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啟文
一
一個傳說命名了九龍。這個傳說並沒有什麽新鮮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一位天子巡遊到了這南海邊地,老人家舉目四望,但見這樣一個半島,三麵被大海環繞,還有八座山如龍脈一樣環抱,連聲讚歎,好,這地方好,八龍,就叫八龍吧!這時有一個聰明的隨從提醒他,陛下貴為天子,也是人中之龍,這裏應該是九龍啊!皇帝於是龍顏大悅,連連點頭,從此這裏便被命名為九龍。
這是傳說,當不得真的。九龍不是一個傳說,九龍是一個半島。看看現在的香港版圖就知道,九龍是一個東南西三麵都被維多利亞港灣環繞著的、和港島僅有一海之隔的半島。說到香港,對內地人其實是一個含糊而籠統的概念,也就是大香港的概念,把港島、九龍和新界等香港行政區的整個版圖都囊括了,而且一概都稱之為香港。但香港人說到香港,是有很清晰的區分的,香港,特指香港島,這是香港本土,也是大香港的中央區,然後是九龍、新界。其實,總麵積一千一百多平方公裏的香港版圖,香港島隻有七十多平方公裏,隻占百分之七左右,而包括九龍在內的香港新界的麵積最大,約有九百八十平方公裏,占香港陸地麵積的百分之九十以上。此外,香港還有散落在海洋中的兩百多個島嶼,這些島嶼有的麵積也不小,其中一個最大的用英文命名的Lantau島就有兩個港島大。
而香港島之於整個香港政區,也比九龍、新界等地的港人更有優越感。不能說是整個香港島上的人都是這樣,但在我和很多港人打交道的時候,都會發現他們在不經意中流露出來的某種優越感。我暗自猜測,這可能與英國的殖民化有關。殖民文化是非常吊詭的,時間長了,就會把一些東西確認下來,包括你曾經非常敵視、深感屈辱的、甚至反抗過的,在歲月流逝中你都會潛移默化地接受,甚至化入骨血,傳承下來。一般而言,殖民越久,殖民化程度越深,這裏人的優越感似乎也越強。香港島是1860年根據中英北京條約割讓給英國的,同時割讓的還有九龍半島南端最接近香港島的一部分。這也使得九龍一直被稱為“香港的姐妹”,也一直是僅次於港島的繁盛市區。但由於很長時間沒有溝通港島和半島的橋梁,九龍半島也就相對要滯後於港島的發展速度,這也是港島和半島在一段不短的時間裏難以水乳交融在一起的原因之一。
三十八年過去,時至1898年,也就是戊戌變法那年,清政府再次被迫和英國簽署了《展拓香港界址專條》,將整個九龍半島和九百多平方公裏的“新界”從當時廣東東莞的版圖上一筆劃出來,租給英國九十九年。這些租借地,雖然遠遠趕不上殖民地的蓬勃發展,但比中國內地的發展無疑要快得多。經曆了百餘年不再重複的時光,尤其是進入二十一世紀後,九龍現在不但是組成大香港的三大區域之一,也是一片流光溢彩的景象。這裏人口已超過兩百萬,差不多占了全香港人口的三分之一。走進九龍,你能感覺每一條大街都在繁華地延伸,半島東、西部是人口稠密的工業區,北部是住宅區,南部,也就是當年最早的殖民地,更是著名的商業都會,每個人來到香港,可能會錯過許多地方,但絕對不會錯過這一小片燦爛的土地,尤其是尖沙咀、油麻地及旺角--俗稱油尖旺的這一購物天堂,其繁華程度已與港島不分高下,尖沙咀中心、帝國中心、好時中心、南洋中心……一路走過來,商店銀樓鱗次櫛比,還有富豪酒店、海景假日酒店、香格裏拉酒店,購物,飲食,娛樂,應有盡有,不過,也有人歎息,這裏什麽都有,就是沒有文化。
如此說法,或許有些刻薄了。對殖民地時代的情況我不太知道,但在現在人口稠密的西九龍,香港特區政府正在把這裏打造成一個文娛藝術區。香港對任何城市設施建設都會廣泛征詢公眾的意見,他們想到要幹什麽,提出來要幹什麽,一開始不是政策,而是建議,譬如說打造這個占地四十二公頃、由政府斥資的土地谘詢文件,展開為期三個月的公眾谘詢,建議區內四十二公頃的土地,四成屬文化設施約一百九十億港元的文化項目,先要廣泛征求公眾的意見,而且決不是作秀,不是走過場,公眾有什麽意見,都是要公開、透明地發布的。
西九龍文娛藝術區核心文化藝術設施谘詢委員會經過廣泛的谘詢,對西九文化區的綜合功能進行了最接近公眾滿意度的規劃,除了文化藝術設施的投入,其中的四成土地用於住宅和酒店建設,而住宅項目不多於兩成,其餘兩成土地用於餐飲、零售及娛樂。為此,港府還專門成立了西九管理局,以自負盈虧方式,發展和持續營運西九文化區的各項設施。據香港特區政務司司長唐英年表示,西九文化區在營運的首四十六年,不但不會用納稅人的錢來搞文化,而且可為香港經濟累積帶來七百多億元的增值額,在工程建設和以後的經營中,估計可以為社會創造超過一萬一千個就業職位,三十年後可望超過兩萬多個,此外,這裏每年還可以吸引超過四百五十多萬來港遊客,為香港每年額外帶來三十七個多億的旅遊收益。他們是貨真價實地在投入文化建設,包括分兩期興建十多個不同類型、規模,適合不同表演的藝術演出場地,包括音樂廳、戲曲中心、大劇院及大型演藝場地,還有博物館、展覽中心和其他文化設施。而在博物館建設方麵,這裏將建成一個打破傳統界線、以時代特色發揮博物館功能的嶄新文化機構,使視覺藝術融匯於日常的生活中。
盡管有資本與商業運作,但特區政府明確表示,西九文化區絕對不是商業區,而是一項為促進文化藝術發展的重要策略投資,這個文化藝術投資是用來帶動,不會單以財政收益來衡量其價值,需要從更加廣闊,及更具策略性的角度出發來審視藝術及文化發展為我們所帶來的機遇。可見,文化建設是這裏堅定不移的一個核心念頭,那就是把這裏打造成大香港最大的中文旅遊門戶。
值得一提的是,香港啟德機場就在九龍的地盤上,曾經是世界上最繁忙機場之一,隨著香港新機場的啟用,這裏現在變成了一個風光旖旎的遊園區。這或許也是香港人特別善於經營的天賦之一。
二
到了九龍,不到大海邊去看看是說不過去的。在九龍尖沙咀看海,我感覺比在港島的灣仔看海更好看,看得更清楚。尖沙咀,這個名字太形象了,它真的就像一隻尖咀,把自己完全伸進大海裏去了。香港文化中心和藝術館也就在這個尖咀上,從那兒向南端走不多遠,就是一個公眾碼頭,附近還有天星碼頭、海運大廈、鍾樓,有了這些參照物,在通向大海的路上,你絕對不會迷失方向。
就是這片海水把半島和港島隔開了,對於港島,她更像是一個海灣,對於半島,她更像一個海峽。隔海而望,一個現代化國際大都會就像從藍色海洋上直接生長出來的,而對她的打量,人類或許真的需要有一片大海來作為距離,才能感覺到她無言的、寬容的、廣亮的存在。這和你走進那個擁擠的、逼仄的、吵鬧的彈丸小島絕對是不一樣的感覺。而這片大海,她到底叫什麽?維多利亞港,維多利亞海峽,維多利亞海灣,維多利亞女王,這無疑是英國人的命名方式,他們以大海的方式表達了那些遠離故鄉的殖民者對他們的祖國和女王陛下的思念和虔誠。她是否還有別的早已失蹤了的另一種命名?在這裏,我總是有很多多餘的追問,但卻又無從深究或不想深究。
聽說,--你可以把這當做九龍的又一個傳說,當年英國強逼清廷簽訂的那一紙拓展新界的條約就是在這海上的一條船上草簽的。那絕對是光天化日之下的交易。大清國的龍旗和大不列顛的米字旗交叉懸掛,像一個世界的陰陽兩麵。那位大清國的使臣,看上去又老又瘦,一襲寬大的官袍,腰係玉帶,但裏麵就像當時的大清國,隻剩下一副空架子。不能說沒有一個討價還價、甚至是寸土必爭的過程,我想,他也肯定不想當賣國賊,他肯定也有很深的屈辱感,但他最終隻能低下僵硬地梗著的脖子,當他用羊毫筆和一筆纖秀的小楷簽字時,他是否有賣兒鬻女的感覺?對此,我依然不想深究。這一條約的簽訂,點燃了被劃入“新界”的中國老百姓的又一輪抗英起義,這種激烈而又注定隻能失敗的反抗,在百年雲煙過後早已恍如傳說,但又絕對不是傳說,我在東莞雁田就見過當年的抗英義軍殘存的指揮部,也在新界看見當年中英兩國官員勘界後留下的界碑,用中英兩國文字刻下的碑文,依然可以清晰地辨認。被風雨侵蝕得渾身斑駁的碑石,卻異常堅固。正是這些石頭,把同屬一個祖國的土地,強硬地進行了分裂。
撕裂之痛可以深入骨髓,但歲月又將撫平一切流血的傷口。如今,界碑的一邊是香港,界碑的一邊是深圳,大家都記得那個時代,隻是那種深入骨髓之痛,那種以命相拚的激烈,皆已成了無新意的老故事。邊界兩邊的人,你來我去,來回往複,心情都已變得豁然開朗,連水和天都是平靜的。隻有我在這裏追憶,連我自己都感到奇怪。對這片土地,有些東西你其實不必看得那麽仔細,也不必那麽深刻地牢記,畢竟,一千一百多平方公裏的土地已被完整地收回,就算不收回,生活也還在繼續,就在全副武裝的英國皇家部隊開進新界、升起米字旗的那年端午,九龍人照樣在劃龍舟,幾乎狂熱到顛狂。
九龍的龍舟世界聞名,隻要是個九龍人,都能掄起兩把槳。這片大海,就是他們劃龍舟的賽場。一直到現在,這裏年年都要舉行龍舟賽,而且都是大規模的國際性的賽事。這片海域是進入香港的門戶,有足夠的寬度和深度,水域遼闊,自然條件得天獨厚,有三個主要出入水道,七十二個供遠洋輪船停靠的泊位,是進入香港的門戶,可以同時停泊五十艘巨輪,萬噸級的遠洋巨輪可以全天候進出港口。而它能夠成為這樣的一個天然深水港和避風港,還真是多虧了這個九龍半島,隨著半島向南伸入海中,消減了風浪,使港區相對平靜。平靜之中你又可以看見整個港區的繁忙,它擁有世界上最先進最完備的助航設施以及港口通信設備,其效率之高,為世界各大港口之冠。
九龍人也許該換一個地方劃龍舟了。但無論他們在哪裏劃,他們決不會遠離大海,他們也還像當年那些抗英壯士一樣強壯,一樣充滿了激情和力量。隻是現在,他們的敵人早已不複存在,有的隻是競爭對手,大家都在玩同一個遊戲,是的,這的確是遊戲。你也許會在鳳凰衛視的現場直播裏看到一個被不斷放大的鏡頭,一百個青銅漢子,從古籍般幽暗的老祠堂裏抬出了一條條漫長的龍舟,烏黑,如同枯木,那深厚的曆史文脈是否還能說出這裏一個個古老家族的來路?是的,這就是九龍人的祖先劃過的龍船,也是九龍特有的龍船,不過,哪怕再獨特,這原本也不過是一種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水上遊戲工具,但九龍的漢子們抬著它,卻沒有一點遊戲的味道,他們虔誠地、神聖地抬著它,就像抬著祖先的靈魂,一路上大聲叫喊著,走向大海。這時候你可以嗅到九龍人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來自大海的強烈氣味,而這條龍船仿佛就是他們和曆史保持的最後的聯係。大海仿佛已等了他們很久了。一條龍船下水,突然變成了占據整個畫麵的大特寫,頃刻間,大海便從四麵八方趕了過來,浪花連同一個個倒著過的日子,傾瀉在一百個青銅漢子身上,水花四濺,壯懷激烈,讓我看得驚心動魄……
三
對於九龍,有些東西我不想掩飾。這裏不隻有香港中環那樣的大街和摩天大樓,還有像盲腸一樣的老街和小巷,灰暗,狹窄,擁擠不堪,這些,我都覺得沒必要掩飾。九龍似乎也沒有誰去千方百計地掩飾,去給它們穿衣戴帽,以廉價的方式把它們打扮一新。
我到九龍時,正趕上香港“全城迎東亞運”活動在尖沙咀九龍公園舉行,但我並未感覺到內地那種每逢大的會慶就會出現的那種緊張氣氛,沒有如臨大敵,沒有戒備森嚴,更沒有出現賣菜刀也要實名製。我很輕鬆地就走進了九龍公園,很多遊人和我一樣在這免費的、也沒有人把守大門的公園裏閑逛,很多的老人也在這裏閑坐或遛彎兒,一如平日的光景,乞丐、流浪漢也依然在這裏酣眠,沒見警察和城管人員來驅趕他們,盡管他們躺在那裏就像一堆堆垃圾。我在那裏差不多逛了一個下午,隨心所欲地用我的數碼照相機拍照,甚至到活動的主會場也拍了幾張照片,也沒有人來阻攔我,連盤問一下的人都沒有。
香港很小,九龍也很小,但九龍公園比我見到的許多內地公園更寬廣,我相信這不是我的錯覺。這裏樹很大,鳥兒很多,我看到了一根以鳥為圖騰的木雕柱,我凝神望了許久,我的目光無疑是憧憬的。
然而,一走出九龍公園,走到人口稠密而街道狹窄的舊城區,我又情不自禁地發問,香港人的生活難道真的那麽值得我們憧憬嗎?
我一直懷疑,港人的幸福指數是否真的有我們羨慕的那樣高?這是隻有走到了這裏、隻有在現場才會產生的疑問。
我有不少香港朋友,他們至少是中產階級,但走進他們家裏,對比我在內地的家,我立刻感覺自己闊了起來。至少是從房間的麵積比,我比他們闊多了。香港是一個生育自由的地方,大多是多子女的家庭,而一家六七口人,哪怕是中產階級家庭,也隻能住在五六十平米的房子裏,螺螄殼裏做道場,吃和住都在這樣逼仄的空間裏發生。房間很多,但很小,小到剛能放下一張床,剛剛能夠讓一個身體躺下。被子折疊得像在太陽下曬幹了水分的豆腐幹。小飯桌上,精致的青花瓷碗,閃著光,細致的光斑。露台上,洗滌的被褥已經曬幹,陽光的氣味還很強烈。一個帶露台的房子,哪怕如此狹窄,也在千萬以上,這在香港也是奢侈的,它承載著香港中產階級的生活。
如果他們用同樣的價格,可以在近在咫尺的深圳或東莞買到一套豪宅,甚至是一套帶私家花園的別墅。價格和價值顯得非常吊詭。一套同樣的房子,在羅湖口岸那邊的香港,可以賣到兩千萬,一過羅湖口岸,在深圳,就隻能賣五百萬了。而在深圳關外,在以半小時為半徑的城市圈裏,這個價格大約在一百萬左右。我現在居住的東莞樟木頭,人稱小香港,這裏離深圳羅湖口岸僅有十九分鍾車程,開發出了一百多個麵向港人的花園樓盤,一度引起港人的瘋狂搶購,這麽好的房子,這麽好的環境,簡直太便宜了,他們不是來這裏買房子,而是買白菜蘿卜。--看了香港的房子,再看樟木頭的花園樓盤,我敢說,樟城的每一個花園樓盤搬到香港都是高檔住宅區,都是豪宅。
但隨著人類活動半徑的擴大和珠三角不可逆轉的的同城化,這種非常吊詭的價格和價值的巨大落差還能維持多久?對經濟學,我是個門外漢。我隻能憑我的真實感覺做出我的感性判斷,人民幣的升值是必然的,不說房子,就說一個一模一樣的蘿卜,在香港可以賣到五元人民幣,在內地連五角錢都不值了。人民幣實在太值錢了,不升值簡直不符合生活邏輯。所以我斷言,中國的房價上漲是抑製不住的,物價上漲也是抑製不住的,工資上漲也是抑製不住的。這是同世界接軌的大勢所趨。如果能削平中國和世界的價格和價值的巨大落差,簡單說,如果內地人現在住著的房子和香港賣到一樣的價格,中國至少有一半人可以在一夜之間成為千萬富翁。換句話說,排除價格的因素,從住房和物質生活的實際水平看,內地人在內地的生活和香港人在香港的生活,基本上在同一水平線上,絕對沒有我們想象的那樣懸殊。香港中產階級的房子,還不如內地中等收入家庭的房子。那些居住在貧民窟裏的港人,換在內地也一樣要吃低保,住政府提供的廉租房。可奇怪的是,這些住在貧民窟和廉租房裏的香港窮人,一出羅湖口岸,立刻就可以氣宇軒昂地買上一套帶私家花園的洋房,比香港價值兩千萬的房子還要好。很多在香港領養老金的退休藍領工人,可以在內地雇傭人,在內地享受著養尊處優的富翁生活。港人在內地和他們的二奶生下了多少孩子,不知是否有人統計過,又是否進了中國人口普查的數據?--這或許又是我多餘的追問。
盡管樟木頭等地的房子是如此價廉物美,離香港又是如此近在咫尺,但還是很少有香港人真的願意搬到這裏來,哪怕是住在貧民窟裏的香港人,他們的大多數時間還是住在香港、九龍的貧民窟裏。我在樟木頭的鄰居幾乎全都是香港人,我住的這個花園有一句經典的廣告詞:××花園,香港人的家。這個花園原本是不對內地人發售的,隻因為近年來香港遭遇金融危機,有的港人急需資金,急於套現,才對我們這些內地人網開一麵。但我住在自己家裏,也能感覺到香港人看我們這些內地人的眼光有些異樣。雖說現在內地已經不乏富翁,尤其是在沿海發達地區到處都是大亨,但在很多港人眼裏,內地人依然是窮人。實在說,這也讓我對有些港人看不順眼。毋庸置疑,港人身上也有很多毛病。在他們用異樣的眼光看待內地人時,他們有時候也很被內地人尤其是北方人瞧不起,這裏麵有他們對金錢的迷醉、愛打小算盤以及他們過於自戀的優越感。他們需要保持某種優越感。他們可能是在某種幻覺中保持著這種優越感。但我又不能不由衷地佩服他們,當我在香港看到了他們住的房子,看到他們置身於如此狹小的生活空間,卻很少有蝸居的感覺,還有那樣寬廣的精神自由--這似乎不僅僅是一套大房子就能給他們帶來的。或許還有一些別的什麽構成了他們的精神。他們的心理空間顯然要比我們大。
以城市的現代化而言,深圳似乎已經超過了香港。在深圳,你絕對看不到這些狹窄的街道、老舊的房子、貧民窟。但在香港,尤其是九龍這些人口稠密的街區,隻要你往城市深處一走,隨時都會看見。盡管你不願看到,他們卻可以容忍它們存在。如果換在內地,可能早已拆遷重建了,但在這裏,卻看不到絲毫動靜,也看不見那些寫在老牆上的一個個“拆”字。這裏很少看到內地那些遍地開花的建築工地和滿世界架著的腳手架,也很少看見碎磚爛石亂飛的拆遷場麵。拆遷民居,對港府來說是一件非常難也非常謹慎的事情。但我還是有一種異常強烈的擔心,或許是預感,這房子不會倒掉吧?
我的預感竟然很快應驗了。2010年初,農曆臘月十五,離春節隻有半個月了,這天下午一點左右,在香港九龍地區馬頭圍道老舊居民樓,一座六層高的舊樓突然整個兒倒塌了。一個現場目擊者用手機拍下了當時的畫麵,被香港鳳凰衛視播出,畫麵有些模糊,但播音員的解說非常清晰,整個現場,和地震差不多,事發時聽到一聲巨響,整棟房子瞬間倒塌,漫天塵土鋪天蓋地般飛揚,很多居民大聲叫喊爭相逃命,頭發沾滿塵土。據那位現場目擊者稱,在舊樓還未倒塌前,先就有大量沙塵飛出,隨即便有一名女子在大樓窗口大叫。
舊樓倒塌後,大量瓦礫覆蓋了行人路。隨後,便有消防人員趕到到場救援。這次事件最終造成三人死亡,兩人受傷,還至少有兩人失蹤。事發之後,香港特區政府社會福利署和民政事務總署迅速成立了跨部門中心處理塌樓事件,並開放兩個社區中心,讓無家可歸的居民暫時安頓下來,並對有需要的市民提供心理及財政援助。
應該說,香港既是一個非常重視民生的城市,也是一個相當尊重民意和公民權利尤其私有財產的城市。然而,這兩者之間,似乎暗藏了一把雙刃劍。事發後,有人反思,也有人追問,就在一周前,香港政府針對舊城區和樓齡在五十年以上的老舊房屋推出強製驗樓和驗窗計劃,但舊樓強製驗樓計劃未能執行。據香港屋宇署資料顯示,該署早在這幢舊樓倒塌的六年前就來檢查過,隨後發出了修葺令,業主當時已按要求完成有關維修工程。今年初,屋宇署再此檢驗了這幢舊樓,發現又有需修葺的地方,並於2010年1月13日也就是這幢樓房倒塌的二十多天前再次發出維修令,要求業主最遲於2010年7月完成維修外牆及公用地方的破損和剝落的混凝土。結果,還沒等到最後的時限,這樓就在製度的空隙裏倒塌了。
一座舊樓的倒塌引起了多米諾骨牌效應。除了九龍,在香港各地還有很多這樣的舊樓,據港府有關部門調查統計,僅九龍紅磡地區就有兩千多幢樓齡較高的舊樓,這些舊樓的單位,在維修時已發現牆身鬆散。香港特區政府發展局痛定思痛,責令其下屬的屋宇署將對全港樓齡五十年以上的同類結構建築進行全麵檢查,以保障住客及公眾安全。
這一事件發生時,我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和複雜的滋味。不知不覺,我就爬上了樟木頭的觀音山,這裏有一座世界上最大的玄武岩觀音雕像,也是香港人虔誠地朝拜和信仰的。在此,我為他們虔誠地祈福,也讓自己的心情漸漸歸於寧靜。許久,我都下意識地望著香港九龍那個方向,長久地凝望著那一方天空。
天上那些雲紋圖案,仿佛產生於我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