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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兩個研究生

  曉蘇

  1

  我寫的這兩個研究生,一個是我指導的,還有一個也是我指導的。我把他們這樣分開說,是借鑒了魯迅先生的手法,他在《秋夜》中寫兩株棗樹時是這麽寫的:“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我們這些所謂的學者,無論說話還是寫文章,都喜歡引經據典,注明出處,羅列一長串參考文獻,以此顯示自己有學問,同時嚇唬那些沒讀過書的人。

  這兩個研究生雖說都是我指導的,但指導時間的先後卻有所不同,一個從一開始就是我指導的,還有一個是中途轉過來由我指導的。這個時間之差非常重要,它的作用和意義在後麵的文章中將逐步顯現出來。

  兩個研究生還有一點不同,那就是他們的性別不一樣,一個是男的,還有一個是女的。這一點構成了他們的資源區別。如果他們兩個都是男的,或者都是女的,那我這個文本就無法構建了。

  那個男的姓水,叫水向東;那個女的姓藍,叫藍天。中國人取名字,大都是有個來龍去脈,我想這兩個研究生的名字也不會例外,因為它們讓我輕而易舉就想到了從前讀過的兩部長篇小說,一部是《水向東流》,一部是《藍天誌》。如果要去考證的話,我斷定給他們取名字的人肯定受過上述兩部作品的影響。

  水向東和藍天是在一年以前同時考到我們這所大學攻讀碩士學位的。一說到碩士,我就忍不住要說上幾句題外話,千萬不要覺得考上碩士有多麽了不起,就是考上了博士,那也沒什麽了不起的!說句不該說的話,現在考碩士和考博士,比當年考初中考高中還要容易。碩士和博士的水平也差,比解放初期的初中生和高中生強不了多少。當然不是指所有的,也有少數是貨真價實的。

  他們兩個人都學比較文學。說到比較文學這個詞兒,我就感到莫名其妙,雖說我是吃比較文學這碗飯的,但我至今也沒搞明白比較文學是個什麽文學。說古代文學和現代文學,說中國文學和外國文學,這些都還說得過去,可比較文學究竟是個什麽玩意兒呢?我想,最先提出這個概念的人恐怕也說不清楚。不過這也沒有什麽值得奇怪的,眼下提倡標新立異,誰頭腦發熱了,誰心血來潮了,誰神經出毛病了,都可以創建一門學科,然後吆五喝六,出人頭地,爭名奪利。

  所幸的是,這兩個研究生,無論是水向東,還是藍天,都天生聰明、腦袋靈光、智力非凡、悟性超人。他們在很多領域都能無師自通,曲徑通幽,左右逢源。我經常感到自己指導他們有點兒力不從心。從某些方麵來說,他們的知識和能力已經遠遠地超過我了,簡直可以反過來對我進行指導,我應該拜他們為師才是。不過,對此我一點兒也不覺得慚愧,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韓愈在他的《師說》中早就說過:“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還有一個叫荀子的,他在《勸學》中說:“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這個比喻用在我和這兩個研究生身上真是再貼切不過了。

  2

  按照學校研究生院出台的新規定,碩士研究生進校伊始是不指派導師的,學習半年以後才選擇導師。當然導師也可以在學生選擇的基礎上選擇學生。我說上麵這段話的意思是,水向東和藍天剛進校那幾個月,我誰也沒有指導,他們那會兒跟我沒有任何關係。

  不過,藍天一進校我就注意到了她,她臉蛋漂亮,身材苗條,打扮得特別時尚,在新一屆研究生中顯得鶴立雞群。說出來有點兒不好意思,第一眼見到藍天,我就想當她的導師了。我這個人喜歡實話實說,像藍天這麽出眾的女孩子,哪位男老師不想指導她呢?

  令人遺憾的是,藍天後來卻沒有選擇我,她在意向書上填了我們教研室的鞏竹副教授。得到這個不幸的消息,我一下子傻了眼,兩顆眼珠像兩枚牛黃上清丸卡在眼眶裏半天動不了。這個結果是我沒想到的,其實我在這之前對藍天是有過暗示的。有一次在教學樓門口碰見藍天,我攔住她打了一個精彩的比喻。我先問藍天,你猜我見到你的第一眼是什麽感覺?藍天自信地說,亭亭玉立,國色天香?我搖搖頭說,不對,就像一個非常饑渴的旅行者突然在沙漠上看見了一個水淋淋的蘋果!藍天對我這個修辭很欣賞,當場就伸出一個大拇指誇我說,你太有才了!我知道藍天這話不是原創,她是借用了宋丹丹和趙本山的小品台詞。

  聽說藍天選擇鞏竹當導師後,我感到無比沮喪。一連好幾天,我都失眉吊眼,無精打采,像吃了過期的泡菜,心裏酸溜溜的。更加嚴重的是,我居然飯也吃不香,覺也睡不好,幾天時間瘦了好幾斤。

  水向東說起來是個其貌不揚的人,矮小,幹瘦,長得尖嘴猴腮,考研的成績排名也不靠前,所以我當初壓根兒就沒想過要指導他。然而,水向東卻是一開始就選擇了我,並且態度十分明確。本來每個學生都可以在意向書上填兩個老師,一個作為備選,但水向東卻在兩個格子裏都填著我的名字,很有一點兒非我不選的意思。這讓我多少有點兒感動。正因為如此,雖然這之前我沒考慮過他,但我還是毫不猶豫地當了他的導師。

  確定導師的當天晚上,水向東馬上請我吃了一餐飯。現在的大學裏非常庸俗,請客吃飯的事情經常發生。很多老師根本沒空也沒心思讀書或者寫作,差不多每天都有飯局,吃得滿嘴流油,喝得滔氣熏天。水向東那天請我吃飯,我們卻四處找不到飯館,學校周圍稍微好一點兒的地方都被人坐了。因為那天分導師,明確了導師的研究生都想及時與導師溝通一下,而吃飯喝酒無疑是最好的溝通方式。那天我和水向東從下午五點就開始找餐館,直到華燈初上的時候才在離學校很遠的地方找到了一家小酒店。

  因為那天心情不好,我就多喝了幾杯,想用酒精麻痹一下自己。我一喝就喝得有點兒醉了。後來,我大著舌頭問水向東,你為什麽要選擇我做你的導師?水向東說,因為您有學問呢!我知道水向東是在拍我的馬屁,所以一點兒也不激動。我喝一口酒繼續問,你怎麽知道我有學問?水向東紅了一下臉說,因為您是博士生導師呢!我一聽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把眼淚都笑出來了。笑完後我又問,難道博士生導師就有學問嗎?水向東很機智,他這時反過來問我,沒有學問怎麽會當博導呢?

  我一下子被水向東問住了,目瞪口呆,麵紅耳赤,兩眼翻白,像一條死魚。我為什麽會出現這麽一副表情呢?因為我心虛了。我為什麽會心虛呢?因為我這個博導是水貨!水貨是武漢方言,指那些假冒偽劣商品。

  憑良心說,我是不能評博導的,雖然發過一些論文,但那些論文沒有一篇是我的獨創,大都是東拚西湊起來的。我也出版過一部專著,但說起來要笑掉大牙,全書共十八萬字,直接引用了六萬多字,所謂直接引用,就是在書中打了引號的。沒有打引號的叫間接引用,我在書中間接引用了差不多八萬字。書前書後還有序跋和內容提要,另外還有十二頁的參考文獻,這幾樣加起來少說也有兩萬字。這麽一算,我在那部專著中實際上隻寫了兩萬字。評博導還必須要有研究課題,課題我也有一個,是我托關係從上麵弄下來的。上麵撥下來的科研經費實際上是我自己送上去的,上麵從中收了一點兒手續費。

  那麽,像我這種水平的人怎麽會評上博導呢?說起來這中間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我們學校的一位領導,他的兒子想讀博士,可是基礎太差,沒有一個博導願意招他,恰巧我在這個時候去找了那位領導,請他幫我弄個博導當當。那位領導就說,如果他幫我弄上了博導,那我必須第一個招他的兒子。我這個人沒什麽立場和原則,當場就拍著胸脯答應了那位領導,於是就這樣不費吹灰之力地當上了博士生導師。

  剛當上博導那陣子,我還感到不好意思,看見人臉紅,心裏忐忑不安。但沒過幾天我就心安理得了,因為我發現像我這種水貨博導多得是。實事求是地說,在我們學校一百多位博導中,名副其實的隻有十幾個人,其餘的跟我一樣,幾乎都是水貨,用武漢的另一個方言說,全都是些鬼打架!

  3

  藍天當初選擇鞏竹指導她,我雖然感到很失望,但還是能夠理解她的。鞏竹在我們比較文學教研室最年輕,人又長得帥,所以女研究生們都願意讓他指導。而我呢,快奔五十的人了,頭發又掉得早,眼下已經沒有幾根了,單從形象上來看,顯然沒法與鞏竹相比。況且現在的女孩子,眼睛隻認得帥哥,大都是以貌取人的。

  然而,安排導師不到半年時間,令人奇怪的事情發生了。藍天有一天碰到我,突然對我擠眉弄眼地說,她想轉到我的名下來,讓我當她的導師。我開始以為藍天在拿我開心,所以沒往心裏去。如今的女孩子太會討好男人了,見了麵後嫣然一笑,或小嘴兒一張,一下子就能把男人們逗得心花怒放,喜上眉梢,得意忘形。我年紀大了,又在這方麵吃過虧,所以遇到嘴甜的女孩子就特別小心。我當時對藍天說,你不要和我開玩笑,有些玩笑是不能隨便開的。藍天突然認真地對我說,我不是開玩笑,我說的是真心話。藍天這麽一說,我有點兒當真了,心裏忍不住一陣驚喜。那天藍天與我是不期而遇的,她好像還有什麽急事等著去辦。她對我說,過幾天我請你吃飯吧,到時我再跟你細談。藍天走後,我一個人站在那裏半天沒動,有一種太陽從西邊出來的感覺。

  過了一天,我在文學院學術報告廳為文學專業的研究生搞了一場專題講座。所謂講座,其實與平時講課的內容也差不多,說白了都是跟學生們吹牛,隻不過是陣勢擺得大一些,講前到處貼海報,鬧得水響,講後還有人寫新聞稿子往校園網上貼,講的時候召集很多不三不四的人來聽,讓他們一邊聽一邊鼓掌。平心而論,這種講座十場有九場都沒什麽價值,但領導們喜歡,他們覺得這麽一講就營造出了濃鬱的學術氣氛。

  那天我的講座結束後,聽眾們一下子就作鳥獸散了。我講得不好,東扯西拉,胡說八道,炒的又全是現飯,他們早就坐不住了。等我收拾好講稿走下講台時,報告廳裏隻剩下了兩個人,一個是水向東,另一個是藍天。

  水向東留下來等我是我意料之中的事,自從做了我的學生,他總是像影子一樣伴我左右,幫我提包,為我端茶,給我拿衣服,有時候還攙扶我一把,既像我的服務員,又像我的保鏢。但我不知道藍天留下來幹什麽,難道她真要請我吃飯不成?

  藍天看上去刻意打扮了一番。以前她的頭發是紮在腦後的,現在披下來了,燙得彎彎曲曲的,像一團烏雲擁在脖子裏,顯得更加成熟和性感。我一走下講台,藍天就朝我跑了過來。她顯得很激動,老遠就伸出一隻手,好像要和我握。但我們沒握成,我正要把手伸出去,藍天注意到了我身邊的水向東,於是把手縮回去了。這讓我覺得很掃興。

  藍天果然是要請我去吃飯,她說地方都訂好了。得到這個邀請,按說我會欣喜若狂,二話不說就要跟藍天去餐館。但事實卻恰恰相反,我還沒來得及高興就鎖緊了眉頭,臉上愁雲密布。原因是,我夫人把我管得太緊,用一句形象的話說,她恨不得一天到晚把我拴在她的褲腰帶上。她是從來不允許我和女學生單獨出去吃飯的,害怕我像我的許多同事那樣搞師生戀。加上我這個人又不像個男子漢,還有點兒懼內,一向有賊心沒賊膽,因此常常感到苦惱不堪。

  水向東倒是很會察言觀色,他一下子就看出我的難處來了。這小子敏感,跟我時間雖然不長,但已經知道了我怕老婆。水向東這時用試探的口氣問我,要不要我給師母請假?我馬上問,怎麽請假?水向東微微一笑說,就說我要請導師給我看一篇論文,然後順便請導師吃個午飯。我一聽就眉開眼笑了,連忙點頭說,這主意不錯!水向東很快用手機打通了我家裏的座機,我夫人聽說是水向東請我吃飯,想都沒想就答應了。水向東還挺會討人喜歡的。臨掛電話的時候,他還假惺惺地邀請師母出來共進午餐。我夫人肯定是不會出來的,水向東心裏對此清楚得很。

  要說起來,我就是從那一天開始喜歡水向東的。他太善解人意了,這樣的人你想不喜歡都不行。水向東和我夫人的通話一結束,我馬上就拍著他的肩膀說,謝謝你呀,向東!在那之前,我叫他一直都是三個字,突然減成兩個字,他一時還沒反應過來。愣了好半天,水向東終於知道我是在喊他。他一下子高興壞了,顯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

  那天從報告廳出來時,我和藍天走在前麵,水向東緊跟在我們的P股後頭。走出報告廳後,藍天突然停下來,回頭看著水向東問,要不你跟我們一起去?水向東一開始有可能想和我們一起去的,可藍天這麽一邀請,他反而不好意思去了。水向東的臉馬上紅了一下,然後就借故朝一邊走了。

  其實我心裏也不希望水向東和我們同行,但我城府很深,沒讓兩個研究生看出來。水向東剛走開,我就用埋怨的口氣對藍天說,你應該讓他和我們一起去的!我的聲音很大,水向東聽見後還回頭看了我一眼。藍天小聲對我說,人家想單獨請你嘛!有個外人在一起,說起話來多不方便啊!聽藍天這麽一說,我心裏頓時樂開了花。

  藍天把我帶到了學校東門外一家名叫青橘子的餐館。她訂的是一個小包房,牆紙和窗簾都是粉紅色的,我一進去就感覺到了一種浪漫的情調。藍天點了一瓶紅酒,喝到第二杯時,她突然提到了換導師的事。藍天揚起頭問我,你同意嗎?我苦笑一下說,這可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光我同意有什麽用?首先必須要鞏竹同意才行。

  藍天這時把頭一歪,調皮地看著我說,如果鞏老師同意呢?我沒有馬上回答她,覺得她剛才的話說得很幼稚。在我們大學裏,如果把導師比作莊稼漢,那研究生就是莊稼地,莊稼漢當然是希望莊稼地越多越好,莊稼地越多,產量就越高,收入就越大。因此,莊稼漢們往往都是拚命地爭莊稼地,有的還爭得麵紅耳赤,甚至反目成仇。所以,鞏竹怎麽會願意把藍天這塊兒已經到手的莊稼地再拱手送給我呢?況且這塊兒莊稼地又是這麽的肥沃。我於是非常肯定地對藍天說,鞏竹是不可能同意把你轉給我的。

  藍天突然把頭從一邊歪向另一邊,對我擠了一下眼睛問,要是鞏老師同意了怎麽辦?我脫口而出說,他如果同意了,我明天就收下你!藍天馬上朝我伸出一隻手來,擺出要和我擊掌的架勢說,一言為定!我也朝她伸過一隻手去,說,一言為定!話音未落,我們的手掌啪地響了一聲。擊掌之後,藍天猛地站了起來,一字一字地對我說,告訴你吧,鞏竹已經同意了!我一下子呆住了,不知道是驚喜還是驚奇,也許兼而有之吧。

  我們接下來一連喝了好幾杯酒。開始我還有點兒放不開,酒一喝多我的膽子就大了起來。藍天一邊與我碰杯一邊說,明天就辦手續吧。我伸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說,好的,從明天開始你就歸我了!過了一會兒,我突然想起了什麽,放下酒杯嚴肅地問,你為什麽要換導師?藍天怔了一下,然後低下頭說,鞏竹品德不好,他好幾次都想對我非禮!

  藍天一說完就抬起頭看我,她以為我聽了她的話會大吃一驚,但我沒有,我顯得非常冷靜。像鞏竹這種人,在我們大學裏太多太多了,我已經見多不怪。嚴格說起來,我自己就是這種人。說一句難聽的話,我和鞏竹其實是一丘之貉。

  那天我真不該盤問藍天離開鞏竹的原因,因為她一說出來我就再沒有興致和她往下喝酒了。本來我想和藍天一邊喝酒一邊動手動腳的,她那麽一說,我怎麽還好意思在她身上動手動腳呢?接下來我一點喝酒的欲望也沒有了,過了一會兒我們便離開了那個叫青橘子的餐館。

  在餐館門口與藍天分手時,我張開嘴巴想對她說一句話,可我張了半天嘴卻沒能把話說出來。我想對她說天下烏鴉一般黑,但我話到了嘴邊又吞回去了。

  4

  水向東很快就知道了藍天換導師的事,他顯得很不高興,一連好多天都悶悶不樂、鬱鬱寡歡、委靡不振,見到我再不像過去那樣點頭哈腰、問寒問暖、畢恭畢敬,隻是有氣無力地喊我一聲,然後就無話可說了。不過我能夠理解他的心情,也能夠原諒他的這種情緒。這好比一個孩子,一天他的父母突然又領回來一個孩子,那他心裏肯定會感到不好受的。

  為了讓水向東盡快振作起來,我決定找他談一次話。一次課後,我把水向東留在了教研室。談話進行之前,我親自給他倒了一杯水。我們的談話是以問答的形式開始的。我問,你最近怎麽有點兒不開心?水向東想了一會兒說,早知道她是為了換導師請你吃飯,我當時真不該在師母那裏給你請假!我說,哎呀,原來你是因為藍天才不開心的呀!水向東不說話了,迅速把頭扭向一邊,看樣子還有滿肚子的氣。

  接下來我想把藍天換導師的原因告訴水向東,心想他知道後可能會同情藍天,進而理解她。我說,藍天有她的苦衷,你知道嗎?水向東說,她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能有什麽苦衷?我壓低聲音說,她原來的導師對她心懷不軌,她是迫不得已才轉到我這裏來的!水向東沉默了一會兒說,母雞不叫,公雞不跳!他說的是他家鄉流行的一句俚語,雖然粗俗但很形象。我聽了忍不住笑了一下。笑是可以傳染的,水向東聽見我笑,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一下。水向東這麽一笑,心情一下子就好多了。

  大約過了半個月,北京來了一位刊物主編,我請他去學校南門的養生堂沐足。沐足是我們這些學者的說法,老百姓稱之為洗腳。因為洗腳聽起來太俗氣,太下裏巴人,太沒有學術性,所以我們使用了沐足這個命名,沐足聽起來就高雅多了,就有點兒陽春白雪的味道了,就帶有了一定的學術色彩。其實生活中的很多事物,我們學者與老百姓的說法都是不一樣的,比如老百姓說的吃飯,我們稱為用膳;老百姓說的屙屎,我們稱為如廁。我們為什麽要與他們說法不同呢?因為我們是讀過書的人,是知識分子,是學者。

  剛沐完一隻腳,水向東打響了我的手機。我一看是水向東的,就沒接。因為身邊的主編正在閉目養神,我怕接電話驚動了他。他是一位核心期刊的主編,求他發文章的人都得想方設法巴結他。所謂核心期刊,也就是主辦單位級別高一些,辦刊人員資曆深一些,財政撥款數目大一些,其他方麵與普通期刊也差不多,文章質量也好不到哪裏去,有的甚至還不如普通刊物。但“核心”兩個字吃香,我們這些學者每年都必須在核心期刊上發一兩篇,否則年終考評就不合格,就拿不到獎金。有時候我們為了在核心期刊上發文章,還要給刊物交版麵費呢。所以,我們一旦遇到核心期刊的主編,就要不顧一切地討好他。

  第二隻腳剛沐到一半,水向東又把我的手機打響了。本來我還是不想接的,但主編很寬厚,他說你接吧,也許找你有急事。我就對主編說,對不起,那我就接了。水向東果然說有重要的事情告訴我,我問什麽事,他說電話中說不清楚,要當麵跟我講,我說那你就來養生堂找我吧。

  水向東十分鍾不到就打的來到了養生堂,我走出包房,到一樓大廳與他會麵。水向東把我拉到一個角落裏,有點兒神秘地對我說,藍天換導師並非是為了躲開鞏竹,有人看到她前兩天還和鞏竹一起逛街呢,手挽手,親熱得不得了!我馬上問,那她為什麽要轉到我名下來?水向東咬著我的耳朵說,她是要讀完碩士後接著考你的博士!我問,你是怎麽知道的?水向東說,與藍天同寢室的一個研究生一個小時前告訴我的,我一聽說就給你打電話了。

  我沉吟了一會兒問,她想考我的博士有什麽不對的嗎?水向東的臉一下子白了,遲疑片刻後說,其實我也是想讀完碩士接著考你的博士的,當初我選你做導師時就有了這個打算。我說,你想考我的博士,這想法也不錯嘛,我歡迎你和藍天都考!水向東突然睜大眼睛說,但你不可能一次從你的學生中招兩個啊!

  水向東這麽一說,我終於明白了他焦急的原因。是的,我每年最多隻招兩個博士,但不可能都從自己的碩士生中產生。藍天一到我名下,顯然與水向東構成了一種競爭態勢,所以他感到焦慮不安了。沉默了一陣,水向東突然用眼睛直直地望著我說,既然藍天欺騙了你,我建議你把她退回給鞏竹!

  我愣了一下說,這恐怕不好吧。我這話剛一出口,水向東本來就矮的身材立刻又矮了一截。

  5

  沒過多久,藍天便正式找我談到了考博士的事。她是在教研室裏找到我的,那天星期六,家裏來了幾個夫人娘家的人,我就躲到教研室裏看看書。剛看了一頁,藍天來了。她耳朵上塞著耳機,我以為她是聽音樂,一問才知道她聽的是外語,一個小巧的錄放機裝在上衣口袋裏。她說她的外語一直不好,曆次考試都是外語拖了後腿。我突然想起她考碩士的外語分數也沒達到要求,最後是找了好多關係才破格錄取的。

  藍天在我對麵坐下來,剛一坐下就說她已決定報考我的博士,希望我能給她開一個書單,最好劃定一個複習範圍。我開始沒有認真地理睬她,想到水向東說起她跟鞏竹一道逛街,我心裏多少有點兒不舒服。過了一會兒,我無意之中抬起一隻手在肩頭敲了兩下。藍天馬上問,你的肩怎麽啦?我說,好像頸椎病發了,又酸又痛。藍天說,我幫你按摩一下。她說著就繞到了我身後,很快用她的兩隻手捏住了我的肩。我頓時激動不已,一種麻酥酥的感覺一下子從肩頭傳遍全身。

  我閉著眼睛享受著藍天的按摩。按了一會兒,我突然又想到了水向東的話,就問,聽說你前不久和鞏竹一道逛街了?藍天的手陡然顫了一下,然後說,沒有的事,肯定是水向東在造我的謠!我一愣問,他為什麽要造你的謠?藍天遲疑了一會兒說,他想追我,我不同意,所以他就千方百計想壞我的名聲!藍天說著,雙手在我肩上就更加用勁了。

  後來,藍天又把話題轉到了考博上麵。她用比棉花還要溫柔的聲音說,你給我推薦兩本書看吧!我猶豫了一下,就給她說了兩本必考的書。藍天卻得寸進尺,進而用撒嬌的聲音央求我說,這麽厚兩本書,我哪裏看得完呀?你幹脆給我點幾個題目吧!她說這話時嘴巴幾乎挨著我的耳朵了,一股溫熱的氣流直往我的耳根上撲,讓我耳熱心跳。到了這個地步,我隻好乖乖地答應藍天的要求,一股腦把我打算出的五個題目都告訴給她了。

  按了大半個鍾頭,藍天的手停了下來。好累啊!她說。我這時靈機一動說,那我來給你按一下吧!我說著就站起身來,馬上張開兩隻手朝藍天身上伸。但藍天快步走開了,她對我狡黠地一笑說,今天不麻煩你了,等有了合適的時間和地點,我請你給我按全身!我似乎聽出了藍天的話外之音,她顯然在給我暗示什麽。我頓時激動得不行,口齒不清地說,你可得說話算話呀!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就到了上交試題的時候。交題的頭天晚上,我在家裏剛把題目弄好,水向東給我打了一個電話。他打的是座機,我夫人先接了電話,然後說水向東找我。我接過電話,水向東說有急事找我,要我趕快下樓一趟。我還沒來得及問什麽事,水向東就把電話掛了。沒有辦法,我隻好迅速下樓。

  水向東站在小區的花壇邊等我。這晚沒有月亮,水向東在昏黃的路燈下半明半暗,看上去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問他有什麽急事,他說馬上就要考博了,希望我給他輔導一下,最好透露幾個題目。我一口拒絕了他的要求,說這是違紀的,到時候會吃不了兜著走。水向東聽我這麽說顯得很失望,扭頭就走了。

  水向東剛走出小區,我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響了。我一接聽,竟是藍天打給我的。她說她為了複習考博特地在學校西門外的櫻花酒店包了一間房,希望我去坐坐,還說複習了一整天渾身酸痛,非常想請我給她按摩按摩。我開始沒打算去的,一聽說請我按摩,我就動心了,馬上在小區門口攔一輛出租車去了櫻花酒店。

  藍天那晚是穿著睡衣給我開的門,我一進去她就隨手把門關上了。她包的是一個單間,一張雙人床醒目地支在靠窗的地方。我剛進去就提出給藍天按摩,顯得迫不及待。藍天馬上趴到了床上,四肢盡情地張開,像一隻放大的青蛙。我一步跨到床邊,人沒站穩就把兩隻手飛快地朝她伸了過去,好像慢一點兒那隻青蛙就會跑掉。

  開始一陣子,我盡力控製住自己,一邊按一邊告訴藍天那五個題目都在試卷上。後來我就控製不住自己了,心跳得怦怦響,一隻手不知不覺伸進了藍天的睡衣。我撒開五指在她光滑的背部遊走,不一會兒就觸摸到了她文胸的後扣。我正要解扣,藍天突然說,別慌!我嚇了一跳問,怎麽啦?藍天這時從枕頭下抽出一張寫過字的白紙遞給我,用這套題好嗎?我慌忙掃了一眼,竟是一套完整的考博試題。我奇怪地問,誰命的題?藍天說,我命的,你要答應用這一套,我就讓你解文胸。我有點不解地問,為什麽要用這一套?我不是把要考的五個題都告訴你了嗎?藍天說,你說的那幾個題目不好答。

  當時我真是矛盾極了,那隻伸進睡衣的手不知道是抽出來好還是繼續放在裏麵好。大約猶豫了兩分鍾,我一咬牙說,那好吧!話音未落,我就把她文胸的後扣解開了。接下來我的那隻手就流星似的滑到了她的胸前,一把捉住了一隻像香柚般飽滿的乳房。

  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有人在門外喊了藍天一聲。聲音聽起來很耳熟,但我一時想不起是誰的。藍天突然從床上坐起來,有點兒驚恐地問,有事嗎?外麵的人說,我找你借一本書翻翻。我這時猛地聽出來了,外麵說話的是水向東。我低聲問,怎麽會是他?藍天一邊忙著係文胸一邊說,他也在這裏租房複習。我感到非常掃興,渾身一下子涼了。藍天看出了我情緒的巨變,伸手摸摸我的臉說,別難過,等考試完了我加倍補償你!她說著就猝不及防地在我臉上吻了一下。

  6

  我寫的這兩個研究生,一個考上了我的博士,還有一個也考上了我的博士。我在這裏又一次使用魯迅先生的這種句式,目的是想使我這篇文章首尾呼應,以此增強它的藝術性。

  這次報考我的博士的人數有二十個,最後隻招了兩個,錄取比例為百分之十。水向東的考試成績在二十個人中排名第一,專業課居然是滿分,這是我事先沒有預料到的。分數出來的那天,我簡直對他有點兒刮目相看了。有了這樣好的成績,他被錄取就是毫無疑問的了。

  藍天的專業課也考得不錯,隻比水向東少五分,遺憾的是她的外語沒有及格,這樣一來她的總分就比較靠後了。見到藍天的成績後,我心裏咯噔了一下,因為我知道她要名落孫山了,同時我也感到有點兒慶幸,慶幸與她之間還沒有走到上床那一步,如果真要走到了那一步,那我還真不敢不錄取她呢。因此我心裏還暗暗感謝水向東,多虧他在關鍵的時候喊了藍天一聲。否則,那後果真不堪設想。

  藍天在分數公布的當天就找到了我,我正準備開口安慰她,她卻用不容商量的口氣對我說,你必須想盡一切辦法破格錄取我!我一聽就怔住了,說你這麽少的分數我怎麽破格?藍天說,這我不管,怎麽破格是你的事!她的口氣很硬,完全是在對我下命令。我苦笑一下說,要是我辦不到呢?藍天冷笑著說,那就有你的好戲看了!我有些膽怯地問,你想怎麽樣?藍天直視著我說,我告你用了學生的命題!我頓時傻了眼,半天說不出話。過了許久,我說,你有證據嗎?藍天這時不慌不忙地拿出一張寫了字的白紙說,當然有,這就是那套試題的複印件,上麵的字是水向東寫的。我大吃一驚問,什麽?那套試題是水向東出的?藍天說,是的,不然他的專業課怎麽會考滿分呢?聽藍天這麽一說,我是真的傻掉了。

  後麵的事情我就不必細述了,我調動一切可以調動的手段破格錄取了藍天。這些手段要是被有關方麵知道的話,那我的後半生就要在監獄裏度過了。關於水向東和藍天這兩個研究生後來的情況,我也不想多說,這裏隻想交代一件事,那就是他們兩個接到博士錄取通知書後曾經去開過一次房。事情真是不巧,他們開房時被我撞上了!

  在即將結束這篇文字時,我突然有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不知道發生在我和兩個研究生之間的這個故事是悲劇還是喜劇。這時,我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魯迅先生,他在《再論雷峰塔的倒掉》中曾經對悲劇和喜劇有過精辟的論述,說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則是“將人生無價值的東西撕破給人看”。按照魯迅先生的定義,我們這個故事似乎更像是一場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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