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二十五章 居無定所

  柳宗宣

  現在,我時常憶起夜裏在京城地鐵交叉的線路中轉,不願在城裏的小房裏住下,無論多晚,都要回到皇木場,這個京東的小村莊,回到自己的那個宅院。當我走進西門,看見守護村子的一排垂柳,兩排粗壯楊樹枝椏間的月亮,空氣頓覺清新,北京城的市聲退去。打開自己的院落,月光正照在庭院的竹子和石榴樹上。那一刻人恍然回到過去,回到南方過去的家園。

  現在想來,皇木場那個有著庭院的兩層小樓,它滿足或安慰了我那個階段因長久在外漂泊而引發的深深鄉愁。這個小社區有著眾多樹木,農民的宅基地變成了新農村的統一的兩層樓,它還保留著鄉村遺跡,那裏有傳統的集市,它比鄰著被腳手架威逼的田野。

  那些年在北京,我看中皇木場,想在北方漂居生活中虛擬出一個自己的故鄉。一日,我在村子裏閑逛,看見一株海棠樹下的房子和庭院,北方老鄉在樹下的庭院裏站著說話,我突然為這日常的一景所打動,像觀看一幅畫停駐在那裏:扶疏的綠樹長在庭院裏,房子在它的掩映之下,人從屋子裏走出來,來到這綠樹下的空地,這個戶外空間,它過濾掉了噪音、風沙和陌生人;人不隻在人工建築空間裏感到自然的存在,同時在自然(樹)的形態中感受家的溫煦。“家”這個象形字裏,屋宇下麵有“豕”,一些家畜:豬、耕牛、雞等,中國古老家庭洋溢著對自然對田園生活的濃厚情感。

  “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陶潛的詩,將國人對田園的理解與感情推向了極致。他的詩句能喚醒人深深的記憶。當我們遠離家園,置身於都市的高樓裏,你時常夜裏朗讀他的詩,田園在召喚你,回到它的田野樹木與河水邊,陶潛的詩安慰了現代人的思鄉病,以他為代表的田園詩成了中國知識分子隱秘的不斷回歸的精神家園。

  那個倡導“返回自然”的法國人盧梭,他在自然中才能獲得自由。他理解的自然,即那原始狀態,有著天然的合乎人的本性與宇宙規律性的含義,他隱居在朗西森林,在那裏散步、寫作,生活儉樸、心地平和,享有過純真的幸福。

  希臘人伊壁鳩魯,在遠離雅典城的一個園子,將其生活與學問合為一體,並帶領弟子隱入其中,過寧靜無擾、默默無聞、與世隔絕的日子,努力避開各種紛擾,探尋自然哲學之理,他將對待宗教、生死、德性、正義、友誼等話題的正確思想概括為容易記誦的綱要,責其弟子熟記在心,並成為指導生活的內在原則,在園子裏過著他們哲學或沉思的生活。

  在我擁有了皇木場那套宅院後,覺得自己的隱逸生活就要開始了。那高出頭頂的院牆似乎隔斷了院外所有的喧嚷。我想著要把最後的日子交給它,那有土的院子,樓道和藏書的閣樓,我老了,這是歸宿之地,最後的寂靜之所--但風從未停歇,風一吹院子裏的樹就變動,樹欲靜而風不止。我沒在那裏住上幾年就倉促離開了。

  在那些日子,在皇木場,努力打造的田園生活,而人內心驛動不安,總想著回到南方。當冬日到來,村子樹枝被村民修剪得簡練空疏,村子裏的一棵楊樹落下它最後一片葉子,樹根下堆滿了葉子,我想著南方自己的老家。我理解台灣老兵不能返回故鄉,等候從老家山東歸來的人帶給他們老家田裏的一小包小米和一匙故鄉的泥土的心情。當我從隔膜空洞的京城歸來,獨自在樓上的書房觀看我還鄉時拍攝的故鄉照片:那裏的泥土路、廣袤的田野、那裏的風物和兄長的老宅,人一下安靜了,這虛擬的還鄉讓我獲得無比的安慰。在那間房子裏,我不斷地聽德沃夏克的E小調九交響曲,那由一連串莊嚴的和弦引出的回家的旋律,這個捷克音樂家在美國用鋼琴抒寫出的鄉愁被我全身心感受到了,我們的情感交融在一起,在那樂聲中我們一起回到了各自的家園。

  我覺得自己是故鄉田野裏的一株樹,我離開了那裏,生命就是不完整的。我在北方過著脫離了根係的生活,終將鬱鬱寡歡而死,四十歲前一直生活在那裏,我的肉身是那裏的水那裏的糧食和菜蔬供養,胃口被那裏的美食所塑造,還有那如何也改造不掉的方言。江漢平原那是我的家園,是我要回去的地方。當我回到那裏--田埂上草尖上的露水,那株老楝樹,在風中起伏的稻田,自己曾劃船經過的河流,親人們變老的臉,那不斷增長的墳地。這是我的出生地,我出生時的臍帶被鄉民剪斷就埋在老屋的門前,祖父奶奶都埋在那個高坡。童年的記憶我早年的一切都隱藏在那裏。詩人多多說,他的大學就是農村就是田野,他在那裏獲得了詩歌的意象。而在我看來,田野是我的宗教,我信奉田野,它教育著我開導著我:讓我在這個人世默默生長無言貢獻,肉身鬆軟了就像祖先一樣回歸地裏。

  一日,我從甘肅平涼到鹹陽機場的路上,看見了散落在那裏黃土地上的荒涼村莊。我不愛這裏,我愛江漢平原那個叫流塘口的小村子,我老家的小村落,那綠色田野裏隱伏著我的親人。是啊,我想著友人雷平陽的詩,我試著改動一些字句:我隻愛寄宿的湖北,因為其他省,我都不愛;我隻愛潛江縣的後湖鄉,因為其他的鄉我都不愛--我的愛狹隘、偏執、像針尖上的蜂蜜。

  而我這份狹隘、偏執的愛變得沒有了著落。

  我的故鄉消失到夢境裏去了,像陶潛的“桃花源”,曾經親眼目睹過的村莊當他離開就消隱再也找不到返回之路。當我回到湖北回到自己的老家後湖,那裏的親人大都去世了,村子裏的全是些陌生麵孔。通往村子的兩旁的柳樹被砍掉,河水散發造紙廠的汙水臭氣。讓人能產生依稀記憶的是那裏的田野,但田野也被農藥化肥和天然氣地下管道所破壞。

  我發現我的老家我的出生地變成了異鄉。

  一日,我在老家與同學還有一幫人喝酒,我散發著酒氣說:你們把我的故鄉還給我,你們這些外鄉人來到這裏,把清亮河水弄髒,把冷凍廠的汙水排放到中治渠,將化工廠廢水偷偷注入流塘口;遊魚和水草消亡,你們打著所謂發展的幌子,還以歐洲曆史為證;我不會和你們共飲這杯酒,你們還我湖泊,烏龜和鱔魚;還我可以裸泳的河水,無水可飲的早逝的親人,你們把我的故鄉糟蹋,讓我成為了有家不可歸的流浪漢。

  這是個殘酷的現實。我們不可能像陶潛那樣歸園田居。盧梭的隱居之地已成為喧鬧的旅遊之地,遊客如蟻吞食著那裏的樹木和安靜。伊壁鳩魯的哲學園子也成了一個古老異域神話。這個時代將我們的存在之根拔起,田園之夢想破碎了,你無鄉可回無田園可居。

  你發覺自己成為一個悲淒的流亡者。這不隻意味著遠離故鄉和熟悉的地方,且意味著永遠地流浪,永遠地背井離鄉,與糟糕的環境衝突著。無處還鄉之後的對過去的深情,對現在和未來又滿懷悲苦。生活裏許多東西都在提醒你:你處在一種中間狀態,不能完全與新的環境契合,也不能完全與既往的環境分離,你處在若即若離的困難中。你無休無止,東奔西走,無法安定下來,無法回到某個穩定的安適自在的狀態,永遠無法完全抵達,無法與新的居所或新的情境合而為一;或者說你隻有過著未定的虛懸的生活,即便在你的城市的家中也沒有如歸的安適自在。你成了處於特權、權力、如歸感、安適自在之外的邊緣的人物。但你也有可能獲得流亡的樂趣,你會擁有著不同的生活安排或觀看事物的奇異角度,對世界保有驚奇感,你是一個旅行者,一個過客,或真正生活的體驗者,葆有不合流俗的生活方式,你自創著自己的生活路線,生機勃勃地無休止地自我發現,自我放逐不被馴化,你大膽無畏,你不斷自我超越,不故步自封,改變著前進。

  對於一個不再有故鄉的人來說,寫作成了他的居住之地。

  在武大看櫻花

  早年愛聽日本民歌《櫻花》:“暮春三月天空裏/萬裏無雲多明淨/快來啊快來啊/同去看櫻花--”我們去武大看櫻花,天空倒沒有什麽明淨的。沙塵天氣,天空中為蒙塵所籠罩。事後聽說是北方的沙塵天氣影響到了南方,聽說香港與台北也未能幸免。友人夏宏說,當日不去看,櫻花會在雨水中飄零,所以我們兩家人即便在蒙塵天氣也去了武大。是啊,不是同去看櫻花是沒有這個興趣的。

  到了那裏,倒真的忘記這個壞天氣。那裏的櫻花與風物似在對抗著這個天氣。在遊人中觀望這裏難得的風景,人文的自然的風景在視線的不同角度中處處呈現它的妙境。和夏宏禁不住憶起一些往事,他的興致變得很高昂,在武大他讀了碩然後又讀博,在他有了女兒果果之後在這裏待過許多年,興致依舊不減。這是他的母校。而我作為一個詩歌寫作者,想著這些年不經意間與武大建立了個人的記憶。

  我的處女作的詩興源自八十年代初從國立武漢大學牌坊沿著坡路行走到校園內部的情景,那年,路兩邊有溪水在流,珞珈山隱然在目。我和潛江一個小說作者尋訪於可訓教授。這淡忘了的最早的關於武大的最初的記憶給挖掘出來,然後就是層出不窮的關於詩與武大的往事。

  與夏可君偶然相識,他在武大讀碩然後讀博,我常住在他的宿客裏。我們一見麵就談詩,他說,柳哥啊,你見我一定要帶詩作來。有一次他送我,在雨中,在現在著名的櫻花大道上兩個人往下坡走,櫻花在雨中飄灑,路邊的校園廣播放著輕音樂。這個情景被以後寫到詩裏,在我的詩集裏收錄了《在楓園一舍留下的一張便條》,是贈給夏可君的。在楓園一舍,因了夏可君邂逅他的哥們張典,兩個人宿舍的上下鋪上黑夜聊天,武大寂靜得隻能聽到我們的聲音,在黑夜裏我們能清晰地看見自己即將奔赴的語言的道路。

  以後從北方回武漢,在武大與黃斌、夏宏見到劉道玉老校長。與小二在東湖遊泳後手持濕內褲在那裏閑逛。西可從甘肅到湖北,我讓他下榻武大,他說:兒子能到這裏讀書真好!

  我和夏宏帶著女兒來這裏專程看櫻花,覺得在這裏你不讀書,自然和人文環境對你都是一種熏染。

  這些年在全國各高校跑得多了,對世事內情有所了解。尤其是我們在這個同構的體製下,高校也難逃它的衙門特征,遺憾地缺失它的獨立性。對高校的早年肅穆感情在變化。在北京生活了多年,常去北大,對它的好感也日益減退,倒喜歡上清華大學的鄉村似的樹木與草地;喜歡雲南大學草地上跑動的鬆鼠;難忘在廣西民族大學那次,在往講座禮堂的路上聞到校園草木散發的香氣。

  在武大看櫻花的同時,我拍攝著那裏的梧桐樹的銀灰色樹杆和那樹叢間隱現的老建築。那不遠處的山和山下的東湖水,這座著名高校使武漢這座城市有了雅趣與格調,讓你覺得在日常生活中還有一個不俗的去處,那裏書寫著時光的記憶,一個真實的可以確信的人間幻境。

  回訪北京

  這幾日在北京,回到過去的房子,夜裏風聲真大,我有一年多沒有聽到這風聲了。在十八層的樓上,呼叫的北風似要把房子吹倒為止,不依不饒的。

  想到初到北京租居地安門的筒子樓,我是體會了風的厲害。像各種獸類在叫喚,讓你恐慌傷感,想念家鄉。湖北是沒有這麽大的風的。在武漢有空闊的房子裏待著也舒服,外出陽光懶洋洋的。在北京暖氣的房子待久了也不是個事。空氣幹燥,要加濕氣才能消解。在北京最怕的是風,那風中的寒冷,把你往冰裏吹;再是沒有雨水。空氣裏水分少。人要不斷地往裏補充水分。這些天在北京,我離開它近一年,發覺路上停著車像在排隊,交通幾乎癱瘓了。當我從西客站打出租往東,車停在南二環上,汽車亮了尾燈成了一個燈的河流。京通快速路上也堵起來了。星期天去看朋友在朝陽路上也堵著。往年星期天城裏的交通很順的。你隻好改坐地鐵去,站台上密密的人頭,想著過去我不可忍受的是擠地鐵上班,現在更加惡劣。在北京待著的詩友對我說,擠地鐵是最沒有尊嚴的事,裏麵各種氣味讓你幾乎窒息。我初到北京專程坐地鐵從石景山到東單,感到新鮮,人少,地鐵站台上有流浪歌手在表演。你感覺到書上所寫的都市文化。而現在到處都是人,你在北京才感覺生活在中國。要知道邊遠地區的好多國人沒有上過北京呢。以前擠公交車,現在擠地鐵,道路堵著,這個北京城讓人覺得出行日益困難。這讓我到底滿意自己的選擇,到武漢去。雖然亂一些視覺效果不好一些,安全感弱一點,但那裏還算是宜居的,還算方便的。最重要的是你擁有難得的閑暇。北京機會多,人好掙錢一些,活著有著所謂的體麵,但在我這個年紀,對外無所求,想著要過個人的生活了。

  在三聯書店,見到了H,他說他半年沒有到書店來了。好像是要來見我似的,這個早年的詩友,十年前從黑龍江到北京就找我,那天我剛下火車重返北京。後來我們在香山某酒館喝酒,以後他離開那家公司,常找我玩。在東直門我過去的單位,他曾到那裏吃過盒飯。他說他曾到我租住過的望京,我和一個殘疾人合住的房子他也去過。他可以說出我在北京所有住過的地方。

  一晃他在人文社一張報紙裏幹了十年,我也離開了《青年文學》雜誌。我長他十歲,我是像他現在這個年紀來北京的,那年上有母親,下有女兒,單位也像雞肋,棄之可惜,是不容易到北京闖蕩的,一般人下不了這個決心。而他那年是個單身漢,在俄羅斯做了多年生意。

  我們在一起憶往事,感覺分外親切,我們都為對方保持了部分記憶,在我們一起喝酒的時候都冒出來了。記得我們在地壇公司邂逅過,在書市上淘書他拖著一個帶輪子的箱子,專程去弄書。他屋子裏存了很多書。是的,對於我們書房永遠是不夠的。一年,我們一班詩友去北大參加瑞典詩人特朗斯特呂姆詩歌式。他找老詩人簽字。然後我們一起轉車,好像是坐108從海澱到紅廟,人十分興奮,他回到他租住的楊閘,我回到通縣的三元小區,他還記得我在一則文章裏記錄過這個夜晚。

  是書是詩歌的共同愛好讓我們能在一起回憶往事,好像就發生在昨天。我們幾乎是同時到北京來的,在一起經過那麽多的人與事。那年在北京生存成本低,我們慶幸能購置房產,現在如果到北京是不好混的了,我們從赤貧到擁有房子,我現在還能回返這裏,因為有了房子你就有牽掛,你才想著回來。

  從房子裏醒來,還是那種熟悉的孤獨感,像生活在孤島上,這不是北京的孤獨也不是武漢的孤獨,是生存的孤獨。有一年我和家人從東城穿過西城,我在心裏說,北京我愛你,也恨你,你讓我從一無所有到擁有了兩套房子,但我也怪你,你讓我不能走進那萬家燈火,我們在街頭流浪,無處可去。好在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我還能回來,一抬頭就碰到能一起回憶的人。

  我喜歡邊緣。總是把住處往田野附近靠攏。喜歡荒涼一些的自然之地,那年到皇木廠我相中了它的濃厚的鄉野情調。這幾日回返生活多年的舊地,感覺這裏也變得繁華,工業廠區增多,道路全抹上水泥。從張家灣小鎮出來,從鐵道上散步過來,看見一個鋼鐵物流之地。車在這裏也堵上了。在過去的住過的房子裏,新的主人正在裝修,我離開後買下的人不到一年就轉手,他就淨轉了四十萬。這對我很有感觸。也就是說我讓房子還拿在手上一年,就可以多賺四十萬,在單位裏混要十多年才有這個數。人有些沮喪,去年我一離開這裏,房價就陡長。現在人有些後悔離開北京,到武漢去了,人還是一個老觀念,要靠一個單位,尋求某種安全感。其實,完全沒有這個必要。但是你不經過這一步就沒有這個理解和認知。人確實是社會動物,在北京總覺得在體製外受人看輕,你的意識就總想往體製內靠近,你反抗它說明你在意它最後又成了投降者。其實你離開了就不要再回去,你要成為一個堅定的遊離者,況且這個時代讓你獲得相對多的自由空間。

  在友人的臥室裏,看到他的新著,他正在恢複創作,但與他早年的作品相比實在是相差太大,完全不是一個人所為,倒像兩個人所為,現在的他倒像一個初學者。他從外省調到北京,在一家單位裏過日子,外水也比較多,車和房都有了,生活過得比較優越,但他回不到過去……的狀態,他總想著回到創作狀態中去,很多事讓他分不開身,用他的話說,在單位裏討生活耗盡了他幾乎所有的精力。幾乎想辭掉,但又舍不得。藝術它讓你必須放下塵俗的一些東西,為了在藝術取得一點成就或滿足感,你必須放下外在的一些東西,它要你全力以赴。我的一個朋友為了維護實踐自己在詩歌寫作方麵的理想,他放棄了教授的評定等外在名聲,甚至放下了自己的專業,把所有精力與時間用在詩藝的研習上。

  與過去的同事打了電話。那年他負責我們雜誌。記得他初來和編輯部的同仁見麵的時候,我們就餐後一起上洗手間,我遲他一步出來,他還在外麵等我。以後在我共事的過程中我感覺他實在有想法,沒有等級官僚的惡習,是一個幹實事的人。有一年,我在春節前想對他的小孩表示下,他無論如何不要我的禮物,他說你在北京也不容易。他對我的體貼他的真情讓我感動,禮沒有表示出去,但我得到深厚的理解。讓我對他產生了尊敬。相比之下,我覺得他這人難能可貴。在北京我見到了太多的有著優越感的人,他們有強烈的納貢意識,因為他們有北京戶口。他們少了憐惜少了對同類的愛意,他們覺得自己是上等公民。

  一天,我在地鐵出口等著一個人,獨自曬著太陽。想著北京生活這些年,它的一個闖入者,熟悉著它的街道、公共汽車路線,氣候和環境,我完全還可以在這裏混著日子,在某個單位裏待著,一個體製裏的編外人員,看他人的臉色,寄人籬下,不斷用力地工作,怕下崗,為身份問候焦慮,不斷地想掙錢緩解自己的壓力,獲得一點所謂的安全感。這樣的日子過完了,我斷然離開了這裏。

  安靜的時光

  王琰電話來是早晨五點。他讓我六點到火車站接他。

  他是一個在路上的人,淩晨五點還在旅途中。而我待在暖和的被褥裏。

  他以為我的住所隔火車站很遠,他用的是北京的計程方式,那年我們到西客站去幾乎要兩個小時,所以去接人和出行,得把時間安排得充裕。

  他到了我現在的家裏,覺得確實離火車站很近。他曾到過我在北京所有住地。現在他來到了武漢的房子裏,新房子還像以往,掛著他早年的著作,仿佛時光停駐在這裏,安安靜靜的從來沒有變遷。

  在書房裏,我讓他站在他帶來自己的畫作前留了影。

  然後,我們坐在書桌前,在一拳茶水前,我小聲地讀我寫的關於我們往事的文章。

  他從口袋裏掏出老花眼鏡戴上,邊聽邊看--

  “我是在宋莊大興莊院子裏見到王琰的。他的院門砌得很高。門前兩邊有兩盆普通的蒿艾。畫家鹿林把我帶到他的院子,他正和妻子小韋坐在楓樹下,才兩歲的女兒上尚在小韋懷裏。背後還有一個秋千。”

  “這個場景在我的記憶裏十分鮮活。絡腮胡子,頸上掛著項鏈,一看就是藝術家派頭。他把一個農民的院子處理得漂亮極了,新加了歐式的建築和玻璃房子。靠在房子邊的石頭桌子,黑棗樹在院子,他的油畫在屋子裏,把那個普通的房子襯得十分有味道。一個熱愛生活的人無論他居住在那裏,他都要讓自己生活在自己創造的美之中。”

  “記得在那個院子用了我印象深刻的晚餐。不隔幾天,他用嬰兒車推著上尚到我租居的小院子。我們坐在小屋子裏說話,他們觀看我新買的床和音響,我指示他說:院子裏的小道是我自己砌起來的。他說他是提著兩個皮箱和新婚妻子來到北京的,然後直奔圓明園畫家村,然後轉移到宋莊,買下那個農民院子。”

  “我說,我初來乍到。他說會好起來的。那時他尋找著生活的突圍,一直在自由職業狀態中理解生活。從湖北畫院離職到北京來做自由職業者,進入了另一種生活方式,沒有了固定的收入,這時候就要遭遇生存的很多難事。”

  “那年我們和過去的單位處在若斷若續的狀態。後來我們徹底地與單位了斷,不想回去了。在村子裏,我們談論最多的是如何生活。我們想著開一個鄉村酒吧,我坐在他的摩托車上去燕郊小鎮購物,在建材市場運輸碎石,在木材廠購買樹皮裝飾牆麵。”

  在他的手中,一個破房子變成了頗有味道的鄉村酒吧。酒吧牆麵上,他繪有自己的線描,掛著自己的作品,後來那個酒吧成了畫家聚會點,所到的訪客都在牆的一麵題上自己的姓名。我在那裏認識了很多……的。我時常到那裏就餐。

  “一天我從通縣回到村子,在車上,時近黃昏,夕光斜照。我要倒車回到宋莊,回到租賃的院落。暮色四合。夕光中所有的花草都需要關懷和憐憫。它們就要度過自己的黑夜。親人四散,你為何漂泊:過去的房子空在南方,那些藏書與你血肉分離。為了什麽流浪在異地,生活越過越差,不想回到過去單位,到處都沒有出路。為什麽要流浪,大地如此荒寂,你要從何處尋找聖殿?”

  王琰,這時你打來電話,關心我推遲的晚餐。我的淚水快到流出來。多年過去了,我還記住了那個無名黃昏,那從內心湧起的憂傷。

  “在夜色降臨的公路上,暗中回到村子,回到燈光中的鄉村酒吧,你安靜地在燈下等著我,桌上擺著筷子和杯盞。”

  “幾年後,當我搬進新房子,王琰一家人轉了幾道車來到小區,我下樓去迎接他們,看見上尚長高了,王琰的白胡子多了起來,我想到他們夫妻推著上尚到我那個租居院子裏的情景,我抱著上尚,感覺生活的艱難和安慰。一切都過去了,我們在異鄉,相從如同親人。”

  “總是記起某年初秋,我和他挎著背包經過北京站,轉車到南三環市場買舊貨,忽然衝動起一種流浪的快感。我們過得苦,但詩情十足,無所懼怕,就是不願回到過去的單位。我們在異地開拓生活,我們大踏步走在北京的大街上,豪情萬丈,身輕如飛--”

  王琰在我的新居裏無聲走動。他聽完我朗讀我們漂泊生活的文字,表情有些異樣,他側身觀望著燈光中掛在牆上的他早年的畫作。是啊,過去的日子過去了,無影無蹤,最後它們落實到一幅幅畫和一行行文字中。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