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爽
癮
眼前的液體美麗極了,我甚至不敢相信它們真的屬於我。從一萬粒絳紫色的葡萄到杯子裏閃閃爍爍的琥珀光。也不知道這奇跡中間發生了什麽。不,根本沒有更多的人工成分加入,因為它們恰巧是我釀的。在一隻平淡無奇的白色塑料桶裏,它們混淆、發酵、變異,它們長出了與葡萄完全不一樣的身體。
我端著這隻高腳杯回到書房。酒的香味一路飄散,讓我整個人從裏到外生出薄薄的醉意。酒真是一種好東西,我出生以前就知道這個。我祖父愛酒,然後我父親愛酒,再然後,就像某些故事裏發生的,我也愛上了酒。隻不過我的愛與我祖父我父親的愛是不一樣的,我的愛猶猶豫豫、若即若離,像我對任何人的愛一樣,隨時準備著抽身離去。當然我對這個世界的愛也是如此。在這個一貧如洗的世界中間,我一直在試圖為自己保留一點東西。我想終有一天,我可以毫不猶豫地棄它而去--對我來說,這個世界也隻不過一副皮囊而已。
因為這個緣故,這些美妙的酒,我已經很久沒有碰過它們。它們與另外的某些東西一樣,總是試探著向我伸出挽留的手。現在我開始知道了,人世間的誤解總是活得比理解更為長久,因為更多的誤解發生在一個人與他自己之間。比如說,我曾經以為我是個熱愛繁華的人,愛這美酒,愛這人間的頌詞與歡宴。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幾年,直到我發現它們原來是些流體和氣體,輕易地就從我指縫裏漏了出去。我又變回一個滿身暮色的人,一連幾個小時對著窗外的雲彩發呆,連一百米外的美容院也懶得去。但是有兩件東西是我始終擺脫不了的。如果一連幾天沒能敲打下什麽字,讓自己可以回過頭來看看,我就會整個地焦躁不安,記憶也因此變得很壞。我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房間裏走來走去,最後走進廚房拿起一隻盤子,卻忘記了到廚房裏打算做什麽。幾分鍾後,我終於把時間斷掉的鏈條接上了,給自己洗了一小盤櫻桃,一邊吃,一邊隨手翻開一本書看下去。當我在房間裏走動,到處都是這些看了一半但還不知道最終能否看完的書。我的時間是許許多多的空格子,它們連在一起,鐵軌一樣向遠方伸出去。所以我是多麽需要這些一伸手就能抓到的書,它們填充了我的空格子,使這條在陽光下寒光閃閃的旅途看起來不那麽空曠荒蕪。
我想起自從我祖父去世,我祖母一反常態,開始喜歡逛市場,即使找不出需要購買的東西,每天也要出去逛上一逛。她對我說,一個人悶在家裏心裏發慌。我想告訴她,其實我也是一樣。我和我的祖母,我們分頭居住在一個城市的兩個地方;我曾經以為我獲得了一個與我祖父母及我父母不一樣的人生,但我沒有想到,我生命中的寂寞和荒涼會與他們一模一樣。
這些鏤刻在我生命裏的空格子實在太多了,我用這麽多書籍仍然無法填滿它們。我開始不停地對空氣說話,我想這才是我愛上寫作的真實原因。我生來就是個愛說話的人而我自己卻不知道。我絮絮叨叨的火山在沉靜的地表下麵隱匿了若幹年。終於到了這一天,我找到了一個人,他懂得我說出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裏的柳暗花明和山窮水盡,他並且認出了我命裏注定帶來卻無法帶走的每一樣東西。我想象他有可能做出的種種應答,就這樣整日整夜沉浸在這隻無邊無沿的對話框裏。這個偌大的迷宮,一個人踏進來就再也難以出去。理所當然地,我愛上了他,這個僅有的,唯一的,我甚至從來不曾看清過他容顏的人,我愛上了我與生俱來的空想主義。
但是我試圖擺脫他,我知道他和它們其實是同一個意思。它們是酒精、咖啡、香煙、可卡因,所有這些誘人上癮的東西都是致命的。愛是這人世間一隻致命的容器。對的,就是這個陰鬱的字:癮,它埋伏在這裏和那裏,在任意一個地方,這個讓人防不勝防的怪物,它讓人快慰、癡迷、苦惱、哭泣……擺脫它們,一個人需要對自己懷揣足夠的凶狠--隻為不必有朝一日被迫激起與自己決鬥的勇氣,我希望從一開始就做一個清潔無瑕的人。
我低下頭,向杯沿啜了一口酒。屏幕上的電影已經接近尾聲。正是這部電影讓我想起了我的酒。我說不清這是一部什麽樣的電影,把所有情節放進一間房子裏的對話中展開,這純粹是一場冒險行動。《這個男人來自地球》,這個男人,他已經活了一萬歲,但是時間顯然還不夠久。一個古老的土著人,曾經是釋迦牟尼的朋友、梵高的鄰居、被《聖經》扭曲了的耶穌。對於我們這些必將先他而死的人,他預言說:“這世上絕大多數人死於慢性中毒。”就是因為這句話,讓我相信:他真的是耶穌。
會走動的樹
搬遷工作進行得很快。從冬末到春初,隻不過兩三個月的時間,一千六百戶人家已經遷走了大半。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來,試探著去找婆婆商量。
我婆婆住的是一樓。窗子外麵有她開辟的一個小花壇,種了些細花碎草,還有些黃瓜芸豆之類的蔬菜。應該說,我那生來就是城裏人的婆婆並沒有多少種菜經驗,有一年她種的玉米連一隻成型的棒子也未能吐出來。她當然見識過我母親家院子裏的那棵李子樹,但她並不像我這樣了解它的諸般好處。現在我要做的,就是把這些好處仔細描述給她聽。我不需要動用誇張擬人之類的修辭手段,因為這世上有些事物當真天生完美,人類能在轉述中努力還原它的本來麵目就已經足夠。有一瞬間,我婆婆顯然有些心動;但是她馬上想到了一個實際問題,語氣便堅決起來。我婆婆憂慮的是:這院子裏有許多淘氣的小孩,等不到李子成熟,就會被他們禍害個一幹二淨。我說:瞧您說的,哪能呢。我的語調軟塌塌的,一聽就知道泄了底氣。我並不了解那些被我婆婆指為淘氣包的小孩子,但是我了解這棵李子樹。它哪裏懂得韜光養晦的人世哲學,哪裏知道提前暴露的美貌更易於招致災禍。這些將熟未熟的李子早早地出落成紅粉佳人,那種華貴而閃亮的絳紅色,溫潤地裹住它們飽滿欲滴的身子,隻在背麵的淺溝處透露一抹青澀的翠綠。當這抹翠綠悄悄地轉化為金黃,果肉的甜香氣味便開始四下裏漫溢。但隻有真正品嚐過這果子的人,才明白它驕傲的外表下麵有一顆謙遜的心--它的果肉如此豐美,果核卻小巧得驚人。別說那些熱愛獵奇的孩子,就是喜歡假裝矜持的大人們,也禁不住在它麵前猛咽口水。我用什麽才能擋住那些向它伸過來的屬於未知數的手呢--再說那樣似乎也有違它的本意。
這棵慷慨的李子樹,我不得不放棄試圖挽留它的小小努力。過了沒多久,我母親代它找到了合適的新主人。在它曾經站立過的地方,我隻看到一小塊微凹的空曠。它像一個離家遠嫁的女兒,離開時並沒有帶走多少嫁妝。我忽然疑心它提前預知了這場大遷移的命運,因而早早地陷進了悲傷--早在去年夏天,它對開花結果這件事的熱情遠遠遜於往年。對此我母親的解釋是:所有的果樹都有大小年之分,如果有兩三年結果過豐,那麽必將在其後的一二年裏產量銳減。這棵讓人沒法不心疼的李子樹,它被人帶走之前已經在我家的院子裏開過了花,我不知道這一年它的枝葉間躲藏了多少枚小小的青果,這許多隻青青的瞳孔,驚懼地目睹了鐵器上閃著寒光的疼。
據說西方有一套植物學理論,說的是移植樹木最適宜在冬天進行。在樹們睡著了的時候,人為地更改它的住處而不引起太多的慌亂。等它在春天睜開眼睛,呀,世界有些變化,不過這也正常嘛。變的是別人而非它自己,於是它安安穩穩地一路活下去。
但是這樣的故事聽起來更像一則童話。成人世界的植樹節固定在公曆三月,北方的土壤從冰凍中蘇醒,以利於人間進行的表演和挖掘。
那個帶走了我的李子樹的人,有一個我全然陌生的姓名。這個麵目不清的人,帶它到達一個我喪失了想象力的院子。這整個懸疑片一樣的事件讓我憂心:這棵一直嬌慣著自己的李子樹,它到底有沒有充足的力量,來麵對與它旁邊的那棵棗樹相似的命運?
與李子樹不同,那棵棗樹是外來戶口。三年前我父親的一位朋友家裏搬遷,這棵樹幹有碗口粗細的大棗樹便移栽進我家的院子裏。彼時也是春天,它帶來了它剛長到指甲蓋大的葉子們。看得出它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撐住了那些葉子上的綠。從春到秋,它努力地讓這些綠大了一圈又深了一點,就再也沒有力量做其他事情了。它甚至忘記了還有開花這回事兒。我們全家站在屋簷下擔憂地望著它,有幾次,我聽見我母親自言自語:“這樹活了嗎?是不是根留得太少了?”
這棵傷了筋動了骨的棗樹,經過一個冬天的休息,在第二年神奇地開出了花,然後把這些花的一部分變成了果子。這棵貪心的樹呀,它忘了它的身體有多差,它還想一口氣喂大這麽多孩子。有一些果子長到一半大,開始紛紛地墜到了地下;另一些堅持著掛在枝頭,但是再也沒有長大。這棵傷心的棗樹,到第三年咬緊牙關,把一半的孩子堅持培養到成年。我摘了兩枚棗子放到嘴裏,嗯,味道可真不壞。我拍拍它的枝幹,它的葉子對我好一陣兒細語喧嘩。就在這第四年的春上,它去了另一個地方。
我不知在一棵樹的血管裏,究竟隱藏著多少麵對九死一生的勇氣。我不知道樹們會不會像人一樣,拿自己與命運或者人類賭氣。這個挨過了一場浩劫的棗樹,它會不會以永不認輸的堅忍,繼續挨過第二場甚至第三場拚殺?
在城市裏,做一棵樹是多麽不容易。如果你不是一棵有身份的公家的樹,你可能需要學會到處流浪,學會四海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