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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春哥是一隻鳥

  冉正萬

  當我開車去茅台鎮,鑽進長達2090米的壇廠隧道時,我一下想到了另外一片山區,想起二十年前,我和周四衛在野外搞地質的情景。當時我們一邊爬山一邊幻想,要是把山鑿個洞就好了,鑿個洞我們就能清楚看見山裏麵的地質結構和礦物質了,就用不著這麽費力地再爬上爬下了。一會鑽進山溝,一會爬上山坡,烈日流火,工作服上一圈圈汗堿,不光背心有,胸前也有,像風吹日曬後的靶標,不用子彈,一股風就能吹倒。走到下午,腿發酸,太陽穴發疼,手指頭發脹。因為雙手老是下垂,血集中到指尖上去了。對艱苦的工作,我沒少抱怨,可見我不是一個優秀的地質隊員。最難受的不是長途跋涉,而是夕陽西下,到哪裏去借宿搭夥。我們沒配備帳篷,領導給我們配備的是一句話:嘴是江湖腳是路。他的意思是隻要嘴甜一點,不會找不到吃的住的,又不是在無人區。我是從農村出來的,卻總是羞於向農民大叔開口。搞野外地質調查是兩個人一組,第一年,我的組長性格和我一樣,這就慘了,一到需要聯係食宿就互相推諉,誰都不想上前。我們采用過值日輪班、劃拳、猜枚子等方式,可他經常耍賴,眼看到住家戶了,他一下鑽進旁邊的玉米地,說是肚子疼,要大便,熬到我硬著頭皮聯係好了才出來。和周四衛一個組後,我再也不用為此擔心了。周四衛話多,愛吹牛,雖然隻有兩個人,他可以從早說到晚,說了一天你卻不知道他都說過什麽,隻知道他在滔滔不絕。有時候我很想把他的嘴封起來,太陽曬得人渾身發臭,還有個人在耳邊呱唧呱唧的,真是煩不勝煩。隻有到聯係食宿時,他那張嘴才成為我讚賞的對象,他那些花言巧語也成了美德。他從不和我計較,每次都是他主動上前,把主人說得眉開眼笑,熱情地邀請我們進屋。有一次,那戶人家九口人,家裏隻有一床被子,這床被子是家裏兩個孫子蓋的,一個八歲,一個五歲。其餘的人把腳伸進火堂的熱灰裏,歪倒在草捆上睡到天亮。隻要不出遠門,他們是不會洗腳的。他們這兒的人大多數一生隻洗過三次腳,出生的時候,結婚的時候,死去的時候。這麽窮的人家,也讓周四衛誇高興了,晚飯炒了臘肉和雞蛋,還讓我們睡床上,雖然太擠隻能側身睡,但畢竟有被子啊。農民的床鋪難免會有杯子,我們防杯子的辦法是脫光了睡,連褲衩也不穿,這樣即使在被窩裏被咬幾口,天亮後它們不會留在身上,因為它們喜歡爬在棉布上。杯子和成年男子不同,它們不喜歡裸體,它們喜歡往棉縫裏穿。如果穿上衣服睡,它們鑽進衣服躲起來,那就得帶著它們一起搞地質了,杯子在野外是很難清理幹淨的。兩個光溜溜的男人,抱著兩個光溜溜的孩子,可以稱做赤子吧?

  讓我難忘的當然不止這些事情。那年九月,我們到了杉樹坪。村子坐落在高山梁子的窪地裏,全村隻有七戶人家。資料顯示這一帶有金礦,我們需要駐紮下來進行詳細調查,看看黃金含量能達到多高,有無開采價值。杉樹坪是高寒山區,常年有一半的時間大霧彌漫,隻能種一季莊稼,玉米因為缺少陽光,要到十二月份才成熟。我們站在山坡上看了看,村子裏沒有一棟磚瓦房或者木瓦房,全是幹打壘的土牆房,屋頂上蓋的是麥草。有的麥草已經漚爛了,長出不知名的花來。看到這樣的房舍,我心裏叫苦不迭。

  周四衛一見人就打聽隊長家在哪裏,鄉村早就沒有生產隊長了,但村裏人習慣把村民組長叫隊長。不管在什麽樣的鄉村,村民組長家總是比一般人家條件要好些。為了吃好點住好點,我們一進村就露出嫌貧愛富的嘴臉。村民組長作為當地最高行政長官,接待來村裏工作的人,也算是他的職份之一。站在我們麵前的人沒回答,而是問我們是不是石匠,因為他看見我們拿著地質錘。我們說不是,他說,那你們一定是賣菜種的。因為我們肩上搭著白布口袋,是用來裝土樣和化石的。我們仍然說不是,他警惕地問,那你們是幹什麽的?我不高興地說,你管我們是幹什麽的,問你隊長家在哪兒,你告訴我們就行了。他說,我就是隊長。我尷尬地想,天啦,我搞砸了。我沒料到這個又瘦又黑滿額頭皺紋的人是隊長。周四衛摸出煙,眼睛笑得像豌豆角一樣,腰一彎,連打幾個哈哈。煙點上後,周四衛說明來意。隊長說,住倒沒問題,隻是條件不好。周四衛忙說,不要緊不要緊,我們不講究的,隊長貴姓?隊長說,我姓黃。周四衛又打了個哈哈,啊呀,冉正萬和你還是親戚呀,冉正萬,你外婆是不是姓黃?我想也沒想就順竿爬:是的,我外婆姓黃。事後一想,為了住好點吃好點就把外婆的姓改了,覺得自己有點無恥。心想下次再這樣問,一定要否認,告訴他我外婆姓陸。

  黃隊長同意我們住他家,不是因為和我攀上親戚,而是他認真看了我們的證明,“我不能讓來路不明的人住在杉樹坪,最近有人偷牛。”

  我難堪地想,怎麽看我們也不像盜牛賊呀,野外生活把我們磨得一點書生氣都沒有了?難道?除了地質圖和羅盤,我的行囊裏可是每天都背著一本《世界文學》的。

  不知為什麽,我像小孩一樣,產生了一種賭氣的心情。當我看到一個漂亮姑娘提著籃子從屋裏出來時,我賭氣地想,肯定不是黃隊長的女兒,憑他那副長相,就不可能是這麽漂亮的姑娘的爹。姑娘的籃子裏裝著一把鐮刀。我和周四衛正在搬行李,她低頭與我們擦肩而過。黃隊長吩咐她,“順便買把麵條回來!”在鄉下,麵條是當菜來吃的,還是招待貴客的高檔菜。人漂亮,買回來的麵條說不定也要香一些。這麽一想,我不再像小孩那樣生氣了。周四衛一邊鋪床一邊無聊地哼歌:你到我身邊,帶著微笑,帶來了我的煩惱。這是十多年前的老歌了,虧他就記得這一句。所有的歌他都隻記得一句兩句。我覺得好笑,人家把你當石匠,誰會到你身邊呀。

  晚飯的大菜果然是麵條,用跑油煮出來的,就是把水燒開後先勾一點豬油,讓油花跑在水麵上,麵條煮熟後連同油湯一起端上桌,看上去油多一些,其實沒有多少油。除了麵條還有一缽酸菜、一缽素南瓜。是姑娘和她母親一起端上來的。隊長說,沒什麽菜,吃吧。他老婆說,旱了四十多天,菜園裏的菜都幹死了。兩年前,我們在麥衝找錳礦時,主人也煮了一缽麵條,沒經曆過農村生活的小王把麵端到自己麵前,像雞毛上天一樣輕巧地宣布,你們吃飯,我一個人吃麵。我們還在整理記錄沒上桌,主人家又不好意思提醒,他一個人把其他人的菜全吃了。現在一看見麵條,我忍不住撲哧一笑。這一笑把低頭吃飯的姑娘得罪了,她看了我一眼,似在質問:笑什麽,笑我們家窮嗎!周四衛已經和黃隊長聊開了,關於收成,關於村裏人。我則忍不住想,這麽漂亮的人兒,能嫁到好點的地方去嗎?我要是在農村……姑娘好像看懂了我的心思,隻見她全身發抖,雙眼上吊,頭禁不住一陣亂搖,吃力地大叫一聲,突然往後倒下去。我被嚇得目瞪口呆,黃隊長和他妻子已經撲過去,把倒在半空的女兒接住了。他們掀開板凳,把姑娘直挺挺地放在地上,緊緊地壓住她踢打不停的四肢。周四衛比我搶先一步過去幫忙壓住雙腳,我慢了一步,蹲下去壓住腳踝,但已經用不著多大力氣了,姑娘已經沒剛開始踢打得厲害了,但口中噴出了鮮豔的血液,當她像被砍了一刀的羊一樣咩咩地叫喚時,血液被吹得滿臉都是。姑娘的母親殘酷地用筷子撬開姑娘的嘴,就像要殺死她一樣,後來我才知道,她這是為了避免她咬斷自己的舌頭。過了十多分鍾,姑娘慢慢停止抽搐並清醒過來。我既難過又尷尬,為姑娘的病感到難過,為自己壓住她腳感到尷尬。我不敢真壓,怕把她壓疼了,結果被她踢了一腳,踢在我下巴上。黃隊長習以為常地說,吃了好多藥,一點效果也沒有。我們繼續坐下吃飯。不一會,我聽見姑娘壓抑不住的哭聲。本來就沒食欲,這一來更是咽不下去了。周四衛好像沒什麽“感覺”,我是說那種同情心和惡心感。想到那些麵條是姑娘摸過的,我就不敢吃它們。周四衛說,這種病能治好,他老家也有人得過種病,但最後治好了。“沒去醫院,是用偏方治好的。”他微笑著,呼嚕吸進一口麵條。毫不含糊地說,“根本就不用花什麽錢。”姑娘的母親突然輕輕地、語氣堅定地插了一句:“明天挖地蘿卜。”不知道姑娘的母親為什麽突然不高興,也許是女兒的病讓她有點神經質。周四衛環顧了一下四周,臉上泛起一層紅暈。他說:“我明天去牛渡河打電話,問老家的人用的是什麽藥,讓他們把藥方給我。”

  第二天他真去了牛渡河,回來時醉醺醺的,他愛喝櫃台酒,高興了愛喝,不高興了也愛喝。從鄉村野店櫃台後麵打出來的酒大多是摻了水的苦酒,極其難以下咽,他用三個手指扣住土碗,咕嚕三次,臉苦巴巴地皺三次,然後笑容釋放出來,繼而紅光滿麵。我問他打聽的結果怎樣,他撓著頭說,他昨天記錯了,他老家得這病的人早就死了。我有點生氣,你怎麽能像無賴一樣啊,人家得了病的人在等你的好消息呢。他說,我就不相信連這種病都治不好,又不是癌症!

  幾天後,小隊長來了解工作情況,順便把積存了兩個月的報紙雜誌帶來。這些報紙雜誌沒來之前,我急切地盼望著,就像上麵有什麽重大消息不容錯過似的。每次翻完後,卻又像不解風情的人對愛情的理解:還是老一套,和以前差不多。沒料到周四衛翻到一張我丟失的報紙時激動地笑起來,我以為他在讀笑話,歪過頭一看,是半版廣告:讓癲癇病患者不再痛苦,是×××傳人的神聖職責。

  他按廣告地址寄錢買了三個療程的藥,廣告上說一次買三個療程可以打六折。周四衛看重的不是折扣,他看重的是這些藥的療效。在野外工作久了,對報紙上的任何話都信以為真,哪怕一再上當,也會再次心甘情願地上當。郵購回來的藥剛開始似乎很有效,全家人都把周四衛當貴人,連我也覺得他功德無量。吃第二副時姑娘的反應很強烈,一吃下去胃就疼。姑娘的父親不耐煩在叫她忍一下,“這是藥呢嘛,當然沒飯好吃。”後來看見姑娘吐出的穢物裏有血,才不敢再叫她吃。

  我們在杉樹坪搞了兩個月,金礦異常範圍太小,品位也不高,加上野外越來越冷,我請示分隊領導後,結束了杉樹坪的野外地質工作。我們這一走,十有八九不會再來了,這些年跑過的地方不止一百處,回訪過的少之又少。和主人家處熱絡了,他們舍不得我們走,殺了雞要為我們餞別。我的心早就飛到遵義去了,一天也不想耽擱,可一時找不到搬家的車輛。周四衛看出來了,他說,你先走吧,我等兩天,我找車把行李帶回去。

  我回到遵義就去書店買書,恨不得把它們嚼啐吞下去。買了一把圓珠筆芯,不管寫什麽,我規定自己必須三天寫完一根。實在寫不出來就翻書,把書上那些精彩的段落抄寫在一個巨大的筆記本上。右手中指骨節凹下去,從此不再複原。

  有一天看見髒兮兮的行李堆在門口,沒見到人,我以為周四衛回老家了。兩個月後,隊上安排我們去一個叫四坪的地方找鋁土礦,周四衛笑嘻嘻地走進會議室,穿了一套粗呢西裝,新理的頭發能看出小理發店的手藝,生硬、堅執、傳統、正直。假期他哪裏也沒去,我的行李是托別人帶回來的,他一直在杉樹坪,最讓我吃驚的是,他已經結婚了,他娶了黃隊長的女兒。他那件粗呢西裝就是結婚時的新郎裝。下班後,在辦公室外麵碰到那個有癲癇病的姑娘,她紅著臉對我笑了笑。不知為什麽,我的心怦怦跳,連問好、祝福的活都忘了說。我好像有點嫉妒,因為她那麽漂亮。也好像有點擔心,因為她是有病的人。周四衛說要請大家喝酒,直到又一次去野外也沒落實。估計是錢不夠,他的錢一半用來給媳婦治病,一半用來喝酒。

  到四坪去找鋁土礦,周四衛把新娘也帶去了。單位上不可能給他媳婦安排工作,也沒給他們分房子。當時還沒人買房,住房都是按職務、工齡由行政科分配。以周四衛的職務,再過十年也沒份。

  這次一起工作的人多,有十一個,小隊長讓周四衛的媳婦當炊事員,好給他們一點補貼。我有點怕吃她煮的飯,但我很虛偽,假裝什麽也不知道,每頓都吃得多吃得快。新媳婦發病時,我們所能采取的,和姑娘父母的方法一樣:把她按在地上,不讓她動,等病過去後再放她起來。

  有一天,周四衛聽說一種偏方,用貓頭鷹幼崽煨湯,是治療癲癇病的。但貓頭鷹幼崽必須是整窩的,一次兩隻。從這天起,周四衛一有空就去尋找貓頭鷹,先找到它們的窩,再找它們的崽。他大多是晚上出去,帶一支自己組裝的,可以裝六節電池的長電筒。有時候到天亮才回來,衣服撕破了,手和臉也劃爛了,他的頭發,則差不多可以給小鳥做窩了。他仍然笑嘻嘻的,對貓頭鷹的習性越來越了解。貓頭鷹的視力、聽力都好,遠遠超過人,搜索它們的窩時,會受它們的猛烈攻擊。他說,他隻有用電筒射它們的眼睛,用電筒砸它們的腦袋。不過,最讓他苦惱的是貓頭鷹和其他鳥不同,它們的小鳥是逐一孵化出來的,產下一個蛋後就進行孵化,小鳥不是一窩同時孵化出來的。我們一致認為,這個偏方是騙人的。但周四衛沒停止尋找貓頭鷹幼鳥,在沒有人告訴他新的偏方前,他一定要把一對同窩的貓頭鷹幼崽煨給媳婦吃。他說,隻要捉到一隻,先放籠子裏養著,等捉到第二隻再一起煨湯。

  當地人給貓頭鷹另外取了一個名字,叫它春哥。因為它們一到春天就“喝樂、喝樂”地叫喚,似在告訴人們,春天到了。叫聲像在發笑,陰森淒涼,鄉下人因此認為和死人有關,不死也要遇到倒黴的事兒。說“不怕夜貓子叫,就怕夜貓子笑”。因此又叫鬼東哥。

  周四衛為了接近它們,把它們的叫聲模仿得惟妙惟肖,他為此很得意。他媳婦也喜歡他的叫聲,但能分辨出到底是貓頭鷹,還是周四衛。

  在四坪,他煨了兩次貓頭鷹幼崽給媳婦吃,媳婦的發病頻率沒以前高了,但誰也不知道,是因為愛情,還是因為貓頭鷹的幼崽真有藥效。

  我在四坪工作了一年,因為寫作,調到總部宣傳科,後來又到報社,再後來做合同製專業作家,但周四衛的生活,我依然知道。地隊質為了解決職工住房困難,把在野外住過的木瓦房買回來,分配給年輕職工和帶家屬的工人住,兩層,每棟住六家,每家兩間。這種房子,牆壁是篾席,一點不隔音,冬天不保暖。周四衛分得兩間,生活比以前好些了。他在屋子外麵搭了間豬圈,養了兩頭豬。年底殺一頭,賣一頭。他的豬不用殺到菜市,在屋門口就賣完了。因為是他媳婦撿西瓜皮和菜葉煮熟喂大的,沒喂過生飼料。

  這時的地質隊,從事技術工作的人最為茫然,會上總在強調,要以這樣為榮,要以那樣的為榮,但沒有人一個感覺到,那樣的生活何以能稱得上榮耀。整個小分隊,除了我掛在宣傳科有一份穩定的工資,其他人各求生路,從農村來的,回家養雞去了,在城裏長大的,批發水果去了,雖然不是全都去養雞,全都去賣水果,但路數大同小異。這期間呼拉圈風靡全國,有個同事買了幾捆黑色的塑料管,往管子裏裝上砂子,纏上彩條,接頭處用透明膠帶封死。商店裏的呼拉圈十塊錢一個,他五塊,一個星期就賣了幾百個。等效仿者一捆一捆出爐,價格降到兩元一個,他轉行做酒生意去了。賣一種叫“茅合”的酒,合字草寫和台字大同小異,很像茅台,有人懷著羨慕嫉妒恨的心情,把他舉報了。從這以後,他跳出地質隊人的視野。至少我沒再見到他,直到十餘年後,在貴陽街頭不期而遇,他給我一張名片,說他有十餘款酒,我需要時,可隨時打電話,一定給我最大優惠。我用掉的酒,一年不到三件,感覺用不著打電話給他,就沒再聯係。

  舉座驚慌之際,隻有周四衛能沉住氣。或者說,各自尋找門路時,沉得住氣也是一種門路。他把安置房前麵的荒山開懇出來,種上玉米和四五種蔬菜。荒山上沒有多少土,全是石頭窩子,土是他從山下背上去的。山不高,路也不算陡,但要造一塊書房那麽大的土,沒有十天半月是完不成的。山上原本有些雜樹,有鳥飛出來或落入林中,他展顏一笑:噫,是不是貓貓雀?貓貓雀是他老家對貓頭鷹的稱呼。

  倒是他媳婦變了,她融入安置房那些工人家屬中後,對艱難生活的抱怨,和由此產生的焦慮使她不再愛笑,誰要是動了她地裏的莊稼,她會站在山頂上大罵一陣。謾罵聲中夾雜著抱怨,她的抱怨是一種自暴自棄的哀喚。她開罵時,有人說,周四衛家的大喇叭開始廣播了。

  大喇叭的苦水是倒不完的。周四衛偶爾幹點地質工作,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全是臨時的,沒有一個長久、穩定。

  在這樣的境況下,他們居然有了孩子。沒有人說他們不應該有孩子,但都認為孩子是他們最大的負擔。不但有經濟上的負擔,還有精神上的負擔。大喇叭的癲癇病是否遺傳給了孩子?如果孩子也有這種病,這是怎樣的愁煩和絕望?想到這些,就會替他們發愁。同時也為自己感到慶幸。

  化驗室的屋頂漏雨,某段圍牆坍塌,這些話也給他幹。他的手藝遠遠不如那些從農村招來的鑽工,但小單位的負責人寧願找他。他不挑剔不講價,無論叫他做什麽,他笑嘻嘻地答應著,“要得哇,要得哇,說了就是哇。”

  到了九十年代末,地質隊有所好轉,活兒漸漸多起來。1998年年底,我被臨時抽調出來,去高速公路搞地質勘察。是貴陽到重慶的高速公路,當時真叫崇山峻嶺,單位上的車把我們送進去就不管了,我們要出來得去村裏雇摩托。這條曾經親自勘察過的公路,當我開車在上麵奔跑時,卻找不到當時出入過的村寨在哪裏,當時爬過的山是哪一座,滾到地上、渾身裹滿泥漿的小路是哪一條。高速公路修好後,似乎所有的東西都變了。

  四個勘察小組,每個組三個人。我沒料到,我會和周四衛在一組。他是小組長,因為他一直從事地質工作,沒斷,我呢,已經有好幾年沒接觸了。

  我們的工作其實非常簡單。沿高速公路設計線測量幾條地質剖麵,然後對鑽機取出來的岩芯進行地質編錄,取出鑽孔柱狀圖。鑽孔深度隻有25米,兩天或者三天鑽一個。而我們搞編錄帶作圖,最多一個小時就能完成。我們的空閑時間太多了。承包鑽探施工的是另外一個地質隊的鑽工,他們的設備太老了,一會鑽頭壞了,一會柴油機壞了,老機器的配件很不好買,一停工就是好幾天。這樣一來,我們的空閑時間更多了,多得讓人無聊。

  空閑時,我看書或者寫作,周四衛尋找貓頭鷹。另外那個同事要麽看電視,要麽去釣魚。我們駐紮的村子有一座水庫,還有一條小河。水庫裏大魚不少,兩三斤一條的有幾十噸,二三十斤一條的也有好幾百條。這是水庫承包人說的。我這同事一條大魚都沒釣到過,釣上來的全是指頭那麽長的小魚。他平時沒釣過魚,現在一釣就是一天,純粹是為了消磨時間。水庫是人家承包的,剛開始還去阻止,不允許他釣,後來見他如此水平,就懶得管了。

  有人說,寫作一定要有成塊的時間。我當時的時間不但成塊,還是一塊接一塊,一堆接一堆。可我的寫作進度很慢。我最渴望的是有人呼我,尤其是有區號的電話號碼。我的BP機是數字的,有電話來,我得步行兩個小時去鎮上回電話。我在那裏住了三個月,隻響過一次。盼望有區號的電話傳呼,是因為心裏苦盼有人告之,你的小說通過終審了,你的小說已經發表了,你的樣刊已經寄出了。那天響了,我興衝衝跑去回電話,是同學打來的,要我去參加同學會,說畢業十年了,應該聚一下了。我的失望,幾近絕望。沮喪地回到村子裏,第二天就又決定去參加同學聚會,我得把無聊和孤獨打發掉。

  隻有周四衛大有收獲。他捉到了兩隻貓頭鷹,並且一公一母。他太高興了,我們也替他高興。等它們產下蛋,孵化出雛鳥。他媳婦(或許還有他兒子)就不愁沒有幼崽燉湯了。把貓頭鷹捉回來,周四衛的手被啄爛了,他沒有責怪它們,反倒是誇個不停,說它們凶狠,說它們有種。他請村裏的篾匠編了個大籠子,用樹葉雜草搭了兩個鳥窩。

  “萬一它們兩口子合不來,它們可以分開睡。”他說。

  他挖蚯蚓,捕蝗蟲、蜻蜓,打小鳥,抓老鼠。

  “貓頭鷹隻吃肉,不吃別的。”他說。

  沒料到,貓頭鷹對他打造的豪華新居和所有的肉都不領情。它們不吃不喝不睡。周四衛這下急了。他像罵不好好吃飯的孩子一樣罵它們:

  “不吃,不吃餓死你們兩個狗日的。”

  “吃一點嘛,乖乖,就吃一點點。”

  罵沒用,求也沒用。

  周四衛情急之下,掰開貓頭鷹的鳥嘴,把肉食強行喂進去。還好,喂進去沒有吐出來。周四衛到村衛生所要了一支沒有針頭的注射器,用它往掰開的鳥嘴裏注水。

  兩隻貓頭鷹居然就這樣活了下來。釣魚的同事也有了用武之地,以前釣到就丟的魚,現在全都用來喂貓頭鷹。

  貓頭鷹是晝伏夜出的動物,白天打瞌睡,晚上精神抖擻。晚上叫喚時,我們睡不著,房東一家也睡不著。周四衛隻好一到晚上就把它們掛到村外的樹上。他怕有人偷,每天掛在不同的樹上,而且掛得很高。半夜裏,他還要去巡查,去給它們喂食。

  貓頭鷹生蛋了,沒有生在窩裏,從籠子裏掉下來,砸碎了。

  周四衛愛恨交加:“這是你們的兒哩嘛,你們咋個把它摔到地上!”

  我說:“說不定它們是故意的,它們把它孵化出來後要被你燉掉,所以先掀到地上摔爛,不讓你燉它們的幼崽。”

  周四衛反唇相譏:“難道它們像你一樣讀過那麽多書,不然咋會知道這麽多?”

  從這以後,我不敢拿他的貓頭鷹開玩笑。

  接連幾天,鳥蛋都掉到地上,周四衛通過觀察,發現鳥沒把蛋生在窩裏。

  周四衛向村子裏的人討教,終於有個老人告訴他,貓頭鷹和別的鳥不同,它們繁殖時是不築窩的,它們喜歡利用樹洞、岩穴,或者其他鳥遺棄的舊巢進行抱蛋育兒。

  周四衛還沒找到合適的樹洞或者其他鳥的舊巢,我們的勘察工作已經結束了。周四衛說要到鎮上打電話,叫隊上派車來接我們。我一刻也不願多留,卷起行李就走了,我寧願到鎮上去趕班車。周四衛也隻好挑著他的大鳥籠和我們一起走。

  回到家,第一時間是打開我的專用報箱,有報紙和雜誌,有小說、散文已經發表了,隻不過沒有打電話告訴我。

  有天下午,家裏的電話響了,是《山花》編輯部的主編何銳打來的:“有個編輯請假複習去了,準備考博士,你能不能來幫忙看看稿子?”

  第二天,我夾著一個人造革的黃皮包就去了。幾個月後,辦理正式調動,把周四衛的貓頭鷹和大鳥籠忘到了九霄雲外。

  第十個年頭,我任《山花》副主編。《山花》的辦刊經費曆來緊張,財政撥款僅占十分之一,其餘部分得靠我們自己想辦法。當編輯時,沒管過這事,當副主編了,必須得管。我所能聯係的企業,大多是地質隊,自己畢竟是從那個行業出來的,找隊長、書記要錢時臉皮厚一些。從這時起,和地質隊的聯係又多了起來。這次去茅台,也是同樣的目的。現在,看稿的時間和跑企業的時間各占一半,寫作的時間,在白天幾乎沒有了,除非長假。

  回到老單位,問起周四衛,都說他比以前好多了。他媳婦的病,有人說已經好了,有人說,偶爾還在發。我見不到他,因為他不在隊上,和一個公司到非洲搞地質去了,已經去了兩年了。合同規定,至少要幹三年才允許回來。收入很不錯,年薪25萬。那個非洲國家叫讚比亞。

  我想,周四衛看中的,或許不是年薪,應該是非洲的貓頭鷹比中國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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