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五章 飛鳥圖

  但及

  1

  爭吵聲,還有摔東西的聲音,從招待所裏傳來。

  我就把耳朵聳起,今天不知是哪兩個沒事幹的人在響著喉嚨爭吵。太陽已經掛在街邊的屋角上,天氣還是很熱,汗珠正從我的額頭上一顆顆地冒出來,它們閃閃發光,散發著莫名的氣味。後背上的書包壓得我有些難受。我感到書包、汗衫和皮膚都黏到了一起。

  越往裏走,爭吵聲就更大了。剛走出弄堂,就聽到咣當一聲,一個什麽東西在前麵炸開了。抬起頭來,我看見招待所的門口正圍著一群人,許多人把頭頸伸長了。人們的臉上有些緊繃,也有些興奮,他們喜歡看別人無端地吵架。我想今天會是誰與誰在爭吵呢?招待所裏吵架的事情經常發生,前一陣子我就目睹過兩個女人吵罵打架的經過。她們說著說著就扭打到了一塊,我隻聽到嘩的一聲,看到其中一個女人的襯衫被撕開了,裏麵那兩個搖搖晃晃的奶子就展露到了陽光裏。我的眼睛頓時一亮,我絕對沒有想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事實上後來那兩個女人是怎樣被人勸開,我都已經淡忘了,我隻記得那兩堆白乎乎晃動的東西,它們晃來晃去,讓我想入非非。後來這幾天,我的腦子裏一直存放著這兩團東西。

  現在,我站在弄堂的盡頭,想今天會不會又是那兩個女人故伎重演呢。這樣想時我的心緊縮了起來,腳步也顯得忙亂了。我希望看到她們吵架,她們吵架會讓我感到一種隱隱的衝動,一種潛在的滿足。仿佛胸口給什麽東西給堵住了,讓我氣喘加劇。然而不幸的是,在這個時候,我卻看到了父親。我的父親正像青蛙那樣一跳一跳的,隨著他的跳動,麵前不時有東西在炸飛。

  “你給我滾出去,你再也不要回到這裏來。”我看到招待所的王阿姨正在我們住的那間房間裏,她在窗口向父親站著的院子裏扔著瓶子。那是父親以前喝過的啤酒瓶啊。

  啤酒瓶炸飛著。我看到父親一步步地向外退,他縮著身子,像隻受驚嚇的兔子。我從來沒有看到父親這樣狼狽過,我想衝過去幫父親,但我的腳仿佛被什麽東西給黏住了,怎麽也跨不開步子。父親肯定沒有看到我,因為邊上的人太多了,大家就這麽站著看著,誰也沒有去製止王阿姨的行為。

  “你再過幾天嘛,你再過幾天嘛。”父親臉色蒼白,一臉的苦相。

  “放你的狗屁!”王阿姨不久就發現酒瓶扔光了,她停了一下,接著開始從我們的房間裏扔另外的東西。我看到我們的被子、香煙缸和一遝《今古傳奇》雜誌被扔了出來。她這樣扔的時候,我的心裏酸得直發抖。這個時候,我沒有產生想製止她行為的舉動,我倒反而產生了另一種想法:我想逃。

  父親已經退到弄堂口了,他有點精疲力竭的樣子。“喂,你瘋了,你怎麽可以扔這些東西。”父親高叫起來。就在這時,我看到王阿姨突然舉起了一樣小東西,她用足力氣向外扔去。我看到那個褐色的東西在空中翻滾著,它長長地劃出了一道弧線,然後一頭栽下去,與堅硬的水泥地麵相撞。當那東西四分五裂的時候,站在邊上圍觀的人開始轟地笑了起來。

  原來王阿姨把父親常不離手的宜興茶壺給扔了。

  “叫你不付房錢!”王阿姨兩手叉在腰裏,威風凜凜地站在我們那個房間的窗口。

  父親這時開始有點泄氣了,我站在弄堂的口上不停地眨著眼睛。父親看到了我,但他跟沒有看到一個樣。我看到父親用手搔了搔頭皮以後,就低著頭開始向外走。邊上的人開始嘀咕起來,也有人推我的肩,問我些莫名其妙的問題。王阿姨肯定看到我了,因為她的眼睛正直視過來。原先這個和藹的王阿姨不見了,我看見一個完全陌生的她。

  “拉住他,不要讓他走。”我聽見王阿姨正對別人這樣說。然後她從裏麵出來,氣鼓得足足的。這時,我產生一種念頭,她會不會抓住我呢?

  就在這時,我擠開人群,奪路而逃。裏麵亂哄哄的,我知道大家都在興奮地看熱鬧。我的書包就壓在我的後背上,在跑的時候,我感受到它正一陣陣地拍打著我。

  從弄堂口竄出的時候,我看到了父親。他正迷茫地站在弄堂口的大馬路上,神態憂鬱,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當他看到我時,他朝我招了招手。

  “這個臭女人。”父親走到我身邊時,這樣拋出一句話來。

  2

  天黑下來了。霓虹燈開始在遠處閃爍。天很熱,我的後背上黏滿了汗。

  我們已經走了很長的路了,父親和我。於是我們就在環湖綠化帶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我把腳從球鞋裏解放出來,一股濃烈的臭味撲鼻而來。父親朝我瞥了一眼,然後從口袋裏掏出煙來。或許是他的打火機不好,他點了幾次都沒有點著。

  “這個臭娘們,就是認錢。”父親說道。

  我知道他在說王阿姨。事實上,王阿姨向來對我們不錯,今天也不知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我們欠招待所房租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因此父親每次見到王阿姨總是裝聾作啞,甚至會夾起P股逃跑。王阿姨跟我說:“你告訴你老爸,讓他來交房錢,再不交我就不客氣了。”王阿姨好像已經跟我說過三四次了,我也把她的話複述給父親聽。父親每次都是哼哼鼻子。我想,王阿姨肯定是嚇唬嚇唬我們,是的,她這樣的一個女人能把我們怎麽樣呢?我想父親也是這樣想的。

  事實真是出乎我的意料。當我看到王阿姨在死命地砸啤酒瓶,並粗著喉嚨高聲叫罵時,我知道完了,那時候天仿佛就要塌下來似的。我很想衝上前去,對著她肥嘟嘟的肉使勁地咬上一口。但我不敢,我嚇得腿直哆嗦,那時我就想變成螞蟻,鑽進牆縫或地裏。

  “你身邊還有錢嗎?”父親突然停止吸煙這樣問我。

  我把手伸進口袋裏,手指重新接觸到了那三個硬幣。我想告訴他我隻有兩塊錢了,但話到嘴邊還是改了口,我如實告訴父親我還有三塊錢。“那正好吃一碗鹹菜肉絲麵。”父親這樣說以後就站了起來,“走吧,我們吃麵去,我們兩人分一碗麵。”父親說完以後就笑了起來,他把煙P股高高地彈了出去,那個零星的亮點翻滾了幾下以後就墜落到了河裏。

  我沒有想到父親真的會這樣窮。我想問父親,但又不敢。父親好像什麽事也沒有,他走路的時候還吹起了口哨,那哨聲就在樹叢裏穿來穿去。我走在父親的身邊,他就用手拍我的腦門:“兒子,等老爸有了錢,就好好地請你吃一頓,你最喜歡吃什麽?”我低著頭,不知怎麽回答。

  “你說好了,我肯定辦到。”父親搓著自己的手掌這樣說。

  “算了,你有錢還是去還給王阿姨房錢吧。”我冷不丁冒出這麽一句來。

  “那算什麽錢,幾百塊,我眼睛裏眨也不眨的。記住,兒子,你老爸一定會掙大錢的。”

  我們走在環湖路上,路燈把我們的影子拉長。

  “我請你吃一頓西餐吧,烤牛排,德國啤酒,還有上百元的意大利冰淇淋。”我聽到父親在說的時候,不時舔動著嘴唇,兩片嘴唇相遇的時候還會發出吱吱的響聲。“做人啊,不應該這樣,今天我沒錢,明天我就可能掙大錢,這樣的招待所誰來住,我們住星級賓館。以後我有了錢,就會讓王阿姨這樣的人嚐嚐苦頭。有什麽好神氣呢?”父親這樣說的時候又拍了拍我的頭顱,我感到父親的手掌很粗糙。那是他以前在工廠幹鉗工時留下的烙印。

  我們來到一家破舊的麵店,麵店裏空空蕩蕩的,桌子上堆著剛才用過的碗筷,那些碗裏還有剩湯和煙灰。我看了這些碗食欲就沒了。父親拿了我的三塊錢去跟服務員說話了。“就一碗?”服務員問。“一碗,我們吃不下。”父親很大聲地說。父親說完就去店裏取出一個空碗來,他把碗裏的水倒掉,然後放到了我的麵前。“我吃不下。”我也撒謊道。父親朝我瞪了一眼:“怎麽會呢?總要吃一點的。”他從筒裏取出方便筷,然後用筷子不停地敲打著桌麵。

  麵熱騰騰地來了。父親用筷子把麵一分為二,另一半放到了空碗裏。我沒有吱聲,縮在一邊。我看到父親分麵的時候,把肉絲和鹹菜都分到了我的碗裏。“我吃不下,你吃好了。”我堅持這樣說。

  “不行的,你現在長身體,怎麽能隨便餓肚子呢?”說完他就把碗往我的麵前推,眼睛裏流露出關愛。我知道我很難再拒絕父親了,於是就拿起筷子吃了起來。我聽到我和父親此起彼落的吃麵條聲。

  其實那麵條很沒有味道,再加上剛才看到的那些髒碗,我的食欲一直也提不起來。我隻是象征性地把麵條往嘴裏送,父親似乎沒有注意我,他還是專注地吃著,並不時發出回味和響聲。麵店裏進出的人不多,地上也黏糊糊的,裏麵的排氣扇在嗚嗚地叫。父親沒有幾口就把麵條吃完了,他用手擦了擦嘴唇,然後把目光集中到我的身上。我夾著麵條的手有些猶豫不決,父親問不好吃嗎,我說吃不下。父親用牙簽剔著牙齒,然後我把我的碗移了過去。父親用他的筷子快速地把麵條吃了,還把碗捧在手裏,咕嚕咕嚕把麵湯也給消滅了。

  “你睡到你媽那裏去吧,再到她那裏吃點東西。”父親放下碗時這樣對我說。

  我和父親從麵店裏走了出來。

  就在這個時候,我感到有毛毛雨從天空中飄落下來。父親顯然對這個天氣感到憤怒,他仰起脖子對著天罵娘。但天空沒有理睬父親的咒罵,依然我行我素地下著,而且似乎是越來越密了。這樣,我和父親就隻能在街上跑步了。

  路燈下,我們倉皇地跑著。潮濕的地麵抹去了我們倒映下來的影子。

  雨越來越大了,我們隻能在一個店門口躲雨。這肯定是一家經營海貨的店,因為陣陣腥味不時從裏麵飄出來。“雨一停,你就到你媽那裏。”父親站在我身邊說。“那你呢?你晚上睡哪裏呢?”我這樣問道。

  父親沒有回答,他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你不要管我,你到她那裏就成。”稍後他突然冒出這麽一句。

  雨嘩嘩地下著,從屋簷處飛下來的水珠已經沾到了我們的身上,我感到臉上被水淋濕了。

  我們就這樣站著。我能聞到父親身上傳過來的氣味。不知怎麽的,我突然感到悲傷起來,這陣子情緒來得很快,說來就來了。我感到鼻子一酸,眼淚就默默地淌了下來。想到我的同學馬上可以安然入睡,而我卻沒有一個睡覺的地方,我的心就像是放到了火上烤著。我不知道我們哪裏出了問題。自從父母離婚以後,我的生活就沒有安定過,我總是生活在一種膽戰心驚之中,而今天卻把這種膽戰心驚推向了高潮。我一直試圖逃離我的父親,或我的母親。這樣的想法已經持續很久很久了,我甚至在夢裏也逃亡過,但事實上我跨不出這一步,隻有真的麵對現實時,我一下子變得非常軟弱。我一步也跨不出去。

  這樣想著,我內心就越發悲傷了。

  父親沒有覺察我在默默地流淚,他還是東張西望著。不久他從口袋裏掏香煙,當他把煙盒拿到手上時,才發現裏麵已經空了,於是他憤怒地把煙盒捏扁,然後遠遠地拋到了雨地裏。

  3

  事實上,這雨就一直沒有停下來。後來我和父親就轉移到了附近的一個橋洞裏。

  橋洞比剛才的屋簷好多了,那裏寬大、通敞,而最大的好處便是能躺下來。我沒有到母親那裏。其實我想去也去不成,我沒有雨具,更沒有錢去攔出租車。當我和父親雙雙在橋洞裏躺下來時,我感到有些疲乏。“你想睡你就睡一會兒吧,明天還要上學。”父親這樣說道。

  雨聲就在耳畔響著。那些雨落到河水裏發出很好聽的沙沙聲。

  我把書包放在一邊,然後找了個地方躺下來。當我閉上了眼睛,兩眼一抹黑的時候,我的腦海裏就出現了我的那批同學,他們的歡笑聲和吵鬧聲開始縈繞在我的耳邊。我越想讓這些聲音消失,這些聲音就越顯得特別頑固,它們拚命削尖腦袋往我的耳朵邊鑽。這時,我的眼淚又下來了,我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

  父親在自言自語。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麽。或許他是與魔鬼在對話吧,我心裏這樣想道。

  大概是父親聽到了我的抽泣聲,他突然從黑暗裏支起了身子。“你怎麽啦?是不是生病了?”他問。我拚命說沒有,說的時候急忙用衣服擦眼淚。父親沒有發現我的秘密,他又躺了下去。

  “兒子,你不會責怪你老爸吧?其實人有時候經曆些東西也是有好處的。”父親說。

  我不吱聲。我把耳朵聳得很高,我能聽清楚父親每一聲喘息。

  “兒子,你放心,你老爸總有出人頭地的一天,到那時你想要什麽就有什麽。”

  事實上,父親這樣的話已經說了好多年了。父親這樣說以後,我們的生活非但沒有好起來,反而一天天壞起來。我們以前住在工廠分的兩室一廳的宿舍裏,再後來就住進了街道簡易的招待所,現在則睡在了橋洞。我不知道明天怎麽去見我的同學,如果讓他們知道的話,肯定會成為全校的笑柄。我的心裏亂成一團,想理也理不清。這樣想的時候,我的眼淚又開始往外湧了,這回我沒有擦,我任那淚水爬滿我的麵頰。

  雨,時大時小,幸好橋洞寬大,雨水沒有飄進來。河裏的水好像有些臭,橋下麵還不時有機動船駛過,那些船都會發出很響的聲音。我剛躺下那會兒有些不適應,但時間一久也就適應了。父親在與我說話的時候,我的腦子裏想著其他,往事就像雲片一樣掠過。我感到腦子裏亂極了。再過幾天學校就要期末考了,但我的腦子裏空蕩蕩的,我不知能否對付得了這場考試。

  迷迷糊糊之中,我的眼前出現了一群鳥。這些天來,我的眼前經常出現這群鳥。這是一群可愛的鳥兒。前些時候我去電影院遇到了大萬叔叔。以前父親有好多朋友,像大萬、大莊等等。大萬叔叔在收票,看到我時向我招招手,然後問我想不想看這個電影。免費看電影我當然願意,就這樣大萬叔叔把我偷偷地拉進電影院。我沒有想到我看到了一部從來沒有看到過的好片《遷徙的鳥》。現在我的眼前就是這群鳥,它們在我的眼前飛來飛去。這是我看到過的最美的電影,那個美真是無與倫比。現在躺在橋洞裏的時候,想想這些鳥就覺得好受了,於是我就不想學校和同學,去想這些可愛的鳥了。

  就在想鳥的過程中我的睡意漸漸加深了。我開始做夢,我感到我走到一座大山裏麵,那裏崇山峻嶺,四周都是茂密的樹林。我一個人在裏麵走著,走了很長一段路也見不到一個人影子。這時,我開始心慌起來。隨著我心跳加速,我還聽到了野獸的叫聲……這個夢很長,也很曲折,後來我感到渾身是汗,精疲力竭,我已經走不動了,隻能像蟲子一樣艱難地爬,身後還拖出了一串長長的血印子。就在這個時候,我感到自己的身子像鍾擺一樣晃動起來,我吃力地睜開眼睛,看到父親那雙在黑夜裏的眼睛。

  到這時我才明白,我剛才進入夢境了,是父親把我搖醒的。此時,我覺得渾身乏力,唇幹口燥。

  我拍了拍自己的腦袋,腦袋沉得像要掉下來似的。

  “喂,醒一醒,睡著要感冒的。”我睜開眼睛,努力讓自己恢複到狀態中。

  父親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像一個木頭人。“雨好像停了,我們去走走吧。”

  父親把我拉了起來,事實上我不想起來,但父親硬是把我拉了起來。風從河麵上吹過來,吹在身上涼颼颼的。於是我們從橋洞裏走了出來。外麵的空氣很清新,黑色也很寧靜。我們來到了橋上,橋上的燈疲憊地亮著。

  河麵上很安靜,沒有一條船。我們的旁邊冷不丁會有人騎車經過,有騎自行車的,也有騎摩托車的。過了一會兒,父親突然對著遠處騎自行車過來的人說:“兒子,我們……我們……”

  父親有些支吾。我把頭轉向他,我看到他那張瘦削的臉,他的頰骨高高地突出著,像是刀刻出來似的。“你過去抱住他,我去……”他還是沒有把話說完。

  “你去幹嗎?”

  “我們去要他的皮夾。”父親沒有對著我說,他的臉對著河麵。

  他的話讓我一下子感到寒冷,我沒有想到父親會這樣說。我聽到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迷迷糊糊之中,我感到還是在做夢。

  “怎麽樣?”父親又推了推我。

  父親這樣一推,讓我覺得像是被火燙了一下似的。我突然把身子縮了回來,然後驚恐地注視起父親來了。父親陌生極了。我的眼睛與父親的眼睛相撞到一起。

  “算了算了,跟你開玩笑的。怎麽可能呢?”他突然對我這樣說道。

  那輛車從我們的身邊騎過,我看著那個背影,心裏有說不出的滋味。

  “還是下去睡吧,在上麵不行。”父親說著就先下橋洞了,我猶豫了一陣以後,還是跟了下去。

  舉目望出去,河邊上燈火點點。這時,雨又在斷斷續續地飄著,空氣裏突然有了股怪味,估計是附近工廠裏排放的異味。我重新下橋,當躺下以後,父親的背影沉重地壓迫著我。我突然產生一種想要逃離的想法,我想離開父親,離開這個不倫不類的家庭。這個願望非常急迫。我想象自己從橋洞下站起,然後拂袖而去。父親就在後麵喊我,喊累了他還拚命地追我。我沒有回頭,開始奔跑。大街、草地還有街燈都在向後退去。雨還在下,它們落在我的臉上,我用手抹去滴掛下來的水珠,然後繼續奔跑。

  當然,這僅僅是我的想象。此時的我縮成了一團,連翻個身也感到困難。我怕父親像刀子一樣的目光。

  父親在一邊歎氣。他還不時把口裏的痰往河裏吐。

  我把身子縮得像根木棒。“你不要睡著,睡著要感冒的。”父親把手伸過來,摸了摸我的額頭。父親的手熱乎乎的,這真的是父親的手嗎?

  4

  睜開眼的時候,我看到了河麵上粼粼波光。太陽正從東方的河麵上升起來。

  我猛地跳了起來。橋麵上已經有車子在熱鬧地來往,橋洞邊上則有個收垃圾的工人。我想到了昨天晚上,想到了父親,於是急忙抬眼找父親,但哪裏有父親的影子呢?我匆匆地從橋洞裏衝出來。

  難道父親走了嗎?難道他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走了嗎?我心裏充滿了疑問。

  我從橋洞下跑了出來,我在橋邊上大聲地喊爸爸。那個收垃圾的工人抬起了那雙發呆的眼睛,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看著我,他這樣瞪著就讓我感到渾身不舒服,於是嗓音也漸漸輕了下去。

  難道父親真的去搶東西了?這樣想以後我渾身的雞皮疙瘩都泛了起來。我就在橋邊上來回地走著,身子卻像是在飄。我不知道父親是說著玩的,還是真會這樣去做,但想到昨天晚上他連一碗麵錢也沒有,我倒情願相信他的話是真的。這樣胡思亂想一通以後,我就覺得很心痛,甚至責怪自己怎麽睡著了。天已經徹底放晴了,地麵的水也正在逐漸變幹,路人都是上班的行人和車子。我再次感到了蒸騰起來的熱氣。

  不久,我想到了我的書包,於是又趕緊向橋洞裏跑。那個收垃圾的工人已經在翻我的書包了,我大吼一聲,他才把書包放下,並怔怔地看著我。我奔過去,拎著書包就走,那個人沒有吱聲,目光裏卻有一種怨氣。當我把書包重新壓到肩上以後,我就想到了上學。“幾點了?”我大聲地問那人。那人把手臂抬起來,然後緩慢地把眼睛盯了上去。“七點一刻。”那人報上聲來。

  書包很沉,我百無聊賴地向學校方向走去。過幾天就要考試了,但我什麽書也沒有看。我再次為自己擁有這樣一個家庭感到失落。我告訴自己,好好考吧,今後考上一所名牌大學,這樣就可以遠離父母了,遠離這些生活的困擾了。

  走在路上的時候,我連續打了七八個噴嚏。這些噴嚏打得我頭昏眼花、四肢無力,我想會不會是睡橋洞受了涼呢?我從小到大,這樣淪落街頭也是第一回碰到。這讓我感到有些難以置信,也讓我感到了無可奈何。我想,我們被王阿姨趕走以後住在哪裏呢,總不至於每天睡橋洞吧。這樣想的時候,我甚至產生了要去和王阿姨好好談談的想法。我想我隻要態度誠懇,王阿姨總應該會幫忙的。

  但我現在牽掛的是父親,我不知道他究竟發生了什麽。我想得最多的一件事是:父親去搶劫了,父親被公安人員抓了起來。這樣想著時,我的心就在顫抖。我不敢再往下想了,再往下想,我的心仿佛要跳出來了。

  從我睡覺過的那座橋到我們學校大概需要走二十分鍾,這中間必須路過新嘉派出所。當我在派出所門口路過時,我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望著派出所那扇有點灰暗的鐵門,我不禁自問:父親會不會正在裏麵呢?這個念頭從一開始出現就變得越來越嚴重。我好像還看到父親低著頭蹲在公安人員麵前的那副落魄相,父親被雨淋濕了衣服,此時正在發抖。公安人員喉嚨一響,他就緊張得把尿水淌了出來,流得麵前是臭烘烘的一團水……

  有了這樣的想象以後,我的心便按捺不住了,我開始鼓足勇氣往派出所的門口走去。門口停著一輛警車,車門敞開著,但裏麵什麽人也沒有。我抬頭朝車裏張望了一下,看到車裏還有一片水跡,我想這會不會是父親淌出來的尿水呢?於是我就沿著派出所的牆邊走,企圖尋找父親的一點蛛絲馬跡。走到一個窗口的時候,我停了下來,我開始往裏麵張望,還把耳朵高高地聳了起來。我聽到了裏麵的吵鬧聲,那聲音很響很嘈雜,但我什麽也沒有看見,於是我就用力地踮起了我的腳尖。

  就在這時,門口出現了一個警察,他正在往車裏鑽。看到我時,他把跨到車裏的腳又放了下來。“幹什麽,小鬼?”警察這樣一說,我那顆心就嚇得亂跳起來,急忙低下頭就走。原本想要問的話也被嚇跑了,我快速地竄到了馬路上。

  5

  放學的時候,我決定到母親那裏。我想,不到母親那裏,我該到哪裏呢?父親不見了,我隻有去母親那裏。母親在“茉莉花”娛樂中心做服務員。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去她那裏了。

  在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母親的工作。自從永和絲廠倒閉以後,她已經換過好多工作了,她做過超市的營業員,做過增高鞋墊推銷員,做過電影院門口自行車管理員……我給她算了算,差不多有六七種工作了。母親是上個月去娛樂中心的,在那裏端水送茶,她說那裏收入高,還可以吃很多東西,什麽話梅水果牛肉幹之類的。有時她還悄悄地從那裏帶一些回來,她都把這些藏在衣服口袋裏,特別是牛肉幹,總有十多顆。她自己舍不得吃,她都留給我吃,她說我現在需要營養,要補充些高能量的東西。走在路上的時候,我想今天會不會吃到牛肉幹呢?

  一靠近“茉莉花”娛樂中心,我看到那裏停了好多車,有汽車摩托車也有自行車。我朝那排車子張望了一下,看到了母親那輛破爛的自行車,車把上還裹了一圈塑料繩,一個腳踏板也已經沒有了。車子證明了母親的存在,於是我朝那幢樓裏走。這時,已經快五點了,我看到太陽西斜著。當我剛跨進門口時,電梯口坐著的一個中年男人瞪著眼睛說:“小孩不能到這裏。”他這麽一說,我就退開了。

  退到外麵以後,我仍然不死心。我還是想進去。我就在門口周圍走來走去。

  等那個電梯消失以後,我又溜了進去。我沒有再走電梯,我走樓梯。當我走到五樓的時候,我看到了“茉莉花”三個大字。我慢慢靠近,看到了裏麵幽暗的燈光,也聽到裏麵傳來一陣陣的音樂。

  一個穿短裙的女人走到我麵前,我聞到了她身上的香味。“你來唱歌還是跳舞?”她盯著我問。她長得比我高,我看到了她聳起的胸部一鼓一鼓的,臉上的濃妝把她的臉覆蓋了。“我找魯小花。”我對著她這樣說。魯小花是我媽的名字。那個女人翻了翻眼皮,“這裏沒有魯小花。”女人氣呼呼地說。

  說完,女人就走開了。我朝裏麵張望,粉紅色的燈光一閃一閃的,我從來沒有到過這種地方,因此感覺新鮮,我把眼睛睜得很大。裏麵的人進進出出,但誰也沒有理我。我有些迷茫。

  朝裏麵走時,我看到了一排排的包廂。那些門都關著,我試圖朝裏張望,但那些門很結實,我什麽也看不到。我聽到邊上胡亂的唱歌聲,那些歌都唱得很難聽,像是鬼哭狼嚎似的。

  我繼續往裏麵走。我看到一個門的縫露著,於是趕緊跑了過去。我把臉貼在門縫上,看到裏麵都是煙霧,有一個男胖子正在使勁地唱,邊上是一堆在沙發上扭動的人。我看到有男人,也有女人,他們胡亂地疊在一起,有一個女人坐在男人的腿上,正在抹他的臉。還有一個女人躺在男人懷裏……這讓我十分好奇,眼睛都睜大了。我沒有見過這樣刺激的場麵,身體也一下子繃緊了。

  屋子裏煙霧騰騰。

  有一個男人正用手在摸一個女人的胸部。女人躲開,但男人的手卻一直不肯躲開。

  就在這時,這個門吱地打開了,裏麵的人看到了我。“走開,小鬼。”一個人這樣叫道。

  我的心一下子拎了起來,我拔腿就跑。但我沒有跑幾步就在走廊上碰到了一個人,她一把拉住了我。我頓時緊張起來,抬頭一看,居然是母親。“你來幹什麽?”母親嚴厲地問。

  我不知道怎麽說,就站著,一臉的懊惱。

  自從父母離婚以後,我一直跟父親住,難得有星期天我去母親那裏轉轉,我遇見母親的機會並不多。母親顯然看出了我的心事。她驚覺地問:“是不是出了什麽事?你說,是不是?”我不知道怎麽說好,剛才我在路上的時候也已經想了半天了,但麵對母親還是語塞了。母親用手搖著我的手臂,我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了。“我們被招待所趕出來了。”我終於把這句話說出來了。

  母親緊閉著嘴唇,她的臉有些緊繃。

  “這個狗娘養的……”母親這句話沒有說完,我有些愕然,不知她是在罵父親還是在罵王阿姨。

  我站在那裏,用右腳不停地踢左腳。母親臉上也化了妝,她比平常還要好看些。她跟我說話時眼睫毛一閃一閃的。母親的手伸過來,摸了摸我的頭發。母親的手很軟,她一摸我就想哭,但我沒有哭出來。

  母親罵完就把手伸向腰間,在一陣沙沙的響聲以後,我看到她取出了一串鑰匙。“你先回去,我這裏下了班就回來。”母親這樣關照說。

  接還是不接?我猶豫著。

  母親看著我,她就用筆直的眼光看著我,我不敢對著她看。

  我猶豫一陣以後,還是接過了母親的那串鑰匙。她的鑰匙上還帶著她的體溫。我用牙齒咬了一會兒嘴唇。母親向我揮了揮手,示意我先回去。

  我就站在那裏,眼睛盯著那串鑰匙。我的腦子裏還是剛才那一幕,這一幕讓我感覺很不舒服。母親的鑰匙串上有一個小電珠,我按了一下,小電珠就亮了。

  “你剛才看到什麽?”母親問我。

  我搖搖頭。

  “你真的沒有亂闖地方?”母親的語氣裏帶著一種急迫。

  我使勁地點點頭。

  “以後,你不要到這裏來,聽見了嗎?”她的話裏似乎帶著一種命令的口氣。

  就這樣,母親把我送下了樓。她關照我先回去。我走的時候,沒有回頭看母親,但我覺得母親就在背後看我。我能感受到她的目光。

  6

  母親住在西馬橋的老房子裏。那是我外公家祖傳下來的房子,但由於長年沒有維修已經有些破爛了。房子的邊角上都長滿了青苔和叫不出名的綠色植物,走在長長的過道裏我還聞到了腐敗的氣息。一隻灰暗的馬桶首先在陽光下歡迎我,其次是一個呆乎乎的老人坐著聽收音機。我低著頭,徑直朝母親的屋子走。

  天熱起來了,等我打開母親屋子那把長滿鐵鏽的大鎖時,我的額上背上都已經是汗了。

  我用冷水洗完臉以後,就在母親的床上躺了下來。

  屋子很小,加起來也隻有十幾個平方。我猜不出以前我的外公外婆他們是怎麽生活的。事實上,小時候我很怕到這個屋子來,因為我看到外婆死了以後就架在這個屋子裏。外婆躺在一扇木門上,她的嘴唇上還貼了張紅紙頭,所以在我的印象裏外婆是伸著鮮紅的舌頭離開世界的。現在我十五歲了,但我還是有些懼怕。我朝屋子張望一下,告訴自己鎮定。

  事實上,我躺下去以後想得最多的還是父親。我不知道父親去了哪裏。

  在我的印象裏,父親應該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他為家裏做過電風扇,還裝過一個很大的收錄機。鄰裏的小電器有什麽毛病,父親都會修理。父親後來是玩牌以後不願做這種活了,再後來單位效益不好,父親拍拍P股就走了,從此他愛上了打牌炒股票,有時還會不停地去摸獎。當然,父親還是以前那個父親,他每天喜歡睡到中午,然後再喝些小酒。自從父母離婚以後,他的生活也就變得沒有規律了,於是我們常常飽一頓饑一頓,更多的時候他讓我一個人吃招待所的食堂。招待所是街道辦的三產,所以這裏麵方方麵麵的人父親都認識。但想不到的是,現在我們居然被招待所趕了出來。

  現在我們的生活是越來越沒有頭緒了。前些時候母親讓人騙去了三萬塊錢,這是母親親口告訴我的。母親說是一位熟悉的人騙走了錢,那人說要集資辦奶牛場,今年放進去一百,明年就會變成二百。母親讓他說動了心,就把身邊僅存的兩萬元錢給了他,而且還跟別人借了一萬元。結果那三萬元就像被風刮跑了似的,一點影子也見不到了。那人騙了許多人的錢,現在已經住進了牢房,可是母親的錢卻永遠也回不來了。為此母親不吃不喝了三天,她什麽也沒有做,就是躺在床上,還不停地打自己耳光。從那以後,我覺得母親好像一下子變了。

  天開始黑下來的時候,母親回來了。母親回來以後屋子裏便有了聲音,她圍上圍裙,開始燒飯做菜。我看到她從菜場裏買來了破了殼的雞蛋,她把這些都裝在了一個塑料袋裏,那裏雞蛋和蛋殼混雜在一起,當然還夾著一兩根雞毛和幾粒黑糊糊的雞屎。母親把這些都倒進一個碗裏,然後用手去揀出裏麵的蛋殼、雞毛和雞屎。“你現在是長身體的時候,應該多一些營養。”母親用筷子攪動雞蛋的時候這樣跟我說。

  我正坐在飯桌旁複習。馬上就要考試了,但我腦袋混濁得像糨糊。

  我聽到油鍋開炸的聲音,那些聲音正吱吱地塞入我的耳朵。“你有你這個爸真是前輩子作的孽,我也是狗眼無珠,會嫁給這樣的人。”我不想聽母親的嘮叨,但母親說得起勁,她一邊炒著蛋,一邊與我說話。

  “你知道嗎,他跟理發店裏的小妖精搞上了,這是個什麽貨色啊!她是個公共廁所,什麽樣的男人都願意,你老爸就搭上了她。他以為我不知道,這種事情你說能隱瞞嗎?有一回還真讓我抓住了,就在我們以前住的那個房子裏……”關於這個女理發師的故事,母親已經跟我講了一百遍了。母親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母親一哭,我也就亂了方寸,麵前的書變成了白花花的一片。

  母親開始擠鼻涕,她哭得太傷心了,好像人也要倒下來似的。

  “我嫁給他做牛做馬,哪想到他會這樣沒良心!”

  屋子裏空氣有些沉重起來。我低著頭。“他還不止這些,他還跟以前我們隔壁的女麻子有一腿,就是那個整天把短褲晾在弄堂門口的騷貨。他以為我都不知道,但有人看到了,還來告訴了我……”

  就在這個時候,我聞到了焦味。“好像焦掉了。”我大聲地說。

  母親這時才清醒過來,急忙關煤氣,把雞蛋從鍋裏搶救出來。母親停止了哭泣,她用手把煎雞蛋上的焦物拎掉。“還好,還好,還能吃。”母親說著就把做好的雞蛋放到了我們的飯桌上。

  天完全黑了,我能感受到屋子裏熱空氣的湧動。蚊子也在一旁嗡嗡地示威,它們不時降落到我的小腿上,並伺機狠狠地咬上一口。母親把屋子裏的台式電風扇打開,這是我父親十多年前的傑作,但現在已顯得陳舊與淒涼。電風扇發出怪音,還不時伴有機械的摩擦聲。盡管母親的煎蛋有些焦味,但我的食欲依然強勁,我想好好地吃上幾碗飯。

  “這樣也好,你索性就過來了,你跟著他肯定沒有出息。”母親說。

  “你晚上一個人學習,我還要上班。”母親又這樣補充說。

  我大口大口地把飯咽下肚去。屋子裏隻有那把電風扇在嗚嗚地叫著。或許是我們進了食物的緣故,蚊子似乎比剛才更凶猛了,它們上躥下跳,弄得我不時用手去拍打它們。

  吃完飯以後,母親就開始梳頭。她對著一麵已經缺了一個角的鏡子,一梳子一梳子地梳著。我不忍心去看母親,我總覺得母親這幾年老了些,眼角那裏還有了皺紋。母親臨走的時候,我趴在桌上做作業,她伸出手來,摸了摸我的頭發。母親的手熱乎乎的。“如果我回來晚,你自己刷牙洗臉,早點睡。”她關照道。說完,她就走了。她的自行車聲消失在了弄堂裏。

  母親走了以後,我卻看不進書。我甚至湧出了不想讀書的念頭。我的眼睛看著書本,卻是什麽也看不進去。我的眼前白乎乎一片。

  後來,我就看電視。是一部電視連續劇,我也不知道在看什麽。就是眼睛直瞪瞪地盯著。後來,我就累了,累了就睡了。我牙也沒有刷,臉也沒有洗,倒頭就睡。

  醒來的時候,我聽到炒菜的聲音。一看,天已經亮了。母親在炒鹹菜。她讓我起來,吃粥。屋子裏彌漫著鹹菜的香味。真香,我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當我要去讀書,我發現母親睡著了。她弄完早點以後,又上床了。她昨天什麽時候回來的,我不知道,我太好睡了。但現在我卻聽到了母親的呼嚕聲。呼嚕聲一長一短地奏響著。以前,我從來沒有聽到母親有呼嚕聲,現在聽到感覺有些異樣。我關門的時候,又朝母親的床上張望了一眼,母親蜷成一團。

  太陽掛在街頭,弄堂裏有人在做油條,邊上有人在自來水邊洗碗。

  當我向學校走去時,我突然想到了一事:考試。馬上要考試。想到這點,我的心情一點也沒有。這幾天我根本沒有複習,我怎麽考試呢?就在這時,我湧出了一個念頭。這個念頭緊緊地抓住了我。這樣的念頭從來沒有過,但今天卻產生了。它來得突然,來得特別。

  狗屁的考試,我不想去了。

  就這樣,我擅作主張,我不去學校了。我不想讀書了。

  我胡亂地在街上走。我也不知道要到哪裏去。現在我對讀書一丁點的勁也提不起。我想象自己變成了鳥,是《遷徙的鳥》裏那般的鳥,滿世界地飛。我一會兒到馬德裏,一會兒到曼穀,一會兒到哈瓦那。我讀過地理,我了解這些地方。我不想待在這裏,這裏快要把我憋死了。街頭是灰蒙蒙的,人也是灰蒙蒙的。我甚至覺得呼吸也有點不暢了。

  走了沒有多少路,我突然看到路上一輛警車呼嘯而過。當警車閃過時,我突然又擔心起父親來了。會不會是父親出事了呢?

  父親已經失蹤了,他一丁點的消息也沒有。父親可能已經遇害了,我的腦子裏會不時冒出這樣的想法來,這想法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加強。我覺得這樣的想法並不是空穴來風,憑父親的為人處世還有種種三教九流的朋友,父親遇害的可能性是越來越大了。我知道有許多人恨父親,父親過河拆橋翻臉不認人。我想父親被別人殺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我曾經看到過父親與別人打架,父親打人的時候很凶,他一拳頭打在別人的鼻梁上,當時我就看到那人鮮血直流。打完架後,父親用衣服袖子擦了擦手上的血跡,然後微笑著拍了拍我的腦袋。因此,留在我腦子裏的不是父親打過去的那一拳,而是父親的微笑。父親打完架以後輕鬆地笑了。

  這些年殺人案子是越來越多了,我們常常可以從報紙上從電視裏看到這些血淋淋的場麵。現在我的腦子裏強烈地感覺到父親被人殺了,那個殺完他的人隨後就把他推進了河裏,幾天以後父親的屍體半沉半浮地飄到了水麵上。陽光一照,臭味從他的軀體裏滲了出來,還有無數的蒼蠅在他的頭頂嗡嗡地打轉……想到這時,我的心頓時涼了起來,身子便一陣陣地發起抖來。

  我決定問一問公安局,我的父親到底是不是出事了。我想到了110報警電話,這是一個免費電話,我可以盡管放心地打。路過一個路邊電話亭的時候,我停了下來。當我把手伸出去的時候,我有些猶豫,手也不自在地抖動起來。我告訴自己算了,別費這個心了。盡管心裏這樣想,但我的手還觸到了電話的按鈕。不久就傳來了電話那頭的聲音。

  “您好,這裏是110,請講。”

  我的手抖得越來越厲害,內心的恐懼也提了起來,我覺得我的嘴唇無論如何也張不開。

  “這裏是110報警中心,如有急事,請快講。”對方是個女聲,輕柔的聲音傳入了我的耳膜。

  我就是在這一瞬間掛斷電話的。我不知道如何開口,我能告訴公安人員我的預測嗎?我能說你們幫我查查死人嗎?……就在掛上電話的那一刻,我的眼淚淌了下來。我哭了,我蹲下身子,用手撫著那個電話亭子。我的腳下是草地,隻有那塊草地在靜靜地傾聽我的哭訴。

  7

  就這樣,我在街上逛了很久。街上雜亂無章,人的汗味和街旁垃圾筒的氣味混合在一起。我夾在人群裏。我發現,沒有一個人認識我。

  在人群裏,我最喜歡欣賞女人。我坐在街邊的人行道旁,然後看街上的女人。我喜歡年輕漂亮的。每當有光鮮的少女走過,我的眼睛總是睜得很大。我的目光有一種要求,我想要用目光去親吻她們。這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反正有一種吸引力在作怪……

  後來,這個鬼天開始下雨,先是毛毛雨,後來就一點點大了起來。雨落在頭頂上。我想,怎麽辦呢?於是我想到了回家。母親應該上班了。我可以回去睡覺。

  我脫下外套,頂在頭上。然後飛奔著朝家奔。

  弄堂裏一片死寂。我發現,家裏的門也是鎖著的。我輕輕地取出鑰匙。當我再把鑰匙插進去以後,我發現我打不開門。一團疑惑在腦中升騰起來。我第一個感覺是家裏來了小偷。小偷一般進門以後,會把門反鎖。我不敢敲門。我的心有些發顫,連腳步也變得緊張起來。我想,到底怎麽啦?

  我腦子裏一團糊。我想到了報案。從來沒有碰到過這種情況,我竟然有些手足無措。

  我在門前轉著圈,我一會兒想砸開這門,看看裏麵到底發生了什麽,一會兒又想到外麵去打公用電話報警。我真是拿不定主意啊。

  但後來,我腦子裏突然轉出了另一個主意。我想到了後門。在另一條小弄裏,我們還有一個後門。於是我急著朝那裏奔去。這時,雨已經停了。小弄堂裏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

  後門緊閉著。門的邊上是一個窗,窗簾低垂著。我遲疑了一下,把眼睛貼到了窗子那裏。我看到窗簾角邊有一條縫。裏麵一片模糊,我什麽也看不見。但我的眼睛繼續睜著,過了一會兒,我看到人影子了。

  人影晃動。

  再繼續看。我看到了白乎乎的肉。赤裸著的肉。

  我看不清楚,拚命睜大眼睛。這會兒,我看清楚了。是母親,母親赤裸著身子。兩個奶子在胸前晃動著。這讓我大為驚訝。我想,難道母親是在洗澡嗎?

  母親顯然不在洗澡。當我再繼續觀察時,我差點叫了起來。我看到一條粗大的繩子,這條粗繩把母親五花大綁在了一條凳子上。憤怒一下子湧上了心頭,我想,母親肯定慘遭毒手了。果然,我看到了另外一個人影子。是一個男人,一個幹瘦的男人,一個上了年紀的幹瘦的男人。男人穿了一條花短褲,在母親的麵前走來走去。他手裏還握著一根東西。是什麽東西呢?是一根皮帶。他拿著皮帶在晃來晃去。

  我想,完了,母親遇到流氓了。

  這樣想的時候,我的心似乎快要飛出來了。我把拳頭握緊。我要衝進屋去,我要把這流氓逮住,然後狠命地揍他。揍死他為止。

  這時,我看到了那個幹瘦的男人走到了母親的麵前。他伸出手來,是那雙魔鬼般的手。他的手輕輕地在母親的皮膚上走。然後,他就舉起了手裏的皮帶。當他高高舉起的那一刻,我的眼睛閉上了。我不忍心看下去。

  這個流氓,這條惡狗。

  我要把他撕碎,砸爛。

  但當我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看到了令我難以置信的一幕。我看到母親在笑。是的,母親笑了。當皮帶落在她身上的時候,她竟然用微笑去麵對。她笑得很燦爛。我已經好久沒有看到母親這樣的笑容了。

  我麵前漆黑一團。我想怎麽會有這樣的事呢?我會不會是在做夢呢?我把眼睛從窗簾那裏移開。我看到這時候的鬼天也出現了奇怪的現象。太陽從烏雲堆裏鑽了出來。陽光就落在我的臉上。我想,這肯定不是真的,剛才還下著大雨呢。我的頭上衣服上淋著的雨還沒有幹透呢。但太陽明晃晃地存在著。確實是真的呀。

  當我再所眼睛貼在窗角邊時,我看到母親與那個人擁抱在了一起。他們就坐在凳子上,他們像兩條蛇一樣起伏著。這時,一股怒火就從我的心頭升騰起來。這怒火來得猛,也來得凶。我退後幾步,朝四周張望。我看到了幾塊紅磚。

  於是,我沒有猶豫。我撿起了兩塊紅磚。

  現在紅磚就握在我的手裏。我想,我自己已經燃燒起來了。我的怒火就像這磚頭的顏色。我退後幾步,然後把磚塊狠命地朝我們家的窗子砸去。磚塊在空中翻轉著。它們像兩顆炮彈,呼嘯著朝著那個陰暗的窗子飛去。我聽到了窗子爆炸的聲音。這聲音巨響無比。我想,整條小弄堂就會聽到這兩聲爆炸聲。

  扔完磚塊以後,我就開始奔跑。

  我的背上還有我的書包。書包壓迫著我,讓我跑不起來。

  我不敢想象窗子後麵母親會怎樣。我不敢想。我覺得惡心。我替母親惡心。我沒有想到母親會是這樣。關於母親的風言風語有很多,但我從來不相信。他們說母親是那種什麽什麽的人。但,今天,我卻半信半疑了。半信半疑以後,就不知道該怎麽辦。我想我今天還是不回來好,現在遇到了,心裏真是難受。

  我第一次有了想離開母親的想法。

  我不應該再待在這裏了,盡管我心裏有點留戀。

  我愛母親嗎?愛,有點。恨,也有點。我不知道。

  陽光照耀在我的頭頂。我頭皮發麻。光線刺眼得很,我覺得光就像一把刀子,正在一點點地切割我。

  8

  公交車呼嘯著從身邊過。我低下頭來,我看到了我的腳。我的腳很重,而且也越來越痛。

  街頭有人在乞討,也有人在打公用電話。每個人都匆匆忙忙,好像在趕喪事一般。我看著那些陌生的臉,這些臉上都茫然無表情。不遠處的麵包房裏正溢出著香味,那香味刺激著我的食欲。現在我身無分文,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我的腦海裏總是出現母親微笑那一幕。這是什麽樣的一幕啊。她赤身裸體,身上被綁了繩子。她居然還有心情微笑。我想,是不是自己看錯了看花了眼呢?是不是一種幻象呢?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想到離家出走。但到哪裏去呢?我哪裏來的錢呢?這些問題困擾著我。

  我一會兒膽大包天,一會兒又膽小如鼠。

  我重新上路,繼續漫無目的地走。身邊不時有汽車從身邊駛過,那些揚起的灰塵好幾次都吹進了我的眼睛。我用力地拭擦自己的眼睛,我覺得我的眼睛有些疼痛。到天黑下來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連飯也沒有吃。

  天一點點暗下來了。

  我想,今天晚上我在哪裏度過呢?我總不至於一個晚上像幽靈似的在大街上亂逛吧。於是,我就朝父親住的那個街道招待所走去。

  在招待所的外麵,遠遠地,我就看到了王阿姨,她在裏麵走來走去。就這樣,我不敢再往前走了。我怕碰到她。我心裏已經想好了,想求求她,讓她放我進去,讓我在原來的床上睡一晚。但我怕她,我看到她肥碩的樣子,就心存恐懼,那天的情景就仿佛在眼前,晃來又晃去。就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我看到了以前的鄰居楊海。楊海是跑運輸的,也住招待所,就住在我們隔壁,以前還常常跑到我們那間,和父親一起喝啤酒。楊海看到我怔了一下,他說:“你爸呢?你們的東西扔在走廊上,快去收拾,不然讓收垃圾的人偷光啦。”楊海肯定剛喝過酒,嘴裏充滿了酒味,一陣陣地飄過來。

  聽楊海這樣說,我的心就怦怦亂跳。我朝著楊海看,楊海在打酒嗝。

  楊海說完就哼著歌走出了招待所。

  我想不好,進,還是不進?但剛才楊海告訴我的事,讓我憤怒。我覺得這王阿姨不是人。她怎麽能把我們的東西堆到走廊上呢?她真是個不要臉的女人。回想到了那天,她對待父親的態度,我一下子產生了一種憤慨來。我想象自己長得人高馬大的時候,再去找到她,然後好好地給她顏色看。

  就這樣,我一步步地靠近招待所。王阿姨沒有在門房裏,她在招待所的走廊裏與人聊天。肥胖的身影像一團麵粉。

  我悄悄走進門房,我的腳步很輕。我看到桌子上放著一個水杯和她剛吃剩下來的一碗青菜,頭頂上的電風扇在呼呼地轉。屋子裏有一股怪味,像是貓拉下的屎味。電視正在放,是《新聞聯播》,主持人在讀中央文件。就在這時,我突然產生了一個惡毒的念頭,這個念頭產生得十分迅速。它無比猛烈,讓我止也止不住。

  我闖進門房。我迅速地拿起了那個水杯,然後把那杯水倒進了電視機。電視機發出的聲音,然後它騰起了一股青煙,然後是機器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我拔腿就跑。衝到門口的時候,還與一個窗台撞了一下,發出很大的聲音。這時,王阿姨肯定是看到我了,她在遠處哇哇地叫。我顧不上那麽多了。我跑得越來越快了……

  我氣喘得厲害。

  我幹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

  我感到得意、痛快、舒服。我想象王阿姨痛哭流涕的樣子。

  但同時,我又有些後悔。但世上是沒有後悔藥的,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天很黑的時候,我又想到了與父親一起住過的那個橋洞,我想還是睡在那個橋洞吧。這樣想以後,我就朝橋洞的方向走去。

  由於剛才的作為,我心裏很痛快。我想,這個電視機肯定報廢了,弄得不好,可能還會爆炸。想到這樣,我就來勁,於是腳步也變得輕快起來。

  事實上,當我來到橋洞的時候,我發現情況與以往有了不同。橋洞下麵不知怎麽搞的,都是水跡,鞋踩在上麵會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橋上麵沒有燈光,隻有從橋對麵的屋子裏零星地透出幾絲燈光。我把頭抬起,向橋洞那裏張望了一下。我發現橋洞下麵黑漆漆的,真的像是某個大洞。我踮著腳輕聲地走到了裏麵。水跡到了裏麵就沒有了,因為我聽不到鞋子底部發出這種不和諧的聲音了。我沿著水泥橋墩往裏麵走。

  現在我的眼睛已經適應了橋底下的光線了,借著對岸傳過來的幾絲餘光,我還能辨清橋洞裏麵的一切。橋下麵的水好像比那天更臭了,那些氣味一陣陣地竄入我的鼻孔。從內心來講,我還是有些害怕的,畢竟那天有父親陪著。但我能到哪裏去呢?到哪裏還不都是害怕嗎?當我在橋洞躺下時,我聽到自己的心開始急劇地跳動了起來。別怕,別怕,這個世界上沒有鬼,我這樣告訴自己。

  我聽到遠處傳來的鳴笛聲。

  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了一個聲音。這個聲音是從橋洞的角落裏發出的,它來得那麽突然,那麽陰森,嚇得我猛地坐了起來。

  會不會是父親呢?這是我聽到這個聲音的第一個反應。

  “你到這裏幹什麽?”這個聲音含混不清,還夾雜著外地口音。直到這時,我的意識告訴我橋洞裏還睡著另外的人,他就在裏麵,他在黑暗裏向我發話。我的緊張是不言而喻的,從這個陌生的聲音裏我已經排除了是父親的可能性,但他會是誰呢?他為什麽也會在這個地方呢?

  還沒有等我完全清醒,那個黑暗裏的人“啪”地打亮了手裏的打火機。火苗升騰了起來,透過火苗幽暗的光,我看清了那張臉,那是一張結滿汙垢、頭發蓬亂的臉,他的臉在火苗的映襯下顯得蒼白又凶相。

  “滾!”他突然對我這樣吼道。

  我膽戰心驚地往後退縮著,我沒有想到今晚還會遇上這樣的流浪漢。“你到底滾不滾?你不滾我就不客氣了。”這樣說的時候,他手裏的火苗熄了,然後我就聽到了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我知道事情不好,我占有了屬於他的領地,於是拔腳就跑。我聽到我的鞋踩到了那片水跡的聲音,那聲音搞得我腳步都亂掉了。

  那個人在後麵喊著。他還撿起石子扔向我。

  當我跑出橋洞幾十米路遠以後,我才停下來,回頭朝橋這邊望。我看到橋洞邊站著的那個黑影,他在指指點點著。身子像螃蟹一樣搖動著。

  我當然也不肯罷休。當我站在馬路邊以後,我也開始回擊。我撿來石塊,也朝著橋洞裏扔。我要讓這個鬼好好嚐嚐味道。

  9

  我要走,遠遠地走。離開這裏,離開讓我蒙羞的父母親。

  我想象自己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那裏生機勃勃,充滿誘惑和機會。那裏黃金遍地,那裏美女如雲。我的命運轉折肯定就在遠方的某處,它在召喚著我,它在鼓舞著我,它在動員著我。

  我熱血一點點沸騰起來,同時,又有點膽怯,畢竟這是第一回。但人生就是從一件件的第一回開始的,我為什麽要懼怕這一回呢?我告訴自己,隻有走這條路。走,走到海角天涯,尋找我的新起點。

  半夜的時候,我就堅定了出走的念頭。我的理想,我的目標,隻有在遠方才能清晰起來。

  有了這個念頭以後,我開始感到寬慰了些,我把拳頭握起,連腳步也邁得大了起來。

  我朝火車站方向走去。

  我或許能靠一張站台票混入車上。我盤算著我要到哪裏去。上海?廣州?深圳?……一下子我的腦海裏就浮現出一串名單來。我能到外麵幹什麽呢?洗碗、掃地、做工等等,世上沒有走不通的路……想著想著,我就熱血沸騰起來。

  當我走到火車站的時候,我的腳已經發痛了。火車站門前暗淡的燈光閃耀著,有幾個騎三輪車的人在說話。有人躺在花壇邊,有人在吐痰。我在廣場上坐了下來,脫下鞋子。鞋子裏的臭氣一下子衝了出來。我發現我的襪子已經濕了。我用手抹了抹襪子。

  就在這時,我看到一個人朝我走來。他就這樣專注地朝著我,好像是衝著我走來的。我有些好奇,睜大眼睛,等那人靠近,我驚叫起來。原來是大莊叔叔,我爸爸的好朋友。

  大莊的出現真是意外。深更半夜,在火車站的廣場,竟然會遇到他。

  “你怎麽會在這裏呀?”大莊問。

  他一問,我就十分尷尬,我一時竟然不知怎麽回答他了,漲紅著臉。好在是燈光下,他肯定看不清我的臉。

  大莊好像是明白了什麽,他馬上把話題轉移開了。他告訴我,他是來送一個朋友,剛剛送走,沒有想到一出站就看到了我。我低垂著頭,目光還是盯著自己的臭襪子。

  “你回家嗎?我送你回去。”大莊問。

  我搖搖頭。還是想象著自己乘著火車遠去的情形。

  “是不是跟你爸吵翻了?還是我送你回去吧。”大莊蹲下身子,關心地詢問我。我沒有理睬他,我也不知道怎樣理睬他。我把鞋子穿上,又脫下。

  這時,大莊突然走開了。他朝前走。不久我看到他到了一輛麵包車邊,他打開車門,從裏麵取出東西。大莊取出的是麵包,他拿著麵包又朝我走來,並遞到了我的麵前。大莊這樣一遞,我就被感動了。我沒有想到大莊叔叔會這樣好。

  我的肚子在咕咕地叫。看著麵包,我的食欲一下子湧了上來,於是我開始啃起麵包來。那麵包真叫香啊。

  “走吧,到我家去。”大莊用命令似的口吻對我這樣說。

  火車站的廣場上冷冷清清,我看了一下手表,是淩晨一點。我還有什麽話好說呢,我二話沒有說,就跟著大莊走了。麵包車發動了,車燈一直照耀到很遠的地方。我縮在麵包車後座上,心裏卻滋生出一陣陣的激動。我想大莊真是一個好人。

  大莊的家在飲馬河。以前,他經常來我家,但現在明顯少了。在我父親的許多朋友中,大莊是來往最多的,他們常常喝酒打牌。

  到了大莊的家以後,大莊讓我睡在一個小房間裏。這裏有一條床,床上亂七八糟地堆著東西。大莊拿來一條席子和一把電風扇,然後就關門走了。我的眼睛開始打架了,我剛在席子上躺下,睡意就滾滾而來了。

  我睡得很沉很沉。一夜竟然無夢。

  當我醒來時,開已經大亮,太陽明晃晃地掛在樹梢。

  我小便很急,於是就急匆匆地往外趕。可當我試圖拉開門時,我發現門被外麵反鎖了。這是一個鐵柵門,我搖上去毫無動靜。小便好像就要衝出來了,它就在雞巴口上,隨時要衝刷出來。我憋啊,我幾乎要叫喚起來了。於是,我沒有辦法,我隻好敲門。

  “大莊叔叔,快開門,大莊叔叔。”我叫著。

  這時,我聽見大莊的聲音了。大莊正坐在客廳裏抽煙。他說:“是不是要小便?你要小便就直接拉在裏麵的一個塑料盆裏。”大莊說這句話的時候,蹺著腳,好像早有準備似的。我一回頭,真的看到了一個塑料盆。

  我還是繼續拍打著鐵門,可大莊似乎沒有聽見。這讓我搞不懂,我不知發生了什麽。

  尿水滾滾,我沒有辦法,於是隻好對著那個塑料盆嘩嘩地小便。

  等我把小便拉完了,回頭,我看到門口站著大莊。他隔著鐵柵,依然抽著煙。

  “告訴你吧,你爸欠了我十萬塊錢,你現在就打電話給他,否則這事情就不好看了。”大莊惡狠狠地這樣說。

  我的眼前轟的一下,一片漆黑。這怎麽會呢?這怎麽會這麽巧呢?……我覺得不可思議。

  “我找了他好幾天了,一直找不到他,正好昨天碰到你,好像是天意啊,現在由你來通知他。”大莊說著,就掏出了手機。他把手機遞到我麵前。這是一個新的手機,屏幕還閃閃發亮呢。

  我站在塑料盆旁,尿味一陣陣壓迫過來。我不知道怎麽辦。

  “手機新號碼是什麽?他的老手機停機了。”大莊晃動著手機。

  我搖搖頭。我真的不知道。自從那天半夜父親離開以後,我一直沒有見到過他。我不知道他在幹什麽,他到底是生還是死,我一概不知。

  大莊看著我,見我搖頭,他就很生氣。

  他連問了好幾次,我都說不知道。於是他就走開了。

  “你會後悔的。”他拋出了這樣一句話,然後走開了。

  10

  聽見鳥的叫聲,我呼地坐了起來。聽到鳥的聲音,我就激動,《遷徙的鳥》裏的鏡頭又在我麵前飛揚起來。這到底是哪裏來的鳥聲呢?

  循著聲音尋找,我發現鳥聲是從客廳裏傳來的。我站在鐵門後麵,遠遠地看到了那個鳥籠。鳥籠裏有一隻鳥,我不認識它,是一隻白色的鳥。它的聲音清脆、尖銳。鳥一叫,我也跟著叫。我模仿鳥的聲音。吱,吱,吱。鳥好像也發現了我,它朝著我看。

  這時,大莊出現了。他給我一瓶礦泉水和一個麵包。他就隔著鐵柵給我遞進來。我沒有接。我為什麽要接他的東西?他好像臉色也不好看了。“拿著!”他命令道。我依然沒有拿,於是他把東西放在了地板上。然後,他就消失了。鳥依然還在叫,但我沒有興致繼續跟著叫。看來,我真的被囚禁了,確切地說是被綁架了。以前,我看過一個電視節目,介紹綁架的,我沒有想到自己也會落入這樣的境地。

  大莊家裏沒有人進出。隻有大莊一個人。他有時候出去,有時候回來。他呢,有時心情很好,有時則情緒低落。屋子裏已經很臭了,尤其是我的大便,引來了好多的蒼蠅,它們就在屋子裏飛來飛去。大莊也沒有清理,那塑料盆一直放在小房間裏。

  “你爸可能死掉了。”有一次,他走過門口的時候這樣說。

  然後,他停下來。“我托了好多人,就是找不到他,他欠的錢太多了,現在是躲債,但你躲得過初一卻躲不過十五啊。”他就這樣自言自語著。

  我沒有多睬他。我不想見他。五年前,大莊還送過我一件玩具,是一輛大的坦克,那坦克很大,裝了電池以後可以遙控。我沒有想到,父親的朋友會是這樣。父親到底交了什麽朋友啊。

  到第三天的時候,大莊把門打開了。他進來,站在我的邊上。這時,我萌生出逃走的想法。我一直用眼光瞟著外麵的客廳。但大莊似乎有預防,他就站在門口,擋著去路。

  “十萬塊哪,這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啊,你知道你父親是什麽人嗎?他是條狗,他吃喝嫖賭,什麽事都做,他簡直比狗還不如……”大莊滔滔不絕地數落著父親。

  我很憤怒,但我壓抑著我的憤怒。

  “你爸呢?你爸到哪裏去了?”說完,大莊就走近我,並拉住了我的衣袖。

  “我不知道,我什麽也不知道。”我淡淡地說。

  我這句話似乎激怒了大莊,他突然用手卡住了我的脖子。“你爸他想溜掉,休想,做夢,我會殺了他的。”他惡狠狠地說。

  我開始掙紮。我必須擺脫大莊對我的控製。但他人比我高大,我無法掙脫。

  “你說,你爸到底藏在哪裏?”

  我感到他在說的時候,已經在用力卡我的脖子了。我有些氣悶了。我想,大莊是不是要殺死我呢?大莊可能用殺死我的辦法來對付父親。這樣想以後,恐懼就上來了,我感到這個屋子裏到處都充滿了殺氣。

  我用足吃奶的力拚命掙紮。我像一條泥蚯,我要從他手裏掙脫出來。

  這時,我一使勁,竟然掙脫了他的手掌。一掙脫,我的勁就上來了。我張大嘴巴,用我的牙齒咬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