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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麥粒腫

  沈念

  “樓道裏的安靜殺得死一頭牛。”王蜚說話時盯著彭越的右眼,那裏長了一顆拱在眼皮裏的麥粒腫。

  彭越似乎沒聽見王蜚的說話,故意把眼皮翻了翻,問道:“看得見嗎?醫生說什麽球菌感染,還要等長大點才能去挖掉。”彭越把“挖”字念得很重,給人一種壯士一去兮不複返的悲壯之感。王蜚看到的是眼球表麵的血絲,瞼膜內似有似無的不明物。不明物像楔入的暗記,讓他心中猛然生出一種被人從背後緊緊抱住的窒息。他搖了搖頭。一個人怎麽就長了這麽個玩意兒。這時,彭越眼神利索地瞟到了窗外,哼哧一聲。王蜚循聲扭過頭,看見窗外一個紅風衣女人嗖地小跑過去,是那種豐滿的跑動。待收回視線,彭越往火鍋裏撈了一筷子:“你接著說吧。”

  幾天前的燠熱一夜之間逃離了陽城,街巷裏零碎的腳步把風帶進一個個封閉的各式容器裏。風有些幹冷。幹巴巴,冷噓噓。此時,他倆正坐在一家蒸菜館臨窗的地方,窗縫關不嚴實,風鑽進來正好灌進王蜚的衣領子裏,他不由得跺了跺腳又立了立衣領。店子的生意顯得過於清淡,老板在電話裏一個勁地埋怨天氣。幾個站在一旁的服務員卻嬉皮笑臉地爭論著一台韓國電視劇。一天沒碰麵,兩個人一下沒對上說話的感覺,有幾分冷場。王蜚的目光不時地落到了那麥粒腫上,它從何而來?他嘴唇囁動幾下,卻不是說話,而是從齒縫間剔下一塊小骨頭在桌上。

  對聲音超常敏感的王蜚從來都是喜歡在安靜的樓道裏獨自做事。幾乎沒人相信,他的耳朵能探聽鎖孔裏的秘密。輕輕一觸,哢嗒開了。王蜚喜歡這樣,有一種在大庭廣眾裏隱身跳舞的狂歡感。

  幾個小時前,王蜚麵對的是那棟樓裏一張再普通不過的門。鏽跡斑斑的防盜門輕輕一撥就開了。木門上倒貼的褪色年畫早已脫膠,垂下一半,經曆夏天後一塊塊紅漆像中年女人臉上劣質的粉底,剝落幹坼。

  “哢、哢嗒”,短促而清脆的聲音從鎖孔裏發出,整棟樓的門窗和牆壁似乎都發出蟋洬的聲音。王蜚從鎖孔抽出又薄又細的不鏽鋼片,冷光閃爍如一把利斧劈開灰塵仆仆的幕布。他握著鍍銅的扶手,竟然停住,把幕布後的世界關在一隻手的力量之外。

  “門抖動著張開一道隙縫,我感覺到細微的戰栗從身體內往外擴散,這令我感到意外。開這種陌生的門不是一天兩天也不是一張兩張,說不清楚今天偏偏還想打開這張門。剛拐彎上樓,餘光裏明明這張門是開的,可回過頭卻是緊閉的,你不信,”王蜚用一支筷子將溢出杯口的啤酒泡沫撥開,“這是幻覺,每個人都有幻覺。那的確就是一種幻覺。”

  彭越的嘴咬著筷子,愣了愣。“我聽得到血液和骨頭摩擦的聲音,喀喀咯咯的。樓道裏一切隱藏在安靜中的力量都在竊竊私語,像是村裏的屠夫密謀怎樣殺死一頭桀驁不馴的牛。”王蜚興奮地站起來。

  王蜚的興奮還來自於下午很輕易地進入403,然後從那個被包養的少婦家中“進到手”五千塊錢。錢就放在敞開的抽屜裏,他好奇地翻了翻其他東西,有少婦跟那台灣半老頭子在海邊遊泳拍的一遝照片,一張過期身份證,散落的幾個沒開封的避孕套。除了錢,他什麽也沒拿。

  輕輕地吹著口哨拐出樓,王蜚和守點的彭越一前一後從容地朝巷外走。巷口子上一桌玩麻將的老人把注意力集中到一張牌的搶胡上,誰也沒看到這兩個陌生人的離開。路過小郵局時,王蜚拐進去給縣城的母親寄了這個月的所謂五百元“工資”。等排隊辦完手續出來就不見了彭越,王蜚的目光越過移動的人群,終於看見彭越在對麵的小賣店,整個身體傾倒在玻璃櫃台上,抽著煙和小賣店的女孩逗逗笑笑。

  王蜚翻上路邊的護欄,腳鉤住下麵的橫杠,穩穩地坐著。走過去,一個喂奶的女子,嬰兒扭頭抽嘴的瞬間,他看見那隻肥碩的乳房上流淌著白色汁水的乳頭很大,深赭色的一圈乳暈,怎麽看也跟性感聯係不起來。

  哺乳期的女人,是不是都不再關心乳房,隻要懷裏的嚶嚶聲一出,就迫不及待地秀出來?王蜚胡思亂想著,彭越已經甩開膀子過來了。往常兩人會叫輛摩的,去觀音閣,叫個大魚頭,幾個涼碟,兩瓶二鍋頭。喝完酒各自回出租屋。分開住,目標小,不易被人注意。這是彭越說的。彭越還說,今天去吃點新鮮,到土橋菜館吃土匪鴨。

  幾杯酒下肚,彭越就天南海北地扯段子,王蜚隻是聽隻是笑,平時也一樣不說話。這隻土匪鴨有些肥,彭越卻吧唧得很有勁。甩出幾個段子後,彭越說:“王蜚,你也說說嘛,你悶不悶?人活著要開心點,不要總擺一副全世界都欠你的×樣子。”

  王蜚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喜歡說話。再說,聽你說,我很開心。”

  彭越說:“隨便講嘛,有什麽打緊的。”

  王蜚想到今天在那棟樓裏的感覺,忍不住地打了兩個酒噤。後來他不知為什麽要撒謊,說在少婦房間看到的東西,有虛有實,還說順手拿針把其中一個套子紮了個洞。彭越捧腹大笑說沒想到你也這麽無聊,那糟老頭子有沒有產生足夠耐力的精子還說不定。要就把那些套子通通紮穿,送佛送上天。

  喝了酒的王蜚久久不能入睡。他眼前總是晃動著一張既模糊又清晰的門。

  在同一天破例打開第二張門還是第一次。

  這間兩室一廳的房子,散發著單身女性特有的那種清香。房間裏比樓道更靜,讓他想到老師常在課堂上舉例的那句“連針掉下來的聲音也聽得見”。一張席夢思,一個黑漆發亮的三門衣櫥,一台落滿灰塵的黑白電視機,一條三人座沙發。這是一個人的租住屋,有一間房空蕩蕩的,看來是合租的人搬走的緣故。他貼著牆壁走一圈,又回到客廳的沙發,一P股讓身體陷進彈簧失效的沙發裏。雙腳朝天的他喜歡這樣打量一個陌生的環境。牆上有三張港台歌星的掛曆畫,兩張不知是哪個國家足球隊的集體合影以及門牙露出條寬縫的羅納爾多和瀟灑射門的巴喬圖像,一幅撕扯掉一半的世界地圖,看得出前任租住者的痕跡。

  現在是個女孩租居的。床頭櫃上堆著幾支口紅和幾瓶非名牌的麵霜,椅子上碼著一疊衣服,一隻做工粗糙的粉色胸罩癟癟地懸在椅背上,想象不出穿戴在身體上的豐滿。這些與他進來之前的那種期待基本吻合。年輕女性,單身,生活簡樸。意外的是找不到能證實女孩是美是醜的依據,比如照片。那些攝影棚裏出來的藝術照天生是為女性準備的,但在這裏沒有。他鑽進白色蚊帳下的席夢思上躺下來,張大鼻孔嗅了嗅,飄散著似乎是檸檬的味道。這是不會摻假的女性的氣味。他想,這張床是一個女人的專用還是會有另外的男人睡過?他從柔軟的枕頭下摸了一圈,什麽也沒有,可滿手心是軟乎乎的。

  一麵牆上竟然有四麵石英鍾,相同的型號。這是蚊帳後的秘密。王蜚把鍾一一取下來,什麽也沒有,很普通的鍾。鍾麵的時刻是不同的,僅是左邊的一隻與他手表上顯示的一致。他把鍾小心翼翼地掛上去,確認看不出被取下的痕跡。

  從左往右是:四點半,十二點半,兩點,四點。

  王蜚很快發現鍾麵下的幾個用鉛筆寫下的不易發現的地名。

  他猜四麵鍾對應的是這四個城市的時間。

  北京。舊金山。孟買。新加坡。

  躺在沙發上的王蜚思考著這些鍾這些地名與女主人之間引人猜測的關係,又怎能輕易猜準?突然他的視線移到窗外飄過的一角雲上,心神恍惚了一下,才發覺這是一個陌生的地方。走到門口,他又踅身到床頭櫃,麵對那些零亂擺放的女性物品,他愣了愣,伸出一隻手指,勾起那隻銀色的發卡塞進了褲兜。

  “不能空手出門,”王蜚對自己說,“我不能同一天裏再破一次例。”

  沒睡著的王蜚腦子裏蒙太奇似的閃現著鍾、胸罩和床。他坐起來打電話,心中憋著的慌從來沒有過,彭越好半天才接:“鬧什麽鬧,有事明天說吧。”

  王蜚說:“如果一個人在自己家牆上掛上幾麵相同的鍾,而鍾又顯示著不同時刻,這是什麽原因?”

  “什麽鍾?什麽幾麵鍾?”

  王蜚重複一遍。

  “你去過賓館嗎?大堂裏都要掛一些標記著各個國家不同時刻的鍾。那叫子母鍾。”

  “子母鍾?”

  “一個人在自己家掛四麵鍾?神經病!”彭越沒再說別的就掛了電話。

  這是另一個人的秘密。

  接下來的幾天,王蜚白天無所事事,到了晚上接二連三地做噩夢。夢中場景不同卻飄蕩著一句類似的台詞。

  王蜚聽到躲在夢後麵的一個聲音說:“你天生就是個壞人胚子。”他聲嘶力竭地反駁:“不,我不是。”

  正是在王蜚同夢中的聲音爭吵之際,電話不依不饒地響起來。王蜚有氣無力,摸索了半天才從床頭把手機找到。彭越說:“你這麽早睡了。你怎麽越來越能睡了?”沒有聽到回答,彭越接著說,“下午我去醫院了,一個女護士幫我做的,擠幹淨眼瞼內的膿液,麥粒腫就沒了。”

  王蜚哦了一聲。

  “那女護士很正點,不知道將來會好死哪個王八蛋。真的,她做得一點都不疼。”彭越喋喋不休。

  “你疼不疼關我卵事。”王蜚果斷地掐掉了電話,想再回到起先的夢中,可怎麽也回不去了,卻有一顆模糊的麥粒腫在眼前晃來晃去,然後是翻開的眼瞼,布滿血絲的眼球,被一把鋒利的小手術刀劃開流血的場景。麥粒腫到底是什麽玩意兒?

  王蜚徹底醒了。

  是的,他打過架,他搶他偷,但他內心清楚自己不是一個壞得徹徹底底的人。打架是讀書時年輕氣盛湊熱鬧,拿磚頭裹在黃布書包裏扳人是對方活該,一個流氓痞子平日有恃無恐,過街老鼠豈能手下容情,搶是幫一個被搶的人把東西搶回來。偷,無話可說。現在他靠這吃飯,但不是遇到彭越,會嗎?

  有一天,彭越問王蜚後悔不,王蜚笑著說:“你大學生敢做,再說我們有約定。”兩人早就約定隻偷那些有錢的和來路不正的人家。彭越沉思片刻說:“我想有一天得幹點光明正大的。”

  王蜚隨口說:“這樣不好嗎?反正我們偷的是那些來路不正的人。”

  他話沒完,沒想彭越叫嚷著:“我們來路正嗎?”

  當然這樣的爭吵很少發生,即使爭吵過後就好了。彭越忘了,王蜚也忘了。兩人在短時間內建立的信任,沒有明確的要求,有些令人難以置信。

  有一次,王蜚被另一夥偷堵住了,問他要學開鎖的技術,他拒絕了。人家看他勢單力薄又不識好歹就抽了他幾耳光,他以為咬牙忍住就沒事了。那夥人豈肯善罷甘休,找碴不斷,甚至還拿出刀子來恫嚇。王蜚就是一個悶不做聲的堅決態度,回想起來頗有幾分視死如歸的氣概,最後還是彭越出麵花了錢求了情那夥人才罷手。王蜚連謝謝也沒有,起先對彭越心存防範,後來感覺這人頗有幾分江湖氣,慢慢從心理上接受了他。

  王蜚有時望著大街上來往的人群發呆,恍惚不知身處何方。幾年前的夏天,也是在老家大街上,他救了一個抽風的老頭,過往行人看見這個衣衫破舊的老頭口吐白沫,四肢抽動,繞道而行。當時他踩輛三輪車幫人送完貨,就把人送到了附近的醫院,又送回家。老頭是街上擺攤修鎖修車的,問他願不願意學這門手藝。他開玩笑,修鎖不學,要能不用鑰匙開鎖還不錯。老頭幾天後逮住他,鄭重其事地把他帶到家中,要他跪在麵前發誓,教他開鎖,但他不可以再教給任何人。他以為老頭神經錯亂,暗自發笑,可老頭一本正經地說:“各種各樣的鎖,想開就開。”當場演示一番,他當時鎮住了,這回算是大開眼界。他的一句戲言,老頭較了真。他晚上偷偷跑去老頭家,紮紮實實地學了半年。

  僅靠一枚小鋼片就能打開不屬於自己的鎖,當時他的興奮勁兒沒法形容,他總懷疑自己在做夢,怕夢醒生活又變回原樣。老頭臨死前對他說:“我一個孤寡老頭本是想把這手藝帶到黃土裏去的,害人不淺呢!”他聽說過老頭“文革”中被幾個醉酒的紅衛兵逼著打開一把鎖,結果第二天傳出這屋裏的一對母女自殺了。老頭為這事責怪自己一輩子不得安寧,從此夾著尾巴老老實實做人。

  王蜚問老頭為什麽教他。

  老頭說看他骨子裏不像一個壞人。

  後來王蜚說這些時,彭越沒說話而是眼圈紅潤潤的,彭越也不是那種壞人胚子。王蜚有時想著自己似乎是突然間就變成了一個別人眼中的壞蛋,以偷竊為生,這是以前從未設想過的。或者說,王蜚從來沒設想過自己的生活。現在的狀態很好,他就不願多想今後那些可能會變化的日子。生活往往不是朝著設想的方向邁進的,那就不去想好了。

  王蜚在學坡重新租了房,房間開窗的位置正對著穿城而過的鐵路,火車奔過,能感覺到身體和房間一起強烈震動。沒事的時候,他就站在窗邊,想著兩根鐵軌所抵達的遠方。遠方在哪裏?他會莫名其妙地發出一聲冷笑,然後掏出那隻發卡,從陌生的房間裏帶出來的發卡。哢,嗒。細心的王蜚發現,發卡背麵的小薄鐵片掰直的話,就變成了天然的開鎖工具,但他並不想把這隻質地不錯、做工精致的發卡用來幹一件不光彩的事。王蜚想,女人戴上它,一定會增添些獨異的風魅。

  右眼皮上貼著個創可貼的彭越帶著一個嗲裏嗲氣的小妹來過兩趟,小妹對這裏的居住環境充滿著不屑,太鬧。彭越說,我就喜歡鬧。然後就衝小妹動手動腳。王蜚看出兩人互推互就,彭越貪著這塊熱豆腐,小妹卻不是那麽好上手,拿腔拿調的很做作。王蜚對這種女孩的印象不好,心想奉勸彭越幾句,莫毀在這種女孩身上,但看到彭越跟她親熱著,也就沒有了講的心思。

  可想而知,小妹不是省油的燈。這段時間,彭越開銷大,踩過點後就打來電話,進貨渠道找到了。

  得手後王蜚會打電話告訴彭越貨進手了,再約地方見麵。如果是錢很好分配,如果是值錢的金器或別的東西他會交給彭越找人出貨。彭越是個踩點的好手,以前幹得很節製,還多次叮囑王蜚過於頻繁對安全不利,但近段苦於手頭緊,命中率高,所以膽子大些。王蜚留了點心,對踩的點也是打探周細後才動手,貨進水的事就很少發生。這種相安無事挨到國慶,報紙上連篇累牘地報道“風雷行動”每天的戰果,風聲有些吃緊。王蜚把報紙甩到彭越麵前,說老實地過段日子吧。他很氣憤彭越把錢花在這個淺薄的小妹身上。

  這些日子,王蜚第一次感到寂寞難耐。寂寞曾經對他來說,是關乎別人的事。

  過去閑得無聊,王蜚就到樓下附近的租碟店坐坐,拿幾張碟片也拿幾本武俠小說回來。幾天後,就和那喜歡說話的小老板混熟了。小老板說在工地幹過水泥工,販過青菜,送過報紙,當過電器推銷員,偶爾在報紙上發表一些幾百字的雜感和散文,發表後就把它們剪裁下來貼在牆上的玻璃框裏。王蜚一去小老板就會指著發表的新作要他讀,他也裝模作樣地讀一讀,並沒什麽感覺,但他會順口表揚幾句。小老板說,經曆是一個人的財富,用錢也買不來的,他的經曆說不定將來可以寫個轟動的長篇小說。小老板常常問王蜚看過某某人或者某某作品沒有,他總是搖頭,小老板說的那些他確實連聽說也沒有。小老板也就跟著失望地搖頭。王蜚不知道他在小老板眼中是怎樣的,但小老板常以告誡的口吻說他應該趁著年輕讀些書,細心地體驗生活,生活時要常悟,明白這點任何事都可以做好了。王蜚琢磨著這些話,與自己現在的生活似乎差得太遠,也就懶得爭辯。有一次他在地攤擺的雜誌上看到篇文章講一個叫杜拉斯的女作家,有事沒事地整理自己的照片時就弄出個叫《情人》的小說,世界轟動。他問小老板看過沒有。小老板假裝埋頭算賬,用手指指拐角牆壁上花花綠綠的碟片盒說,到那裏去找,有很多情變、凶殺的片子。後來他就真找到一部根據那小說改編的同名電影,看過後就興奮地告訴小老板這片子拍得很棒,對方瞟了一眼封皮上裸露的男女,滿臉不屑,說:“這種下三濫的電影我是不看的,不是你們打工的喜歡看,我才不會進這些碟呢。”

  王蜚感到很失望。有次他撞見小老板躲在小房間裏看得起勁,言詞間卻躲躲閃閃,覺得這人虛偽,就不再去逛這家碟店了。

  彭越跟那小妹是在建湘路的按摩店絆上的。以前王蜚住在那條路上。那是一條擠滿按摩店的街,彭越有事沒事就來找這裏的小妹玩。

  王蜚有一個遠房親戚在這街上開過半年店,隻要店裏有漂亮小妹,就不要擔心賺不到錢,這是親戚說的。有時碰麵就會扯著問他有沒有興趣,店裏來了個純情的。親戚說你們年輕人就喜歡溫柔純情的小姑娘,上了年紀的男人才真正會玩。後來親戚的店子在一次掃黃行動中關閉,小妹們投靠到後台更硬的店子裏。親戚是很憤怒地離開的。他去了溫州,他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在那個經濟發達的城市裏,錢也比這裏來得快百倍。此前,彭越是那店裏的常客,能享受到免費按摩,三十塊一炮,全市最低價。彭越幾次抓著他的手,很痞氣地湊到他耳根邊,走走,沒事做去按按摩嗎?找個手法準的,絕對過癮。

  王蜚總是拒絕。實在不耐煩了,他就裝發飆:“他媽都你玩過的,再玩有什麽意思。”

  彭越回答:“你有問題。”

  王蜚發火,“我他媽是有問題,跟你做偷。”

  彭越自討沒趣,嗬嗬地笑,嘴裏嘟囔著走了。

  王蜚在老家縣城處過一個女友,長得很水靈,年紀比他大四歲,實際上看不出來。她一直沒工作,也不想工作。他們好的程度也就是親過嘴。有天晚上在堤邊的河灘上她主動要跟他,他們撫摸成一團,可臨到頭來了幾個巡夜的聯防隊員,手電筒光掃過來,嚇得他卷起褲子就跑了。那時縣城裏正興舞廳熱,他能搞到手的幾個錢隻夠買門票,根本不敢消費,進去後就是一支接一支地跳,一晚上下來腳都會腫,沒錢或者不想跳舞就在縣城的大街小巷壓馬路。那時王蜚父母整天為無所事事的他憂心忡忡,對那個送上門的兒媳婦很不滿意。父母打聽到她談過幾個不正經的男友,尤其是聽左鄰右舍議論女子麵相狐媚,將來婚姻不會長久,就想盡一切辦法送他出去做點什麽。父母四處托關係終於找到鄰縣表親的朋友,是開照相館的,除了能學門本領外,生意好還能每月發點生活費。他頭腦一熱,展望將來學到一技之長開個店子,跟她在一起,就很幹脆地答應了。學了兩個月,他就待不住了,表親的朋友是個保守的人不可能傳授太多的東西,又聽說女友絆上了一個監獄裏回來的流氓,那段日子他很是悶悶不樂。王蜚發現自己慢慢陷入一個令人憂憤的泥淖中。

  有次女友一個人來了,王蜚非常高興,陪她下館子吃飯,到烈士陵園去劃船,還自作主張地把店裏的相機拿出來給女友拍照。晚上沒少喝酒,回到小旅館稀裏糊塗地睡到了一起,她很主動也很嫻熟,動作還很粗野,他的心情複雜,來不及體味第一次的快樂,遺留著對身體噴湧後的驚恐。

  第二天女友臨走前,說最近有事要錢急用。王蜚二話沒說,轉身回照相館找老板先支點錢。等他跑回來,她人已走了,順手帶走了照相機。表親的朋友大發雷霆,他在照相館待不下去了,表親和父母東拚西湊三千多塊才抵了相機的賬。他發誓要找到女友狠狠地揍她一頓,可哪裏還有她的消息。上個月母親打電話來說那女人在南方染上毒癮,晚上夥同人外出搶劫時被人砍死在一條小巷裏。母親憤憤不平地罵她是妖精,妖精死了好。他心裏說不清是什麽滋味,耳朵裏像鑽進一群糾打在一起的蜜蜂。

  彭越嘻嘻哈哈地來找王蜚,說終於甩掉了那個黏糊糊的外地小妹。

  王蜚頗感意外,在他眼裏那小妹不是吃素的,難纏得要命。

  “你知道我,我說到醫院檢查出下麵有了病,很難根治,找她借錢去省城治療。我說我是愛她才決定告訴她的。”

  彭越哈哈大笑:“可她灰溜溜地就跑了。”

  “她真信?”

  “我給她看了。”

  “你真壞了?”

  “我當然是騙她的,連你也信。”彭越又撲哧撲哧地笑。

  “就這麽簡單。男人要吊死在她這樣的一棵樹上,太虧了。”彭越接著說,“這種小妹,自作聰明,隻想搞老子的錢,真是豬腦子,沒一點情趣。”為慶祝這事,彭越執意要請他去按摩,說自己忍了太久,白忍了。

  王蜚擺了擺手:“要慶祝你自個去吧,我不趟這渾水。”

  彭越不依不饒地說:“幹不幹隨便,安全方麵別操心。”見王蜚堅決地搖頭,他狡黠地笑,總會讓你乖乖地進去幹一次。

  半個月後,王蜚的確去過一次按摩店。事情是這樣的。國慶長假彭越多年未見的兩個同學探親後回北京,次日的火車要在這裏歇一晚。彭越把王蜚叫過來陪同學喝酒。這兩同學雖說是研究生,但看上去很通透這個社會,哪像什麽知識分子,真正的“煙酒生”,還是兩杆鐵煙槍兩個酒壇子。他們一頓飯從傍晚吃到十二點,酒足飯飽後,彭越說去找個地方“消化消化”。王蜚準備打道回府,可他也喝了不少,和那搞哲學的研究生談得投機。聊起來他還有個同學也在那所大學讀研,矮一級。他興奮極了,他去過他那個現在也是研究生的同學家,在離縣城三十多公裏的一個叫剪莊的地方。

  在去按摩店的途中,王蜚在酒精的催化作用下記得起那次少年時的外出經曆。他坐著中巴車在碎石塊冒出地麵的所謂鄉間公路上顛簸了一個多小時,他小心地聽著售票員叫著一個個地名,他怕錯過那兩片薄嘴唇裏啪嗒啪嗒地發出的“剪莊”這個聲音。到剪莊下車後他又照同學講的沿著一條小路走了很遠,也不知有多遠。路兩邊是棉花田,大片大片,綻開的白棉花點綴著深褐色的大地。看不見人,他心裏怦怦地打鼓,不知找對地方沒有,又怕從棉田裏突然冒出個打劫者,雖然他身上沒有幾塊錢。那些岔口、小路在眼裏是越來越遠,看不到頭,他昏昏沉沉的像要一頭栽倒在地上。直到天摸黑,他終於看到同學站在一個岔路口焦急地等他。後來,他才知道他走過好幾個岔路口,陰差陽錯地跟同學擦肩而過卻又走回到同學守候的岔路口。

  王蜚離開時對同學說,你得想法子出去,這不是人待的地方,人煙稀疏,房子隔老遠一間,天黑後陰慘慘的。王蜚記得當時同學的表情十分羞澀。他不知道同學這麽考出去是否因為他的一番話,是否為了離開家鄉,但他十分的懷念那次有所希望又感覺渺茫的“剪莊之行”。暖暖的風吹拍在臉上,空氣裏透著甜蜜的滋味,以後他真的再也沒嗅到過這樣的記憶了。

  回到那天深夜,建湘路上王蜚、彭越和倆研究生肩搭肩一同前往。彭越一路上掛著那種小人得誌的陰笑。走進那間散發著曖昧的粉色光的按摩店裏,彭越很熟練地跟人打招呼,小妹們都纏著越哥哥長越哥哥短地叫喚。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幾個尿噤。他和倆研究生先跟三個小妹上樓。上樓後,木板就把他們隔進一個個光線模糊的包間裏。王蜚看見倆研究生的手很自然地捏著裹在皮裙下的P股往裏麵走,而他不知鑽到了一個連長相都沒看清的小妹的床上。一切都是酒精的作用,他的忐忑不安很快消失了。

  口渴的王蜚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間小房的單人床上,他聽到隔壁有女人低聲呻吟,猛地一下就頭腦熱了。他爬起來,發現褲襠門是開的,他拉上後掀開門簾要走。一個身材標致的小妹站在過道裏,發叢中一枚發亮的邊夾,身體散出的一股檸檬香令他恍惚想起什麽。低著頭的她看他出來馬上站直了身體。

  王蜚問她他朋友呢,她說已經走了,你睡了四個鍾點。

  王蜚問他們給錢了嗎,她說隻給了兩個鍾的,也不說還要給多少錢。這時從裏麵更暗的一間房裏走出來一個胖胸脯的女人,說:“你再給一百走人吧。”

  他說:“你訛我?”

  胖胸脯女人指指站一邊垂著頭的女孩說:“你睡在她床上。”

  他故意裝凶罵了句:“睡她床上就要這麽多,媽的。”

  那胖胸脯的女人走進包間裏,說:“你自己來看。”

  他說:“看什麽看?”

  她彎腰挪出床底下的塑料桶,摳出一團滑滑的影子,然後兩隻指頭拈著它遞到他麵前:“這是你的吧?”

  王蜚看到那小妹頭垂得更低了。他不清楚這擺在他麵前的物證是不是自己的,小妹始終不再說話。突然間他的心有些軟,這小妹,看上去有些順眼,算了,撕破臉鬧沒這必要。不就一百塊嗎?他把錢掏了,下樓時聽到那胖胸脯女人對始終不吭一聲的女孩說:“小亞,以後對這種男人就得硬碰硬,不然他以為我們好欺侮。”

  那個叫小亞的小妹回答的聲音嚶嚶的,他沒聽清。

  周末,彭越約了王蜚去看場電影,臨了卻變了卦,說要回去一趟,養母病危。王蜚以前從沒聽彭越說過有什麽養母的事,兩人碰了麵,彭越順口說了聲,要不你跟我去一趟?王蜚沒有拒絕,就跟去了那個偏遠的小鎮。趕到時養母已經死了。養母其實是彭越的親姑姑,一個正直善良、拘拘謹謹的小學教師,五十掛零卻得肝病死了。鎮上來了不少好心的和愛熱鬧的人,送別這個好口碑的女人。

  喪事辦得差不多了,王蜚先行回來,半路上決定繞道回縣城看看父母。父母身體看上去還行,隻是比以前顯得又老了許多,兩鬢發白的父親和王蜚依然沒什麽多話,倒是母親念念叨叨地講了不少縣城的新事舊事。

  王蜚住了兩天就走了,他對這縣城一直耿耿於懷,有著說不出來的逃避感。母親念叨中提及前女友的破事,讓王蜚想起那個既熟悉又模糊的女人麵孔,給閉上眼睛後的一攤血泊蓋住了。

  彭越回來後,提出搬過來同王蜚一起住。“我很害怕,害怕我被抓了。我像是有不祥的預感。我痛苦得要命。我們不能再這樣了。”王蜚盯著那張因勞累而麵色灰黃的臉,彭越揉了揉眼睛,說:“你看,該死的麥粒腫又冒出來了。”稍頓片刻,彭越接著說:“你一點都不害怕嗎?你說話呀?”

  王蜚知道,彭越是受了養母離世的刺激。想到那個常常麵容憔悴,一生為拋棄她的男人奔波,為撫養彭越及殘疾女兒長大成人而勞心勞力,年複一年為聽課或不聽課的學生嘔心瀝血的女人,她的死對彭越的打擊可想而知。王蜚還記起那天晚上彭越和倆研究生同學在酒精裏回憶往事,彭越就表現得很失態,以前比他們各方麵要優秀的彭越現在卻羞於啟齒告訴別人自己是幹什麽的,高考時的一次失敗,就把一個人的道路劃到了另一個方向。那天晚上,彭越總在不停地說要混出個名堂來給人瞧瞧。

  他本想安慰彭越說你姑姑去了另一個世界會比活著更幸福的,卻變成了:“不能再怎樣?”

  彭越突然大聲吼起來:“你他媽難道一輩子要這樣嗎?像隻生活在陰溝裏的老鼠。”

  王蜚感覺到耳膜都快震破了,以前他們偶爾也討論過這樣的話題,最後又都是互相安慰,先這樣吧,現在能幹什麽呢?都濕了腳,又何不幹脆洗個幹淨的澡呢?

  這些並不是王蜚內心想說的,可他不敢肯定彭越這次發難是一本正經的還是衝動,更不能保證彭越日積月累的那些陋習一夜之間能改過來,比如說不去按摩店就真不去玩嗎?王蜚保持了沉默。

  “我想好了,你來不來?”

  “你說說看吧。”

  “我們先借點錢打個店麵,開個飯館,”彭越的聲音低下來,“開飯館是辛苦,但我們可以慢慢做。”

  王蜚透過窗戶看見從遠處交叉的屋簷深處飛出來的幾隻鴿子,說:“隻要你想好就行。我跟你。”

  兩人下樓找了個小排檔喝酒,王蜚腦子裏亂七八糟地浮現出別的東西,彭越絮絮叨叨地說著喪事中的齷齪。王蜚記不住都聽進了些什麽,好像彭越後來說了句不要選擇這種生活,不能像牆上鍾,掛上去就下不來了。

  王蜚第二天睡到中午才醒,彭越買了快餐回來,興致勃勃地說:“你說我剛才看到誰呢?那個被包的少婦,腆著個肚子,像是懷孕了。你上次做的好事。”

  王蜚不置可否,他對這個養在籠子裏的女人毫無印象,想起的卻是她樓下那間牆上掛四麵鍾的房子,他的手從口袋裏去摸那枚銀色的發卡時,發現沒了。找了幾圈,該放的地方都沒有,他想,發卡會落到哪裏去呢?

  下午,王蜚找借口出來一個人去了那棟樓。樓下已經有個老太婆,右臂箍著個紅袖章,她狐疑地盯著他看,他衝她點頭微笑問了個好,她並沒有熱情地回應,把頭扭到了一邊。

  王蜚不敢確定304有沒有人,身體貼到門上,牆上鍾的聲音清晰有力,穿門而過鑽進耳朵裏。他輕輕地敲門,裝作找人的樣子,等到樓上那個母親牽著活蹦亂跳的女兒走下樓,他快捷地打開門閃身進去。

  房間裏擺設沒什麽變化,好像女主人今天臨走時匆忙來不及收拾,沙發上丟了幾件不同季節的外套,床上的被褥散亂地掀在一邊。他一眼就看見了牆上的鍾,嘀嗒嘀嗒,跟這房間的散亂一起演奏著一支走調的曲子。

  鍾多了一麵,王蜚意外地微笑了一下。這麵新鍾的外殼顏色變了黑色,鍾麵中央是片蕩來蕩去的樹葉。下麵沒有字。空白。為什麽沒有寫字呢?王蜚心生疑惑。

  他的手有些發抖,試探了好幾次才打開床頭櫃抽屜的暗鎖,在裏麵看到夾在一個灰皮空日記本裏的一張合影,男的穿件米色夾克很陽光地抱著女孩的肩,女的二十歲出頭的樣子,雙手插在牛仔褲兜裏,微昂著頭,風把她頭發吹得飄起來,很幸福地笑著。可惜的是相片發了潮,邊緣掉了不少色彩,大概能猜到背景是水邊的一片小樹林。這女孩有點像誰?在哪裏見過?王蜚在腦海裏刮了一遍,始終沒想起來。

  這兩天,王蜚和彭越像上了發條的四條腿在大街小巷裏轉悠,卻很難相中特別中意的門麵,主要還是錢的問題。

  有錢,一切都好說。彭越跟他商量到最後是決定再進一次貨就“洗手”。“玩票大的,就當我們的‘原始積累’。”彭越說。王蜚沒反對。

  他們一起去踩點,路過建湘路的那些紅紅綠綠的按摩店時,彭越捅了捅他的腰,說:“忘記跟你說件事了,那晚在按摩店,小亞多訛了你一百元。”他隱隱約約地想起那個喜歡垂著頭的長發女孩。彭越說:“錢她還了,你小子是不是喜歡她,沒幹就給錢。要是那些女的成天碰到像你這樣的還不都發財。”

  他嘿嘿地笑:“那晚喝多了,摸方向不清了。你們拋下我,還說。”

  彭越說,小亞是那店裏他唯一沒動過的。

  王蜚鼻子裏輕哼一聲,不說什麽。

  “你不信拉倒。她太害羞,不像按摩店的小姐。一個女人要是陰冷,上了有什麽意思。”

  “看不出你也有心慈手軟的時候。”

  “不過以後要能找到像小亞這樣的女孩做老婆,也值得。她跟她男朋友出來,借錢送男友去了新加坡,後來又說到了泰國,還聽說到了哪裏。快兩年了,連音訊也沒有。以為外麵的錢到處有撿的,鬼知道死沒死在國外。”

  王蜚突然一陣難過。他想起在一座更繁華之城的夜晚死在亂刀之下的前女友,母親說她為了錢也做過按摩妹,他還想到第一次自己完全處於被動的性經曆,還有被騙走的相機。他懊惱不已。他被欺騙的情感再也找不到美好的開端了。

  差不多隔了一個月,王蜚去建湘路的按摩店找小亞,他不知道她能不能認出他。彭越說你去找找小亞,看她願意來餐館幹不?那種店子不是她久待的地方。王蜚問為什麽要他去,彭越說你哪來這麽多臭屁問題。當時彭越正在往餐館白刷刷的牆上釘一幅畫,一個抱隻流水的壇罐的半裸女人,王蜚看到那清澈的眼神,心咯噔咯噔地蹦了幾下。

  王蜚推開玻璃門,一眼就看到沙發上坐著四個百無聊賴的小妹,粉色光打在她們沒有表情的臉上,冰淩淩的。那個胖胸脯的女人迎上來,她大概已經不記得她曾訛過他了。

  王蜚問她:“小亞呢?”

  胖胸脯女人看著王蜚,挽起他的手,指著沙發上的小妹說,這裏每個都比小亞強。

  王蜚再問她:“小亞呢?”

  胖胸脯女人猶豫一下,說已經走了。

  王蜚說:“多久了?”

  胖胸脯女人想了想,說上上星期吧。她看到他有些失望的神情,又貼上身體很做作地讓他在沙發上挑一個上樓。王蜚甩開她一身軟綿綿的肉,走出了那粉膩膩的令人窒息的空氣。

  沒見到小亞有些失望,王蜚走了幾步又踅回去。他擔心胖胸脯女人存心騙他,她可能認出他怕他找小亞的碴,或者是小亞去別的按摩店幹活去了。這條街上有多少家按摩店,難道還容不下一個年輕的小亞嗎?

  胖胸脯女人見王蜚打道回來,擺出很高興的樣子,扯著一個沙發上神情懶散的小妹往他懷裏送,他推開小妹,問道:“你知道小亞上哪了?”

  胖胸脯女人有些生氣了,愛理不理的樣子。

  坐沙發上,有個照鏡子濃眉毛的小妹忍不住插嘴說:“回老家了,她老公回來了。”

  胖胸脯女人對這個不懂事的小妹狠狠地罵道:“你知道個屁?哪是她老公,未婚夫,頂多算她男朋友,在巴基斯坦死了,大地震,樓坍下來,住地下室的勞工全壓死了。”

  “她什麽時候回來?”

  “說不清,她說不回來了。她租的房都沒退,房東把東西搬過來了。”

  王蜚朝右邊看了看,大包小包擠成一堆窩在潮濕的角落裏,像群可憐巴巴的乞討者。

  王蜚把小亞的事跟彭越在電話裏說了,彭越嗯嗯地應了幾聲,說回來吧,這兒裝修師傅來了,看怎麽擺弄來拿個主意吧。

  王蜚沒有直接回去,而是又去了離得不遠的那棟樓,從304的門縫裏看到四個青年男子在賭牌,房裏煙霧繚繞。他扒著門縫看到牆上,鍾全不見了。牆上有五個長方形的暗影,四個很白,一個很模糊。箍袖章的老太婆從樓上邁著小步子走下來,從背後用尖細的聲音問他找誰,王蜚慌慌張張地跑下樓走了。

  跑出很遠,王蜚才停下來,喘著氣靠在樹下休息,馬路邊有幾個小攤販正兜售著七零八碎的小商品。一麵圓鏡折射的光倏忽之間閃過眼睛。王蜚蹲到了地攤前,用很便宜的價格買下一麵橙灰色的石英鍾。

  這麵鍾後來一直沒有掛上牆,王蜚連把它遺落到哪裏也不知道了。當他趕回正在裝修中的飯館時,一輛警車停靠在門口,周圍擠了許多瞅熱鬧的人。兩個警察推推搡搡地把銬住的彭越往車裏塞,彭越在彎身鑽進車子時又退回來,抬眼往四周望了望,像在搜尋著什麽,嘴角掛著一個無助的苦笑。警笛鳴了兩聲,然後閃著紅光從人群中開走了。

  彭越是被一個銷贓的家夥供出來的,在審訊中他對偷竊的事實供認不諱。現在被關在看守所的彭越等待的隻是時間上的一個數字。當擔心的一切真實地發生時,那麽突然,那麽無路可退,王蜚讓從沒有過的恐懼感占領,巨大的暈眩一浪一浪地襲擊過來。

  彭越所設想的未來在眨眼之間就被敲得支離破碎。把自己困在租居屋的王蜚,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在等待著什麽,是警察帶著彭越來逮捕他,還是撤離這個中途島似的城市。在各式各樣的困惑中王蜚迷迷糊糊地入睡,又被或有或無的異樣之聲驚醒。

  合上眼睛的王蜚突然心疼得眼淚都要擠出來了。眼睛裏的疼痛像狂風一般地刮過來刮過去,這就是麥粒腫帶給人的感覺嗎?傷痛在眼皮裏執拗地拱著,像一群你推我搡的人拚命地擠向一張窄窄的門。他把頭深深地埋下去,仿佛是要埋進以前開過的那些門裏。那些被他琢磨過的門裏邊的人和事,他常常想起那掛著五麵鍾的空房間,沒有了鍾而顯得孤零零的牆壁,那張小樹林裏的合影,像一團雲影飄忽的按摩店女孩小亞,那個傳聞中死在異國他鄉的男人。當這些模糊的影像交叉奔跑或者奮力飛旋時,王蜚非常清晰地聽到,從鍾麵裏發出的嘀嘀嗒嗒的聲音從四麵八方湧進那個被三岔口和小路分解的小村莊。

  這時,他手裏不再撥弄那塊不鏽鋼片,而是那枚以為遺失卻又神秘出現的發卡,被汗涔涔的手攥住的,銀色的發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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