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堅
我從東京乘10點50分的新幹線前往京都。有座位號的票是13200日圓,將在下午1點10分到達。東京的朋友說,在京都停車的時間隻有兩分鍾,我便有些忐忑。中國生活的經驗,那時候車廂裏全是慌忙取過行李奪路而去的人,也許就因為互不相讓而擠在過道上耽誤了下車。我帶著一隻箱子、一個提包、一個背包,如何了得啊!但上了車,發現行李架並不能放大型的箱子,而大家也不把箱子放在自己的座位旁邊,死死守著,而是集中放在車廂口,那裏有一個專門放大型行李的架子。下車的時候再去取,車停的時候也不會有人跑去看是不是有人帶走自己的箱子,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放在那裏的箱子並不多,兩三個而已,很少有人進行我這樣大輜重的旅行,乘客大多隻是帶著一隻公文包,提一個紙盒子而已。起初我不知道那紙盒子是什麽,後來才知道那是便當,就是日式快餐。便當打開,幾個格子裏裝著米飯團、生魚片、雞蛋羹、生菜。大部分人西裝筆挺,吃便當的方式也差不多,滴水不漏,低頭各自吃盡,然後將盒子收進塑料袋,送到垃圾箱去。絕沒有杯盤狼藉的情況,也沒有人說話。列車奔馳,隻聽得見列車撕開空氣時產生的巨大摩擦聲。我已經是第二次乘坐新幹線,從來沒有聽到誰高談闊論,或者躺倒歪斜徹底放鬆,大家最多就是彬彬有禮地小寐一下或者看書看手機短信看電腦,風景是沒法欣賞的,速度太快,一閃即逝。一眼看去,車廂就像一個大公司的工作間,新幹線完全是一趟工作快車,沒有絲毫的旅遊氣氛。列車的滾動條屏裏精確地告訴乘客這是開向某地的某次列車,途經哪幾個站,洗手間在第幾個車廂。之後就滾動簡要新聞,我看得懂這些漢字:物流、億、販、技術、知、住友銀行、逮捕,以及一個調查:中學生可以在0.7秒內記住9個數字。坐在我旁邊的男子已經吃完便當,看了一眼手機,很禮貌地睡去。他看起來三十歲左右,禿頂,西裝,黑色領帶,戴眼鏡,黑皮鞋擦得雪亮,就像兩輛拴在腳髁上的微型豐田轎車。
在公元794年到1869年之間,京都是日本的首都,叫做“平安京”。持續了1110年的首都,夠平安的了,這是日本曆史的特征,很少曲折,不像中國曆史有這樣巨大的動蕩,總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許多人給我說,京都如何地古老,如何地就是唐代中國長安的縮影。一路上我總是想著長安的樣子,許多詩句湧現出來,“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播音器裏響起了日語,那是報道一個車站就要到了,已經1點鍾了。從時間上看,這個要到的站應該就是京都,但我看見窗子外麵隻是一片原始的水泥森林,一直排開到遙遠天空的盡頭,哪有半點長安的影子。遲疑片刻,飛快地收拾,然後向著車廂口奔去,拖出箱子,我奇怪地以為全車人都是到京都去的,並沒有其他人下車,唯我而已,我肯定已經成為這一路下車者中動靜最大的一位。是不是長安先不管了,我必須在這個叫京都的站下車。
我立即進入了一個超現實的車間之類的地方,幻覺中這建築還在進行電焊,弧光閃閃,其實它已經完成了十多年,依然是煥然一新,就像昨天剛剛落成。巨大的弧形台階和銀白色的金屬電梯從高處像瀑布一樣流下,上麵站著木偶般的人類,令我頭暈目眩,驚愕不已。京都車站是一個巨大的電鍍過的閃著微光的鋼材交錯的建築。內部有峽穀般的空間,似乎是一隻恐龍的骨骼,它的肚子捅了幾個大窟窿,可以看見天空。或者像橫著的埃菲爾鐵塔,結構就像M。C。埃維舍爾畫的迷宮。我立即被帶進一架電梯,在鋼鐵的捆綁中升向高處,出來的時候穿過不鏽鋼編織成的隧道,推開一道道玻璃門,仿佛是在世界最高級的礦井中工作的礦工。隧道附近的玻璃門後麵是百貨公司、商店、美容廳、咖啡室,塑膠製造的模特兒在櫥窗裏微笑著。最後,一係列玻璃門在身後晃著,我被帶進一個叫做拉麵小路的館子裏坐下。少頃,一大碗熱騰騰的日式拉麵就端過來了,相當好吃。這鋼鐵恐龍的內部居然藏著一碗拉麵。窗子外麵,有座高舉著一個圓球的塔,那是全日本都知道的京都塔。
京都車站是日本規模最大的車站,設計者是原廣司。京都被譽為通向日本曆史的大門。當年,車站設計方案的招標活動非常隆重,舉行了國際競賽。1991年5月,競賽結果發布,原廣司的方案被評為最優秀方案並實施。原廣司認為,今日的京都依然清晰地保留著1200年前平安京時代的城市形態,其曆史的一個重要內容是城市地理特征。他的方案意圖表達地理上的、作為城市通向“曆史之門”的聚集場所。車站的建築設計,如果僅僅滿足基本交通功能是不夠的,它更應該與城市設計緊密結合,以它為載體,創造出城市公共空間,具有影響、改變人們生活方式的能量。
車站占地38076平方米,總建築麵積237689平方米,地上16層,地下3層,除了地鐵車站和火車站外還包含了百貨公司、購物中心、文化中心、博物館、旅館、地區政府辦事處以及一座大型立體停車庫。用於車站的麵積僅占總麵積的1/20.此外,還有大量室外、半室外的公共活動空間。整個建築內各類電梯就有148台,相當於京都每年申請設置電梯總數的30%。
車站的大廳進深27米,最高處達60米,橫向寬470米,呈兩端高、中間低的穀狀,頂部覆以曲麵的金屬網架和玻璃,進入大廳,人們會看到玻璃上麵京都的天空。建築師意圖表現“境界存在,同時也不存在”的日本傳統美學理念。這個車站建成後的調查顯示,多數京都人對車站的設計持有異議,認為車站太巨大了,尺度和形式不適合京都。日本著名的城市設計專家西村幸夫說:“我個人不喜歡這個車站,可是如果製造出一個傳統的樓閣,也不一定是唯一的答案。在古時候,沒有這麽大的車站,用傳統的材料不可能做這麽大的一個車站。如果我們假裝材料是木頭的,其實還是假的。所以你如果隻是想複製傳統的建築樣式,這好像並不是一個正確的答案。”車站如今成了日本著名的旅遊觀光景點,受到年輕人的喜愛。車站內坡型的樓梯成為京都年輕人聚集約會的場所。人們在車站內看不到列車,有些不知情者進來購物,吃喝玩耍一天,還不知道這是一個車站。
剛到京都,就撞上這樣一個鋼鐵工廠般的龐然大物,令我暈頭轉向,很是失落。我本以為我將擺脫物質主義的東京,以一種古代的方式進入古老的日本。後來稍事休息,我再次參觀了京都車站,它確實有強烈的震撼力,它給我的感受是空間上的勃勃野心而缺乏時間的深度,這是未來主義的建築,與古老溫和的京都格格不入。也許原廣司的寓意是整體上的,但玻璃、鋼材、冰冷的大理石組成的建築材料、大量的幾何型結構以及密密麻麻的線條將其深刻的寓意解構了,一個不知情的日本朋友竟告訴我說車站可能是法國人設計的。京都車站給我一種被捆綁在飛向未來的宇宙飛船中的感覺,尤其是它的上半部,那些通向天空的線條、尺寸精確的大門、孤獨運轉著的電梯、光滑的平台、抽象呆板的塑鋼雕塑,灰冷、荒涼、冷漠、杳無人跡,人類的未來。我走了一個上午,隻碰到穿著工作服正在擦洗電梯的清潔工和一兩個幽靈般的過客。
離開京都車站,才發現京都並沒有那麽誇張,氣氛溫和安靜,高樓大廈之間也夾雜著古老的街道和寺院,有些地方還是成片的。古老的街道,但說不上那是日本式的還是西方式的,風格含糊。一條河自南向北穿過城市,那是著名的鴨川。看起來水是清澈的,一些鳥在洗澡。河岸上有寬闊的大堤,日本朋友告訴我,這裏每年都要搞“鴨川川床”的活動。“鴨川川床”就是在鴨川河岸上的納涼平台。夏天開始的時候,在鴨川西岸上,臨川的先鬥町的各家餐館就向河麵搭起納涼床,點起古式的提燈。人們躺在岸上,眺望東山,飲酒唱歌睡覺。
我住在花見小道的家庭式旅館,紫旅館。這是半個月前在日本的朋友通過互聯網幫我預定的,隻有兩天的空位,兩天後,我得搬到另一個旅館。這一代是老街區,歌舞伎聚集的地區,旅遊熱點,旅館價格比較貴,一個房間每天9000日圓,包早餐。雖然是9000日圓,但是一個房間,你可以一個人住,也可以一家子住。順著四條向東,這是一條兩旁都是回廊的商業大街,有19世紀的氛圍,隻是街上的人很少有穿和服的。轉進花見小路,就進入了京都傳統的街區,都是深色的兩層木樓房,一樓大都是酒吧、餐館、咖啡店的門麵。下午,所有的門都關著,像是休息日,其實都在營業。後來我發現,日本的街道上沒有中國那種街道上的生活。在中國,生活從房屋裏蔓延到街道上,人們在那裏聊天、吃飯、洗衣服、養花,玩麻將,尤其是在次要的街道,街道隻是家居和日常生活之間的過道。冷清無人關著門的街道是很不吉利的,沒有人氣。在日本,街道隻是用來交通,生活在屋內進行,因此街道總是很安靜、冷清。從第三個小巷進去,遠遠地就看見了掛在木閣樓上的“紫”字,寫得龍飛鳳舞。也是兩層的樓房,按了門鈴,拉門猶豫不決地被撕開了,就像日語,這種語言的一句話隻在最後的時刻你才知道它的意思是要肯定還是否定。一個笑容滿麵的老婆婆彎腰垂手站在門口,她就是旅店的女主人吉田綾子,也是唯一的服務生。進門是一個兩平米的小天井,角落裏擺著一盆植物。天井邊是一個鋪著席子的台,客人在這裏就要脫鞋,換了拖鞋再進去。一樓是浴室、廚房和主人的臥室,後麵還有個稍大的天井,裏麵有水缸和一個神龕,一點植物,盆景般的小天井。主要的客房在二樓,三個房間和一個衛生間。有的房間門口放著拖鞋,這意味著裏麵有人。我的房間大約七八平米,床是榻榻米式的,幹淨的被單上放著一套和服。榻榻米的功能就是睡覺,這樣的貼著地麵是否意味著不安全感?榻榻米沒有上床下床這樣的含義。住這樣的房間,你得學會整日盤腿,站著是很不方便的。有兩處窗子,一處向著別家的瓦,一處向著街道。吉田綾子66歲,有兩個兒子,嫁到這家後就一直跟著丈夫開旅館,算起來也是三四十年了。她的聽覺已經非常靈敏,隻要聽就知道客人需要什麽,在做什麽。她為我放好了洗澡水,請我去沐浴。浴室是公用的,總是吉田綾子放好洗澡水,再請客人去沐浴。晚上回來的時候綾子問我,早餐幾點用,我猶豫了一下,說7點到8點之間吧。她說,那就折中一下,7點半吧。我後來發現,明治維新以來以德國為榜樣的日本,時間觀念已經非常精確,看日頭估計時間,不戴手表已經無法生活了。我看到公共汽車站的時刻表,每趟車的抵達時間精確到分。奔波一天,我本來準備睡到自然醒,然後睡眼惺忪地迷糊一下再吃早餐的,現在卻緊張起來,想到7點半必須吃早餐,竟有點難以入寐了。7點25,房間裏已經飄起煎魚的香味,電話響了,綾子咕嚕一陣,我猜意思是吃早餐的時間到了。還來不及衣冠楚楚,她已經敲敲拉門,抬著一盤食物,跪著進來了,將一碟碟食物擺好在比榻榻米略高的矮桌子上。
每樣食物都是一小碟或者一小盅,剛好可以擺滿一隻盤子,這樣的配置決不是讓你大吃大喝鋪張浪費,吃飽而已。食物包括,一罐米飯,一碟漬物(泡菜),一塊煎魚--旁邊配了一片紅葉,好看而已,不可吃的,一隻冷雞蛋,一盅豆腐湯,一壺茶。擺好,吉田綾子悄然退去。次日的早餐,隻有米飯不變,其他都換了。旅館周圍很安靜,街道的盡頭是一個禪寺,偶爾有汽車猛烈發動,然後一切歸於寂靜。我打開向著小巷的窗子,從來沒有看到人。有鄰居來拜訪綾子,是來向她借被子的,看來也是開旅店的。有一天出門時看見吉田綾子的丈夫,老人家,鞠躬,然後就不見了。拉門鎖起來,房間就消失了,看起來隻是沒有房間的過道。知道那是房間,是因為房間的門口有時候放著拖鞋,兩雙的,三雙的。有時候一雙都不見了。拉門將房間隱匿起來,每個人都藏在自己的格子中。放在門口的拖鞋是一個符號,表示裏麵有人,但裏麵是誰是不知道的,拖鞋都是一樣的。而在中國,門就意味著住在裏麵的人的地位、尊卑。現代的兵營式建築弱化了這一點,但隻要可能,門一定會有暗示性。家庭旅舍並沒有供客人交流的客廳之類的地方,在中國,家庭旅館的話,大家可以在客廳裏看電視,一起聊天,並參與店主人的家庭活動,比如幫他做飯。就是大賓館,也給人似乎知道別的房間裏在做什麽的感覺。有些旅客的門大開著,電視的聲音傳到過道上。開會的時候就更熱鬧了,那一段的過道上的門都開著,男女同誌彼此在房間裏串來串去。紫,溫暖,舒適,但是很隔絕,孤獨,神秘,互不相幹。
京都從公元794年成為日本的首都,最初名為“平安京”。古代京都仿造的是長安和洛陽的模式,以朱雀大路為中心(寬度約85米)分為左京、右京兩區。南北約5.2千米,東西約4.7千米。那時候曾經擁有15萬人口。現在已經有1469472人(2005年的數據。如此精確的人口數據,在中國是永遠統計不出來的)。天皇居住在京都的北部,那裏也是政府機關。京都是明治維新以前日本的政治中心。以天皇為首,貴族、官員、武士等都生活在這裏。周邊地區是政府官員的官邸,宅院井然有序,形成官邸街。古代的記載說,京都“柳樹與櫻花交錯種植,如錦如緞”。到11世紀至12世紀之間,平安京才被稱為京都。中世紀的京都,市民社會非常發達,已經作為商業都市發展成日本最大的都市。在17世紀末,東京的西陣地區已經成為世界知名的紡織業中心之一。明治時代由於政治原因,日本首都遷往東京,京都市民的抗議遊行也沒能阻止天皇的遷移。皇室貴族,有經濟實力的市民,也陸續遷離了東京。
1944年夏天,建築學家梁思成先生擔任中國戰區文物保護委員會副主任,盟軍司令部請他提供了中國日占區需要保護的文物清單和地圖。梁思成同時建議盟軍對日本的兩個城市--京都和奈良也加以保護。由於梁思成的囑托,盟軍沒有轟炸京都和奈良。
在20世紀60年代中期,日本出台了一係列相關法案,將京都曆史風土區和景觀地區加以保護,並對建築物高度進行限製,除市中心區域外,大部分地區都控製在20米以下。許多區域保留著傳統的木結構房屋,隻是全部進行了防火防震的改造。京都沒有機場,地下鐵路也隻有兩條。京都的建築混雜著曆史上的各種風格,看起來已經不那麽渾然統一了。從花見小道一帶的木結構的傳統民居到京都車站的鋼結構後現代建築,京都給人一種魔幻的感受。
據說京都有4000多個神社,寺院有2000家以上。在日本總共有8.2萬多個神社,平均每1500個人就有一座神社。據日本文部省前些年的調查統計,日本信仰各種宗教的人近2.2億,超過了總人口數,因為日本民眾中有不少具有雙重或多重的宗教信仰,其中神道教信仰者有1億多人,佛教信仰者有9000多萬人。在公元5世紀的時候,中國已經盛行儒教,而日本依然是一個許多氏族和部落組成的原始社會,沒有文字,部落由酋長統治。神道教起源於氏族社會對自然力量的崇拜,以萬物有靈論為基礎,崇拜的是神靈化的萬物。古代日本人相信天上的神明會降落在大木、巨岩或高山上,並鎮守著它們。從高山、大樹、奇石、瀑布、海洋、田地、太陽、火、雷、各種動物到祖先的魂靈,都可以成為祭祀崇拜的對象,日本有“八百萬神”之說。很多神社供奉的是土地神。泛神崇拜是任何地方古代社會的特征,但日本卻保存到今天。公元五至八世紀日本吸收中國儒家與佛教學說後,佛教漸漸形成較為完整的體係。明治維新(公元1868年)前佛教盛行,神道教隻處於依附地位。明治維新後日本政府為了鞏固王權,興起廢佛毀釋運動,許多原始宗教也遭到鎮壓,將神道教加以體係化的改造,尊為國教,成為國家神道。神道教是日本獨有的宗教。神道教成為國家工具的同時,許多原始信仰依然保存下來。但今天在日本,神靈崇拜已經有著很現實的唯物的目的,商業的,職業的,升學什麽的。在清水寺的時候,我花一百日圓求了一個簽,這個簽是與某月某日生的人有關,上麵的簽語明確具體直接,而且分類,希望如何、結婚如何、健康如何、出入如何、訴訟如何、旅行如何、生孩子如何、考試如何、就業如何等等。例如生孩子,直接就說如果生的話就是男孩。在中國,簽語如果很具體明確的話,是不被信任的。寺院裏的簽上寫著的都是朦朧詩,意義晦澀,求簽者就是抽到上上吉的簽,也不意味著吉祥如意的事就會很明確地告訴你,個人的領悟領會是很重要的。在京都,最魔幻的感受莫過於,在用高科技產品裝飾起來的現代化大公司旁邊,藏著矮小寒磣的神社,裏麵供奉著穿古代衣服的神靈,祭祀的方法也是千年延續下來的古法。西裝革履前往公司履職的職員目不斜視地匆匆走過,它們之間沒有絲毫曆史聯係性,時間不存在,隻是些並列著的空間。明治維新以後,日本其實已經成為迷信科學的社會,東京大學的博士佐藤告訴我,迷信鬼神的人通常會被視為怪人。雖然有那麽多宗教信仰者,但大多數人都受過西方高等教育,真正迷信鬼神的人並不多,宗教並非生活的支配性力量,隻是文化和習俗而已。
花見小道是京都藝伎較集中的地區,街上經常可以碰到。她們引人注目,濃妝豔抹,穿著木屐,姍姍而行,看起來就像唐朝的美人,害羞似的穿過街心,消失在某扇拉門後麵。日本藝伎(Geisha)產生於17世紀的東京和大阪。最初的藝妓都是男子,他們在妓院和娛樂場所以表演舞蹈和樂器為生。18世紀中葉,藝伎職業漸漸被女性取代。藝伎的服務並沒有什麽色情內容,服侍客人餐飲,陪客人聊天,也在宴席上以舞蹈、樂曲、樂器等表演助興。她們並非公然的妓女,但角色曖昧也是難免的,這種曖昧是男權社會造成的,賣唱賣笑賣藝被男子們想當然地認為也賣身。在江戶時代,花見小路一帶有藝伎服務的茶室多達700間,藝伎有3000人。現在沒那麽多了,隻有100名左右。日本全國現有的藝伎也不過數百人,相當稀奇,一出現在街頭就有許多旅遊者指指點點,像是古代遺留下來的稀有動物。在京都,找一名藝妓陪一個小時的費用是每名客人500美元。有個叫岩崎峰子的藝伎曾在花見小路上生活過二十多年,2002年,她在美國出版了《藝伎:一種生活》,此書現已暢銷17個國家。她說,寫這本書是想告訴人們:藝伎是日本傳統文化的一部分,是女性自立的職業,而不是外界有人誤解的“娼婦”。
花見小道不遠就是東山。那山上有神社、寺院和古老的街區,是京都的旅遊熱點之一。時值深秋,日本南方正是萬山紅遍的時候,許多人專程趕到京都來看紅葉。遠遠望去,紅色的山岡確實很美,但不太自然,樹種好像是搭配過的,顏色美麗的樹木被有選擇地成片種植,形成了強烈的效果。日本曆史上曾經大量砍伐森林,後來又重新種植,生態恢複得很好,但在恢複的時候,也許就有了許多人為的因素,根據審美和利用對植物進行了選擇。從前看日本畫家東山魁夷的畫,感覺日本的風景很整齊,也許就是自然被人為地設計過的原因吧。
八阪神社非常醒目,山門是橘紅色的,有一種卡通的效果。裏麵的廟宇密集地掛著許多白色的燈籠。祈願的時候拉動一根連接著神龕的繩子。這是日本著名的神社之一,已經不知道它是哪一年建起來的,隻知道在公元877年的時候,這個神社因為顯靈驅除了京都流行的瘟疫而名聲大振。從那時起,八阪神社就被奉為能除瘟祛病的寶地。許多人來到京都,都要參拜八阪神社,環繞著八阪神社,附近形成一個熱鬧的商業區。八阪神社最著名的,是每年一度的祇園節,當年瘟疫流行的時候,人們舉行祈求驅逐瘟疫的儀式,從八阪神社抬出66座神轎送往神泉苑。一千多年過去了,人們仍保留了這個古老的儀式。每年7月祭神儀式開始,要持續一個月左右才結束,是京都一大節日。作家川端康成小說《古都》中,描寫過祇園節的活動。
在京都,許多古老的節日持續到今天,每個月都有節日。1月4日,在下鴨神社舉辦初蹴鞠,表演者互踢鹿皮製作的球使其不落地。蹴鞠在中國唐宋之際十分流行,就是杜甫詩中說過的:“十年瞰鞠將雛遠,萬裏秋千風俗同。”1月8日至12日,在惠美須神社祭祀惠美須,惠美須被日本人奉為商神。2月25日,在北野天滿宮舉辦梅花節。4月,春舞,以歌舞來慶祝春天。5月3日,流鏑馬神事,是祈求天下太平、五穀豐登的祭神活動。5月15日,葵節,葵葉裝飾衣服,遊行,祈禱農作物的好收成。5月的第三個星期日,三船節,追憶古時王朝公卿以詩、歌、管弦等三船遊樂的雅興。6月1日至2日,京都薪能,薪能就是在篝火映照之下,表演日本傳統能劇、狂言劇。7月1日至31日,祗園節。8月7日至10日,陶器節,節日期間,有陶器展銷會,在五條大街上擺滿了全國各地500多家陶器商店的攤位。8月16日,五山送火節,紀念阿彌陀如來佛。9月在大覺寺舉辦“觀月黃昏”,在大覺寺的大澤池上,乘船飲茶、吹笛、賞月,遊吟俳句。10月22日,在平安神宮舉辦時代節。大約兩千人身穿著京都1100年中各時代的服裝,從京都禦所出發,行走3小時抵達平安神宮。10月22日,鞍馬火節,意味著送走了秋天,迎來了冬天。11月的第二個星期日,嵐山紅葉節。12月1日,獻茶節。等等。
各神社與居民區是相通的,穿過八阪神社,就是古老的街區,青石板的道路,高矮參差的兩層木屋,被洗得幹幹淨淨。日本是個有潔癖的國家。我曾經看到有人搞自家門前的衛生,那不隻是掃地而已,而是把大門兩邊牆上的每一條磚縫都抹得幹幹淨淨。這種情況,我在世界各地的旅行中是第一次見到。日本到處都是非常幹淨,散發著消毒液的氣味,體現出對物的愛惜崇拜,偶爾看到衣著可疑的人,那必是流浪漢。我在東京上野公園曾經經過一個流浪者的露天營地,他們也是收拾得整整齊齊。現代化是一種非常深刻的對人性的改造、對生活方式的規範。日本已經見不到中國普遍的那種自由隨便鮮活的髒亂差的現象,現代化的一個方麵就是衛生化。但還是看得出來,過去的時代是不規範的,與四方盒子的現代房屋不同,過去的房屋蓋得歪歪斜斜,高高低低,順從著地勢,如同書法。底層大都是鋪子,上著門板,卸下來就是鋪麵,很像雲南麗江的大研鎮,或者拆遷以前的昆明。掛著各式各樣的燈籠,鋪子出售的都是旅遊商品,店員熱情地向行人招徠著,請你品嚐他店裏做的點心。旅遊工藝品做得相當精致,色彩豔麗。有許多可以信任的百年老店,那就是一直都在從事某一行的老店。當然,許多店都是全國連鎖了。這令人有點失望,如果任何地方都有連鎖店,也就不那麽珍貴了。遊客摩肩接踵。驀然回首,歌舞伎們濃如櫻花,旋即逝去,坐著人力車走了。主道上遊客摩肩接踵,但一拐進旁邊的支路,就即刻杳無人跡,風在吹。這種熱鬧有一種刻意的放鬆,似乎是集體的沒有靈魂的假麵舞會。一離開旅遊區,日本就回複到西裝筆挺,彼此彬彬有禮的氛圍中。
在古老街區的盡頭,是依山而建的清水寺。清水寺是公元798年由將軍阪上田村麻呂和延鎮和尚主持建造的。現存的大部分建築始建於公元1633年。深黑色的圓木,將廟宇支撐在一處懸崖的邊上,被紅葉密集的樹林簇擁著。正殿前麵是一個由139根木柱支撐的平台,離地麵有五十米,京都人將它叫做“清水之舞台”。傳說如果從這個舞台上跳下,沒有受傷,就能實現自己的願望;如果死去,亦能成佛。因此來這裏跳崖的情人絡繹不絕。為此,京都政府在1872年就頒布了跳崖禁令。本堂正殿供奉著十一麵千手觀音立像,每隔33年才開放參觀一次,最近一次開放是在2000年。懸崖下有泉水流出,被人為地分為三股。飲泉水是遊覽清水寺的重要項目,隨時都有人排著隊在飲水。據說這三股泉水分別代表愛情、生命、財富,想求什麽就喝對應的一股。飲水是用帶長柄的金屬瓢,伸到岩石下去接來飲。每個人飲畢,就將瓢放到旁邊的金屬消毒櫃裏,這機器一兩秒鍾就可以將細菌消滅了。在這樣神聖的泉水邊上,使用高科技設備,看起來很是怪異,不自然,人們是信任那神聖泉水的力量呢,還是信任那科技產品的魔力?大殿裏立著巨大的圓柱,看上去它們要生長幾百年才能長到這麽粗。佛像被放置在房間的深處,都是小型的造像,看不太清楚。工作人員在不斷地抹拭著神龕、地板,使聖地產生了很高的光潔度,令人幾乎不敢投足。正殿門邊立著小牌子,寫著:土足禁入。土足就是赤腳。在日本,進入寺院一般都要脫鞋,脫鞋不是小事,它令進入寺院這件事情在身體上體驗著小心翼翼,恭恭敬敬和神聖感。如果平時不注意衛生的人,現在就很自卑,要麽不敢進去,為自己氣味濃烈的腳而深懷內疚,也許回去後就下了決心,養成每天認真洗腳的習慣了。多年前在《外國文藝》上看過一篇日本小說,詳細地描寫穢物的排泄,當時很是不能理解,現在想起來,大約是被普遍的潔癖壓抑所致吧。站在清水舞台上,可以看見京都,白花花的一片,就像正在熔解的銀子。
京都已經相當旅遊化,似乎一切方麵都很在乎旅遊者的感受。在著名的商業大街四條通的東段,有著名的先鬥町,就是飲食一條街,相當長,恐怕有一公裏。叫做街,其實隻是一條小巷,兩邊全是酒吧、飯館、咖啡店……一家挨著一家,每一家都精心設計櫥窗、門簾、招牌,美學風格看得出都是來自古代的詩歌、書法、繪畫的靈感。這條街在晚上看起來就像一個接一個的燈籠。精致而別出心裁的設計給人相當昂貴的印象,並沒有中國飲食排檔那樣的混亂熱鬧,便宜而不講衛生,鋪麵會沿街渙漫出來,夥計們吆五喝六,食客成群結隊。在這裏,一切都在拉門後麵靜謐地進行;街上看起來很冷清,其實正是生意紅火的街道,食客到了這裏,立即被裝到各式各樣的格子裏去。與中國飲食的熱鬧渲染、大吃大喝比起來,日本的飲食給人低語的感覺,飲食好像很不好意思,含著羞恥似的。日本有無數的格子,這是我的深刻印象,就是一份普通的便當,也是分為幾格。
先鬥町過去不遠是京都著名的新京極市場,一個城市最能看出它的真相的地方,莫過於菜市場。日常生活的許多部分都可以包裝起來,但菜市場太日常了,與大地的關係太直接了,是很難包裝的。令我驚訝的是,我看不出新京極市場有菜市場這樣的地方,一切都被包裝好了,洗得幹幹淨淨,沒有一點泥巴,這是完全與大地斷絕了關係的市場,什麽都被透明的塑料包裹著,就像無數的避孕套。像昆明那樣,許多蔬菜還帶著泥巴,在這裏簡直不可思議。很多攤子都在賣漬物(泡菜)。泡菜在中國,大多數來自外祖母的瓦罐,這是私人家庭的秘方,但這裏的漬物,統一包裝,有商標,我估計是大批量在流水線上生產出來的。我想,這樣的菜市場恐怕已經沒有“新鮮菜”。在昆明,人們並不信任包裹在塑料袋裏的食品,人們喜歡活著的魚、帶著露水的白菜、糊著泥巴的蔥和藕。如果你把泥巴完全去掉洗得幹幹淨淨的話,人們反而會懷疑你的藕是否已經死去多日,質量出現問題。在新京極市場的後麵,是日本的農業,那是一條自動的流水作業線,大地的產物與私人的種植無關,一切都是工業化的,沒有什麽直接來自自然,一切都經過工業的設計、洗禮。新京極市場的蔬菜水產部給我一種隔膜感。但你不必擔心小偷,人們可以把錢包放在外衣兜裏。新京極市場最精彩的商店是賣刀具的店,各式各樣的刀具,發出灰暗的光,打製得非常精美,令人產生購買的欲望。但冷靜一想,買了幹什麽呢?在中國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專業的刀具店。
旅遊是全球化的良藥,對治療舊世界的髒亂差、自然隨便、不講衛生相當有效。旅遊被當做了標準,永不撤銷的檢查團,居民普遍自覺地討好遊客,這其中當然有商業的動機,日積月累,是否會令城市完全喪失自己黑暗的私人生活?一切都很光明,彬彬有禮,熱情好客,幹淨衛生,整個城市就像一隻巨大的旅遊紀念品,一覽無遺,一切都為旅遊而設計,節日、工藝品、宗教活動、飲食、旅館、交通、藝術,也許還包括做愛……在這一點上,我以為東京比較自然,好像並不怎麽在乎旅遊者,有許多黑暗、不適合觀光的地方,愛看不看,就這麽的。
南禪寺建於1289年。門樓很大氣,渾厚,據說那就是唐的風格。但頂很沉,像是重量過度的帽子,我發現這是因為建築的下部沒有中國建築那種隱約的楔型。土木結構和楔型使建築穩如泰山。南禪寺的門樓給我頭重腳輕、搖搖欲墜的感覺,其實它已經挺立了幾百年。黑烏鴉在古老的屋頂上盤旋,很像宋徽宗的一幅畫。它們已經非常熟悉這個頂。黯淡的建築,被時間磨出細膩的光。購票,每個人發一個塑料袋,脫了鞋裝進去,各人自己拎著,像是兜著自己的不良紀錄似的。登樓遠眺,正是日落時分。大地蒼茫。蒼茫是沒有國界的,這就是詩歌可以隨便越境的原因,頗有回到長安的感覺,就想起那兩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不會是脫掉鞋寫出來的吧。我對進門就要脫鞋很不適應,這個行為使生活忽然中斷,進入了一個正式場合似的,隨便自然的生活忽然結束,它們很不衛生。古代中國的建築被日本學習模仿,學習總是容易將對象升華、拔高、模式化、楷模化。原來的東西就離開了它的日常氛圍和基礎,較為神聖了。在日本,古代的建築物總是給人拔地而出的感覺,缺乏那種日常親和紮根於大地的東西,也許因為當時就是在頂禮膜拜的心態下建造的。但日本學習西洋的建築並沒有這種感覺,西洋建築的基本功能是實用,美隻是裝飾性的。而中國建築的基本結構不僅僅在於實用,也暗示著中國人對宇宙人生的理解,具有象征性的含義。例如飛簷、鬥拱、柱子,不僅僅是建築結構的需要,有許多精神性的“多餘”,暗示著世界觀。什麽事情都是天人合一的,既要有實用的天,也要有文化的人。中國建築到了日本,也許其文化的部分被誇張做作了,所以在日本,那些學自中國古代的建築,更有壇的感覺。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些瓦,燒製得厚大、堅固,泛著青光,用瓦釘鉚接起來,就像是德國人的鋼盔。蓋在屋頂,不會長一根草。已經不是漢語中所謂的“片瓦”,而是工藝品。瓦其實有著大地的含義,依賴、扒著大地。棲身其下的感覺被取消了,瓦成為升起來的、向上的東西。有的瓦重達13公斤。在高處看,日本的頂相當荒涼,太光滑了,沒有灰塵,不生苔蘚,更沒有牆頭草。中國的瓦表麵很粗糙,接縫用的是泥巴,所以幾個雨季過去,屋頂就長出草來。尤其是在南方,屋頂四季開著花,蝴蝶飛出飛進。當然,這個景象已經是長河落日了,中國現在連瓦都不要,水泥平頂,那就更荒涼了。
南禪寺旁邊有著名的哲學小路,日本哲學家西田幾多郎曾經住在這一帶,散步,思考東方式的存在主義。他是日本著名的哲學家,在二次世界大戰前曾經影響日本。普通的散步小路像馬克思的那條地毯一樣被升華了,成為熱鬧的旅遊點。到京都旅遊的一個重要項目,就是去參觀這條哲學小路。被楓樹簇擁的碎石路,順著一條溪流。路上的某一段出現了一個小寺,這個寺是構思的結果。寺中間圍著一棵楓樹,看上去這個小寺的主持或許所供奉的就是這棵樹。這是一個創意,也許暗示著楓樹就是已經得道的高僧吧。樹冠已經撐得比小天井更大,紅葉在牆外麵落了一攤,美麗淒涼。很是動了腦筋的設計。日本的園林一般都是這樣,設計的痕跡很明顯,似乎並不在意“道法自然”,而是升華於自然。而在中國,園林中不自然的痕跡一定是要想辦法遮掩掉的。一切都要看起來自然天成的樣子,所謂師法造化,鬼斧神工。遊客不敢碰那些神聖的落葉,這場景就像楓樹被培養成了模特兒,正在走台呢,大家隻是嘩嘩地拍照,歎息。
我在紫旅館住了兩個晚上,第三天搬到另一旅館去住。這個旅館在熱鬧的四條通大街北端的一條小街上,日本普通的街區,沒有旅遊色彩,冷漠,行人目標明確匆匆而過,走路也像是坐在汽車裏,握著方向盤似的。慢吞吞、東張西望的人沒有,有,那就是我獨一個,中國來的野蠻人。旅館是一棟水泥和玻璃組合的大樓,我想描述它的樣子,很難啊,已經想不起來了,也許會亮燈的集裝箱比較形象吧。住店的大多是西裝革履者。在日本,西裝主要是工作服,沒有中國那麽當回事情,許多會議通知上寫著,這是正式場合,要求一律穿西裝。旅館每晚6000日圓,包括早餐。房間基本上是一個模壓的白色塑料便當盒。分成幾格,床、桌子、電視機、冰箱、衛生間和過道兼更衣處。幾個電器說明上醒目地寫著“警告”字樣。日本人在設計利用空間上真是一流的,如果你習慣分類而不是自由散漫,那麽這個睡覺的小盒子依據設想的身體健康,非侏儒、非巨人的理想人及其工作後休息的需要設計得相當合理,小衛生間甚至可以坐在浴缸裏泡澡。把門關好,一滴水都漏不到房間裏去。床很寬,一米八的大床,不是榻榻米。如此彈丸之地,竟有三個鏡子,可見儀表對於工作是多麽重要。但這樣的房間對於我實在太小了,幾乎無法打開箱子。住這種房間,你最好隻帶了公文包。科技含量很高,全麵消毒,雪白,一塵不染的衛生間,一塵不染的床單,幹淨得你就像是爬在鏡子上的一隻蒼蠅。這房間就像一些配件,人是這些配件的主體,住在裏麵,人就像安裝好的機器,嚴絲合縫,進入了一個人類車間的巨型傳輸帶。早餐非常簡單,羊角麵包,生菜,咖啡,冰水,完全的西式,排隊去取,住這個店都是奔那杯咖啡來的,是作為旅店的廣告的名牌咖啡。用早餐的人都像是正在工作,有人頭頂牆壁埋頭吞咽。每個人都是西裝筆挺,裏麵的淺色襯衣漿洗得很硬,把柔韌的人體襯托出精神百倍的樣子。西裝是為工作設計的,在中國,人們其實以為它與工作無關,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吃罷,大家自覺收拾幹淨,把杯碟放回去。這樣的吃法,你不能吃得太狼藉,否則很難收拾,很難看,就像進了寺廟的大堂而沒有脫鞋。集體的講究、衛生使自由散漫的行為看起來就是一雙臭腳。
早晨9點準備離開京都,前往大阪機場回中國。京都到大阪機場,得從京都車站乘高速列車,行程約一個小時。朋友說好10點來接我,過了10點一刻還沒有來,很焦慮,擔心乘不上車,還有一堆行李。後來知道他病了,不能來了。我隻好自己去機場,比手勢,寫繁體的漢字,很容易就打的士到了京都車站,很容易就買到一張前往大阪機場的直達票,很容易就上了車,很容易就到了飛機場。現代化其實就是讓生活越來越方便、容易,最後隻要嵌個按鈕就萬事大吉。我原來以為這樣重大的事故,在外國,時間有限,語言不通,越過那麽多錯綜複雜的線路在某次航班的機艙中找到座位,其細節夠我寫個中篇小說,卻無話可說,很快搞定。唯一的記憶是,在買票的時候,售票小姐寫個字條給我看,兩組詞,自由席,指定席。意思是問我要買哪個,我想都不想,就指著自由席。自由席,在中國不就是隨便亂坐嗎?指定席是領導和要人坐的。自由席!OK!2300日圓。拿到票一想不對啊,朋友說到機場隻需要1830日圓啊,怎麽貴了那麽多?進到車站,才發現自由席隻有一節車廂,裏麵空空如也,連我就兩個乘客。其他車廂都滿了。指定席就是必須對號入座,一人一格,自由席你可以想坐哪裏坐哪裏。自由其實是很貴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