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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卑賤而一意孤行的年月

  阿乙

  1995年2月10日,農曆正月十一,星期五。當Y走在通往縣文化宮舞廳的路上,什麽啟示都沒有,隻有到將近十五年後,Y才會清楚,那裏有一個布置好的陰謀。Y渾然不知地踏進去,就像踏進時間的下水道,經久不歸。

  Y穿著嶄新的綠色警服,正在讀公安專科學校。那可能是Y最陽光的一段時間,在頭一年的高考裏,班裏隻有三個上了分數線,而且看起來也隻有Y的這所學校具有確定性,Y隻需要磨完三年,便會在小城的上流社會永遠混下去。Y走進舞廳,那裏三三兩兩坐著正在複讀的同學,這是一場來得太早的聚會。

  Y坐在靠近門口的一張沙發,像自矜者一樣禮貌地與人打招呼。Y不能去表達得意,也不能過分表達相反的東西,因此頗為零落地坐在那裏,等待合適的時候離去。Y確曾站起來,這時陰謀啟動了。酒保好不容易調試好音響,放進去一盤磁帶,正在轉動的轉燈恰好又壞掉了,一束暗藍色的光一動不動照射在Y的正前方,一張蒼白的臉龐。

  在《傷心咖啡館之歌》裏,麥卡勒斯寫道:用檸檬汁在白紙上寫字是看不出來的。可是如果把紙拿到火上去烤一烤,棕色的字就會顯出來,意思也就一清二楚了。這束像月光的光就是這樣,像火烘出她內心的憂傷。在此之前,Y見人臉,都是五官,鼻子是鼻子,額頭是額頭,除了說明它們自己什麽也說明不了,但在這時,Y看見了眉目間汩汩流動的氣息,那是驅之不散的哀怨氣息。(很多年後,當Y陡然在夜光中看見《蒙娜麗莎》畫像時,內心同樣起了驚悚。那同樣是一種不可理喻的邪惡展示。)

  Y在初中和她同學了一年,高中同學了兩年,他們應該有不少次擦肩而過,應該說過你好和再見,但是一切的交往就是這樣。他們連彼此的家世都不清楚,像兩條互不相幹的河流。在這樣的時刻,Y卻像是走上平庸的山頭,忽望見一望無際的冰川,Y被秘密震懾住,手足無措。

  每個人都可能有一個詭異的時刻,這樣的時刻也許隻有一秒,但是好像一生的事都就此安排妥當。Y想,我愛她,拉起她的手,保護她,和她一起活,消失於這人世。這便是上帝設好的陰謀,在這個時刻過去八年,Y才能承認自己的行為純屬自作多情。上帝和Y開了巨大的玩笑。

  在一部叫《海市蜃樓》的電影裏,男青年看見天上的海市浮出女人的麵龐,愛上她,後輾轉千裏,跋山涉水,尋找到對方,但是她有著蛇蠍心腸。這段毀滅故事的前半段符合上帝的理論,便是人之初,有兩個頭顱、四隻手、四條腿,上帝嫌其累贅,因此一分為二,從此那被分開的叫男人的一半去苦苦尋找叫女人的另一半。這是愛情和婚配的來曆。

  每個人在初戀時幾乎都是固執,蠻橫,百折不撓,雖九牛不能拉回。Y不知道是他鍛造了拒絕,還是拒絕鍛造了他。愈挫愈勇。她起先是婉拒,後來是堅定的拒絕。如果程序倒過來可能好一點,她頭一句就一錘定音地說“滾開”,可能後邊的曆史便不會演進下去。但是她第一次說得很禮貌,她禮貌地拒絕Y,讓Y以為她隻是有著某種不便。Y總是這樣替她考慮,Y覺得她羞澀、不想讓人看見、不想讓人知道、還沒考慮好,或者想考驗Y。

  Y在向一個哥們傾訴時,後者拍拍Y的肩膀,“你要是一追就追上了,人家豈不是雞了?”Y再沒聽過比這更溫暖的話了,Y討到他的方子,那紙條隻寫下七個平常的字:膽大心細臉皮厚。

  Y喜歡上這個女人的同時,Y的同學雞屎也喜歡上她的密友。Y和雞屎曾互相打氣,一同行動,當時他的結局比Y還慘,被結結實實潑了一盆洗臉水。十來年後,當Y回到家鄉,雞屎都會請飯,作陪的是他夫人,當初的潑水姑娘。有考據說,縣城人的性生活質量最好,大抵如此,雞屎如此,Y那已經兩次結婚的弟弟也如此。Y幾乎不再問她--F的消息,總是他們星星點點說一點。有一年說是在外做銷售,有一年說回到縣城待了幾天,最近的一年說她的丈夫是個軍官,生了女孩。

  像任何沒有安全感的人一樣,Y在那冰冷的時光結識下一幫失戀的人。其中有一個將行時瑟瑟發抖,Y陪著他飲了老酒,像兩個混混色厲內荏地朝著中專進發。在女生宿舍裏飄出一聲“誰呀”時,他蚊蛾一般回答,“我。”就好像吹好的氣球撲哧一下放氣了。宿舍裏傳出不祥的聲音,於是Y喊,“請開門。”裏邊卻是再也無聲響。Y用手推推不動,唆使他用肩膀頂,他隻那麽輕微一頂,那插銷便脫了,擋在門後的架子跟著倒了,臉盆、茶缸叮叮當當在地上跳著,跳了好一陣子。虎背熊腰的他淚流滿麵。

  多年後,當Y去贛南那個縣城玩時,他已是派出所所長,正在等待提升公安局副局長。他安排Y到洗浴中心洗澡,到好賓館住宿,他陪老婆去了。他的老婆就是那個用臉盆、茶缸來構築防禦工事的女生,臉有雀斑。Y有時想,如果自己和F修成正果,現在也待在縣城家裏,坐擁DVD、空調、真皮沙發以及孩子的玩具,晚上到朋友家打打麻將,Y打累了,她來鋤草(在縣城那裏叫替打為鋤草)。Y曾讀到托馬斯曼的《托尼奧克勒格爾》,作家克勒格爾在回鄉時看見童年最好的玩伴與自己的初戀女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熱淚盈眶。這是嫉妒的淚水,是對平庸生活的嫉妒。

  Y並不熱衷政治,有時看起來有著於連式的理想,發起狠來還天真地以為自己真能到紐約混一趟,但是這些大話並不靠譜。而且一開始也沒想過會寫作。Y的宇宙就那麽大,就隻想得到這個女人,和這個女人生活。從Y嘴裏發的誓太多,兌現的太少,但是有一條在1995年到2003年這八年始終強悍,那便是隻要她一聲召喚,Y便可隨她去任何地方,山崗,遠寨,可以拋棄父母、財產和生命。

  隻要她輕勾一下手指。但是她壓根不搭理Y。她唯一的恩賜是主動打了一次電話,問Y有沒有車去省城。那是1996年,從縣城去省城的中巴車泥垢滿地,車頂上裝載著一層層行李,車裏塞滿人,像塞滿魚。Y是商人的兒子,沒有能力搞到像樣的車,因此懇請同去警校的公安局子弟,他們恰好要開一輛稍大的車去,便順上了。她的父母隨行,父親臉色浮腫,母親微胖,穿著過時的踩腳褲,Y不能想象這樣兩個人物會造出這樣一個天使。

  她的父親說:在國外,民辦大學比公立大學的教育質量要好。她的母親則有些欣喜地看著Y,這樣的目光對Y真是一個鼓勵啊,Y想他們總會對女兒說,這樣的人你怎麽不去考慮呢?Y和她則一句話也沒說,在此前的一次造訪當中,Y已被她徹底鎮壓。

  那時Y在警校,已經和她通信,大約寫了三封會回過來一封,三四行字,當時扒開一個個字縫看,覺得充滿玄機,現在卻覺得是自己不敢認輸。這聖旨般的話現在讀來頗為難受,Y很難承認她隻是隨便抄了幾句歌詞來對付自己。有一句是,外邊的世界很精彩也很無奈,你不能因為無奈就不出門吧;有一句是,平平淡淡才是真;有一句是,你既然從未得到,又怎能說自己失去呢?有一句是,if you can do,show me your all。

  Y妄學幾年英語,對這簡單的單詞不敢斷論,於是隻要碰到一個英語四級以上的就去問,問到今日還是無解。Y可以將它翻譯為希望,也可以翻譯為絕望。在最冰冷的時刻,Y惱怒地說,它的意思是“有屁快放”。Y,有屁你快放。

  Y從警校潛回縣城,又在家潛藏幾日,眼見著要將病假消磨光,於是打足勇氣(對自己說,你跑了幾百公裏到底是為著什麽),走向她家。那是在紅綠燈旁邊的一棟院子,院子裏有綠色小樓,是她父親單位的宿舍。後來Y每次在異地見到刷綠漆的房子時都會心潮澎湃,原因就是原初的女神每日在這樣顏色的房子日出而歌,日落而息。Y走在街上,臉色紅透,路人幾乎都是熟人,好像都知道Y要去泡妞,嘿嘿呀,這小子泡F家的女了。Y繞了幾個圈子,挑沒人的時候進了院子。上樓梯時,腿腳發軟,好像人生隻剩這最後幾級了。

  她拉開門,坐回到椅子上,Y站立很久才敢授權自己坐到對麵。電視上正在放潘虹主演的《股瘋》,她斜著頭看著。Y像罪犯等待審判。Y在囚牢裏曠日持久地等待,現在時候到了,總會有一個公文式的語言從她嘴裏飄出來,判決Y離開,或者留下,總得有一個爽快的結論。但是她隻是將眼神從電視移過來,一言不發地看著Y。迄今為止,Y也沒見過這樣淩厲的眼神,它像利劍頂在Y的眉心,讓人掙脫不開,逃無可逃。Y的身體出現輕微的響動,此後越來越不受控製,就好像要將自己篩出去。

  Y好不容易控製住自己時,像大病初愈,綿軟無力,說出了一句讓自己也奇怪的話,“你就像個希特勒。”她對這樣的憤恨紋絲不動。

  在公安局的車將他們送到省城東邊一所學校後一周,Y重整旗鼓去找她。Y想她也許會念叨這次的幫忙,多少給點好顏色。但是鎮壓卻比上一次來得更厲害,她正在用手帕纏繞因為穿高跟鞋受傷的腳跟,看到Y,臉色變了,說,請你離開。

  Y現在怨恨她沒有老早這樣宣判自己。但其實是Y應該更早地明白。如果不是時間為愛情的賤民製造出某種巧合,Y可能永遠也不會明白。在若幹年後的一夜,當Y坐在異地一堆新朋友當中高談闊論時,咖啡廳裏走進一個被折磨成鬼魂般的女人,她走到Y跟前,瑟瑟發抖,等待著處置和安排。Y說:對不起,我不喜歡你。

  一小時後,Y走上街,忽而悲不自禁。Y明白了,我喜歡你,而你不喜歡我。就是這麽簡單。Y為世界有這麽簡單這麽正常的道理而痛哭,Y一直沒想到這是它恒在的荒謬。

  Y記得有一個女人,在房裏放了十幾罐健力寶。她說是為Y準備的。Y喝它是因為那個商店隻有它,她卻據此以為Y喜歡。這件事卑鄙無恥的是,Y日了她,然後溜了。也許世界就像茨威格寫的《一封陌生女人的來信》那樣,這邊僅隻是一滴水,這滴水甚至蒸發了,在那邊卻仍然是一個龐大的世界。

  請你離開。Y失魂落魄地走出來,鬼使神差地朝與來路相異的方向走。地麵越來越荒涼,以至能看到一座村舍突然垮塌,塵煙像火山一樣爆發。極度驚嚇的人們無聲地逃來逃去,而Y像失去靈魂的人端坐於地,淚眼婆娑。這樣的毀滅日後還有一次,在Y自以為心如止水時,路過縣城的紅綠燈,卻不再見到那綠色小樓了,於是走進院子看,看見了殘垣斷壁。一個穿著內褲的民工正一錘錘敲打牆壁,而另一個年紀大點的則躺在地上睡覺,午後的陽光真好,醬油色的胸脯一起一伏,能聞到鼾聲裏飄出的酒氣。

  毀滅在Y心裏植下種子,有時發作起來簡直是故意。在孤苦無依時(直到今天Y的父母也不知道Y曾喜歡一個女人長達八年,幾乎把青春喜歡完了),Y自己來編排她。Y看村上春樹的東西,就想象她是母猿,為著抓住一隻逃竄的無腿蟲,在縣城廢墟跳來跳去。月光灑下時,她坐在人工湖岸邊啼鳴。就是這樣的長著鬆針式毛發的她,用昏黃的巨瞳盯著Y,說,我不喜歡你,你再說也沒用了,我就是不喜歡你。

  有一年Y自異地回到縣城,偶爾去儲蓄所取錢,抬頭時心下一顫,看到了那再熟悉不過的眉目。Y很難相信同樣暴露出哀傷氣息的眉目會長在另一人臉上,因此Y問:F是你什麽人?是我妹妹。儲蓄員說。一切全是遺傳。所謂神性、氣質、唯一的東西,都是遺傳下來的。像水汪汪既產生於情人的眼,也產生於牛。Y被生理現實玩弄了。Y開始撕扯她,她成為想象的另一麵,成為叫做小姐的女人,嘴唇塗抹豔俗口紅的女人,髖部比肩膀還寬的女人,眼角布滿魚尾紋的女人,已經死亡的女人,Y在撕扯這個內心造起來的神。一切消停後,Y又說,縱使這樣,隻要你召喚,我還是要去。矯情如杜拉斯的句子,與你年輕時相比,我更愛你備受摧殘的容貌。Y就這樣整整折騰八年。

  在八年當中,有四年Y在不停談戀愛。有一夜Y打算靠回憶女人消磨時間,每個女人回憶半個小時,發現一晚並不夠用。這可恥的遊戲有的進行幾天,有的進行幾個月,有的是Y甩對方,有的是對方甩Y,在其中一位棄Y而去時,Y曾以為自己已被挖空,遂為此哀嚎啼鳴數日,卻是很快又明白,自己念念不忘、耿耿於懷的其實隻是床上遊蛇般的身體。Y的可恥在於追人時,心中並無愛戀--Y隻是想通過別的女人來證明自己還能戀愛。你不喜歡我,自有人喜歡,Y試圖通過這個來修複潰敗的自尊。現在想來,隻是為了許可自己的放蕩。

  這些真實的女人無一例外不敵想象中的她。也許她的真身來到Y身邊時,也會潰敗,無數個太過瘋魔的夜晚製造了完美無缺的作品,這個作品控製Y,垂釣Y,使Y以為自己是一隻射出去的箭,永無墜期。當別人都擁有因果時,隻有Y還可怕地活在半空中,嗖嗖有聲。在Y設想過的一個小說裏,Y模仿韓國電影《薄荷糖》,離開感到厭煩的妻子,坐上開往過去的火車,重訪一個個他路過和路過他的女人,最終到達1995年2月10日那個傍晚,那個破舊舞廳的燈光下,Y向她傾訴命運與人生,以及不再回來的純潔的、一塵不染的愛。在結尾,Y覺得要交代,讓他感到厭煩的妻子和當初在暗藍燈光下看到的人其實是一個人。

  Y幾乎什麽都不信,不信才好呢,不信才會賜放蕩以合法性。Y好像受獲一雙魔鬼的眼,輕易看到陰影、齷齪和裂縫,那些他自認為是世界本質的東西。當很多人看到暖陽下齊整如一的油菜花時,總是Y出來令人惡心地提醒,在菜稈下是苟合的老鼠和幹硬的糞土,以及濕潤的菌斑。Y並不是一個受歡迎的人。Y一度迷醉傅紅雪那樣的名字,自棄棄於市,雖為人唾麵,置之不理,一心眼裏苦念著翠濃。

  Y在看電視《天龍八部》時,不覺得蕭峰生是生,死是死,隻將全身心投放於傻逼遊坦之。在戲劇的高潮處,阿朱死,蕭峰抱屍跳崖,暗戀他的阿紫跟著跳,最後跳下去的是遊坦之。“阿紫,我來了!”他喊。這小醜的悲壯也大約隻有Y會噓歎。這個人被玩弄得沒有臉了,被玩瞎了,像條狗一樣過著,卻正又是他在闡述著諸人心裏的隱痛。愛情,可能永遠存在愛的這一方,永無法為外人知。很多時候,在標簽化的小說裏,美女都被賦予善良的使命,而為了製造衝突,作者都會設計腦滿腸肥、多金粗鄙的老男人出來暗戀她,這個角色既卑鄙又無恥,既可憐又可嫌,Y總是這去想,人家為了使美人滿意,也許是冒死才打劫到八尺厚的銀行櫃台--就隻為了依靠錢來撬開拒人千裏者的城堡。

  Y賦予暗戀者以偉大,是因為自己曾承受這樣的恥辱。Y羅列過自己不受F歡迎的理由,有一條是缺錢,因此Y似乎立誌要賺很多錢,乃至可以買到一個地下車庫,改造成她的衣櫃;有一條是欠缺音樂天賦,因此Y似乎也立誌要成為大師,在巡演世界後回到縣城,在演出的最後宣布這項成就的來曆。但是這樣想並沒有用,她早已拋下Y,進入自己的人生程序,那個程序牢不可破。在Y那無數個要寫的小說裏,其中有一篇便是Y作為音樂家回到小城(就像作家克勒格爾回到以為有鄉愁的地方),舉行演奏會,她也弄了張票進去,在演奏到一半時,她見很多人從側門布簾下溜出去,便也溜了。《還珠格格》快收尾了。

  那個意念中的大師(Y)激動驕傲,謝幕時終於講出內心的秘密,一個1995年2月10日,一個星期五傍晚的秘密。瞎了的他看不見,台下空空如也。

  八年後,綿延的暗戀結束。是因為出了件糟糕的事。Y從縣城辭職,遊曆中原,輾轉來到上海,一日無衣穿,去百貨大樓,偶爾找廁所,恰看見曾被自己拋棄的女子,在做導購。她因父母離異,在母親家為繼父不容,在父親家為繼母不容,15歲輟學,曾飄落於一家報社地區通訊站,當了一名假記者。她采訪到縣城公安局時,被Y識破,但Y沒有糾纏,後來便無由地戀愛了很久。是女脾氣暴躁,率真,義氣。後來說斷就斷了,一般分手都逃不開麻煩,她卻隻反過來打了一次電話,隻說“連你也不要我了”。

  常理中的小說碰到這種情況,男主人公會憋著尿低頭走掉,裝作不認識。但是生活是Y貪戀於她的胸部,他們輾轉流落,意外重逢,反而親近不少。Y和她回到她家,她端水泡茶,擦拭安排,像是悍物投胎為綿羊。Y隻覺人生變化極快,她終於長大了。後來悲愴一想,卻是她不低眉順眼,世上已不留活路。Y和她來往了幾次,也不好開口問,後來飲了酒,知道她其實是台灣人的女友。她強調說他家裏沒有老婆,Y頷首。但是台灣人隻給她租了這麽一間房子。台灣人可恥啊,Y這樣想,說,離開他吧。

  她搖搖頭。後來她打電話叫Y去唱歌,Y找到,上海少見這樣寒磣的歌廳,沙發油膩,包間局促,她正在一堆大娘同事中歡快地唱歌,她看見Y時笑得大開。Y沒有妹妹,Y想要是有妹妹,就會是這樣的,對著他心無芥蒂、充滿希望地笑。一個多月後,她打電話來,說你當初說的話還記得嗎?Y說,我說了什麽?她沒說話,他也沒說,兩人尷尬地僵持在話筒兩頭,Y身邊躺著一個遊蛇般身軀的女子,內褲隻有拳頭那麽大。

  因為被遊蛇般女子拋擲,Y應允了去廣州的機會。在打點行李離滬時,Y才想起要給導購打電話,但是號碼停了。Y眼一閉走掉了,他想,即使沒有停機,自己也是葉公好龍。後來,Y想應該有一個人在黑夜中走,Y兩次與之同行,兩次借故走掉了。Y便羞慚起來,這件事情的發生宣示Y在那孩子氣般的四年裏種下了難以解脫的惡果。

  未來的一個日子,當有一個女子脾氣暴躁地離開Y的住地時,Y去尋找,找到二環路,車輛來來往往,過盡千帆,淒惶莫名。後來終於看到她平安時,Y和她的關係就史無前例地穩定下來。Y不想再去算計別人的脾氣弱點或者別的什麽,Y覺得事情就這樣了。Y是一個年級大起來的人了,不適合再去造那風花雪月的幻景。

  要實實在在看到什麽人信任自己,並回報對方。

  2009年末,M的演唱會舉行,Y買了票去看。十天後就是M的40歲生日,她的聲音宛若當年,但是好像40一過,她便不能再以接近童音的聲音出來演唱了。這是一場青春的祭奠。因此演唱會雖規模不大,在編排設計、演職投入以及背景安排上極盡奢華。就好像不是在讓你買票消費,而是邀請你來參加她的青春告別。隆重如一生一次的婚禮。

  Y在偏遠的看台看不清她,但當她走上舞台,走進自己的旋律時,Y還是淚花滾動。她是凝滯在Y八年歲月裏的配樂,Y就是在這樣的音樂裏失眠,爬起床來寫發不出去的情書,寫感歎號,寫我想念你,我很寒冷。Y就是在這樣的音樂裏像雕刻完美的雕像,不停雕刻她,甚至雕刻好了可能會麵時的場景,那些月亮、玫瑰、海浪、雨,那些因為愛情的弱智而湧現出來的意象。

  1995年2月10日之後,Y和F隻見過五次,兩次是偶遇,接到她來信五封。

  M的演唱會進行到第五章節時,很多觀眾走掉了,猥瑣得像是偷糧食的人,貓著腰鑽進甬道。結束時,屬於她的旋律隻放了一會兒,就被一種我們在運動會裏常能聽到的進行曲替代了。那是館方在催促大家趕緊離場。

  Y之所以聽這個高雄人的歌曲,是因為在將近十五年前的那個傍晚,舞廳的酒保修好了音響,將一盤她的磁帶放了進去。Y在接下來的燈光照射到F的臉龐時,想到是這首歌勾起了她的悲傷。Y想是這樣的。可能她自己倒不這樣認為。

  天使的馬車飛馳過一棵楊樹,天使啊馬車啊年齡都不見了,隻有楊樹空空如也地立在那裏。

  回到種子

  我的爺爺是一匹驚恐的老馬。很多年後當我在壩上草原租到這樣一匹瘦馬時,覺得我的爺爺就是這樣,它對遠方失去激情,出行時慵懶而極不情願,需要皮鞭抽打才會走上幾步,它總是低下頭嗅來時的氣味,一等返程,又控製不住地欣喜起來,幾乎將騎手甩下鞍來。

  今天當我們家人團聚時,還會嗟歎曆史上的某個節骨點。那是1950年代的某天,一位幹部接到了一張紙,他盤桓良久,最終在嫉恨情緒的驅使下燒掉它。隻因為我爺爺和他同村,且出了一個很小的過節。這件事像史書所載的懸案,最終對黨不積極的我爺爺從鄉長位置下來,變成一個略帶魔幻色彩的郎中。據說在退下的談話中,那位賞識我爺爺的老領導問:“小艾,你怎麽連個入黨申請書都不會交?”我爺爺答道:“交了的。”我爺爺說的時候像個羞愧的婦女,已經左右不了由公章承認的現實以及領導怒其不爭的態度。

  我們今日嗟歎是因為我們看見了另外一條河流,那位幹部接到入黨申請書後,戰勝小我,批準之,如此我爺爺便能借著這憑證從已有的鄉長位置晉升為區長,進而局長、縣長、市長、省長,一切似皆有可能--那麽我們現在就是高幹子弟了,用不著起早摸黑,將每個親人變成騾子,馱著隻有1%利潤的貨物。我們有時候還會嗟歎我父親當年的一次躑躅,生性果斷的他帶著全家老小從村裏遷移到鄉鎮,又遷移到縣城,在縣城築了兩套大房,卻是在勘察好九江市的一個門麵後撤退了,這樣我們就喪失了舉家遷移地級市的機會。

  今天我的流浪就根植於這純樸的虛榮,有一天我在縣城感到胸悶後,就離開組織部,到鄭州當了一名打工仔,此後飄移上海、廣州、北京,好似距離紐約也不遠了。2006年時,一家雜誌召喚我,我幾乎立刻答應了,有一個原因是它是美國一家雜誌的中文版,那家美國雜誌就在紐約,集團的名字叫時代華納。我就想我去看看也好啊。可惜現在我也搞不清楚,是我炒它了還是它炒我了,就像一次不幸的吵架。

  當我意識到現在寫作的我已經34歲時,那種漂泊的疲乏又不可遏製地泛出來,我已經學會取笑自己的理想,所要的已經越來越少--正是在這逐步喪失激情的過程中,我想起我的爺爺,我覺得他從來沒有惋惜過,他是一匹驚恐的老馬,他才不想得兒駕得兒駕地在官場上驅馳。我記得我曾問過他為什麽不做下去,他說後來他們都挨批鬥了。這麽說他就是他心目中的劉伯溫,準確預測了一場宏大曆史中芝麻小吏的遭遇。而我也覺得那個入黨申請書的故事隻是一個騙局,他可能真的沒有提交它,這在日後他種種的作為中都得到呈現。

  我的爺爺進入老年很早,他在衛生係統做了一會,就讓我的父親頂職去醫藥公司,自己退回到下沅村,過著自己歡喜的生活。我就出生在這個贛北的小村莊,是所有孩子中最受爺爺疼愛的一個,我做什麽對他來說都是值得榮耀的事情(就像《武狀元蘇乞兒》裏吳孟達飾演的無原則父親)。他試圖將自己一生所迷信的東西灌輸給我,這些東西包括呼延慶錘子的斤兩,點痣用的藥水,黃梅戲本,奇門遁甲以及麻衣相法。有一年暑假,他找到一個算命的孤本,因為急著要還,偷偷拆開一半,他抄寫前一半,我抄寫後一半,結果我十個字隻抄四個字,蒙混過去,等到後來他讀到此處,不禁長嘶一聲。我知道他不會發怒,他甚至連當著我的麵怨恨也不會,他隻說你這個伢兒啊,你這個伢兒啊。

  他很好地開發了我的記憶力,他讓我記住一家九口人的生辰、屬相和稱呼。每當有親戚和鄰居路過,他就會拉住對方問我:“說說,小瑩是你什麽?生於哪個時辰?屬什麽?”我對答如流,他便巴巴地看著對方,等待那宏大的讚揚。爺爺是個很好的故事人,總是會有些鄉人過來找他討要故事,他有天講著金兀術的事情,講差池了,我在一旁補正,他當時瞠目結舌,接著我看到世上最歡欣的笑臉,這笑臉接近瘋狂,又那麽無聲,像山間的花忽然開了。從此,他給人炫耀時便會以這個開頭,“你說,我家孫兒都知道我講故事講錯了。”

  有一天我在上學,忽然看見窗外探出一顆熟悉的光頭,因為消失得太快,我不敢確信是不是我的爺爺。在回家後的餐桌上,果然聽到他實在忍不住了要說:“我看來看去,整個小學就數柱兒最白最好看。”我的爺爺已經死去多年了,這件事仍然被當成我家餐桌上的笑話講述,意思是爺爺很可笑。另一件被常講的笑話是我第一次係皮帶,不會拆,拉了一褲襠屎,一直不敢告訴別人,直到自己被臭得轟然大哭。

  爺爺身上散發的邪勁,他對風水、周易、麻衣、點痣、戲本、中醫的堅持,都讓我那無神論者的父親不屑,也因此,他的教育權逐漸被剝奪,我開始在鄉村練習書法、珠算、智力遊戲,直到父親覺得還不放心,將我和弟弟接到橫港鄉,和他一起生活,接受他的監督。我在橫港藥店,接受了太多的毆打,我永遠記得《唐詩三百首》的第一首詩,是為: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遊人。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但我也隻記得這一首。我的父親命令我每天背誦一首詩,計劃是第一天背一首,第二天背兩首,至三百天時背盡。我總是背不好這第一首,因此總是被當成不用功,被罰令跪在地上,直到背誦通順為止。我現在不看中國古文,不喜歡唐詩,就像我的父親不喜歡吃包菜一樣,他在窮困的時候吃得太多了,以至於後來餐桌再出現這東西時便會勃然大怒。

  我的爺爺失去了我,但是他還有巨大的鄉村,在那裏他上山采藥,配製神秘的藥物,給人看風水,給人算命,有時候還搞來一種藥水,把河裏的魚蝦藥個精光,讓自己足足吃上半年,有一年他養鴨,鴨子得瘟疫死光了,他就把它們製成板鴨,在樓閣上掛滿兩排。我的父親回來時總是和他大吵,這個時候他展現出殊死搏鬥的架勢,說吃死了是我的事,不關你的事。

  我的爺爺逐漸成為鄉間的一個傳說。時常會有些鄰村或遠地的人提著紅雞蛋或醃臘肉過來探望,我的爺爺總是問:“孩子還好嗎?”

  “好啊,好得很,到處蹦。”

  我的爺爺就很愉快地收下物什。很多鄉村的孩子不知道為什麽喜歡假死,跟真死一樣,喚也喚不回,這個時候總是心急火燎地來請我的爺爺,我爺爺過去拿手一通亂掐,他們就活過來,好像從時間之外歸來。

  無事可幹的時候,我的爺爺總是嘴裏叼著煙,也不吸,蹲在路邊等候他遠地的妹夫和女婿。我的爺爺本來不抽煙,因為看病多了,人家便給他敬煙,他覺得這是個財物,不拿心疼,可是抽了他也知道身體疼,因此便點著放在嘴裏叼著,一生也沒吸一口,時時刻刻像新手一樣不知道撣煙灰,因此每條褲子都留下洞,有的洞大得還能顯現裏邊的內褲,讓我的奶奶恥笑。我的爺爺就這樣叼著煙,蹲在路邊等候,他已經托人帶信給他們了。

  我的姑爹和姑父趕來時,我的爺爺活絡起來,帶著他們參觀自己新設計的捕獵機關,或者自己新看到的劉伯溫軼事,有時候還帶著他們到山上去看神秘的植物。我的姑爹和姑父長得和我爺爺差不多,都有一個稍微前凸的嘴巴,一雙骨碌碌轉的眼睛和形似於禿的頭發,像是三個老掉的孩子。現在想起來他們聚會時是多麽歡喜,他們是三個歡喜的人。

  到了第一道分別的時候,爺爺總是說:“再多歇幾天罷。”他們就再歇幾天。過幾天我爺爺又說,“再歇幾天罷。”他們便又歇幾天,直到不得不分離,爺爺像是蕭條的作家,獨自舉著燈回到案前,好一通身體不舒坦。

  總體來說,他和下沅村是和諧的,他睡在房屋裏,房屋就失去了牆壁,那些尿桶、鋤頭、灶、柴禾、水缸以及二樓幹燥的稻草就屬於他,他走到門前,他就融化進萬物,青翠的山、嘩嘩流動的河水、池塘裏潛藏的泥鰍、來往的農夫、長痣的女人、相信命運的鄰居和假死的孩子就像花兒一樣簇擁著他。他像在母胎裏的羊水活動,越活越年輕,臉色紅潤,健步如飛,直到我的父親覺得他實在太老了,在舉家遷移到縣城時將他和奶奶捎了過去。

  這個過程就像將魚兒撈出來丟到地上,我的爺爺眼神出現驚懼,騰跳起來。在縣城住的地方,陌生的火車每夜以其工業的姿態無情地路過,讓縮在小房間裏的爺爺無所適從,他不知道將那些算命書和戲本放在哪裏,他看見了房間由冷硬的牆壁組成,但是這些牆壁在我父親及現代文明的注視下薄如脆紙,他覺得他什麽用也沒有。他還認得政府係統和衛生係統的一些老熟人,但是在經年不同的造化之下,他們已經失去了相視一笑的默契,他們無論如何也談不到一起來,因此最後淒惶地簡化為一兩句問候:

  “你身體還好嗎?”

  “還好,你呢?”

  這個老頭,每天吃飯每天又無所事事的老頭,逐漸演變為一個可笑而固執的小動物,他開始變得癡愣,麻木,在家長回來時表現得淒惶不安,好像口袋裏的東西隨時會被繳走。他就這樣極其漫長地活了很多年,有一天他找到了把小鋤頭,去縣城的遠山轉了一圈,帶回了一捆毫無價值的野草;有一天則上了袁世凱的當,他回來對我們說他用極其少的錢買到了銀元,吹起來還會響,但這不過是招致一家人的斥責;過了些時日,他不思悔改,又買了一些袁大頭回來,他應該見過偽裝成美元的秘魯幣,但是他沒買,因為他不相信紙;他的妹夫和女婿有時會到縣城來,但他們在來之前已經被自己對縣城的敬畏嚇壞了,他們不敢將沾著泥巴的鞋踏進我家,匆匆吃過飯,就甩開我爺爺留戀的手落荒而逃。

  有一天,我病了,躺在沙發上,我的爺爺坐在凳子上守護著我,一動不動,像一尊陳木雕像。我就在這平安中睡去,直到又被驚醒,我聽到廚房裏乒乒乓乓,有著欣喜才會有的響動。我起來去看,發現爺爺,這個粗通一些漢字的人正按照我的化學課本配製一份神秘的藥水。

  這份由澱粉和米湯等做成的墨汁,最終在縣城算命瞎子聚集的東街得到呈現。我的爺爺拿著毛筆蘸著它,寫好了字,等待上鉤的鄉下人,他們相信了無字天書的說法,掏出錢讓那昭示他們未來命運的字顯現出來。我的爺爺賺了好一些錢,這讓他多少在這個做生意的家庭裏獲得了一些尊嚴,他這樣饒有成就的回來,被我的父親極其不屑地斥責了,我爺爺眼裏的火光應該熄滅了,他一輩子都在和我的父親爭執是中醫有用還是西醫有用,是有鬼神還是沒有鬼神,是有天堂還是沒有天堂,他失敗了,我的父親判決他說,你搞什麽東西!

  我覺得那時候我爺爺心裏想著的便隻有逃亡了。就像一隻活在高牆下的雞,他逐漸地老掉了,連翅膀也展不開,隻能有一下沒一下地啄食著米,心裏卻想著飛到天空去,在那裏和清風白雲為伴,永不歸來。這是他的理想,也是他的悲涼,是他的熱望,也是他的絕望。他最終像是不可逃脫地參加了張宏堡旗下的中功培訓班,順利滑向另一個世界。

  今天我們都在用老年癡呆症這樣的說法形容最後的爺爺,但是他得的其實是精神病。也許是在有一天,有一個問題他沒想明白,卡在那兒了,走火入魔,就去了另一個世界,從此與我們失去聯係。我記得那第一聲宣布彼此隔離的嚎叫,那是一個人在極其驚懼的狀態下才會喊出來的嚎叫,我們一家人像是魂魄被擊中,惶恐地跑進房間,發現他眼睛直勾勾,手指著一個穩定的前方,氣急敗壞地說:“長江大橋,南京長江大橋,我命令你倒塌,趕快倒塌。”

  我們召喚他,安撫他,捉住他,卻是消弭不下他對國民黨反攻大陸的恐懼。這種可怕的恐懼像黴斑,迅速擴散起來,慢慢從遙遠回到近處,從抽象變得具體,到最後演變成誰也不能靠近,每份遞送過去的食物都被懷疑下了敵敵畏。他總是對我的媽媽說,“我還不曉得,你想毒死我。”

  我的媽媽在後來總是轉身對著我們笑,說:“我要是毒死你了,早不就毒死了?”

  我們家裏開始習慣有著這樣一個白天睡覺,晚上大嚎大叫的親人。我的爺爺曾經被送去精神病院,很快又接回來,那個地方在外人看來,確實像是存在的地獄,空氣裏透露著太多不安的分子。我的爺爺就這樣嘶吼,為著他的自由,終於將自己嘶吼衰竭了,這樣他在一天忽然清醒過來,說要回趟下沅村。

  我不記得那時我在哪裏,總之我接到電話,說我的爺爺一回到下沅村他的屋子,忽然生出蠻力,將護送的女眷推開,快速閂上門,並在門後頂了兩把鋤頭。現在想,這便是他的城堡,他要在這個城堡與那些要將他掠奪走的親人作戰,他對外邊焦急的呼喊不聞不問,碰到那些鄉下的老人過來規勸,他不好不回,便說:“我還不曉得,我一開門,他們就將我捉去了。”

  至後來,大約是外邊催得急了,他又發起癲狂,在屋裏用自己的聲音蓋住世界一切的聲音。我就是在這時接到電話,我大概是最後一個賭注了。大家都知道我是他的掌上明珠,如果有一條命比他自己的重要的話,那便是我了。

  我汗如雨下地趕到這個我出生的地方,那裏意外的寂靜,陽光照在門上,門因為被雨衝刷,淡藍色的漆已經變成白灰色,露出道道槽痕。我就在這裏聽了聽裏邊,陷入到空空蕩蕩的惶恐,我著急地喊:“爺爺。”

  裏邊空無一聲。我又喊:“爺爺,我是老柱。”

  這時裏邊飄出憤怒的聲音,這憤怒的聲音如今聽來還是如此踏實:“你騙誰呢?”

  “我真的是老柱。”

  “你來幹什麽?”

  “我來看你。”

  “你來看我,好。”

  “爺爺,你開門吧。”

  “我不開,一開他們就把我捉去了。”

  “沒人。我一個人來的。”

  “你真的一個人來的?”

  “真的。”

  “我不信。”

  “我就是一個人來的,他們都走了。”

  後來門畏畏縮縮地開了,爺爺果然隻看到我一人,卸下警覺的眼神,親熱地要摸我,我一個人把他捉出來了,一直捉到車上,讓汽車拉回縣城。我覺得他應該痛罵幾聲我這個叛徒,但是他什麽也沒說,他就像絕望的獵物那樣哼叫,哼了一路。

  爺爺就這樣時而瘋癲時而清醒,又活了好些時日。生活就像是蚌,把突兀都吞噬了,抹平了,我們覺得爺爺從一開始就是瘋癲的,就是嚎叫的,好像幾十年幾百年都如此,好像我們也適應了他幾十年幾百年。爺爺像櫥櫃上一個不用的糖果盒,一直存在著。在這樣的過程中,我大姐的兒子小學快畢業了,我二姐快生育了,我哥哥在礦產局上了班,我也警校畢業分配到遙遠的鄉下當片警了。我的爺爺像糖果盒一樣帶著某種奇跡活下去,看起來距離死亡遙遙無期,直到有一天,他在清醒的狀態下去菜市場轉悠,極其悲慘地在橋邊踩滑,掉到爛泥河裏。那地方距離我家隻有五十米,我媽媽不是愛熱鬧的人,我爸爸也不是,我弟弟也不是,我們一家都不是,我們隻是覺得很多人圍在橋頭,一定是有什麽事情。

  直到我那在礦產局上班的哥哥下班了,他看到很多人圍在橋頭,看一個誰也不認識的滿臉泥汙、低聲呻吟的老頭蜷縮在泥裏,出於某種道義,脫下皮鞋,又脫下襪子,挽起褲管,穿越蒿叢,小心走下泥潭,將他拉了起來。這時我的爺爺看了一眼,說:“國兒。”我的哥哥才知道,操,這是我的爺爺。

  我的爺爺摔斷了自己的腿,這條腿打了石膏,好還是不好都已經阻擋不住死亡的來臨。死亡就像收電費的,出現在家門口,通知了我們一家人,是時候了。我的爺爺肌肉萎縮,器官潰敗,進食困難,起先能入些飯粒,接著隻能入些米湯,最後隻能依靠吊水針維係了。兼之爺爺嚎叫成性,最後幾口真氣也就損耗得差不多了。

  縱使如此,這個堅強的老男人還是拖了很久,醫生三進三出我們家,每次都像法官那樣板上釘釘地說熬不過了,每次又豎起大拇指說,“我還沒見過這麽能扛的人。”我的爺爺到最後已經不能說話了,隻能囁喏,囁喏出來的誰也不懂,有天早晨囁喏很久,每人湊過去聽,才猜到是個蛋糕的意思,我們便想這一生小氣的人是沒有吃過蛋糕的,這時想起來吃了,因此熱淚盈眶地去東街買,買了最鬆最軟的,回來掰得細屑,好像要喂鴿子一樣。我的爺爺看見來了,眼睛放出磷光,張開嘴等著--可是這玩意兒和此前的任何玩意兒一樣,進入爺爺的喉嚨後,就被悲哀地、一股腦地嘔出來。

  我爺爺疲憊地關上眼睛,連眼淚都沒流。然後又開始囁喏,囁喏很久,都不懂,因此我們便放任他囁喏,他囁喏他理解,他自言他自語。好些天了,親戚們過來探望,他們坐在一起,又悲傷又興奮,絞盡腦汁想著這個謎語,這到底是什麽呢?還有什麽沒交代的?大家掐著指頭算,算不出個所以然。直到來了一個我的堂叔。他“三叔三叔”地喚了幾聲,示意大家靜聲,趴過去聽,我爺爺張開魚吻一樣的嘴唇,將微弱的氣息送到他的耳膜,好像在那裏用指尖輕輕寫了幾個字。

  我的堂叔抬起頭,若有所思,若有所得,又湊下去聽,這次他好像知道了,回頭說:“怕是想回去了。”於是他又大聲說:“三叔,你是不是想回去?”

  我那疲乏至極的爺爺馬上閉上眼,整張臉鬆弛下來,連呼吸也前所未有地平穩起來。我們到這時才醒悟過來,我們的爺爺這些年在縣城孤獨得不行,這一切都是孤獨造成的,現在他要回家,回家了說不定還能多活上幾日。我們最後一次請來醫生驗證我們的想法,醫生視察了一會兒說,怕是趕也趕不回老家。醫生的這句話讓我們好一頓忙亂,又是聯係中巴車,又是聯係竹床,又是置辦孝布,又是熬參水。我像傻子站在一旁,思考著醫生說的四個字,生命指標。我看到這指標像早晨的路燈,一盞盞地熄滅,沒有聲音,沒有動靜地熄滅。

  幾天前,我在派出所接到家裏電話,說爺爺不行了,我在派出所一直騎一輛笨拙的摩托,但是那次,我一把推開剽悍的同事,搶過他那馬力十足又耀武揚威的坐騎,掛到最大檔衝向縣城。現在想起來,那時的我真是瘋子,我掛著空檔衝下漫長的山路時,很可能就會衝進懸崖底下,從交錯而行的兩輛中巴車間飆過去時,很可能也會被夾成肉餅,我老遠按著喇叭,傲慢地衝過趕鴨的農民,我好像掌握著一道聖旨,心頭在喊:我的爺爺快要死了,你他媽地快給我閃開。

  但是一當我到他麵前,就變得手足無措,他看著我的時候,既像認識我,又像不認識我,他什麽態也沒表--他就是在籌集最後一點力氣,準備這次他很清楚的遠征。如今看來,這是一趟奇跡之旅,因為手忙腳亂,他在竹床上顛來倒去,未能被人從狹窄的樓梯間抬下去,最終靠的是幾條大漢站立於中巴車頂,將樓上吊下來的竹床接住,才將我爺爺弄到陸地。

  那輛像壯丁一樣被拉過來的中巴車在汽油上出了問題,一會兒猛然前衝,像是要跌跤,一會兒又死活賣不上力,需要人下來推。我的爺爺中間有一段時間微微睜開眼,絕望地看著車頂,不明所以,直到家人湊過去告訴他到了哪裏,他才消停,不再囁喏--過了一會兒,他又睜開眼,表現出很餓的樣子,我的媽媽給他喂最後一口參水,他拒絕了,那參水從嘴角溜下來,溜進脖頸。我媽媽說過了範鎮,他便又閉上眼。有時候看起來他閉眼太久,大家麵麵相覷,以為他就此去了,去摸他鼻息,他又悄然睜開眼來。

  就這樣,中巴車下了柏油路,在土路顛簸,又極其冒險地攀爬上山坡,在下了山坡後,下沅村的氣息飄過來,大家鬆下一口氣,孰料司機不當心,沒有顧及到一道隱秘的土溝,前胎猝不及防地蹦過去,整個車猛烈抖起來,爺爺的嘴巴一時開得厲害,眼睛睜開,極其無神,好像最後一點力氣無可挽回地被震飛了,眾人手忙腳亂,倒是他那侄子又看出名堂,湊過去莊重地說:“三叔莫急,就差一步到下沅了,十二股已經走了十一股,就差一股了。”

  我的爺爺就這樣堅持回到山清水秀的下沅村,回到他建造的屋子,他的房間,他的羊水。在這裏,大家放下他,聲勢浩大地說“到了到了”,我的爺爺長時間地睜開眼,看著天花板,氣息隨即平穩起來,就好像獲取了這裏的力氣--我們甚至相信他會在這裏複蘇,他在這裏長出一層新皮,下床,提著小鋤頭到後山挖草藥。我們覺得他就是這樣大踏步地回到我們人世間,但是在一個叫南生的他的侄子走來後,情況變了。南生是我的堂伯,命運和他所有的兄弟不一樣,他所有的兄弟都實現了從鄉村到城鎮的遷移,隻有他在“文革”時從南昌工廠歸來,永耕於鄉野。南生伯伯走來看了眼我的爺爺,親熱地說:“三叔,你回來了啊。”

  我的爺爺好好看了一眼,忽然明白此地果是下沅村,大家並沒騙他,趕緊死了。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看見肉身死亡,就好像一個人說話說累了,頭一歪墜入了夢鄉。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遭遇到要命的尷尬,在一片啼哭中,我失去了哭泣的衝動,但是不哭的話怎麽也說不過去,因此我將腦袋包在臂彎裏,肩膀時也聳動,偽裝得也很悲痛。我知道爺爺的在天之靈定然會說,你這個伢兒,你這個伢兒啊。

  在我還想著做詩人的時候,曾經寫過的兩段關係到我的爺爺,一段是:

  他叫民國八十四年

  他叫建國四十九年

  他叫改革開放二十年

  他馱著

  毫無必要的曆史

  一遍遍地

  死去

  一段是:

  路越活越窄

  房越活越矮

  我的爺爺

  字跡工整地

  去了墳墓

  我並沒有很好地理解我的爺爺。現在,當我孤獨得想念一隻梨子的時候,我想念我的爺爺;當我孤獨得想念一盆炭火的時候,我想念我的爺爺。我想念他和他的祖輩所繁衍出來的層層溫暖,他們自絕於火車輪船,寧可摘草而食,圍火而談。而在那個淒寒的縣城,我的爺爺隻會做一件事,他站在二樓,伸著一把厚實的雨傘,像老母牛那樣溫柔地喊:“帶傘啊,帶傘,你們帶傘啊。”我們這些人,在江南漫長的雨季裏頭也不回地離開。

  有一天,我在網上看到湘西趕屍的傳說,莫名的溫暖;

  有一天,我在立交橋下看到燒紙的女人和孩子,莫名的寒冷;

  有一天,我在夢裏看見爺爺的落葬地開滿桃花,我的弟弟和他的一對兒女嬉笑著穿行於密匝的陽光之中。在那個夢裏,嗩呐、鞭炮、陽光、菩薩、青山都很光明,都很好看。讓我像想念戀愛一樣想念著未來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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