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匡政
近日有媒體報道,一個名叫葉滿天的律師列舉了16個歧視女性的漢字,如妖、奴、妓、娼、奸、姘、嫖等,認為這些漢字均有貶義,使人們在學習和書寫過程中,會認為與女性性別有根本聯係,無形中降低了對女性的評價。看了一下這16個字中,有些字在今天已不具有明顯貶義,如娛、耍這兩個字。這位律師還建議,把“嫖”字改為“行”,從字麵上就可看出是兩個人做了社會不允許、不認可的事。
此言論一出來,立即在網上和媒體引發熱議。這個建議看來挺新,甚至有點荒唐,其實在語言學中屬於一個老問題,記得高中時就聽語文老師說過。奇怪的是,這種事怎能成為新聞。葉滿天的這個建議,也是來自別人的現成觀點,早有學者寫文章說過這個事,在上個世紀50年代,曾有人寫信給當時的中華婦女聯合會,指出有些漢字是“含有侮辱婦女意義的遺物”,主張“徹底消滅今後文字上的男女不平等現象”。那位寫信人也提出改造16個字,與葉滿江隻有幾字不同。一時無法查到圖書館資料,網上檢索了一下,這封信發表在《中國語文》1952年第七期上。
語言的性別歧視現象,並非漢語中才有,在其他語種中或多或少都存在,這是以男性為中心的曆史決定的,英語中這種現象也非常嚴重。語言文字本身就攜帶著大量的曆史記憶,一代一代的社會思想、文化記憶,要仔細搜尋的話,在語言文字中多能找到痕跡。所以語言文字中儲存的曆史與社會信息非常豐富,既有信仰和文明的部分,也有偏見和愚昧的成分,它更多地表現為一種約定俗成。荀子早在《正名》就說過:“名無固宜,約之以命,約定俗成謂之宜,異於約則謂之不宜。名無固實,約之以命實,約定俗成謂之實名。”荀子說的“名無固宜”、“名無固實”,就是指語言文字並不存在什麽適宜不適宜,也不一定非得與某一事物名實相當,說到底,語言文字的形成有一定的隨意性,一旦約定俗成了,並不需要什麽充分的理由。我們從近年誕生的一些網絡新詞“窘”、“雷”等,也能發現這個現象。用任何貌似正確的觀念來改變這種約定俗成,最終影響的是人們之間順暢的交流。
漢語中體現的性別歧視,遠非16個字那麽簡單,它有多種表現,這在語言學中也屬常識。首先“女”字的形象就暗含了性別歧視,它下半部是雙腿跪下狀,上半部則像“掩斂自守”或“有所操作”的樣子,這在甲骨文中看得尤其明顯。再比如指代男性和女性的用詞,有貶義的女性用詞遠遠多過男性。有學者做過統計,指代女性的詞語中,有一半以上都含有貶義:像妖精、狐狸精、破鞋、賤貨、蕩婦、淫婦、騷貨、女流、禍水、潑婦、悍婦、婦道、娘兒、娘兒們、賤人、雌老虎等等。相比較而言,指代男性的詞語中含有貶義的比例就要小得多。當然很多帶褒揚的字也是“女”旁,比如好、婷、嫻、嫩、妙、嬈、嫵、婉等,這恰恰體現的也是一種性別歧視,表明女性總是處在被玩賞、被觀賞的位置上,一切褒貶與判斷皆以男性的標準和視角為中心。這也是那些貶義字誕生的原因,表明這些字在出現時,社會規範是以男性為主體的,自然,男性的語言與視角也就成了一種通行標準。
其他表現性別歧視的現象還有很多:比如隻要男女兩性一同出現時,語序多是男先女後,像夫妻、夫婦、子女、父母、男婚女嫁、生兒育女等等,也暗含性別歧視意味;比如指稱有男有女的一群人,哪怕一群女人中隻有一個男人,就必須用“他們”,而隻有全是女性時,才能用“她們”;再比如很多有力量感的詞多用來稱呼男性,像“師父”、“英雄”等,在女性中並無對應的詞,一旦女性成了師父或英雄時,我們隻能稱為女師父、女英雄。
細究起來,漢語中這種性別歧視舉不勝舉,是不是一並都要重新規範呢?肯定毫無必要。在這方麵是有前車之鑒的。西方社會自上世紀50年代誕生社會語言學之後,人們開始關注到英語中的性別歧視問題,上世紀60年代女權主義興起,使這一問題得到社會廣泛關注。1975年,美國一個全國婦女組織的主席曾公開就英語中歧視女性的語言現象發表講話,首次提出了語言要追求“政治正確”的觀點。自此一場“政治正確”運動在美國變得很活躍。這場運動簡稱PC運動,也就是倡議公眾語言更多地使用那些更為中性的詞語,比如用“原住民”代替“土著人”等、“物質依賴”代替“藥癮”、“視障”代替“瞎”、“性工作者”代替“妓女”等等。PC運動雖然在民眾中造成了很大影響,但最終還是變成一場被很多人嘲弄的可笑標靶。美國學者杜林說過,“政治正確的中心吊詭在於,它要求所有事物多元化,但就是不包括思想多元”,他還說,人們自以為可以“用小小的字詞手術就能治愈古老的仇恨、切除冒犯字詞和潛伏其後的仇恨思想”,但其實是不可能的。PC運動的結果是讓很多人在雞毛蒜皮的語言議題上浪費了大量時間與媒體資源,卻讓社會忽略了很多真正需要關注的問題。
近來常常曝出一些修改漢字的新聞,在我看來,都屬於荒唐建議。語言不過是文化的載體,說到底是社會現實的反映。當一個社會的發展和文明程度沒有到達那個程度,任何對語言文字的硬性規定,效果隻會適得其反,隻會帶來思想的鉗製。當社會進步到能夠自動暴露語言中的愚昧或歧視成分時,社會與民眾自然會做出修正,達成一種新的文化認同,它依靠的是道德與語言的自律,而絕非強製,更不是改改文字那麽簡單。當社會還存在著大量性別歧視現象與意識時,靠改變一兩個字的寫法,毫無意義。有那麽多重要的社會議題需要媒體去關注和討論,希望社會不要因此而浪費太多的媒體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