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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喜馬拉雅聖靈

  淩仕江

  雪狼

  那一夜,是1993年12月冬天的一個晚上,我17歲。

  剛剛從教導大隊集訓回來的副班長,領著我到連隊背後的冰河旁站崗。這條河是冬季野犛牛出沒最多的地方,過去連隊多次因新兵誤崗而遭受野犛牛襲擊。所以我第一次站崗,排長很不放心,專門配了一個副班長給我壯膽。我們背著槍在雪地裏走來走去,風嗖嗖嗖地穿越枯榮的幹草告訴我們:在高原,其實人沒有風寂寞,在雪夜裏,兩個人至少還可以靠說話取暖。我們望著星星落在曠野上,副班長說,山上原始森林裏的野犛牛一般都趁人睡著了的時候才會下山來,或者是繞過哨兵的視線,進入連隊,進入那些正在夢鄉的新戰友的夢幻裏。我望著副班長的表情開始緊張起來。而副班長則一臉輕鬆地望著,想笑又非笑。就在副班長蹲下身點燃一根煙時,忽然,亂草叢中幾隻烏鴉直躥魔幻的天空。我向著副班長舒展的臉上看去,背後有一隻雪狼站在高高的樹樁上,冷冷地盯著我們發呆。它看上去,像一隻被首領拋棄的狼。副班長朝我使了一個眼色,然後悄悄蹲下身撿起幾塊石子做防備的武器。人狼對峙,四周安靜如死水,仿佛空氣都凝固了,嚇得我屏住呼吸,心怦怦亂跳。狼身後的路越來越白,一直通向連隊,值班室那盞小小的燈火如一粒小小的紅豆。副班長當機立斷,緊緊地拉住我的手,幾步奔向放牧者廢棄的工事裏。我們後退幾步,狼前進幾步,我們閃躲,狼也閃躲,我們停下,狼也停止。我忽然啟動腳步,朝著連隊狂跑幾步,可四肢發顫,感到頭重腳輕,踉蹌一下跌倒了。看來跑不掉就得和狼拚命了,我順手撿起一根樹枝在空中亂揮舞幾下,可是空氣將我的樹枝吹斷成了幾節。副班長怒吼著,用身體緊緊護著我,朝著連隊方向大聲疾呼:“口令--口令--口令。”回令我們的是山穀空曠的回音,冰天雪地裏無一個人影。隻感覺值班室的那一粒小紅豆比先前大了許多。我跟在副班長身後停停跑跑,跑跑停停,我恨不得插上翅膀,逃出這可怕的境地。副班長用手上的石頭,對準狼狠狠地進行反擊,狼機警地一一躲過。恰好我們這時來到一處荒草茂密的山坡,副班長立刻掏出打火機。無奈因為此時空氣太稀薄,怎麽也打不燃,隻有幾粒星花閃動。狼看著我們,高擎著頭,長嘯一聲,調過頭走了。副班長說,這樣我們有救了,狼還是有怕的火呀!風刺痛臉的時候,我們抬頭看見了雪花。依稀可辨的是,從工事裏,出現了一個模糊的人影,不大一會兒,我們才看清他手上舉著手槍,胳膊上戴著“值班員”的袖標,那是我們的大胡子排長。原來他聽到口令之後,早已潛伏在暗處保護我們。待他向我們問起事情的經過時,狼已經跑得無影無蹤了。我如釋重負地躺倒在雪地上……醒來才發現,眼睛裏盛滿了連隊裏所有人關切的眼睛。他們將我團團圍住,溫柔地看著我慢慢蘇醒。事後,我才知道,那一夜,是大胡子排長將我從昏迷中的雪地像民工扛沙袋一樣跑著步扛回連隊的。再後來,我也學會了向副班長那樣,帶著新兵站崗,用一些簡單又就地取材的辦法,逗狼玩。其實,所有的副班長們在成為副班長之前,早已擁有了對待狼的多種政策與超高本領。隻是在新兵麵前,他們保持了花開花落、寵辱不驚的帶兵本色。這是多麽危險又安全的一條生存法則呀!多年以後,就在不少人懷念狼的今天,我發現狼根本就不可怕,在原始森林包圍的高原連隊,尤其是寂寞的寒冬臘月,動物更想成為人類的朋友。

  雪鳥

  鳥在天上飛翔,它樸素得沒有一對漂亮的翅膀。它看見藏羚羊在鐵軌下麵的洞口居住,不用在鐵軌上麵辛勞地飛翔,它很羨慕,於是,收攏沉重的翅膀,在洞口邊停下來,朝洞裏張望,那些藏羚羊看了它一眼,然後自顧自地閉上眼睛曬太陽。

  鳥很自我,也很自卑,它知趣地跳到礦石堆上呼呼大睡,一覺醒來,看見藏羚羊全跑光了,火車剛剛從它眼前駛過,它舉頭望一望天,心情沮喪到了極點,然後開始起飛。

  非常盲目,卻是拚了命地飛。

  它是要去尋找那些奔跑的藏羚羊嗎?

  它或許壓根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個方向飛。

  而此時的藏羚羊,早已跑出了它的視線,跑到了牧人要花幾天時間才能抵達的喜馬拉雅山的背麵。它的眼睛一定比草原空曠,它沿著有電線杆的青藏線飛著,草原上散落的羊群並不多,好遠的距離,才能發現三兩隻,它們吃飽了草料,站在雲朵裏,一動不動的樣子,像是初出村莊的孩童。

  時間大概已過十點,太陽完全跳出了地平線,隨著那個紅色的圓不斷上升,念青唐古董早已無法抵擋光芒,車上的人難以繼續眺望前方,他們停止了談笑風生,各自掏出墨鏡,遮住燦燦金光。有的,閉上眼,靜靜地睡去,可心裏還動亂地念著等在前麵的風景。

  車內,一片熾烈的寧靜。坐在裏麵的人,什麽也不說,感覺就像坐在一隻飄移的風箏上,閉上眼睛就忘記了地平線。

  突然,“嘭”的一聲眼睛就碎了,似乎讓人來不及感受這一瞬間世界可能發生了什麽變故,腦子一陣昏眩,接下來是一團影子,孩童拳頭大的影子,跌落在擋風玻璃上的鳥,死了。

  一隻鳥說死就死了。

  任何聲音也沒留下。

  兩滴血清的結局,像金龍油濺落在發燙的鐵鍋上。

  “停下,快停下來,求求你,快停下來呀……”車裏有人比運轉得飛快的輪胎還急。

  司機一點不急,更沒有停下的意思。相反,他比剛才的速度稍加快了一些。他目視前方,漫不經心地說,在青藏線,這樣的鳥兒多著呢,我本佛教徒,怎有傷害鳥的罪孽之心,是鳥自己要找死,真拿它們沒辦法,跑青藏線這麽多年,我已經不止一次遇到類似的事情了。

  沒人再說什麽。

  陽光下油亮的青藏線,像一條青蛇潛伏在當雄草原。它的安靜,它被太陽燒煮得嗆人的氣味,快要令人窒息。來往的車比路邊啃草的犛牛稀少,車子開過這樣的地方,似乎比人更興奮。遠遠看見,前麵拐彎的地方交警正在忙碌,他們站在路邊用繩丈量血滴的距離,一個沒有了人頭的身子躺在路上,慌亂的牛羊正在牧人的帶領下穿過馬路,零散的人站在那兒,表情被冷風吹得模模糊糊。車終於慢如蠶蛾,人們又開始說話了,隻是,不再興奮。更多的時候,大家用沉默替代了一切。

  車到納木錯,我已無心看風景。心裏一直想著那隻鳥。它為何要自尋短見?太陽都出來了,它還有什麽想不開的呢?它一頭撞上來,是不是要讓我們提前預知前麵有危險?或許,它就是趕來通知我們它遇見了死亡……我無法把對一隻死鳥的疑問與悲傷與同行的朋友分享,他們幾乎沒聽見那一聲“嘭”的碎響,可我的心裂了,情碎了。

  歸去的路上,車窗外,那隻鳥還躺在路邊,它的身子在陽光下已被缺氧的空氣風幹,上麵灑了一層薄薄的雪。很想停下來,將它捧在手心,感知它離開人世的溫度,可我知道,我本凡人,我離神聖太遠,太遠,鳥的生命本應該寫在大自然,卻被我寫在了紙上,這是鳥的不幸,還是我的不幸?風把路邊隆起的紙幡吹得獵獵作響,我祈求風給它生的希望,它已在雪中永遠不死。

  雪豹

  在喜馬拉雅邊緣的亞東河穀,我們這群之前沒有深入過河穀的人,即刻表現出強烈的陌生和興奮,沿著濃霧彌漫的河穀走了幾個小時,依然沒有走出河之影,這情形越來越容易讓人產生假象:我們都希望盡快抵達河穀盡頭,前麵或許該出現一片草原,或是一片大海,抑或是彩色的湖泊,那樣的話,我們會愈加陌生和興奮。

  事實上我們都是一群走不出喜馬拉雅的人。

  正是因為陌生,我們才在喜馬拉雅徘徊。

  誰說熟悉的地方沒有陌生的風景?隻是我們注定了選擇逃離與突圍。之所以在此刻表現出少有的陌生和興奮,是因為我們一直被看不清的城市圍困,被來自生活中的不可承受的輕重綁架,在沒有走完一條河穀之前,我們的歎服和敬畏油然而生。在我看來,河穀的出現是瘋狂的一種暗示,它在以這種方式強調陌生於發現者的重要性,強調河與穀在喜馬拉雅懷抱的珍貴意義,如同我們在一片疆域呆久了,思想會在必要時與喜馬拉雅發生戰爭,我們時刻想著如何才能走出喜馬拉雅,走出縱橫的地理等高線包圍的自我迷茫。

  我們的陌生和興奮一直延續到太陽西沉,霞光如散狀的網撒在河麵上。而遙遠的河穀還在視野裏向前延伸,延伸似乎一點也不想讓我們知道盡頭的未來。

  河邊上到處都是垂釣者。他們的周圍開滿了鮮花。在我們提著免費的亞東魚,迷失在米藍色的卓瑪花中時,有人突然叫喊著看到一隻雪豹。很多人立即應聲圍過去,想看看那隻雪豹長什麽樣。

  有人說了一句:雪豹雪豹雪豹。感覺像是在唱搖滾,一下子斷了氣。

  又有人說話了:幹脆把它捉回去馴養起來。

  就在我剛要跟著圍過去看時,心海裏突然塞滿了久別的鄉愁:抬頭看不到天盡頭,除了奔跑的霧,連一隻鷹的影子也找不見,我這是身處在哪裏?我在沒有親人的異鄉徘徊了多少年?我數不清究竟有多少個日子沒有回遠在四川盆地的家了。

  就是這點憂傷的小情緒,讓我馬上想到那隻正被很多人圍著正被很多雙眼睛盯著的雪豹。我停了下來,聽見所有的腳步聲都在雪豹的心髒上奔跑,那些垂釣者幾乎在同一時間丟棄了手中的漁竿。隻有我愣在那裏,我在想就在太陽即將沉落時,我站在一棵纏滿了紙幡與哈達的神樹下,伸出右手把太陽托在波光粼粼的掌心,讓他們為我和太陽還有水影留影的情景。身後是一條比思想更長的河穀。我還想到了,太陽走過天空時,霧氣也將消融,雪花就將綻放所有的溫暖,而卓瑪花就將在萬古不語的老月亮下漸漸枯逝,暗香隻屬於季節更替的萬物,而在他鄉奔走的人們除了永遠的鄉愁,有時思考並不能解決天地間的多少疑難。

  “放了它!”我突然狂吼了一聲,“天色已經不早了,就讓它回家吧!”

  大夥聽到我的吼聲,不動聲色地打探著對方。就在那一瞬間,他們忽然明白了什麽,馬上作鳥獸散了,此時雪豹已被捉住它的人兒放回到了河穀的獨木橋上。這時候,我擁有了幾分欣賞雪豹的心情,拔開撩人的卓瑪花,遠距離地看著它,隻見它像個戰爭中被抓獲的小戰俘似的嚇一跳,再輕輕回頭,再一跳,再使勁一跳,然後就一點一點地變小,最後隱入河岸深處。

  此時的河水,渾濁不堪,就像天空突然變了一張臉。但願剛才所受的驚擾,沒有讓它六神無主,沒有讓它的內心結構發生崩潰的危險,沒有讓它迷失回家的方向。有時,在離家很遠的地方走了很遠,我就會停下來,望著家的方向,想想那隻在喜馬拉雅邊緣遊蕩的雪豹,它有點像不分季節遊蕩在蒼茫西藏的我,更像走不出喜馬拉雅的我們!

  天珠

  通往念青唐古董的路口,是乎在那裏燃了一堆火,散狀的煙塵像消雪時分的彩虹。旁邊明顯有煮過酥油茶的烙印。火裏燃燒的是那種散發著草香味的牛糞餅。我猜想前麵一定剛剛走過牧人,或馱隊。於是蹲在火旁取暖,向蒼茫天際張望,迎麵有一輛裝扮新奇的摩托車不緊不慢駛過來,是個吹著自在口哨的小夥子,手裏捏著幾串漂亮的天珠。他問我話的口氣,真像老朋友一樣--嘿,你在看什麽?那是天葬台。有個女人剛被送上去。

  是嗎?我從沒看過真正的天葬。那女人的罪孽深重嗎?

  什麽罪孽?告訴你吧,饞貓一樣的鷹飛走後,上麵就又恢複往日的幹淨了,我們草原上的人正在為她祝福呢。她叫什麽名字?

  這我可就不知道了。你去帳篷裏的人家問問吧。

  不如,我們上天葬台看看如何?

  不行呀,不行呀,絕對不行,與死者無血緣關係的人是絕對不能上天葬台去的。上回有人剛剛走到山口,差點命都沒了,被人狠狠阻攔回來。哦,這麽嚴重。

  這個,你要嗎?

  假天珠,我見多了。

  上等的,你說個價。

  如果真是上等的,給你五百我願意。

  你真要?嘿嘿,上等的我是不賣的。

  不賣?你一定是想引誘我上當受騙吧。

  受騙?我們牧人的兒子做生意從不行騙。

  你敢保證你手上有上等的天珠?

  有,有,有,我向菩薩發誓。可是我這脖子上隻有可憐的一串,這是上等的,一定是上等的,如果賣了菩薩不會寬恕我的。五百不賣?一千你也不賣嗎?

  他默然地搖搖頭,微閉雙眼,以示不賣。

  莫非是為了留給你的情人?

  哈哈,情人,可我沒有呀!主要這串天珠是我廈廈(舅舅)留給我的,長輩的恩賜,當然不能隨便賣了。路上的人都說常在外麵跑的牧人有的是情人,尤其是像你這樣壯得像野犛牛一樣的年輕人,你有這麽漂亮的摩托,怎麽會沒有情人?我才不信你的。沒有就是沒有,沒有情人的日子真苦,有情人的日子更苦。這是我廈廈經常說的一句話。奇怪,你廈廈幹嗎說這樣的話?

  他是一個喇嘛。他愛過很多很多女人。

  噢,意思是很多女人都愛他?

  當然,最愛他的就是這個天葬台上的女人。

  啊,你見過天葬台上的女人?

  沒見過,我很少回到這裏。隻有牧場轉場時,在這裏待一陣又走了。這些都是阿媽一邊放牧,一邊告訴我的。不過那已經是很早的事了。聽說廈廈和她都是第一次相愛。那時他們都才十二三歲吧,他們愛得特別的深,特別的認真。至於,廈廈後來怎麽當了喇嘛,我也不清楚了。唉,那個女人這輩子太苦了,她把自己的愛全都送給了後來的一個男人,可這個男人在她的帳篷裏住了兩個月,就跑了,好幾個月過去,根本沒有一點兒音訊。這女人天天收牧回來都要在帳篷前等待,一直等到天黑,但那個男人連個影子也不見。那男人到底是幹什麽的?

  呸!聽說那家夥是來我們草原收購牛羊皮的。女人等呀等,周圍的牧民都可憐她,勸她死了心,不要再等了。可是你聽聽,女人還說什麽,她逢人便講那個男人曾對她說過,一定要回來,同她一起放牧,生好多好多的孩子。她居然還相信那個男人的話。她總是對人家說,那個男人要從拉薩給她買最好的鬆耳石項鏈,最好的披巾,最好的手表,最好的班典(圍腰布),還有最好最好的天珠。嗬,你們草原上的女人也喜歡這些?

  我們草原上的女人嘛,比城市裏的女人更喜歡漂亮嘛。她們尤其喜歡男人們送的天珠。哦,她一定是個漂亮的女人。

  阿媽說她當年戴上廈廈送的這串天珠,就成了草原上最漂亮的女人。

  嗬,你這串天珠原來是那女人的?

  自從廈廈出家當喇嘛的那天,她就把這天珠還給了廈廈!廈廈後來就將它又送給了我,他希望我能到比西藏更遠的寺院修行。噢,那山上的女人是怎麽死的?

  病死的吧。

  什麽病?

  相思病。聽說她死前剛生了個娃娃。

  嗬,她居然還生了娃娃?

  一個像小羊羔的胖娃娃。

  嘖嘖嘖,了不起。我豎起了大拇指。

  哎,你是不是有點冷……你剛才不是說要我脖子上這串天珠嗎?

  我要天珠來幹什麽?逗你玩,我們漢族男人不流行這個。至少我不喜歡戴這些玩意,你還是留著以後給你的情人吧。小夥子一臉疑惑,表情又是天晴又是陰雨的望著我。不過他很快變得一臉燦爛了。哈哈,情人,過去有一個喜歡的……但已經不在草原了。我們草原上的女人都不愛我,因為她們知道我將追隨廈廈而去。去哪裏?

  去寺院。

  哦,哦!寺院,多好的地方。其實他並不知道我也喜歡寺院那樣的地方,尤其是傍晚散落在寺院旁邊的陽光,曾讓我幾度念想前世的前世,來生的來生,隻是我無法向一個沒有親密接觸的異鄉人表白我的心。那一刻,我發現這世上沒有一個可以理解我的人,包括我自己。我轉過身,背對他,情緒複雜極了,唯有沉默,別無選擇!大哥,你別傷心,我想你一定受過愛情的挫折對嗎?你故鄉的美女比我們草原上的黃金多,要不,你戴上這個,我保證你還沒走出我們草原,漂亮的桑吉巴姆已經愛上你了。哈哈哈,嘿嘿嘿,嗬嗬嗬,我的內心變成了一個魔鬼的宮殿。

  他雙手合十,將天珠遠遠地拋擲我。然後啟動油門,回頭朝我詭秘一笑,放開歌喉,一溜煙向天界深處衝去,密集的鷹在高空中俯衝。我追了幾步,站在高高的山口,眼前隻剩下小小的天葬台,他略帶傷感的歌聲和無所謂的口哨,留在寒冷吹不散的溫暖中……

  鷹笛那年,央金的阿爸帶著她,趕了幾百隻羊遊牧到雅魯藏布江邊,遇到了一個身上裹著獸皮、滿臉蚊子、頭發隨風飄散的老人。在一個少女眼裏,這個怪異的老人像一隻萬古不語的蒼鷹。央金無比吃驚,停在亂石堆邊,怔怔地望著老人,一步也不敢靠近他。老人叫江措。

  他的麵前就是濁浪滔天的雅魯藏布江。他背靠一根高高的桅杆,迎麵上有幾隻白鷗在飛。太陽掛在西邊的山頂,河對岸的山坡上有一座桑煙終年不熄的白塔。那是藏族人用以祭天的場所。白塔上空的紙幡在夕陽下搖曳,鷹群的翅膀在陽光與桑煙的誘惑下,顯得格外莊嚴而質感。

  央金趕著羊群向白塔方向走去,忽聞一陣悠揚的笛聲。那糾結的聲音裏有著深深的悲切、痛苦和思念,還有一絲宛若輕嵐的惆悵和迷茫。央金不知道這是什麽玩意發出的聲音,它雖然輕柔纏綿,卻有著極強的穿透力。她在藏北從來沒有聽到過如此聲音。那聲音在空氣中旋轉,她感覺有千萬隻手伸進她耳朵裏,直到牢牢地抓住她的心。她在拚命地奔逃,可無論逃向何方,卻怎麽也逃不出那揪心的笛聲,她倒在了花叢中。良久,一隻大鷹從她頭頂掠過。她在地上爬起,喘著聲音回頭望去,好容易才看見遠處那個分不清麵容的人,此時他的周圍全被蚊子包圍。夕陽的餘暉已經把他的身影塗抹成了一座剛毅的雕塑,看上去像一隻兀自而立的、受傷的鷹,帶有幾分恐怖。央金即刻對這個人產生了好奇。

  那個天上飄滿雲朵的正午,央金知道了他的名字--江措。他手裏發出怪異聲音的玩意是鷹的翅骨做成的,叫鷹笛。

  央金是家中十多口人中最小的人兒,這是她第一次隨阿爸遷徙藏南的雅魯藏布江邊。在古代藏文中,雅魯藏布江稱央恰布藏布,意思是從最高頂峰上流下來的水。它發源於西藏日喀則地區和阿裏地區接壤處的喜馬拉雅山北坡,穿過峽穀、平原,匯集了無數大小支流,到了米林、波密境內,繞過南迦巴瓦峰,急轉南下,藏巴昔卡瀉出境,帶著雪的豪情與山的壯美,一直流進牧人們的心髒。在一條江的眼裏,江措原本魁偉的身體像牛肉幹一樣每天都在不斷地縮水,他的十根指頭一攥,活像一對風幹了的雪雞爪子。而他手裏那根半尺多長的笛子,早已被日月磨得油光發亮。他眼睛裏早已沒有羊的影子。央金詫異,他手上一根平常的骨頭居然能發出金屬一樣的聲音。她被江措的笛聲莫名其妙地感動著,甚至幾次流下熱眼。

  央金慢慢走到江措身邊。那些蚊子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江措伸出手摸摸央金的頭頂,說,波姆啦,你小小年紀的,哭個啥哩嘛!

  央金說,我聽見你的笛子在對我說些什麽。

  江措把目光投向河對岸,那裏是一片空曠的大草灘,更遠處的山上鬆林密布,與藍天形成一道鮮明的分界線。江措並沒有收回自己的目光,而是接著對央金說,是的,它的靈已經傳遞到你的身上了,你一定能聽懂它。它在這江邊說了快四十年了,沒有一個牧女能聽懂它說了些什麽,隻有你,隻有你停下了腳步。它說的是一個沒有辦法說出來的愛情。愛情,波姆,你懂嗎?

  央金第一次從一個老人口中聽見“愛情”兩個字,立即側過身,臉都羞紅了。江措拉了央金的衣襟,在夕陽的餘暉中娓娓道出那深藏在心底的記憶。

  那時候江措還很年輕,江邊的草原就是他們部落的夏牧場,他每天來這兒放羊。有一天他坐在這裏吹笛子的時候,看見河對岸走來一個姑娘。他知道一定是他的笛聲吸引了她。哦,不,肯定是山神把她送來的。她汲了一桶水,並不急著走開。他站起來,把笛子吹得越加動聽響亮。從此以後,隻要他的笛聲響起,她就從遠處的帳篷裏走出來,背著笨重的木桶來河邊汲水。那個夏天河水格外洶湧,河麵十分寬廣。隔著河,他看不清她的臉,但他心裏知道,她一定是這草原上最美的女人。他向對岸喊了一聲,可聲音沒有傳到對岸就被濤聲淹沒了。隻有這支鷹笛的聲音能夠穿過巨大的水聲。羊在草灘上吃草的時候,他們就隔著河相互對望著。有一天,他實在忍不住,就跳進河裏,想遊到對岸去。可沒遊出十步,他就被大水衝走了。她在對岸一邊尖聲呼叫,一邊順河水往下跑。衝了近一裏,他掙紮著終於抱住一條樹根上了岸。他再聽她的聲音,已經啞了。他告訴她,到了冬天河水封凍的時候,一定過河去找她。她揮動著漂亮的印度紗,把他的眼睛都晃花了。

  江措苦熬了整整一個夏天。秋天到來的時候,對岸的部落就要轉入冬牧場了,那天當馱牛馱著帳篷起程的時候,他發現河對岸的帳篷也在前一個夜裏悄悄地搬走了。

  那個冬天,江措一直獨守河邊。所有的牧人都遷徙到了遠方,隻有他留了下來。他踩著河麵上堅硬的冰塊到河對岸的草灘上去,可他沒有找到她。他等了整整一個冬天也沒有再看見她手中揮動的印度紗。第二年開春,江措騎著白馬早早來到這裏,怕她看不見,更擔心她聽不見,便用瑪尼石壘了一個高高的石堆。他每天坐在石頭堆上吹鷹笛。春天過去了,夏天也過去了,秋天和冬天緊挨著都過去了,他再也沒有看見她來河邊汲水,再也沒有看見對岸的羊群和她家吊著花門簾子的小帳篷。江措一直等嗬等嗬,一年又一年。後來,他等來的卻是一個意外:那一年冬天,藏布江上遊一戶牧民家十五歲的姑娘達娃拉姆,為逃避與大頭目兒子的婚事,在新婚前的雪夜裏出逃了。第二天早晨,人們在藏布江冰麵上一個塌陷的冰洞處找到了她足跡的終點……

  央金麵前的江措老淚縱橫,泣不成聲,他的頭發像冬天山坡上被風吹亂的枯草,看上去雜亂無章。蚊子像鼓風機一樣,滿世界地侵襲他的臉!

  就這樣,江措在石頭堆上吹了四十年鷹笛。那支被他視若神物的鷹笛為了守了四十年的秘密。陪伴他的隻有默默無語的江水。四十年光陰全被歲月溶解在一支金屬般清脆的笛聲裏。草原上最淒美的愛情,被這個枯瘦如柴的老牧人孤獨地珍藏了一輩子。他相信,隻要他吹響這支鷹笛,就一定能看到她揮動印度紗的樣子。這樣純粹的感情,執著的堅守,讓央金一直感動並銘記著。

  數年後的夏天,已經是三個孩子母親的央金,帶著她的學生們,從首都中央民族大學來到了曾經遇見江措的地方。江水無語,瑪尼石堆還在,唯不見江措。石堆被牧人壘得足有十米高,像一座小小的尖字塔,上麵豎著一根高高的鬆木杆,杆頂上掛著那支鋥亮的鷹笛。隻要有風吹過,它就發出悠長而悲切的聲音。

  央金急切地尋找著,她最終沒有找到江措。就在她完成工作任務,打算回北京的時候,貢嘎機場一個剛下飛機,走過通道的人吸引了她。他身上裹著獸皮,頭發隨風飄散。她緊跟在他身後,想看看他的臉,一直跟到了雅魯藏布江對岸的村莊。但她得到的隻是一段愛情最後的結局:有一年冬天,一個雪花飄飄的早晨,有一個老人騎著一隻大鷹,墜入了一米陽光解凍的冰河中……

  星星

  沒有星星的夜晚,就像沒有戀愛的孩子一樣孤單。喜馬拉雅山的皮膚被太陽和冷風削鐵如泥,顯得十分蒼黃,又遙遠,無論從哪個角度欣賞,都感覺生命處於舊了的悲愴狀態,像一個老態龍鍾的人喘著粗氣不停咳嗽。粗糲的沙子,總是趁著晚霞的萬道餘暉,眯進人的眼底;那神兵和天邊的星星,卻以各自的心靈,坦然、愉快地神交著。雖然旁邊一棵作為背景的樹也沒有,但隻要到了一定時辰,神兵一站到那個位置上,他就會給一片單色的天宇填滿:星星。這兩個像土特產一樣的小字,筆畫如經文龐雜,藏在喜馬拉雅厚厚的冊頁中。讓這兩個小字不斷散發光芒的是哨兵背上的一杆槍。

  傍晚,太陽神遺漏輕薄的光束像一條條倦怠的蛇消逝在屋脊,銀色的鷹在光束的陰影裏流連忘返。那麽多黑漆漆的影子,像被風從垃圾堆裏扯起來的碎片,沒有太多的人會在意它的存在。太陽變奏的光圈如粉紅的沙粒映在哨兵臉上,難道他一點沒有察覺到溫度?他的神情如同青稞地裏的孩童專心致誌,他要在這裏把那麽多星星當做白鴿子放飛。有時,他雕像般的身姿已經接近星星的透明。他眨了眨眼睛,光線正無可挽回地消逝。像夢在似醒非醒間挪移,讓夢隨雲而去。隻有那杆鋥亮的槍獨自醒著!當他的目光投放到鷹群掠過之後的痕跡,他的世界就隻剩下了一麵空空的鏡子,太陽轉過身之後的鏡子一塵不染,冰肌玉骨,使他烏黑的眸子,閃著透徹的光芒。他自言自語,用力深呼吸,展開有力的臂膀去迎接星星們的到來。天宇永遠是哪一座藍色,像空空的城。接著,神兵把所有精神力量集中起來,大步流星退回到哨樓的那一盞紅豆下。然後,低頭迷失在星星漫山遍野的舞會裏。一顆,兩顆,三顆,像是從他脈管裏一下子跳出了他的身體……這樣,單色的天宇裏又種活了一些生命的色彩。他抬頭,像萬花筒一般迷人。我不知道,淩仕江,你是否明白我告訴你的一切,但在喜馬拉雅,那個神兵眼中看見的星星就是從泛黃的紙上逃走了億萬斯年的水晶珠鏈,就好比爺爺奶奶再也無法替我們找回童年的真實。童年的星星跟隨爺爺奶奶們去了,再也沒有回來,星光模糊的影子,仿佛一段殘缺的歲月就此深入生活。原來,兵並不需要神,他來自農家子弟,隻因他崗位所在的海拔住著太多太高的神,自然不賦予他神也難。在西藏,有一種人死後將被送上高高的山上進行天葬。天葬的海拔與神兵的崗位同等。我親眼目睹過那樣莊重的儀式,這種告別人間,鷹群熱烈迎送,融入天地的方式,常常讓我相信,死者的靈魂一定能夠上升到星星出沒的高度。當然,我更相信太多太多的靈魂化著了星星,照亮了星星下麵的山川河流、自然萬物,甚至延續了另一個神話的生命。自從離開喜馬拉雅,回到多維空間的樓群,昏迷的世界就成了限製我們遙望純淨的距離,許多時候,我們難得抬頭看一眼天空,就像人和自然突然斷裂了感情。而在喜馬拉雅,隻要有神兵的地方,星星出沒得比花朵繁盛。那時,天和地的感情常常濃得化不開現實與非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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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