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廉
1.夢境
我從不說自己是個窮人。當然,我承認自己在許多方麵的匱乏倒是常有的事情,但是窮人這個詞卻是異常詭異的,有時它是嘲弄的貶義,尤其在私人生活中可以成為最有力的攻擊話語;有時它又成了正義的化身,天然的沒道理的鎖定在了正確的立場上。所以,為了一點兒為人的固有不變的尊嚴,我不喜歡這個詞以及這種說法。而且這個詞(以及許多這類詞)已經滲透到社會學與政治經濟學的許多概念之內,然後這些概念武裝了我們的社會,編織了我們的思想。麵對有機的社會組織,我們無法回避,隻有在夢中,逃脫才是可能的。
有一個夢境,我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沒有人類形體的精神化存在(就像看電影時我們忘記了自己在看),我發現滿街的人用兩條腿來挪動身體顯得十分怪誕,似乎是一種卡通化的動物站立了起來,後腿支地,前腿還挎著包,靈敏的手抓握著手機、MP3這類東西,或許證明了人類是有著高等文明的生物。這種場麵如果非要用迎麵展現出來,那一定是非常恐怖的,但是在夢境中這場麵既不恐怖,甚至也不荒誕,似乎本來就是如此。從夢境中掙紮著醒了過來,我回味良久才對自己說:這或許是上帝的視角嗎?但是人類不是以上帝的形象創造出來的麽?上帝眼中的人類應該是無比親切的吧。那麽,我隻好說,我夢到了外星人的視角。
還有一個更為不堪的夢境,我夢見自己被一頭獅子追趕,我在街市上狼狽逃命,其餘的人居然對我視而不見,繼續從事著他們那些毫不起眼的攤點小買賣。後來我腳下打滑,撞進了一個很大的竹筐裏,我這才發現我是一隻形體巨大的鳥類動物,全身長滿了各種顏色的羽毛,還有著巨大的嘴喙(我的嘴變得麻木而笨拙),人們和獅子一起向我湧了過來。我在無比焦急的時刻突然振動雙翼,出乎意料的是,一下子就飛了起來,我看到地麵上的獅子與商販仰起頭來向我怒吼。我自己在空中待了一會兒,卻並沒有感到僥幸,恰恰相反,我覺得我這樣懸在空中倒是件很不能忍受的事情,於是我便試圖降落下去,接受他們的處置。無比幸運的是,我在這個時刻醒過來了,伸手一摸額頭,竟然全是汗水,是一個真真切切的噩夢。我平緩了一下情緒,重新閉上眼睛,去回味夢境中的細節,那種雙手變翼的感覺還十分清晰,恐懼的顫抖也是十分真切,隻是我對自己當時為什麽會在逃脫後又自投羅網不得其解。對這一點,我後來想了好久才突然醒悟過來,因為我在鳥皮的拘束下,隻能發出一些沒有意義的鳴叫,已經不懂得如何去和別人說話交流了。完全喪失了語言,那種感覺實在是糟糕透頂了……
我曾經寫過一篇名為《市場街的鱷魚肉》的短篇小說,其中的情節便是人與鱷魚的身體偶然間發生了置換,後來有著鱷魚腦的人在市場上專門靠屠宰為生,有一天他就宰殺了那位有著人腦的鱷魚,在最後的時刻,他們彼此認出了對方,卻不得不接受這種命運的安排。在八月的炎熱與焦躁中,我當初文字中的體驗進入到了我的夢境中,隻不過我的大腦鑽進了一隻“渡渡鳥”的體內。比小說中的人物幸運的是我能淩空飛翔,但是卻逃不脫同樣的命運。某種文學的結構決定了我夢境的結構麽?那麽我的夢還能算是對現實的一種對抗與超越麽?
最讓我驚訝的關於夢的寫作是英國作家格林的《我自己的世界:夢之日記》,這裏麵他記載了他三十年以來的各種夢境(我常常忘記自己的夢,看來無法寫出這樣的東西了),其中有兩次夢到了能夠與現實相對應的沉船事件,有一次就是著名的泰坦尼克號的沉沒。這樣的夢不是我喜歡的夢,這是帶有強烈巫術色彩的夢,當然也能讓未來的科學家好好研究一番。我喜歡的夢是那些毫無意義的片段,一些古怪的毫無邏輯的情節敘述。在夢中,我才是那麽真切地感到了我所受的束縛,但我又有些害怕某天我真的在夢境中靈魂出竅,變成了漂浮的幽靈。這個時候我不得不承認:肉體是監獄也是歸宿。
2.寫作
在南方的夏季寫作,有著強烈的抵抗意味。此刻的陽光如同帝國最強盛的耀眼時分,喧囂的萬物考驗著一個作家的耐心與耐力。作家餘華談及他早年在夏季的寫作,那是在封閉的房間內正襟危坐,鋪開稿紙,揮汗如雨,怕汗水打濕稿紙,就用毛巾把右手和筆都纏繞起來。這樣的情景現在想來還真有些激動人心的感覺,寫作看起來變成了一種苦修,但卻是逃避炎熱的最好方式。要是在八月描述寒冬大雪的場景,會不會因為過於投入而渾身打起冷顫來?就像是福樓拜寫完愛瑪的服毒自盡,自己的身體也出現了極度惡心的中毒症狀。的確,寫作召喚著一個全新的世界,但並非是一個理想的世界。
談論寫作本身往往是危險的,因為寫作不是一種現實的職業,而更多的是一種秘密的職業,一種精神上難以拭去的胎記。甚至,某些特殊的寫作癖好就像是隱私一樣令人羞於啟齒。想起巴爾紮克那無與倫比的大肚子,每次寫作他都要向那個皮肉構成的大袋子裏傾瀉無數杯的劣質咖啡,讓寫作成為一種略顯古怪的有些神經質的強迫性運動。而大詩人裏爾克在晚年卻經常要依靠通靈術與“幽靈”交談而寫作,將寫作這個行為中的神秘主義因素發揮到了極致。
我在這裏願意談及的不是這樣的寫作,我要談論的是一種對寫作的刻骨“仇恨”。葡萄牙詩人佩索阿在《惶然錄》中寫到的有關寫作的文字,是讓我最感到揪心的文字:
“對於我來說,寫作是對自己的輕賤,但是我無法停止寫作。寫作像一種我憎惡然而一直戒不掉的毒品,一種我看不起然而一直賴以為生的惡習。”
請原諒我這樣的斷章取義,似乎佩索阿成了中國語境中那種鬱鬱不得誌的傳統文人,但實際上佩索阿隻是個小職員(甘心如此,正如卡夫卡),他從不懷“匡扶社稷、懸壺濟世”之心,他隻是覺得他寫得不夠好,卻仍然在寫,隻是因為寫作讓他的存在變得沒那麽墮落,但這樣反而成了對寫作的一種玷汙(一種偉大的寫作難道僅僅是讓自己顯得沒那麽墮落麽?)。如果你過分珍愛一件事物,那麽你將無法容忍它身上任何一點兒的雜質;同樣,如果你過分珍愛一件事物,你必將失落,必將幻滅,因為這世間本沒有完美的事物。
佩索阿這樣結束道:“是的,寫作是失去我自己,但是所有的人都會失落,因為生活中所有的事物都在失落。不過,不像河流進入河口是為了未知的誕生,我在失落自己的過程中沒有感到喜悅,隻是感到自己像被高高的海浪拋到了沙灘上的淺池,淺池裏的水被沙吸幹,再也不會回到大海。”
引文的第一句話,很顯然是佩索阿對自己的一種清醒的安慰,也是眾人普遍的生活感受:一種不可逆轉的失落過程。但更打動我的是後麵的話,盡管字裏行間全部由隱喻構成,不好理解,但卻充滿了對寫作的最為本質的也是最為絕望的認知:那就是坦然麵對了作者的必然死亡,而作品雖然也隻是一種虛空,卻畢竟在世界上留下了微弱的印跡,就像是被細沙過濾後的海水一樣。這種看法在詩人奧登悼念偉大的葉芝的時候,表達得更為清晰:
因為詩不能讓任何事發生:它活著
在它自身構築的峽穀中,官僚們
從未想去幹涉,它漂蕩在南方
從孤立的農場和繁忙的悲痛,
到我們信任和死守的粗野小鎮;它活著,
是事件發生的一條道路,一個出口。
是的,無論如何,詩歌必將活著,寫作也必將活著,或說寫作在試圖創造一種長存於世的“活著”。隻有這樣的想法才能激勵我的寫作,給我生活與生命的勇氣。在接近比自己更為永恒的事物時,人才能在不斷的失落中去保持住自身的平衡。就目前而言,我尚年輕,寫作這樣的致力於語言與世界的活動,讓我的內心充盈著某種不為人知的幸福感。但是我卻早已做好了準備:在數十年後,曾經困擾佩索阿的也必將困擾我。
卡內蒂(Elias Canetti,--我不得不再次引用,因為這裏談論的是寫作,眾多的大師都比我更有資格)說:“在這裏,而非別處,你被允許寫作。”一句驚心動魄的簡單話語。與其說限定了一個作家的存在,不如說限定了一個人的存在。什麽是這裏,而什麽又是別處?又是誰在允許?我感到深淵正在我的身後豎起,而我所需要做的正是用寫作去探測自己周圍的虛空。當我的根須生長得足夠長,我想,總有一天我能夠碰觸到可靠穩固而又適宜生長的岸。
3.孩子
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我和這個陌生的小男孩待在這裏。我們不說話,甚至很少去看對方,周圍是下午四點鍾的陽光和空無一人的寂靜。這裏是某個居民區的“秘密花園”,一些石桌石椅和鍛煉器材安靜地蹲在這裏,像是已經在土地下麵生根發芽。在不久的剛才我走進這裏,像是個入侵者,打破了某種固有的和諧,為了讓波動慢慢沉澱下來,我盡量讓自己變得安靜。
我坐在石椅上,看著小男孩在破舊的秋千上蕩來蕩去。他的身影一會兒進入了從樹葉縫隙中透露出的光斑,一會兒又讓光斑在地麵上完全呈現出來,像是一個變幻莫測的魔術師,讓人感到有一點點眩暈。他的雙手緊緊抱住秋千右側的繩索,而小小的頭就埋在雙臂的中間。我看不見他的小臉,他的臉一直麵向著腳下此起彼伏的地麵,像是成年人在發呆或是思考的樣子。但我覺得他肯定不會在發呆,更不會在思考,他隻是在觀看,享受著看的幸福。他不會感到乏味。乏味,這是一個成年人世界的詞語,它沒有具體對應的事物,隻是出自一種精神的錯覺。毫無疑問,人類的詞語世界要大於人類的生存世界,那些多餘的詞語泡沫並不是漂浮在渺渺高空,而是沉澱下來,構造了新的元素。它們自我指涉,自我繁衍,到最後我們不知身在鏡中還是鏡外。就如“乏味”,這個詞比我們能夠體會到的更加“乏味”。
小男孩有規則的鍾擺運動,像是一種神秘巫術的催眠,它伴隨著“吱呀吱呀”的單調聲響,把我帶到了時間之外的某處。我不是神秘主義者,但我深深知道我腦海中的觀念像是我無法躲避的透鏡,世界穿過它呈現在我眼中的時候發生了改變,而我無法複原最初的影像。由此我學會了懷疑自己,我有時更傾向於相信身體的感覺而非思考的結論。就像此刻,我的身體有著前所未有的放鬆,它不是處在一種享受之中,而是它失去了享受的欲望,因此它變得無比寧靜,無比透明,仿佛風都可以穿身而過。我來到了無始無終的混沌當中,我想到了“天人合一”這個古典中國的理想生命方式,但我覺得“天”對於我而言卻是那麽陌生,更別談與之“合一”了。我感到的隻是曆史與時間從一個人生命中的暫時隱沒,它們暫時帶走了那些強加給生命的壓迫、焦慮、煩躁、雜亂與悲劇。生命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但是卻感到輕盈和清爽,有飛翔的衝動,可更多的是意識中並非虛無的空白。
我迷戀這種感覺。我相信每個人對時間的體驗都是獨特的,這種“獨特”對於他人而言自然是神秘的,也是將自身與他人分離的重要因素。我執拗地相信:這種“獨特”關乎個人的存在,“獨特感”越強的人,存在意識也越強。假如真有一種完美的“個人寫作”,那我覺得就是有著強烈存在感的文字。隻有寫出自己內心的獨特與豐盈,才能通過閱讀與溝通豐富他人的生命體驗,才能讓個體與個體之間發生深刻的精神關聯,從而把個體的人和整體的人類在更高的意義上緊密聯結起來。--原諒我這樣去議論和說明一種感覺,實際上即使沒有這些意義,我也從本能上迷戀這種感覺。這種時間之外的感覺,讓我想起詩人博爾赫斯筆下那些時間之外的玫瑰,散發著奇異和幽暗的芳香。
我不知道小男孩此刻對於時間的感受,但我猜測他是處在時間之外的,至少是處在時間的邊緣上。他穿著紅色的拖鞋,上麵沾滿了灰塵,我卻並不覺得那是一種“髒”,或許世上就沒有髒的事物,“髒”隻在人的心裏。可是成年人的世界卻是由一堆判斷和定義構建的,這些外在於我們的透明卻真實的東西我們稱之為什麽?社會?那麽時間又是什麽?除了物理學上的定義,我覺得它幾乎就是人的存在本身!除了社會建構出的時間概念,對於個體的人來說,幾乎不可能對時間作出準確的說明,甚至是進一步的感知。因為個體的有限在永恒的無限麵前所說出的任何話語,都可以被看作是一種對沉默的加深。即使我們不談永恒,僅僅談論身邊的事物,比如四周的樹木,它們存在的曆史都遠大過人類。我想起美國作家斯坦貝克的一篇小短文《巨人樹》,他在麵對這些從遠古洪荒年代幸存下來的大樹時被深深震撼,他在文章結尾這樣寫道:“在踏進森林裏去時,巨人樹是否提醒了我們:人類在這個古老的世界上還是乳臭未幹,十分稚嫩的,這才使我們不安了呢?毫無疑問,在我們死後,這個活著的世界還要莊嚴地活下去,在這樣的必然性麵前,誰還能作出什麽有力的抵抗呢?”有人說美國作家缺乏曆史意識,我不明白他們所說的曆史意識究竟是怎麽樣的,但我所認同的曆史意識就是斯坦貝克這樣的:直接穿透了人類為自己建構的曆史,而觸及到了高於人類存在的整個宇宙。“宇宙”在人類的文化論述中並非總是一個大而不當的“虛妄之詞”,它和我們的文化關係比我們設想的要密切得多。最起碼,它提供了一個大於人類曆史的尺度,當我們從人類曆史的源頭穿越而出的時候,或許才是從另外的角度真正深入地進入了曆史。
一個下午都在聆聽自己的自言自語,周圍顯得很不真實,像是虛擬的空間,像是我轉身離去就再也無法尋覓的神秘之地。我多麽珍惜此刻的一切,我多麽慶幸小男孩讓我體驗到了此刻的豐富與無限。在時間的裂縫中我暫時超越了我自己,盡管我知道無論怎樣的超越總會“小於一”,但畢竟大於其他任何個別的事物。這些奇怪的想法小男孩不會知道的,但我感謝他作為一個單純而抽象的理想之人的象征,喚醒了我對生活、世界、他人和童年的無限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