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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遠行記

  趙瑜

  之一:去火車站

  去火車站,要坐三十七路車。那輛車擠得很。但擠也有擠的好處,可以見到各種各樣的人。如果幸運,還可以被小偷光顧。我的確有過這樣的經曆,去火車站的路上遭遇了小偷,錢包沒有了,證件和錢都沒有了,接下來所有的生活秩序都被打亂。每每想起,都會下意識地用手捂住自己,露出卑怯。

  這座島上的城市火車站設置在一個碼頭上,距離市區遙遠得讓人絕望。這大概是全國最為獨特的火車站。這裏一天隻三班火車進來,同樣,也隻有三班火車出去。我親眼看到過那火車進來的模樣,很殘酷的,因為要過一個海峽,火車不得不被分成三截,裝入一艘巨大的船上,然後抵達島上。

  我很喜歡從火車站裏出來的感覺,像進入一段文字優美的廣場裏。這大約是全國最為安靜的火車站了。每一班火車到來時都隻有少量的出租車且有序地停在候客位置,也有停在出站口不遠處的幾輛公交車。四周的樹比人多,風吹過來,有椰子奶糖的氣息。即使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也不會遇到舉著賓館名字拉客的人,更沒有色情暗示,有的不過是零星的接待遊客的旅行社導遊,又或是接站的親人或情人。臨近年末的時候,這裏的溫度適合擁抱,適合大聲說甜言蜜語,風很大,那些溫存和愛戀會被吹得很遠。

  要四元錢。我等著那個嘴角有些翹的女孩子找錢給我。

  一直等。

  她大概忘記了,不停地和司機說笑,她用我聽不懂的方言,那是一種沒有文字的方言,我相信,每一個字的發音都讓我聯想到把草拔出來,是的,我覺得,她的笑聲有泥土的味道。她說得高興,嘿嘿地笑,完全不顧我一個人站在旁邊等著她找零錢。

  公交車到了一個醫院門口,仿佛並不是站牌,卻停了,上來兩個扛著蛇皮袋的人。有一個人的眼睛很深,像是有仇恨藏在裏麵,這是南方人的麵部特征。那個售票員把深眼窩的男子手裏的錢轉手就遞給了我,我這才明白,原來,她手裏沒有零錢了。

  我猜測那蛇皮袋子裏的物件。突然,一隻紅冠公雞就從蛇皮袋事先設置的破洞裏露出頭來,另一側,一隻母雞也探出頭來。這情景很劇情,我想到了在鄉下過年,那些扛著黑山羊皮或者活雞活鴨的鄉鄰,坐在三輪車或者四輪車上,把手袖在衣服裏,把臉上寫滿過年的喜慶,見人人就會問:閑了吧,過年多吃點肉。

  有一個老者,戴著樣式奇怪的帽子,我查了一下,不是八角帽,大概是六角吧。我離他很近,能聞到他頭發上飄過來的油汙味道。我覺得,他像是個修理自行車的人,然而他的衣著又過於光鮮,所以,我對他的職業有些模糊。不過,他大概不耐煩了我的猜測,在一個醫院門口下了車,仿佛還沒有到公交車站牌,又或者是臨時的站牌,總之,他動作緩慢地下了車。他差一點踩到那隻伸出頭來的公雞。

  我坐了下來。把頭靠在車窗上,看著外麵的建築。

  這一帶全是舊式的建築,房屋很低矮,這些舊房子裏儲存了這個城市的部分記憶。剛來這個城市的時候,我參加過一次舊照片展覽,知道這些房子的繁華往事。我覺得,這些舊房裏,一定也有曲折感人的故事;被曆史的塵埃覆蓋住,被一聲槍響逐趕,成了隱藏和過往。

  我的旁邊不知道什麽時候貼過來的一個豐滿女子,是貼。她仿佛有暈車的症狀,眼睛緊閉著,像是等著另一個人藏好了去捉的遊戲者。她的格子上衣布料好看,胸部有一枚徽章,我抬頭看的時候正好反光,看不清那上麵的頭像。她的眼睛始終如一閉著,她的眉頭也閉著。痛苦的表情表達了她此時內心裏的影像,大概關乎爭吵、惡劣的生活環境、被撕扯的尊嚴,甚至某一次感情上的疤痕。她終於忍不住了,突然蹲在了我的身邊,幹嘔起來。

  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下意識地挪動了我的腿,她的手剛好扶在我的腿上,她的頭發散開來,像一個突然發瘋的瘋子一樣。她終於沒有吐出來,臉上的紅像是剛剛經曆了一場初戀。

  我連忙站起身來給她讓座,她眼睛似乎沒有睜開,有氣無力地說了一聲謝謝。她的聲音讓我想起售票員,那個說著方言的本地女子。

  那個售票員此時也閉著眼睛,表情嚴肅。

  車子在市區裏走了三十多分鍾,此時已經走到了市郊,那個扛蛇皮袋的深眼窩男子在一個工地附近下車,他的頭發有一縷從後麵翹起來,造型獨特。

  擁擠的公交車被漫長的距離分解消化,過了假日海灘,車廂裏慢慢鬆散開來,一個一個都找到了位置。我坐到了最後一排,我的後麵是一個水桶,車子刹車的時候,那水桶便發出咚咚的聲響。窗外有風,我穿了一件紅毛線T恤,還有一件外套。我看著車子裏安靜的其他人,突然覺得有些困。

  之二:火車票

  我經常在某一本書裏夾一張火車票,去深圳的,去北京的。翻書時無意中翻到,看看日期,便會在內心裏打撈出被塵土覆蓋的那次旅程,細節的,或者溫暖的。也曾想把坐過的火車票按日期編號收藏起來,身體到了外地,心靈卻停留在故土或者某個相戀的女子身上,如果看到那過往的一張張舊車票,我一定會被定格在舊時光的迎麵擊中,我一定會陷入某一張火車票作封麵的舊故事書裏麵,在塵土覆蓋的冊頁裏,讀出無數個行走青蔥歲月裏的自己。

  火車和距離遙遠有關係,我總是偏愛那些望不到盡頭的鐵軌,第一次看到它,就覺得這是通向未來的一些詩句,一行一行的,質地堅硬。有一次去深圳,我在火車的廁所上尿尿,看到窗外野地裏奔跑的牛羊和收割稻穀的農人,還會害羞。用害羞並不準確,因為火車很快地就掠過了這些靜止的人群,像手指掠過鋼琴的高音部一樣快速,我看到這些安靜而勤勞的農人,忽然想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覺得對眼前的一切是那麽不敬。

  多數時候,我會在火車停下來的時候下到月台上站一會兒,要接一下地氣。看看那些奔跑著向火車靠近的旅行者,就會感覺時間在他們的身體上,時間不在我的手機裏,不在停泊在月台表情呆滯的賣方便麵的當地人臉上,時間在那些奔跑的人緊張而快速的話語裏突然凝固,變得短促而狹小。隻一會兒,我還沒有看清楚這個城市火車站的大概輪廓,火車就鳴笛了。我終於被列車員堵在了外麵,要求查驗火車票。

  我的火車票已經換成了臥鋪牌,小小的,鐵質的,太容易丟失,我把那個小小的鐵片放在了隨行的文件包裏。下車時未帶出來,這成了我難以解釋的糾結。我告訴她,我在十六鋪,中鋪,我的茶杯是不鏽鋼的,我對麵的中年女人燙了頭發,她的那個兩歲半的女孩子哭個不停。這些都不管用,她死死地把住門,不讓我上去。那一刻,火車票成了她抵擋我的堅硬的盾牌,後麵的乘客著急地推搡我,把我拉到了一邊,他們持票上了車。隻剩下我一個人。火車的汽笛聲又一次響起來,好像隨時就可能離開站台,我由剛才的驕傲野蠻趾高氣揚到無力絕望徹底泄氣,我站在那裏,做出了最後衝上去的姿勢,倔強地看著那個列車員,誰知她忽然和氣起來,仿佛之前都隻是在演戲,她很平靜地說,你真的在十六鋪中鋪?我已經沒有力氣和她爭吵,隻有點頭,很用力地。就在火車啟動的那一刻,她一招手,讓我上來了。

  她跟在我後麵,直到我走到十六鋪,找到那個臥鋪牌,才道歉。她說,上一次車有一個人偷偷溜上了臥鋪車,偷了很多東西。她用各種比喻完成了她的解釋:忽略一個沒有票的人上車是不對的。盡管我仍然心裏不平,但在邏輯上我已經躺在了車上,內心裏忽略了時間咚咚的腳步聲和緊迫感,漸漸地不以為然,並開始和對麵的同路人說起經濟和政治來。

  和這次驚險而尷尬的忘記隨身攜帶車票相比較,我現在正麵臨著購不到臥鋪票的鬱悶。連續兩天,我轉車坐三十七路公交車,和一群陌生人一起,懷抱著對遙遠的模糊了的家鄉的想念,去買票。第二次去的時候,下了小雨。一路上的風景都模糊著,像是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公交車停下來的時候,我有些爭先恐後,第一個下了車,甚至在那片草地上跑了幾步,我怕車上的人都和我一樣,是第二次來買火車票的,可是,我轉過身來的時候,才發現,竟然沒有一個人跟過來。我被自己的舉動逗笑了,我過於認真了。

  依舊是沒有票。我忽然找不到話說了,我知道,麵對那個表情漠然的售票員,我說不出更能打動她或者激勵她的話語來。因為所有平淡的、無力的、惡毒的、激烈的話都被不同的人說過了,我無論說什麽,對於她們來說,都像電視裏沒有創意的廣告詞一樣,讓她厭倦。我站在那裏愣愣的,醞釀了很久,才夾雜著埋怨說了一句:我打電話的時候你們說有十天後的票,我才來的。你們要賠我路費。那個售票員說:排隊的人很多,隻一會兒就賣完了。

  我有些不信,臉上的表情惡狠狠的,但卻想不出更為準確的詞語來擊倒她。平時,火車票並不難買的,這個火車站像電影院一樣,若在平時,根本坐不滿。這些售票員們寂寞地坐在售票口,像一個受到觀眾冷落的導演一樣,希望有更多的票賣出去。

  我沒有虛構。

  這個島嶼上,最為繁忙的交通工具是飛機和輪船,火車站是一個寂寞的所在。我從那個窗口出來就聽到後麵一個個頭凶猛的年輕男子和那個售票吵了起來,那是一個儲藏著大量惡毒詞語的年輕人,他罵人的詞匯像磚頭一樣,能把對方砸暈。裏麵的售票員突然閉上了嘴巴,不理他,也不傷心。

  我受到了教育,忽然覺得,那個表情冷漠的售票員也不容易。

  需要接受多少次被毒罵的訓練才能變得這樣無動於衷啊。我做不到。我對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而別人做到了,就不由自主地心生佩服。

  有一個操著山東口音的中年婦女截住了我,說,您到哪裏去啊?

  還沒有等我開口,她又說,我有兩張到廣州的臥鋪你要不要。我和老公決定不回去了,兒子要來這裏。我搖了搖頭,她便走向了另外的人。

  我看著她向一個又一個人重複剛才她向我說過的話,她的話像寫日記時記錄下來的天氣一樣,變化並不大。

  我想起有一年夏天,我給一個親戚的孩子訂火車票。臥鋪。

  正是暑期運輸高峰的時候,那票是從一個旅行社裏加了費得來的,卻沒有派上用場。親戚家的孩子臨時決定勤工儉學,不回了。我拿著票在火車站的售票室裏出售,看著一個又一個買不到票的人,我不敢叫住人家。我大概有些害羞,也許是矜持,想不出第一句話該說什麽。火車站把人性的善良掩藏得嚴實,和公園裏,餐廳裏或者和朋友的聚會上不同,在火車站裏,陌生人被杯子、死亡、小偷等等詞語捆綁在一起,讓人戒惕。

  直到我從廁所裏出來,那個中年婦女手中的火車票仍然沒有推銷出去。她顯得焦急,那是失去目標又失去耐心尋找目標的焦急。我真想上前勸勸她,不要焦急,要慢慢等,一定會等到的。我有這樣的經驗。

  臥鋪是一個舒展的詞語,聽到這個詞的時候,我基本上聯想到躺下來,像一個完整的詩句一樣,被放在了春天裏。讀書時不在意這個詞語,覺得這個詞語有些奢侈,每一次坐火車都是硬座,把青春擠成逼仄的一頁,夾在那破舊而繁華的硬座車廂裏,從故鄉走向陌生的城市。後來,工作了,第一次出差就遇到臥鋪,是和一個領導一起,上車以後補的臥鋪,有列車員微笑著給我倒水,是冬天,那水在杯子裏升騰出一股迷人的水汽,像童年時遇到的一小截迷惘一樣。

  我在那個中鋪上看完了王朔的《看上去很美》,吃了兩碗方便麵和兩包四川榨菜。還和睡在對麵一位可人的女大學生說起了理工科女大學生的若幹出路問題,我分別就個人淺顯的工作經驗對這個社會的當下和未來作了色彩斑斕的推測。我的言說辭藻華麗,時不是地透露出對於某種社會風氣的不滿和偏激的觀點,我為我自己突然生出的這種連綿不斷的言說能力而吃驚,進而暗暗得意。我感激那充滿著激情奔跑的火車給了我與眾不同的靈感,是的,我在平地上,從未發現自己有如此敏銳的遣詞造句的能力。我獲得了十分滿足的讚美。我甚至借助於自己的話語看到自己在塵世的樓層上一層一層地登高,我看到了更遠的風景、塵埃,甚至是悲傷和遙遠的自己。

  大概是從那一次,我喜歡上了中鋪。有一次,我巧合地買到了以前乘坐的同一個車廂的下輔,我神經質地跑到我曾經睡過的中鋪去看,發現是一個小夥子,就說動了他,我們換了位置。我的對麵是一個中醫學院的老師,我們聊天,我從那裏聽來許多關於身體的認知、手掌上的穴位、麵部表情、身體內部的季節及河流的流動。甚至,我心血來潮地和他討論男女性事在中醫學上或者養生學上的淵藪,雖然矯情,依然可樂。後來,這種喜歡中鋪的習慣已經延伸到我生活的各個角落裏。譬如,在開會的時候,我喜歡坐在中間。睡覺的時候,睡在床的中間。甚至煮麵條的時候,我也喜歡打破一枚雞蛋,放在沸水的正中間。

  從火車站回來,我的情緒被這樣一種拒絕遮蔽,找不到出口。

  火車票是一扇通向故鄉的門,雖然隻有方寸那麽大小,卻有著深不可測的容量,把手伸進去,會打撈出泥土芬芳的植物和親情。在回程的車上,我遇到和我遭遇相同的人,表情嚴肅著,或枯萎著。

  我在網上看關於火車的新聞,擁擠的,熱鬧的。忽然就想坐在候車室裏,和許多人一起,心裏默念著家鄉或者親人的名字,儀式一樣地等著火車到來。新聞裏還播放著雨雪天氣對交通的影響,以及火車站裏發生的數以千計的感人的分別的故事。

  在外地工作了這麽多年,多數情況下都是要回我鄉下的老家過年的。那天在電視裏看到一個介紹大馬哈魚的片斷,覺得人類也是大馬哈魚的一種,總有一種回到出生地的衝動。每一年接近爆竹炸響的這幾天,身體裏會有一個指針指向了我的出生地--河南東部的一個小村莊。我需要回到那個院子裏,呼吸一下那個村莊的空氣,聽一下那裏的狗叫聲,查一下老人在去年裏又死了幾個,然後和同齡的人說說莊稼、父母親及身體。仿佛那裏有我永遠吸取不完的營養,又仿佛那裏是我身體裏的某個傷口,需要我不時地去舔舐,去吸納,去醞釀,去種植,去索取,去反複回味。

  是啊,身體裏的鐵質隻屬於那一片磁場。那裏聲音是有磁力,水的味道是有磁力的,兒時的夥伴們是有磁力的,家後的一口老井是磁力的,在家裏的相冊裏放著的一些黑白照片是有磁力的……這些場景或者聲音像一連串的爆竹一樣,在舊曆歲末的時候在我的心裏炸響,把我血液流向了家鄉。

  我可以乘飛機的。那是一種更快速的時間機器。和火車不同,飛機是喝醉了的,在雲裏霧裏行走。飛機把緊急的事情變得緩慢,它用速度減少了人們的好奇心,甚至標榜了人的身份。我卻並不喜歡它。我不能在飛機上閱讀,我嚐試過,但隻一會兒,我就會頭痛欲裂。還有,在飛機上,我失去了行動的自由,被安全帶捆綁在座位上,除了看窗外的雲朵,我找不到任何樂趣。相對於火車臥鋪票的舒適度,飛機顯得過於資產階級了。它飛快地生活,尖叫著生活,擁擠著生活,成本高昂地生活,卻又小氣地生活。從我工作的這中國最南端的島嶼回到故土,飛機隻需要三個小時。而火車卻需要整整二十八個小時。可以想象,這是多麽慢節奏的生活,這些時間在火車上,除了醞釀對親人的思念,還可以和中鋪對麵的女大學生或者中醫院的醫生交流不同的人生經驗,然後哈哈大笑。還可以帶一本品位不凡的書來為自己的內心作色彩豐富的宣傳。這些年來,我在火車上看完的書和在衛生間裏看完的書最多。其他的時間,仿佛除了胡思亂想,我幾乎沒有怎麽看過書。想到這裏,我需要思考一下,這一次,我要帶一本什麽書上車。

  帶一本哲學書嗎?我的書架上有福柯的《性經驗史》,但太厚了,有些沉。而且名字也不適合在大庭廣眾下顯擺。那就帶一本魯迅的書信集,我讀了幾年的魯迅書信集,卻仍然沒有讀完。那些書信需要慢慢地閱讀,細細地消化。但我的書架上這一套魯迅書信集有些破舊,不適合旅行攜帶,說不定會散了架的。我決定帶一本汪曾祺的《矮紙集》,是一個小說集,裏麵收錄了汪老全部的經典小說。嗯,這樣想著,真是好。

  我的同事幫我買到了臥鋪票。過程曲折,像一個舞蹈,我托了我的同事,我的同事托了他的老鄉,他的老鄉又托了他的領導。我第三次去火車站。大概是心情裏加了糖,我很耐心地看公交車裏的電視機裏播放出的廣告,很耐心地看,我的表情也一定是笑著的。這一次,我沒有再爭先恐後地下車,我慢悠悠的,我先去公共廁所放便,釋放了一個半小時積存的思想殘餘。然後跑到售票窗口取票。結果等到的回話,依舊是冷漠的回答。大概是因為我沒有說清楚吧,我想。

  我試著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提高了聲音,並拿了同事的老鄉的領導來做敲門的暗號,說:是蔣主任來讓我取票的。那個戴著鍍金框眼鏡的女售票員直直地盯著我,像是審視著我,眼睛都不閃爍地回答:哪個蔣主任,我們這裏沒有得到通知。

  如果時間停在那個女售票員回答我的這一瞬間的話,我一定會憎恨這個世界的。因為,當時我有了一種被愚弄的感覺。不是被忽視,也不是被遺忘,這些不是我重要的穴位。而被人愚弄,我覺得有一種被擊中的傷感。盡管那天,我最後取到了臥鋪票,仍然深深地陷入那種尷尬的情緒裏,久久不能揮去。

  回來的公交車上,我掏出那張臥鋪票仔細地看,時間是二OO八年二月一日,車次是T202.這是一枚能帶我回到母親身邊的郵票,我將自己貼上這枚郵票,貼上想念,貼上委屈和轉折多次的跑動,貼上一本書的文字,貼上二十八個小時的時間,貼上一路上的雨雪,貼上和陌生人漸漸熟悉的過程,貼上食物,貼上疲倦和偶爾的興奮,寄出。

  我希望,在郵路上,我沒有被損害。我希望,在路上,我可以用這枚臥鋪票換取溫暖、營養和美好。

  之三:候車室

  火車站是一個容易忘記自己的地方。明明已經看了很多遍車票了,但,坐在候車室裏,老會忘記自己的車次和車廂號。眼前的人也換來換去。幾乎,在火車站裏,我們不可能認識一個陌生人。去送人的時候,往往也隻會看著要送的親人或者朋友,目不斜視。那應該就是火車站裏眾多人群的標準表情吧,雖四處張望,但眼睛裏的東西是模糊的,賣報紙的人的麵孔是模糊的,鄰居坐的孩子的麵孔是模糊的,甚至在公共廁所裏遇到一個外國人也是模糊的。這些麵孔的模糊和候車室這個特殊的地點有關,幾分鍾以後,坐在這裏的人將被載向不同的方向,未知、遙遠,甚至難以猜測。如果是在宿舍裏遇到這些麵孔,那麽,我們一定會記住他們的,那麽是在臥鋪車廂裏遇到她們,記憶也會保留數個小時之久。但因為是火車站,記憶像是一塊吸滿了水的海綿,這些人的麵孔很容易被擠在空氣中,一點一點地模糊。

  我有一次被火車扔下的經曆。等到我橫衝直撞地趕到月台時,那火車慢慢地駛離。我愣愣地在那個站台上發呆了很久,喘著粗氣。一個車站的製服人員走過我身邊,又退回來,拍拍我的肩膀說,堵車了吧,不要灰心,去改遷下一班車就行了。那是一個聲音憨厚的中年男人,像我的父親。當時我心裏黯淡,頭都沒有抬起來。我看到的,隻是他的背影。候車室裏常有打扮得異常妖豔的女人,她們孤獨地站在某個角落裏聽音樂,或者和一個比她們大許多的男人說笑。但是,如果上了火車,又遇到她們,你才會發現,剛才看到的那個女人並不是她。是的,即使是花枝招展的女人,在候車室裏,也是麵目模糊的。

  我喜歡在候車室裏來回地走一走。

  坐第一排椅子上看到的是一群穿戴整齊的大學生,他們洗得幹淨的白襯衣表達著他們的生活質量,他們有充裕的時間打扮自己,甚至他們要談一場為幾十年以後反複咀嚼的戀愛。我看著他們在那裏熱情地談論火車過大海時聽到的聲音,聽他們哈哈哈哈地大笑,那麽肆意又天真,突然就覺得自己也是一個學生。十年前的我,坐火車去另外一個城市看望通信已久的一個女生,在火車上丟了錢,卻遇到另外一個女孩,收獲了一份短暫的愛情。坐在第二排的時候,可以看到一個吃饅頭的老太太,那很認真地坐在那裏吃饅頭,水在她花布包上麵,是用大瓶的可樂瓶子接的涼開水,她的表情那麽安靜,看不出她的哀傷和喜悅,她仿佛就像一個佛。我一個人的時候,在火車站裏會到買雜誌報紙的攤位去看一下,那裏的雜誌通常比外麵貴一些,一些合訂本的封麵上打出血淋淋的標題,殺人的殺人,偷情的偷情,買報紙雜誌的通常是穿鐵路製服的中年女人,她們一眼就看出我不會買那些色情的雜誌,眼睛眯眯地望向不遠處牆上的鍾表,仿佛我並不存在。候洗手間裏有一個孩子蹲在地上尿尿,尿完了,大聲叫爸爸。一個手裏拿著卷紙的眼鏡男士站在那裏發呆,沒有聽到孩子的叫聲,於是,那個孩子便又一次大聲叫,爸爸,爸爸。每一次進入火車站,我總會覺得,每十個人中,一定有一個人是小偷的。於是,我試圖判斷出,哪一個人小偷是他,我一個一個地仔細觀察,我認為小偷也不一定非要穿得破爛,小偷甚至還會拿著手機打遊戲吧。我這樣想著,盯住一個頭發有些亂的年輕民工看個不停,直到他發現我仍然沒有放棄的打算,我看著他喝水、打嗝;看著他站起來,拿著手機東張西望;看著他盯著一個女人的胸部看;看著他從自己的包裏掏出一個蘋果,用手抹了兩下,塞進嘴裏;看著他大聲叫一個人的名字,並拚命搖動手中的手機;看著坐把另一個座位上的大包搬下來,讓來人坐下,大聲說:“他們兩個的車票,我已經給他們了,隻等著你來了。好的,我們找一下他們。”直到這個年輕人離去,我才知道,他是在這裏等一同回家的同伴,我看他的時候非常專注,旅行包不知道什麽時候被鄰居坐的一個老人放在了地上。我當時心裏一驚,如果這個時候,有一個小偷拿走了我的包,那麽,我一定一無所知。

  我去過全國不少城市的火車站,見到過不同方式的分離。擁抱在一起的,大聲叫著名字的,親吻的,羞澀地擺手的,默默離開的。我去送一個親人,她挎著一個草編的包,那包裏放著化妝品、梳子,我也曾經幾張公交車票放進去過。她的包很惹人注目,草包,這是一個有些讓人聯想豐富的名字。我和她說了很多話,關於食物,衣服;關於一本書的名字,一份報紙的版麵;關於一個網站上訂的書;關於火車是不是晚點,上鋪的空間增高了,中鋪容易攀登。說完了話,就相互看著。她的身後坐著一個軍人,扣子很嚴整。一會兒,那個軍人站了起來,咳嗽幾聲,離開了。那個座位空置著,像一個小小的舞台,先是一個孩子坐在那裏把腿翹翹地來回搖動,然後又坐了孩子的媽媽。有一個皮箱推了過來,一個打扮得像運動員一樣的帥高小夥,他隻坐了一秒鍾,大概看到了臨窗的位置空著,馬上喘著皮箱飛了過去。又一個打電話的女孩子坐在了那個椅子上,她有一個大耳環,來回晃。她說的不是普通話,她的聲音像是一個點炮竹,突然就爆炸一個。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坐在了椅子上,掏出一本雜誌,默默地看。大概過了幾分鍾,那個椅子上又換成了一個戴眼鏡的女人,也一樣在那裏默默地看一本雜誌。就像是剛才那個男人是個妖怪,忽然就變了性別。我坐在那裏一直觀察著那個空白椅子上,覺得那是一個小型的劇場。坐那裏的人像是被導演好了的一樣,一男一女,一男一女,也許就這樣無止境地演出下去。

  火車沒有晚點抵達,檢票員通知的時候,候車室裏的人全都站了起來,箱子軲轆摩擦地板的聲音,風吹動窗子的聲音,催促孩子穿好衣服的聲音,急著掛電話時發脾氣的聲音,交合在一起,異常生動和熱烈。我忽然覺得身處一個宏大的劇場裏,排隊、聽旁邊的人說話、微笑著把一張車票掏出來、給抱孩子的一家人讓路,這所有的動作,都是掌聲,積極又謙卑。我和其他送人的一樣,把包放在上鋪的貨物架上了,然後下車,看著車一點點地啟動。忽然就想起有一年夏天,我去一個陌生的城市工作,送我的女孩子哭了,我坐在火車上看著她一點一點地變小,模糊成遙遠。我想,我們的一生都像坐火車一樣吧,要需要耐心地等待,需要排隊、擁擠和尷尬,才能往更遠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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