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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一千無光之年

  筱敏

  過年了,天很冷,身上也冷,冷到骨頭縫裏。

  滿街流布著金的紅的年的氣味,然而還是冷。幾十年以後我總算懂了,母親何以每年都那樣熱衷於在家裏製造熱鬧的“年味”,因為她冷,年老的時候更冷。那年的大年初一,母親就是急於接聽一個拜年電話,忘了自己病體的問題,跌倒,從此臥床不起。那個電話對她緊要至此,好比凍僵的人遇到柴薪。今年母親不在了,從前的家也不在了。從今年開始,我要學著母親,把年的顏色張掛在我現在的家裏,雖然我覺不出新歲的來臨有什麽值得歡慶,和寒潮一同襲來的,隻是舊年逝去的傷悼和悲辛。

  身體不適給了我清靜,得以讀完奧茲的《愛與黑暗的故事》。

  名作家的自傳總是這樣開始的:“家裏到處是書。父親能用十六七種語言閱讀,能說十一種語言。母親講四五種語言,能看懂七八種。”除了深吸一口氣,還有什麽可說,名家總是優越的,例證很多。但隨著敘述的展開,我發現事情完全不是通常的那樣,閱讀的過程根本不是泛舟於湖光山色,而是在往深海下潛,打不住,盡管幾乎窒息。在人的深切痛苦中,作家的才華退到了背後,攫住我的是人的悲劇。

  讀完全書,忍不住再回頭翻,原來奧茲在中文版前言中已經告訴過我們,他的每一個句子都是誠懇的,沒有一處閃爍其詞。它是浩闊的,也是細微的,是詩性的,也是質樸的,作家的才華都在莊重之中,一如“耶路撒冷的石頭”。

  作家如是概括自己這部巨製:“假如你一定要我用一個詞形容我書中所有的故事,我會說:家庭。要是你允許我用兩個詞形容,我會說:不幸的家庭。”開始的時候我想,這可能嗎?一個以色列作家。生於1939年。父親來自曆史複雜的敖德薩,經曆過烏克蘭、俄羅斯、十月革命、內戰、貧困、審查、恐懼、逃亡。母親來自歸宿不定的羅夫諾,遭受過俄國--波蘭--俄國--德國--俄國來回地占領和吞並,斯大林的屠殺和希特勒的屠殺。就是在一路的顛沛流離中,在民族反複的撕裂、吞並、征服、反抗、逃亡、背棄、乞求融和、夾罅求存的過程中,這個家庭獲得了令人驚羨的語言能力。這不是優越,而是不幸。這樣的背景之下,家庭已經不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分子,“單一的主題”已經不可能單一,所謂不幸,也就不僅僅是家庭的不幸。

  然而奧茲還是旨在這單一的主題。浩闊的主題風沙一樣掃來掃去,很是喧響,獨行的人終究還是孤身一人。無論民族的甚或人類的主題多麽巨大,所有的不幸匯聚到個人那裏,最終還是個人的不幸。

  托爾斯泰的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下這斷言時托爾斯泰還很年輕,到他八旬之年棄家出走時他又將如何言說呢?事實上,當我們說幸福的家庭的時候,我們通常隻是在想象,把我們並不了解的人家鑲入理想規格的取景框裏,卻裁掉了那些不合規格的部分,因為距離,因為隔膜,我們看不見也不願看見還有那些部分。家庭不是人類最初的烏托邦,卻是人類最後的烏托邦,人們總需要一個烏托邦以寄托自己的理想和溫情。奧茲寫道:“在我看來,家庭是世界上最為奇怪的機構,在人類的發明中最為神秘,最富喜劇色彩,最具悲劇成分,最為充滿悖論,最為矛盾,最為引人入勝,最令人為之辛酸。”而我是一個悲觀主義者,在我看來,喜劇輕如鴻毛,是隨風飄逝的,一如喜慶的年節再怎麽經營都短暫,而沉下來的都是悲劇,說到底,所有的家庭都各有各的不幸。

  人需要相當的閱曆,方能讀懂自己的父母,方能讀懂自己,這就是奧茲所說“當我覺得看見父母仿佛看見子女,看見祖父母仿佛看見孫兒孫女時才開始寫”的原因。擁抱自己的親人容易,但撫摩一個人的內心很難,需要明敏的感受能力、浩大的悲憫,也需要耐心。人的內心與鑽石那一類硬物全然兩樣,它纖細、綿密、柔軟,是要小心輕放的易碎物品。

  而世界由硬物構成,岩石和沙漠,金錢和權力,槍和炮,屠殺和占領,將碎片重新砌起房子是粗硬的重活,在石隙裏栽樹也是,敵視很硬,漠視很硬,命運的打擊很硬,曾經握在一起相互溫暖的手,終於也長滿了粗硬的繭子。幸福是有的,在粗硬的繭子裏。

  奧茲十二歲的時候,他的母親自殺了。幸福的鏡框猝然摔在地上,變成粉碎性的不幸。

  不幸先是打在母親身上,母親抵抗,把自己變成一朵蘑菇傘,一直竭力保護自己的兒子。從兒子牙牙學語開始,她便與丈夫聯手築堡壘,隻教兒子說希伯來語,以防兒子懂得任何一種歐洲語言,長大後受致命的誘惑前往歐洲,在那裏遭到殺害。她給予兒子的故事是黑莓和藍莓、塊菌和蘑菇,山妖、精靈,森林深處的魔法小屋、峽灣對岸的古城堡,山洞裏的幽靈愛上了砍柴人的妻子,動物的內心世界,鑄紐扣的人……而把裹挾著自己的黑暗擋在故事外麵,假如可能的話,也擋在家庭生活的外麵。另一個與森林有關的故事,她隻用兒子聽不懂的俄語和波蘭語說,隻和來自故鄉的女友說:森林、飛鳥、蘑菇、茶藨子和草莓,就在那個她曾經和夥伴們圍著篝火唱歌的地方,德國人在坑邊上射擊屠殺,兩天內大概有兩萬五千人喪生,幾乎所有的老師和同學、鄰居、朋友、熟人……所有這些人。更深而隱秘的故事肯定還有,她不知道該用什麽語種,更不知道能和誰說,心靈的語種比所有人類的語種都要複雜、精微,不可捉摸,難以表述,僅僅是黑暗,就能剝離出千層萬層。她感受得到每一層的差異,冷暖,以致把內心揉成碎片。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該把內心的碎片怎麽辦,它們形狀複雜,甚至碎成齏粉,她隻有包裹起來方能走到人前。心靈的每一碎片都是有痛覺神經的,這我知道。我相信她曾試圖整理,一次再次,這等同於求生。求生的願望是人最強烈的願望,然而卻是一次再次陷入黑暗。她自然也試圖求助於親人,但她一定會發現,當她剛剛把包裹打開一個小口,親人就閉上眼睛扭過頭去,那些齏粉太可怕了,令親人煩惱,不知所措,從而焦躁、厭倦,甚至心生怨懟,他們寧願相信沒有那些齏粉。畢竟誰都願意生活健康安寧,誰都害怕並拒絕病痛,親人也一樣。她對親人的反應極端敏感,立刻就重新裹起來了。一次的打開和裹起帶來一次新的更可怖的崩潰,包裹內的物質更黑暗了,這隻有她自己知道。所謂的分擔是不可能的,一個人的病痛是一堆負擔,攤在地上不能止痛,還徒然絆倒別人。她把那些黑暗物質收回到自己身上,把身外的家整理好,於是生活恢複了常態,幸福重新再來。

  這個女子微笑,許多年後兒子還記得這是沒有微笑的微笑。“她的故事不是從開頭講起,也不是以大團圓的結局結束,而是在灰暗朦朧中閃爍不定,千回百轉,刹那間從薄暮中現出,令你驚奇,令人脊梁顫抖,繼之,在你尚未來得及看出眼前是什麽時又消失在黑暗之中。”她告訴兒子:“你的耳朵在夜裏聽到的所有聲音,幾乎都可以用不止一種的方式來進行解釋。”但兒子年幼,可能很難明白,裹挾她的黑暗太深重了,那是她發出的求救呼聲。

  她的內心由硬物包裹,密密層層不能穿過,但曾經有人想要穿過嗎?沒有人看見的病痛就不是病痛,正如未經說出的苦難--這麽說吧,事實證明的是,未經大聲呼喊,反複講述的苦難,全世界都願意相信根本不曾發生。

  所謂幸福,是靜止不動的,而生活不能靜止不動。

  幸福在這個女子的一生可以概括於兩個畫麵,一個在她的少女時代,家中的牆壁曾懸掛過幸福,那是一幅鑲在鍍金畫框中的繪畫:一個比公主還漂亮的金發牧羊女,由白羊和牧草、田野和薄雲環抱著,身穿繡花襯衫和鑲花邊的三層襯裙。和這樣的幸福生活在一起,這個女子總是沉默的,她隻會自我逃避。但突然有一天,當姊妹們又在談論那幅畫時,這個沉默的女子勃然大怒:“閉嘴!你們兩個人都給我閉嘴,你們怎麽能這麽胡說八道,那是一幅不真實的畫,包含了極為道德淪喪的東西。”她憎恨那幅畫,對那裏麵的幸福報以鄙夷和唾棄,那個昂貴的畫家如此輕浮地忽略苦難,把現實生活粉飾成某種瑞士巧克力盒子上的風光,這樣的幸福對於她就像橫遭毒蠍的蹂躪。

  另一幅靜止的畫麵,是兒子記憶裏的:周末,陽光,草地和樹林,一個幸福的家庭,“母親背靠大樹坐在那裏,父親和我枕著她的膝頭,母親撫摸著我們二人”。許多年後,兒子終於讀懂了這畫麵:

  “但是我知道他們經曆著怎樣的痛苦嗎?”

  “他們二人呢?我父親知道她的苦楚嗎?母親理解他的苦難嗎?”

  “我們之間相隔一千光年。不是光年,是暗年。”

  “即使那一刻,那是我童年時代最為寶貴的一刻,我們之間也隔著一千無光之年。”

  許多年以後兒子終於懂了,而母親當時就懂。沒有光,她便應該是一條光,撫摸自己的親人。她是靠某種浪漫主義準則生存的,向往世上本不存在的某個地方,流連在崇高、痛苦、夢幻與孤獨之間的模糊地帶,有著棄兒的內省。她關注他人的感受,是一個“非凡的聽眾”,沉默地注視和傾聽別人,而這也是世界分配給女人的角色。男人們不住地說,陶醉於他們淵博的知識,他們的工作,創造性的鬥爭,計劃與成就,因她深邃的理解而生光膨脹,他們讚譽她為“一個真正受到神靈啟迪的讀者,每位作家孤獨地在書房裏艱苦勞作時都夢幻著擁有這樣的讀者”。但倒過來讀她的人是沒有的,她過著完全孤獨無助的生活,已經不再期待任何一條光照進她的黑暗物質了。

  她蜷在椅子裏讀書,看雨,失眠,夜複一夜,頭痛,“有些東西在一點一點地消耗著她,她的動作已經開始讓人感覺到一種緩慢,或是心不在焉。”她在黑暗的家裏遊魂似的遊來遊去,找不到安放自己睡眠的宿地,她摸黑枯坐窗前,凝視黑洞洞的夜,以致眼睛也幹枯深陷,兩個黑暈的半月浮在下沿……所有的這一切對於我來說都近在咫尺,她的無眠之夜就在我的黑夜裏,她的頭痛就在我的顱腔裏,她的雨就在我的心髒裏,所有這些我都清楚看見,我都感同身受,所有這一切。

  我不否認這個女子有她的體質缺陷和性格缺陷,其最大的缺陷是憂鬱,她缺乏快樂的基因,缺乏我們稱之為健康的忘卻能力,這是一種病症。健康的人都自體攜帶麻藥,並且積極尋求麻藥,而她沒有。健康的人能夠自我淡化痛苦,消解痛苦,而她卻糾纏,甚至死死糾纏。她本能地抵抗旨在鈍化神經的醫治,各色各樣的安眠藥對她都無濟於事。

  黑暗物質沉積入她的內心,夜複一夜增加重量,這是她個人的負重,旁人是意識不到的。一峰駱駝負重行走難道不是生活的常態嗎?一捆草既然沒有造成危機,一根草當然也不會。誰也不知道她是以怎樣的掙紮來保持生活的常態的。終於有一天,她垮了。崩塌下來的黑暗物質壓垮了家庭和親人,隻有這時候親人才知道那物質的重量。她太年輕了,到底考慮不周,她一定沒有充分估量,她的坍塌是如此殘酷地摧毀了她的兒子,她所愛的人。

  “怎麽會這樣!這麽美麗!這麽年輕!這麽聰穎!才華橫溢!”人們不會了解,在這背後是這麽孤獨,這麽痛苦,這麽絕望,永夜難明。

  “如此受苦受難的靈魂,願她的靈魂安寧!她遭受了很多苦難,因為她洞察了人們的心靈。”的確如此,她愛人們,關切人們,不幸也洞察人們。

  就在她離去之前兩天,她還寬慰親人說,沒有必要為她擔心,最壞的時候已經過去。我相信她一直是渴望生的,她想要挺住,她沒有預料到崩塌會在瞬間來臨。

  我認為我懂得這個故事,懂得故事中的人,母親和兒子。我感激他們。

  我願意相信最壞的時候已經過去,我希望這種時常出錯的估計對於我是真的。

  作家說他小時候的希望是長大當一本書,不是一個作家,而是一本書。因為一本書不像一個作家那樣容易被殺死,雖然有火的追殺,但一本書終究比一個人更容易藏匿下來,在某個國家某個角落幸存。書是一條纖細的生命線。還有,母親曾告訴他:“書與人一樣可以隨時間而變化,但有一點不同,當人不再能夠從你那裏得到好處、快樂、利益或者至少不能從你那裏得到好的感覺時,總是會對你置之不理,而書永遠也不會拋棄你。自然,你有時會將書棄之不顧,或許幾年,或許永遠。而它們呢,即使你背信棄義,也從來不會背棄你--它們會在書架上默默地謙卑地將你等候。它們會等上十年。它們不會抱怨,直至一天深夜,當你突然需要一本書,即便時已淩晨三點,即便那是你已經拋棄並從心上抹去了多年的一本書,它也不會令你失望,它會從架子上下來,在你需要它的那一刻陪伴你。”我要補充的一點是,無論是好的時代還是壞的時代,無論是被珍視還是被鄙夷,書都會在世界上漂流輾轉,尋找內心需要黏合與撫摩的人,你向它呼救,即使相隔千裏萬裏,即使相隔一千無光之年,書還是會跋涉而來找到你。

  有這樣一本書終於來到我這裏,我深感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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