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俊超
舅舅很早就去了青海,那時還沒有我,我看不到舅舅背著行囊離開故鄉的情景。我說的這個舅舅是我三舅,我很幸運地有四個舅舅,在我認識的人中沒有誰比我有更多的舅舅。
舅舅不是背包走天涯四海為家的行者,青海也不是他的精神聖地,他離開故土的原因隻有一個:在這片大地上生存下去。他大概在村裏待不下去了,那個小村莊再也留不住他。村莊伸出了無數的觸須纏住那些在她懷中生活的人們,每一扇木門、每一縷炊煙、每一季成熟的麥子都是她的觸角。許多人發覺自己在一片土地上生活太久的時候,他們都已被土地埋了一半,再也抽不出腿腳來遠走他鄉。他們隻能像一棵老樹一樣把根繼續往深處紮,和村子一起變老。
舅舅走得很堅決,把舅媽和我的兩個表哥留在了家裏。母親說,後來舅媽去做結紮手術,是八歲的大表哥喘著她去的。我想象舅舅離開家門的姿態,他一定梗著脖子,頭也不回。舅舅是個很倔的人,但他遇到了一個脾氣更倔的我的外公。外公常常指著牆頭對舅舅說,跪著去!舅舅就梗著脖子跪上去,跪到日落西山,跪到天昏地暗。假如外公不下聖旨,沒人敢上前勸他下來。
戰友的一封來信像一陣颶風,撼動了我舅舅這棵尚未把根紮牢的樹。戰友在格爾木,他讓舅舅去做卡車司機。
於是舅舅去了。
舅舅負責為一個商店進貨。舅舅的卡車在西寧和格爾木之間的公路上飛馳了三年之後,他回來接走了舅媽和兩個表哥。舅舅也許在那時就暗下決心,不再回那個村莊。他和兄弟們的關係越發緊張,他成了被孤立的人,他們離開的時候沒有人送別,也沒有人提出為他看管房院,拾掇土地。
舅舅把房子留給一個叫李牧舟的人,舅舅的土地在那一年秋天沒有長出一個玉米棒子。當別人把收獲後的土地料理妥當的時候,舅舅地裏的秋草長到一人高,兀立於平原之上。那片土地一年年荒蕪下去,成為昆蟲和鳥雀的樂園。舅舅的房子也在李牧舟的看管下變得和李牧舟一樣衰老。到最後,由於街道拓寬,那所房子被拆掉了,那時李牧舟也已死去。舅舅沒有回來清理他多年前留下的東西。
母親說,舅舅的屋裏掛著一個鏡框,鏡框裏放的是一些老照片。母親總說,她年輕的時候拍過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她長辮子一直垂到腰間。她說照片就放在舅舅家的那個鏡框裏。這張照片被母親的回憶反複擦拭,變得越發清晰鮮亮,我甚至逐漸相信自己看到過這張照片,看到過母親那長長的辮子,看到過少女時代的母親羞澀的微笑。
沒有。我對舅舅家老房子的最後印象是一片廢墟。隻剩下兩堵牆立在廢墟中,俯視著牆根那片殘磚爛瓦,就像一隻老狗神情黯淡地注視自己受傷的後腿。
父親是在一年夏天去青海的。
那時,舅舅已經在格爾木立穩了腳跟,他有了屬於自己的貨攤。那時候,格爾木還很小,隻有一條主街道,擁有一個貨攤就是一個大老板。舅舅給父親打來電話,舅舅說,你來吧,這兒比家裏容易賺錢。
父親很激動,他對格爾木滿懷憧憬。那時父親剛搞垮了一個廠子,一敗塗地。事實上,父親後來的大半生都籠罩在那場失敗的陰影裏。那幾年,他總是離開家去另一些陌生之地,他覺得有必要在那些地方碰碰運氣。他在我的記憶中時隱時現,漂浮不定。他去了很多地方,考察了許多行業,最終除了一次次宿醉,他再沒有對任何一件事情投入足夠的熱情。
八月,父親帶著我十六歲的姐姐一起去了青海。那天傍晚異常悶熱,母親搖著芭蕉扇坐在院門口,自言自語說,你的親人走了,我的親人也走了。我是父親的寵兒,失去了父親的保護傘,我免不了要常被母親修理。
到了青海之後,姐姐打回來電話,姐姐說舅舅為父親置備了一個貨攤,姐姐說青海什麽東西都貴,一把小笤帚要十塊,一支筆芯要兩三塊,就連一個小塑料袋也要五毛錢。我們都覺得父親這回可以在青海大賺一筆,東山再起了。
可兩星期之後他們就回來了。他們是夜裏回來的,姐姐把我叫醒,從一個印著“為人民服務”字樣的帆布旅行包裏掏出一樣樣五花八門的零食。我迷迷糊糊地看著父親和姐姐,我懷疑自己是在做夢--他們應該正在青海發財才對。
父親的無功而返讓母親失望至極。父親說,沒辦法呀,在青海待不下去了,他說舅媽對於他們的到來顯得很反感,總是指桑罵槐地說風涼話。舅媽卻說,父親嫌青海冷,總是撂下攤子不管,躲到隔壁的鋪子裏圍在爐子邊吸煙。
沒人再追究詳情了。父親回到他的陰影中,似乎對舅舅在青海的生意越做越大這件事毫不關心,倒是母親對父親過早返鄉耿耿於懷,她時不時地念叨,要是在青海留到現在,我們家早蓋起樓房了。
我想,父親這棵壯年的樹已經很難挪動了,他到青海的時候,根部粘連著太多家鄉的濕土,這些土和格爾木的泥土格格不入,父親再怎麽使勁,也無法在那片地下找到可口的水源。待他把帶去的那點濕土吸幹之後,他搖了搖頭,說,他娘的,回去算了!
我要到青海去。
我一遍又一遍地聽鄭鈞的《溫暖》,想象那片開滿油菜花的土地。
汪汪一定看到過這樣的美景,他從南方一路北上,在鴨綠江邊撒了一泡尿之後就掉頭朝西走了。西行的路上,他成功勾搭上了一個美麗善良的姑娘。去年夏天,他發給我許多照片,我看到他在山西的老街,他在寧夏的黃河邊,他在敦煌的沙漠,然後我看到了那個美麗女孩站在沙丘上的背影。汪汪說,就在青海湖邊,我讓她從了我。高佑也必然看到過那片金黃的土地。他在大二的那年夏天不辭而別,隻身一人往西走,他路過了格爾木,並且繼續往南,去了拉薩,去了墨脫。
而在舅舅寄回來的照片中,我看到他蹺著二郎腿坐在自家的棕色皮沙發裏,我的兩個表哥也分別在同一張沙發裏擺出了同樣的姿勢。舅舅已經把小雞仔兒一樣貨攤養成了商場,商場像隻勤勞的母雞天天都在下蛋。
每當舅舅打回電話,青海就在我眼前晃悠,它已經在我腦海中晃了十幾年。
我畢業一年了,我辭掉了工作,我整日無所事事地閑逛。當我蕩蕩悠悠地過到深秋時,哥哥說,我們去新疆,回來走青海,你去不去?我提起包就爬上了哥哥的卡車。
那天中午我們到達了若羌。若羌是一座被沙漠垂涎的孤城,十一月,沙塵橫飛。過了若羌,整個下午我們都行駛在沙塵籠罩的世界裏。黑色的柏油公路伸向天際,戈壁一片迷蒙,患了白內障的太陽昏昏欲睡,遠遠近近毫無生氣,整個世界灰白一片。哥哥握著方向盤,被這片死寂的戈壁傳染得瞌睡起來。我點了一支煙,遞給他。他接過煙說,明天就可以看到青海湖了,公路就在湖邊,沿湖修造的。
在新疆逗留了太久,我已經厭倦了戈壁,厭倦了沙漠,厭倦了胡楊紅柳,厭倦了沙棗、駱駝刺和胖姑娘草,我急不可待地要看見青海。我想象著那片鮮活的土地,藍的湖水藍的天空,白的雲朵白的綿羊,不可能有油菜花了,已經是十一月了。
但哥哥神情泰然地抽著煙,他熟悉卡車的能量,如同趕車人熟悉自己的騾子。他不急於趕往任何一個地方,隻要給他一個收貨地址,他就這樣開下去,瞌睡難忍的時候換另一個司機。他很少轉頭看路邊的風景,在路上跑了十幾年,他已經懶得再跟熟悉的風景打聲招呼。這條三千公裏的進疆路線,幾乎成為了他的公交專線。他有固定的站點,停車吃飯、加水,和熟識的老板娘開玩笑。而把車打著之後,他就忘記了剛開過的玩笑,神情專注地盯著前路,輕鬆的一刻倏忽即逝。
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我們翻越崇山峻嶺到達青海湖的時候,是晚上十點。那時湖麵大概已經結冰,在高懸的明月之下,光潔亮白的湖麵就像一麵遼闊的鏡子,照著我的失望我的無奈我的落寞我的迷茫。我聽到哥哥和另一個司機說話,他們說起一個在荒無人煙的橡皮山住了兩個月的人,他們對窗外的青海湖毫不關心。
我一言不發地把臉緊貼車窗,盯著那片鑲在廣袤黑夜之中的亮白的湖麵,就是這片沉默的冰涼的湖水滋養著我朝思暮想的青海。除了緊盯著它,我還能做些什麽呢?
有一刻,我突然發現自己來到青海並沒有什麽特別重要的事,我要看一眼青海湖也無非是要給自己一個上路的理由,好讓自己看起來忙碌不停。
我回想我遊蕩的2010年,春末的南方、五月的麥田、庫爾勒的梨園、喧囂的鐵皮車間……堆積的地名和人名連同堆積的歲月一起翻湧上來。我想起那些在火車上昏昏欲睡的日夜。我就像一個傻乎乎的陀螺一樣被命運的皮鞭抽得團團轉,像亡命之徒一樣奔走天涯,躲避時間的追殺。在所有的城市我心生荒涼,在每一條路上我無緣無故地悲傷。
我十五歲那年,舅舅從青海回來過一次。他離開了很多年,他和我母親有說不完的話講不完的故事。第二天清晨,我和他一起騎自行車回老家,那時他的老房子還沒有拆掉,他爬到幾張三合板做的天花板上,拿出了幾瓶滿身灰塵的白酒--李牧舟沒有發現這些酒。舅舅很失望地看到,那些從未打開的酒都隻剩下半瓶,他打開一瓶嚐了嚐,說,沒味道了。
一年又一年,這些從瓶中逃逸的酒香彌漫在舅舅的老房子裏,彌漫在李牧舟身邊。李牧舟被誘人的香氣蠱惑,鼻翼翕動,四下搜尋,卻從未找到它們的藏身之處。
那天下午,我和舅舅騎車沿著縣城轉到天黑。他說,他走的時候城裏還沒有這麽多街道,這個地方已經大變樣了。我後來覺得,舅舅是在物色房子,他大概覺得自己快要回來了。我的大表哥已經把店鋪開到了西寧,小表哥的店則在蘭州,我想,他們也許會沿著西安、鄭州,一路往東走回來。
他們的根在東邊,在這裏。
每個人都是一棵樹,離開的時候都不得不把自己帶根刨起,帶著最初的泥土。在另一個地方,挖一個坑兒,連泥土一塊兒埋進去。舅舅已經把自己的根深埋在青海,但他年輕氣盛的時候斬斷的老根須還深埋地下,在召喚他,要找到這些隱藏在泥土深處的根須並不容易。父親從來就沒想在青海紮根,連一片合適的生長地還沒尋到,他那高高在上的樹梢就已經開始回望家鄉。借著一場風,他頭一扭,氣哄哄地就回來了。
我一直覺得父親到青海去了很久,起碼有好幾個月,在我的想象中,他們是在冬天的某個夜晚踏著厚厚的積雪走回來的。但家人都說算上花在路上的時間,他們也才離開不到兩星期。
為什麽他們的兩星期在我記憶裏竟有半年之久?
我想起舅舅藏在屋棚上的那幾瓶酒。我想,我們的時間大概也不是均勻地攤開在我們的一生中。最初的歲月濃度很大,最初的歲月是粘稠的,你奔跑得再快,也不能比別人更早地長大。以後的時間夾雜了更多的風、更多的雨雪、更多的煩憂,被這些始料未及的事物稀釋了,像被稀釋的王水,再也不能溶解金子;像羽毛一根根脫落的鴿子,失去了飛翔的能力,露出鼓囊囊的肚皮,醜陋至極;像舅舅藏起來的酒,酒精揮發,隻剩下江水一瓶。我們開始感歎,時間過得越來越快,越來越無味,我們就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回味,學會了追憶--你不能指望從一瓶江水中品出一種水果的味道。
我們的最後就是一瓶打翻的水,流進地溝,湧入河流,和山澗的溪水匯合,和洗腳水洗碗水匯合,和曾經甘洌的山泉匯合,和衝刷過馬桶水的尿水匯合,和雨水匯合,和屠宰場的血水匯合,和汗水淚水匯合,和所有人的口水匯合,和一切純潔的肮髒的水匯合,在奔向大海的旅程中蒸發掉。
隻剩下舅舅一人獨守格爾木,舅媽和大表哥一起搬到了西寧。
哥哥說,舅舅已經和舅媽分居多年,隻是他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老家的人。
我們是在那天清晨到格爾木的,街上還沒什麽人,隻有幾個掃街的和一個邊騎自行車飛奔邊引吭高歌的人。我們沒有停留,也沒有給舅舅撥一個電話。我想他還沒起床,我也不願回答他“現在做什麽工作”這個問題,我不能理直氣壯地告訴他,我在雲遊四方。
哥哥必須找到一條準確的街道,在交警上班之前穿過市區--卡車太長了。
當太陽高傲地跳出地平線時,我們已經離開市區,來到高速路入口--格爾木東站。我下了車,拿出相機拍下那幾個金黃大字。
交警對相機很敏感。他走過來問我,你幹啥呢?
我說,拍照。
拍什麽照?
格爾木。
拍照幹啥?
被問到這個問題讓我很生氣。我很想告訴他,我是電視台記者,聽說你們這裏有亂收費現象。但我咽了口唾沫,窩囊地說,我旅遊的,拍個照片不行啊?他鄙夷地乜斜了我一眼,他也隻能露出鄙夷的神色了。
我興味索然地回到車上,窗外是大片的草場。看到我仍在拍照,哥哥說,你總是照啊照的,給我說說跑這一趟有啥收獲。
我一無所獲。我隱隱地覺得,千回百轉之後,我已經走在了父親的道路上。父親坐在火車上望著窗外遠去的青海時,他在想些什麽?他有沒有感到希望的火苗隻剩下一堆草木灰?
至少,父親回去之後,還能把自己根部的泥土原封不動埋進故鄉熟悉的土地,而假如我的根須上曾有泥土的話,這些泥土也早已風幹,被我飄搖不定的奔波抖落幹淨。我已成為一棵無根的樹。我不能紮進任何一片土地,我不停地把自己放下,又拔出來。當我的最後一片葉子枯萎的時候,我將會停留在哪片荒野上?那時,我會靜靜地等待一場醞釀多年的大雨的衝洗,等待一隻蟲子蹭癢帶來的微小顫動,等待一隻麻雀落在肩頭的震蕩,等待一場烈風喚醒我所有的枝葉,隨風起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