看著對麵一位女孩坐在一扇敞開的窗子前彈鋼琴,長發慵懶地披散在肩上,背梁挺得筆直,那是我認為最優美的女性坐姿,這讓我甜蜜地回想起自己的初戀情人。每次我想對水貝發火的時候,我就將思維轉移到那些美好的東西上去,這樣才可以平息我心中的怒火。
可是今天我不能再忍了。那場車禍之後,我有如醍醐灌頂,突然間就看透了一切。連死亡的邊緣我都去過了,對我來說,沒什麽事情是大不了的。人活著不容易,像馬梁一樣,說沒就沒了。就算沒有天災人禍,這短暫的一輩子也是流星般一瞬間就晃了過去。我回想起婚後這些年的生活,在水貝家規森嚴的籠罩下,我覺得自己就是條紙船,順著她給我劃出的生活軌跡往下漂流,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會在哪個地方停下來或者是沉沒。我算是個活得糊塗的男人,今天我才算清醒過來。我不能一味遷就水貝而委屈自己。
我瞄了水貝一眼,她還在睡,這場台風似乎對她沒造成什麽影響,外麵天昏地暗,她把頭埋在絲絨枕頭裏,呼吸均勻,一副很安詳的樣子。我走到床前,捅捅她的胳膊肘,我說,起來,我有話跟你說。
她揉揉眼睛坐起來,歪著腦袋看外麵的風雨。雨開始瘋狂起來,大把大把地往下掉,四處是滂沱的水聲,被雨水洗過的毛玻璃清潔明亮,把窗外那個曾經被遮蔽的世界一下子清晰地拉到眼前,整座城市都看不到行人和車輛,馬路上空空蕩蕩。雨還沒停啊,水貝說。她伸著懶腰,張開嘴巴打了兩個哈欠,又問我,你想說什麽?
我想了想,一時找不到話題。這些年我很少主動跟她說話。在她麵前,我從來都隻有服從的份,她說什麽,我就聽什麽,習慣了。現在突然想跟她說點什麽的時候,卻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
後來我說,我餓了,給我下碗麵條吧。婚前她是個很勤快的女孩,她第一次去我家裏時向我們全家展示了她的手藝,半個小時就把一頓豐盛的飯菜端上了餐桌。她燒的那幾道菜讓我和我媽回味無窮,並一舉奠定了她在我老媽心目中的地位。以至於在我們此後的交往當中,我們之間發生任何矛盾,我媽都會認為是我單方麵的錯。我就是那樣跟水貝結婚的。我可以等,我媽等不及了,她說這年頭像水貝這樣好的女人不多,人長得漂亮又會燒菜,她要我先下手為強。沒想到結婚之後我徹底失去口福,幾年間水貝從沒下過廚房。今天她也沒有進廚房的意思,哪怕隻是碗麵條,她也不肯為我動手。她伸手在我褲襠裏摸了一下,她說,就算吃虎鞭也沒用。說完倒頭又睡。
於是我的火氣就上來了。我抓住床單的一角,使勁一拽,她從床上掉到地下,然後像個皮球似的在地上又滾了兩圈。她爬起來,滿臉驚愕地望著我。這麽多年來,我連她一個手指頭都沒碰過。你到底想幹什麽?她指著我的臉咆哮起來。
我說,我不想幹什麽。我隻想攥住她的頭發,將她的腦袋扳到跟前。然後我對準她的臉就是一個耳光。響聲很大,把我自己都嚇住了。我一點都沒吝嗇自己的力氣,打完之後,我右手的五個指頭有點發麻。水貝驚呆了,臉上肌肉怪異地扭了起來,那張臉看起來就像打滿了結。她說,你竟然敢打我?
有什麽不敢的,我說,我打的就是你。我對準她另外半邊臉又是一個耳光。又是一聲更大的脆響,她的臉豐滿起來,像兩塊腫脹的豬肝。真他媽痛快,我對她說。我揪住她的頭發用力一甩,她搖晃一下栽在地上。她發怒了,從地上跳起來,張牙舞爪地往我臉上撲。要是以前,我臉上片刻間就會血跡斑斑。可是這次沒有,她的手指還沒碰上我的臉,我頭一偏就閃開了。我再次準確地揪住她的頭發,一腳踹在她肚子上,她又是一晃,捂著肚子蹲了下去。以前我之所以飽受她的拳頭,那隻是我讓著她,真動起手來她顯然不是我的對手。此後她沒再向我發起回擊,爬起來後她跟我說,離婚。
因為激動的緣故,她的聲音哆哆嗦嗦。後來她哭了起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她流淚,這些年來,她始終以一副強硬的麵孔出現在我生活裏,這讓我覺得她越來越不像個女人,很多時候我懷疑她天生就沒有眼淚。今天她終於哭了,她痛哭流涕的樣子讓我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就仿佛婚後這些年我在她麵前所受到的壓迫,隨著她的痛哭而頃刻之間煙消雲散。我說,離婚就離婚,誰不離誰是王八蛋。
第二天我們就離了。離婚協議書是我起草的,不到半個小時就完成了。簽下名字之後,我反複端詳著我的傑作,我難以相信,這些文采飛揚的句子竟然是出自我的手下,這讓我懷疑那份離婚協議其實在我心裏已經擺放了很多年。從民政所回來,水貝草草收拾了行李,然後拖著箱子走進雨中,沒有回頭。我知道她不會回來了。令我感到詫異的是,離婚之後我並沒有得到我一直所期望的那種解脫的感覺。水貝一走,我就像是全身上下被套了根繩子,輕鬆不起來。我坐在窗前看著窗外,當年的毛玻璃已經有些陳舊,雨水蒙上去之後,外麵的景物變得異常清晰。我透過玻璃看見水貝彎腰鑽進了一輛的士,最後消失在茫茫雨中。我們幾年來的相處最後交織成這幕分離的畫麵。
我不禁有些傷感。我與水貝共同生活了好幾年,積累起來的點點滴滴足以寫成一部生動的長篇小說,然而感情這東西說沒就沒了,我們的離婚就像這場風雨一樣,來得那麽突然。我坐在窗前抽了兩支煙。五分鍾後,我起身把毛玻璃卸了下來,那是水貝留下來的遺物,我得徹底將它從我生活中抹去。從結婚的那天開始,這些毛玻璃就將我和水貝在家庭中的地位定格了,它們害得我忍辱負重地生活了那麽多年。我花了大半天時間,將所有的窗戶都換上了平板玻璃。幹完這一切之後,我看到光線從外麵湧進來,屋子裏一下子明亮了不少。可是外麵的世界卻並沒有因為玻璃的更換而變得清澈,我看到窗外仍然是灰蒙蒙的天,鉛雲低垂,雨水像瀑布般從天上垂掛下來,偶爾有閃電陡然亮起,在城市的頂端把天空撕裂。我不禁有點失望。我原盼望著離婚之後,我的生活能得到改變,可事實上一切照舊,什麽都沒有改變。
水貝一走,我就無事可做了。我隻有倒頭睡覺,打算醒來之後再去看看馬梁。他是受我所害,現在他已經死了。我想,無論如何我都得到他墳前去上炷香。車禍發生之後,我沒去看過他,也沒得到他家人的邀請而去參加他的葬禮,這些天我甚至記不起我身邊曾經有過這麽個人。他曾經是我最親密的朋友,如果沒有那場車禍,這個身強體壯的男人每到周末都會陪我去釣魚,他是我在這座城市裏唯一值得信任的男人。是我害了他,我沒料到我當初的莽撞行為會終止他的一生,我不禁為自己酒後駕車的行為而感到無限悔恨。
這麽想著的時候我就醒了。眼睛一睜就看到了馬梁,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嘴巴裏叼著煙,趴在電腦屏幕前正在敲打著什麽。他是個小有名氣的作家,三年前他搞證券賺了筆錢,日子過得人模人樣,後來他開始潛心創作一部長篇小說,不出兩年就把自己折騰成了一個十足的窮光蛋,可他依然堅持認為作家是個有前途的職業。他拍拍我的額頭說,你醒了?不能喝就少喝點啊,逞什麽強?今天睡了一整天,你老婆打了十多個電話來問你的情況,把我耳朵都聽出趼了。
馬梁不是已經死了嗎?我從床上跳下來,我說,大白天碰到鬼了。我穿上鞋子掉頭就跑。跑出門的時候又折了回來,我發現這是馬梁的房子,而我記得我明明是在水貝走了之後倒在家裏睡著的。我不禁仔細回憶起那場車禍當中的一些細節,越回憶腦子裏就越是模糊。我疑慮著問他,你沒發生過車禍?
什麽車禍?馬梁說,昨天晚上你喝得像死豬,是我開車把你拖回來的。他把車鑰匙扔給我,讓我早點回家去安慰老婆。他說我一宿未歸,水貝都快急瘋了。這時我才知道剛才的一切隻是個夢。
我馬上回到家裏,打開門,看到水貝神情疲憊地蜷在沙發上,兩個烏黑的眼袋證明她昨晚一宿沒睡。我叫她,她不說話,跳起來就扇了我兩巴掌。我捂住臉龐想發作,想起夢中的一切,又忍下來了。她發火也是情有可原,婚後的這些年裏,我從來都沒有過夜不歸宿的記錄。在她麵前,我向來都是個循規蹈矩的男人。她警告我,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以後晚上再敢不回家,就離婚。
我抖了一下,摸著火辣辣的臉孔走到窗邊。我把窗戶捅開,外麵沒有台風,也沒有下過雨的跡象,出現在我視線裏的仍然是這座麵目模糊的城市,就跟被那座被毛玻璃遮掩住的城市一模一樣。我旋即將窗戶關上,摸了摸自己的腿,一點疼痛的感覺都沒有。我把腳蹺起來架在床沿,低下頭去,我發現自己的腰腿還是那樣柔軟,很輕鬆地就咬到了腳尖。我從兩腿間的縫隙裏偷看水貝,出現在我眼前的景象就像個夢一樣--我看到水貝將窗戶上的那些毛玻璃一塊塊卸了下來。後來她卷起窗簾,兩手叉腰站在窗邊。過了一會她拍拍手說,平板玻璃其實也不錯。她說話的當兒,我看到明亮的陽光從窗口一下子奔湧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