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致
扶餘城的洪水淹到3樓的時候,100裏外駐吉191團的集合號響了起來。號聲通過有線廣播把軍營和家屬院都給覆蓋了。我家的窗子是開著的,那突然的號聲像一群瘋跑的男孩,瞬間就跑遍了院子裏的所有地方。我丈夫吳連長“撲棱”從床上坐起來,一動不動又聽了6秒號聲,就開始捆行李,他說,可能是哪發大水了。他把一個行軍包和一個行李準備好,一共也沒用上5分鍾。我說你上哪去?他背起那些東西往外就走,說,我哪知道。
我一般是通過新聞聯播尋找我丈夫吳連長的下落。這一次,晚上6點半,我又找到了他。新聞裏說,那個倒黴的城市叫扶餘。城外的那條河在夜間決口了,決口的河水像一支偷襲扶餘城的軍隊,迅速、無聲地占領了那個城市。電視迎麵上水已經淹到了4樓。5樓6樓7樓的窗口都有求救的頭伸出來。水麵上的船隻很少,吳連長他們隻有大卡車。最後的迎麵是一支掛著紅燈籠的大船開進鏡頭,船上坐滿了災民。如果沒有聲音,看上去特別像一群人坐在船上遊山玩水。我認出這船是鏡湖的遊船。我笑了,吳連長啊吳連長,這下子你有勁使不上了吧。
一周後吳連長回來了。我打算通過他知道一點災區的情況,他說,我不知道。我們也進不了城,這些天一直在城外公路上待命。那你們不是白去了?不算白去。我們用卡車往附近村子運送災民。
我從吳連長那裏得到的關於扶餘洪水的信息非常少,比新聞聯播中的還要少。我想知道得更多一些。我總是擔心,我居住的這座位於江邊的城市有一天也會發大水。我想知道應該做些什麽準備,準備什麽。吳連長的片言隻語和新聞聯播上的幾個迎麵都不能解決我的問題。想不到的是,第二天,我就有了進一步了解扶餘災區的機會。
郭營長的家屬我們是牌友,她的手氣突然很不好了,她找到的原因是他們家來了4個災民。一個電飯鍋煮飯都不夠吃了。
晚上,在院子裏,我看見了那4個災民中最小的那個。他有三四歲的樣子,正在牆角跟幾株毒蘑菇說話。我蹲在他的後邊說,這些蘑菇都有毒,吃了會死。他回頭看了我一眼,大眼睛小嘴,頭發還打著卷。像女孩。男孩突然伸出手把那幾個蘑菇的頭都揪了下來。嘴裏說,殺脖兒。殺脖兒。然後就開心地笑了。我說你是怎麽從水裏出來的?男孩說坐船。什麽樣的船?男孩說,有紅旗。男孩上麵說著話,下麵已經開始尿尿了。他還知道移動左腳,但左腳上的鞋子還是濕了一點。
孩子的父親來了。這時候,孩子不單是濕了鞋子,連手上也有很多泥土。他父親是過來處理孩子手上的尿泥的。他把孩子從地上抱起來,我說到我家洗吧,我家在一樓。
在嘩嘩的流水下,男孩的手由黑變白,你們是怎麽逃出來的?我又問父親。他說,坐船。誰的船?私人的。他們真黑,要了我們500塊錢。為什麽不坐公家的船,那不會要錢。他說,人太多呀。著急呀。就沒等。死人了嗎?這個問題我曾問過吳連長,吳連長的回答令我很不滿意,他說,不該問的別瞎問!男孩的父親不認為我是瞎問,他的回答也很有價值,他說,聽說平房區那邊有。
又不知過了幾天,我在院子裏再也看不到小男孩了。他們一定是回家了,扶餘的水應該是退下去了。我們李主任說水退了。她喊我和胡姐開會。她說區委王書記剛給他們開完會,讓對口支援。什麽叫對口呢?就是人事局支援人事局,工會支援工會,那我們婦聯就是支援扶餘婦聯。李主任說,正好,她們也是三個人。最後我們的意見統一了,就是買她們急需的東西送去。她們需要什麽呢?說是需要蔬菜和棉被。
第二天我們起早就上路了。那些菜都是剛在早市上買的,都很水靈。車一進城我就抓緊四處看。5樓窗下留下的水印很清晰。道路上的淤泥有很多人正在清理。有的路段就很幹淨,有的地段還全是垃圾和泥水。路邊樹與樹之間,電線杆子與電線杆子之間都被拉上了繩子,上麵晾曬著衣服、被子等等濕透的東西。車子路過一個幼兒園,院子裏的鐵欄杆上晾滿了孩子們的花被子,一根鐵絲上懸掛著那麽多的絨毛玩具,小狗、小熊、小烏龜等等。它們在風裏晃蕩著。我覺得這街景可真有趣。整個一個城市的衣服和被子都同時濕透了,又同時拿出了掛在大街邊晾曬,這很有趣。更有趣的場景是幼兒園的下站,我們路過了一家工商銀行。你能想到工商行的職工在太陽底下幹什麽嗎?你猜對了,他們在曬錢。他們的錢看來是都濕透了,他們的院子是曬不下的。他們就把院子外麵的馬路也給占領了。車還是能通過的,他們主要在人行道上曬。
我們到扶餘市大院的時候,外麵已經都清理完了,婦聯的人在擦玻璃。一看到被子,她們的小張就哭了。原來她剛結婚不到十天,她家住3樓,所有的被子都被水泡完了。還有裝修的房子。新買的家電全完了。她的蜜月被水泡上了。她的幸福生活被洪水粗暴地打斷了。
以上這些就是我對扶餘洪水的了解。具體但不全麵。像是看見了一場車禍後滿地的碎玻璃,和一點變黑的血跡。我想就這樣吧。讓我知道多少就多少吧。
十年後,我意外地獲得了扶餘洪水的其他情況。那個敘述十年前扶餘洪水的人喝醉了。他是個喝醉後滔滔不絕說話的人。他說什麽是沒有準的。他那天說的就是扶餘洪水。
他講的那個故事應該歸納到愛情故事的範疇。
我一路跟著他,走了有十幾分鍾,後來進了一個居民小區(我們是從一個闌珊的酒局上下來的。我在衛生間的鏡子下麵洗手。他也在那洗手。他從鏡子裏看了我一眼說,多好的頭發呀!我也看著鏡子說,是呀是呀,誰不說俺頭發好。他說這酒喝到這也沒意思了,咱們換個地方說話。)我心想,他總不至於一下子就把我帶到他的住所吧。他就那麽自信?就不怕遭到我突然的拒絕嗎?他不就讚美了幾句我的頭發嗎?這遠遠不夠。可是我發覺我一直在跟著他走。這個小區不像有什麽酒吧、飯店之類的設施。走到一棟居民樓的樓下,他撇下我獨自上了3級台階,伸手敲那戶人家的窗戶。他不是敲門,而是窗戶。而那小小的四方的窗戶真就給他敲開了。他和開窗人說話我是聽不見的。結果是他從窗戶裏接過了幾瓶啤酒。這個窗子應該是一家食雜店的後窗。他拎著那些酒,我們接著走。走到那棟樓的第三個單元,他站住了,開始找鑰匙。鑰匙找到了,我還擔心來著。門打開了,我們往裏進。他並未請我先進。仍然是他在前麵我在後麵跟著。如果他停下來,站住門口,說請進!那麽我就有可能不進去。我會問,這是什麽地方?我們為什麽要到這裏來?現在,我沒有機會說話,我像被拍花子給拍了一樣跟著他上了樓。我走在樓梯上想的已經不是進來對還是不對,我擔心走在前麵的人會摔倒,他手裏可是拎著6個易碎物品。我怕它們會嘩啦啦地響起來。這時我說,還是我拎吧。他回頭,那目光裏是吃驚後麵怎麽還有個人。我擔心他問,你是誰?如果這樣,我是掉頭就走還是給他一個大耳雷子然後再走?他說,不用,3樓,就到了。
進門是個約二十平的客廳。我坐沙發上。他把那6瓶啤酒全放茶幾上了。他一瓶一瓶地擺,擺成了一個一字。他坐在地板上,坐在我的對麵。他用牙齒咬開一瓶,放我麵前,又咬開一瓶抓在手裏。我低頭往茶幾下麵看,我想找到一個杯子,但是沒有。隻有一個煙缸,裏麵滿滿的煙灰。他說,我喝酒從來不用杯子。我們家沒有酒杯。我說可是我喝酒從來都用杯子。我們家有很多杯子。他起身搖搖晃晃地從廚房給我拿來了一個白瓷碗。你用這個,然後把碗倒滿酒,又咕咚一聲坐下。
我的目光從他的頭頂越過去,落到對麵的牆上。牆是白牆,上麵隻有一幅畫。再細看不是畫,是一幅放大的照片:一個女人的頭像,至少有12寸。臉有些虛了。但那女人的頭發嚇了我一跳。那些頭發的顏色、形狀是那麽像我的頭發。我的目光一定是在那照片上停留的時間過長了,他也慢慢扭過頭,說,我女朋友。然後傻笑。但是她已經不在了。還在傻笑。我立刻把目光收回了。我說我可什麽都沒說啊,如果這使你陷入痛苦的回憶,我不對此事負責。他傻笑說,我從來就不痛苦。我回憶她的時候,從來就不痛苦。
於是他開始了他的自稱一點也不痛苦的回憶:
幾乎是一夜之間,水就漫上了4樓。我在扶餘的住所是5樓。我打開窗子往外看,水麵上全是垃圾,非常髒。那些水很奇怪,不是流動的。扶餘如同一個大杯子,被緩緩地注滿。因此那些城市的垃圾沒有被衝走。電是停了,但我用的是一個獨立的煤氣罐。裏麵還有半下子氣,再用十幾天是夠的。我進廚房檢查了一下我的糧食。還有半袋大米,一袋子麵粉。都是單位發的。我很少在家裏吃飯,因此春節單位發的大米、麵粉、食油還都很多。那袋子麵還沒有拆封。要不是發大水了,我都不知道我有多少糧食。如果水不繼續往上淹,我可以不用撤離。那個上午,我隔半小時測量一下窗外的水位。水在離我的窗子20厘米的地方不動了。那個位置略上方,有一個馬蜂窩。它一直懸在水的上方一點點,沒有被淹到。馬蜂窩成了尺子。如果淹到了它,那我就考慮撤離。馬蜂不撤我就可以不撤。
水麵上的船是那麽少,而且永遠是坐滿了人。有一些私人的船隻借機發財。我的一個朋友後來說他給了船夫一千塊才出來。我可以省一千塊的,我不需要船。水很平穩,能遊出去。不到萬不得已我不遊,那水實在是太髒了。
大水淹到扶餘的第二天,當我用窗下馬蜂窩測量出了水經過一宿再也沒有往上漲,我的心安靜了下來。我坐在窗前看外麵的船隻,它們小心翼翼繞過樓群、電線杆子、樹梢往城外運人。這些應該是家住4樓以下的人。應該讓他們先走。這時候,我才知道餓。我用煤氣煮了大米粥,又找到了一點榨菜。我一邊吃一邊就想到了阿裏,她有吃的嗎?她在家裏還是已經成功地逃出去了?我分析了一下,認為她不太可能逃走。她住6樓。離水還很遠,問題是她也有一袋子大米和煤氣嗎?這可就沒準了,我得給她送點吃的去。
我快速吃完了那些米粥,就拆開了那袋子麵。應該給她送一些麵餅,涼了也可以吃。我和完了麵,決定做油餅。一是油餅好吃,二是我也隻會做油餅。兩年前我還做過一次的。沒有找到蔥,做不成蔥油餅了,隻能做沒有蔥的蔥油餅。那些麵總共做了10張餅,被我吃掉一張還剩下9張。
阿裏家住城西,離我家有2公裏。不遠,坐車也就5分鍾。現在的問題是,水有七八米深,最大的問題是水還很髒,不能讓那些給阿裏吃的餅碰到那些水。我怎麽遊呢?後來我想花錢坐船去。可是有限的那幾條船總是坐滿了人,而且都是往城外去。後來我自己做了一條船。我在儲物間找到了一些木板、木條,想起來這是我裝修房子時剩下的,沒舍得扔。我把這些地板棱子用塑料繩捆成木筏子。這樣的木筏子是托不住我的體重的,但是不需要,它隻要能托住那些油餅的重量就行了。
我從南窗下水了,北窗有馬蜂,我怕惹它們。木筏子上是一個嚴嚴實實的塑料盒,裏麵躺著那些油餅。我的上半身在水麵上,推著木筏子前進。我的腿和腳不停地碰到水裏的東西。我看不到是什麽,水是那樣渾濁。我害怕碰到任何東西。一有什麽碰到我,我就以為是碰到了蛇或什麽的屍體。因為傳言說平房區已經死了很多人。水麵上如果飄來一堆棉織物,我就緊張地繞開。一路上,我是踩著樹梢前進,有時也踏到電線,但是電線不可怕,電已經徹底停了。遊到一半的時候,我還踩著兩根並行的電線休息了一會。我知道我此時是停留在空中,踩在細細的電線上。我多像個高超的雜技演員啊!我輕輕地搖晃那兩條電線,隻搖了幾個來回,左腳上的電線就離開了我的腳心。那一定是斷了。水不停地漫上我的木筏子,但是沒事,盒子是密封著的,水進不去。那些餅應該還是熱乎乎的。
到阿裏家窗外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天上的雲都是胭脂紅色。顏色從東至西逐漸加深。最西邊的雲鮮豔得讓人吃驚。這叫火燒雲。我抬頭看,感到離雲彩是那樣近。那些雲像紅綢子,隨時能落下來把我包住。我感到這種天象太可怕了。
我抬頭看阿裏家的窗子。夕陽的光彩掃在上麵,使它們變成了一塊塊彩色玻璃。往屋子裏看是看不見的。那些彩色的雲不光在天上飄,也在阿裏家的玻璃上飄。我感到這景象美得十分殘酷。在這個滅頂之災裏,大量的彩雲出現在我們的頭頂是很讓人費解的。這和我們的災難一點也不協調。就要見到阿裏了,我低頭檢查自己:光著膀子(我也沒法穿衣服),左胳膊上正纏著一個白色塑料袋,裏麵還有垃圾,細看是五花肉。被水泡白了。我把它甩了下去,又用手推水,使垃圾袋離我遠點。頭和臉一路上我努力沒讓它們沾上髒水。我的頭發長,齊肩。以前紮過辮子。現在它們披在我的濕漉漉的肩上。我低頭看了一眼我的胸大肌。還行。我又進一步想看看腹肌,但是它們被水覆蓋著,看不見了。我看不見阿裏也應該看不見。水上麵的部分我都檢查過了,我是滿意的。這時從我的腳下流過去一個很軟的東西。在與我的腳接觸的瞬間,我判定是一頭豬。總之它是一隻曾經活著的生命體。現在的水下應該什麽都有,平時從來不曾飄動的東西,現在全都在水裏遊動了起來。都可能有什麽呢?首先是一些被淹死的生命體,包括人。然後是木家具、劈柴、帶著綠葉的樹枝。然後是全城所有的垃圾。還有衣服、布娃娃……最後應該有魚。河裏野生的魚,魚塘裏養殖的魚。這兩種魚如果不發洪水它們互相是見不上麵的。它們聚成一大群,從王家的窗子遊進去,在客廳裏轉一個圈,從北窗出去,接著它們就又進了劉家……
就在我警覺地查看天象的短暫時間裏,天上的彩雲在褪色。你眨一下眼,雲都與眨眼前不同了。雲像一些迅速腐爛的食物,一小會就不新鮮了,不鮮豔了。
阿裏--阿裏--阿裏--我一連喊了三聲。那麵已經灰了的窗子打開了。阿裏的上半身出現在那裏。她一低頭看見了我。她站那看著我,沒有說話,她等著我說話。我指著木筏上白色塑料盒說,我給你送吃的。阿裏看了木筏子一眼說,有啤酒嗎?我可真愚蠢。我怎麽忘了呢?這大水不僅幹擾了我的生活,它還已經幹擾了我的思維。我的阿裏可以不吃飯,但是她不可以沒有酒。我努力想,家裏還有沒有酒?幾秒後我想起來了,啤酒肯定沒有,白酒應該還有兩瓶。那是春節時我外甥給我買的--汾酒。在廚房的某個角落,我有信心把它們找到。我仰臉對阿裏說,沒有啤酒,有白酒。汾酒,兩瓶。阿裏把兩條胳膊撐在窗台上,說,白酒也行。酒在哪?我傻嗬嗬地說,在我家的廚房裏。阿裏說,你怎麽不說在山西!說完就仰目看天。我也跟著看天。這時的天已經很不好看了。那些雲彩上的紅色像是被很急的流水給衝走了,隻剩下靛青的天。天既然已經變成這樣我想我還看它幹什麽,我還不如說話,我說阿裏,你等著,我這就回去給你拿。你先把這些吃的拿上去。阿裏把目光從天上往下降落,落到我的木筏子上,那裏裝的什麽?我說蔥油餅。隻是沒有蔥。還熱呢。阿裏終於笑了,我猜她是笑蔥油餅裏麵沒有蔥,我怎麽夠得到?我說你找一條繩子垂下來。阿裏從窗口消失,5分鍾後,一條繩子從窗口垂下來,等我抓住那垂下來的繩子才發現是阿裏的長絲襪。我就馬上想起了作家三毛的長絲襪。我想以絲襪為題開一個玩笑,但被我咽下去了。我有點害怕,在災難裏,什麽都有可能發生。再有,阿裏對我的蔥油餅的冷漠態度,讓我有些心灰意冷。我的心和天上的那些雲彩是一樣的,開始時是那麽的鮮豔啊。總是這樣的,我一見到阿裏,她就能在三分鍾內讓我的血冷卻下來。她多像一隻鮮紅的滅火器啊!
我把塑料盒係好,然後看著它緩緩上升。那些還熱乎乎的餅離我越來越遠,離阿裏越來越近。當阿裏把它們抓在手裏時我說,阿裏,我回去給你拿酒。最遲明天早上也到了。阿裏從窗子裏消失了。她什麽也不說。她是不相信我。她現在心裏認為我是個笨蛋。對阿裏來說,酒和餅什麽更重要,我是沒有理由不清楚,更沒有理由弄反了的。我一點都不生氣,而是滿心愧疚。我總是把事情弄糟,讓阿裏不高興。
天黑下來。沒有路燈。所有來時的路標都隱入黑夜,無力再為我指引方向。我靠感覺往回遊。遊了一會感覺不對。像是進入了一個陌生世界,或者進入一個模糊的夢裏。我開始害怕。我相信人死了是能變成鬼的。昨天晚上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那些屍體還沒有人力來清理,搶救活人的工作還沒有做完。死人已經被放棄。他們現在全都隱在水裏或漂在水上。我的腳在下麵碰到任何東西都會嚇得我一抖,都像是死鬼的手在往下拽我。我的手緊緊地抓著木筏子,腿用力蹬水。遇到樹杈、電線杆子我就用力蹬好讓它們給我足夠的反彈力。遊了有半小時,還是不知自己到了哪裏。整個城市沒有一盞燈,伸手不見五指。從阿裏的家到我的家是那麽近來著。我又是多麽熟悉。我走過多少次了。每次阿裏喝醉,都是我送她回家。每次都差不多是後半夜。每次我在半醉的狀態都沒有迷過路。我閉著眼睛也能找到我的窩。
我踩在一條電線上,想我熟悉的那條路在哪。後來我終於想起來了。那條我走過上千遍的路此刻在7、8米深的水下。我的道路已經被這些肮髒的水奪走了。實際上,我現在的位置是平時鳥的道路。我突然來到麻雀、燕子的道路上,我怎麽能不迷路呢?
我開始心慌。我已經知道自己沒有辦法了。我把一線希望寄托在手裏的木筏子上。如果這個木筏子有記憶的話。但是木筏子我不推它它就不動,我一鬆手,它就順著髒水漂。由此,它是個沒記憶、沒力氣,也沒什麽主意的家夥。我在製作它的時候,那些散漫的木條還很不願意被捆到一塊去。它們都不想成為有用的東西,不想團結起來有所作為。
我一定是在水裏轉了很多個圈。因為我還沒找到家。離開阿裏時,我說最遲明天早上送酒來。看來得延誤了。天亮我才能找到回家的道路,再折回來,就得中午了。看來我將趴在木筏子上,細致地、不漏掉一個細節地看紅日冉冉升起。也許,這時我一回頭就看見,我的家就在離我不到二十米的地方。我的窗子開著,藍色窗簾在晨風中像水波一樣,像一塊四四方方的蔚藍色海水,幹淨的海水。
可能是半夜了,在這大水中,我不但喪失了空間判斷,時間感覺也模糊了。我不知是什麽時候,反正我期待的冉冉紅日還沒有升起。一切都在黑暗中。沒有太陽,沒有燈光,連月牙也沒有。星星太纖細了。它們身陷黑夜,被擠得隻剩下那麽細小的一點,隨時要被淹沒的樣子。
在這樣大和厚的黑暗裏,遠處有一束光在閃。那光在水麵上,是那樣強大。我一看就知道那是手電光,而不是鬼火。鬼火哪有這樣的氣勢。一會我就被那圓形的光圈套住了。如果這光柱的那頭是一個槍口的話,我是被瞄準了。我聽到喊聲,班長,這有一個,好像是活的。接著,不由分說,我就被兩個穿救生衣的人拽上了他們的船。我已經凍得說不出話來。我沒法跟他們說我要去哪,幹什麽。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隨著他們向城外駛去。離家越來越遙遠。我隻好由著他們,等早上,我再遊回去。
等我往回遊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天了。那天晚上,我不但被送到城外,還被裝上一輛部隊的大卡車,同很多災民一起,被送到了一個村莊。我被安排到一戶人家住了下來。那個晚上我發燒了。昏睡了一天一宿。那戶人家的大嫂給我吃了藥。第二天晚上我清醒了過來。我問人家是幾號了。大哥告訴我是7號。我想完了。阿裏會更加不信任我。我起來就往回走。走了兩步我發現我沒穿鞋子。我折回去跟大哥借了雙鞋。他看我光著膀子隻穿了個平角短褲就找出一套舊軍衣給我。我想了一下沒要這衣服。我回去就得下水,衣服就得扔。而這戶農民是很窮的。他們的衣服也不是很多。這衣服也許是他出門的衣服。我當時身上沒錢。不然那鞋也是應該給人家錢才好。我說天熱,我穿不住衣裳,說完我就光著膀子走了。走了很久還沒到。那天汽車開了有一小時,看來夠我用腳走一宿的。路上幾乎遇不到車。走到拂曉,我終於走到了城邊。我在樹林裏略休息了一會兒。就開始往回遊。我先往阿裏家遊。三天了,酒已經不重要,我擔心阿裏的安全。我抱住樓下的一棵大榆樹,衝著阿裏的窗子喊。我又喊了三聲。阿裏沒有出現。又喊三聲,阿裏還是不見。我順著牆上的排水管往上爬。我不害怕。我摔下來也死不了,下麵那麽多髒水接著我呢。我爬得很好很順利。我從敞開的窗子爬了進去。找遍所有房間沒有阿裏。在客廳的地板上找到一字排開的十一個酒瓶子。茶幾上放著我給她的那些蔥油餅。我摸了一下,已經涼透了。我跌坐在那些酒瓶子旁邊,一個一個把它們搬倒。是哪個缺德鬼給阿裏送來這麽多啤酒?我就那樣坐了很長時間。我想她哪去了?被解放軍叔叔救走了,正在某個村莊昏睡?她喝了這麽多啤酒,神誌不清,黑夜裏看不見窗外的水,以為是水泥路,從窗子走出去了?我在阿裏的房子裏待著一點意義也沒有。我在跨出窗台準備走時,又回頭看了一眼阿裏的房間。這時我就看見了阿裏。阿裏在牆上。阿裏的背後是幹淨的海水。頭發被風吹起來一部分。多好的頭發啊!每當我這樣對阿裏說的時候,阿裏都冷冷地說,我最好的部分不是頭發。阿裏現在不說話。現在的阿裏有笑容。這樣的阿裏多好啊。我決定把12寸的阿裏帶走。
就是牆上的這張嗎?我問郭城。
郭城正努力用門齒咬開第六瓶啤酒,是的。阿裏在大水後就是以這種方式存在著。
她,一直沒找到嗎?
沒找到,失蹤了。就怨那些啤酒。
郭城一邊說一邊把他身邊的空酒瓶子一個挨一個地擺好,還差5瓶,他說,然後就把頭伏在茶幾上不動了。我以為他哭了,至少是以這個姿勢在為阿裏難過。我沒動。我想,不管他是有眼淚或沒有眼淚的難過,我都不應該打擾。應該的。畢竟一個自己喜歡的人說沒就沒了。難過是應該的,哭也是有理由的。可是幾分鍾後,我發現他有點可疑。首先若是哭的話,不可能不發出一點聲音。難過也不應該這麽安靜,一動不動。他的姿勢越來越可疑,越來越像是睡著了。
經過我的進一步觀察,他果然是睡著了。
坐在地板上,頭伏在茶幾上,若是以這種姿勢哭的話,我覺得還行,但他是以這個姿勢在睡覺,我就覺得很難受了。是他很難受。現在,他睡著了,他的難受他不知道,隻有我知道。我得把他弄得舒服一點。這就像一個沒關緊的水龍頭,滴答滴答地滴水,而這個聲音又讓我聽到了。我是一定要找到那個水龍頭關緊了的。不然我就六神不寧。現在,他是那個需要處理的水龍頭。我站起來,推開一個門,是臥室。把他從現在的位置弄到臥室,再弄上床,我是沒那個力氣的。他怎麽也有140斤,更關鍵的,我怕把他弄醒。他醒了其實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他醒了之後會再給我講一遍他和阿裏的愛情故事,從頭開始講。我還不能說我已經聽過了。他會像第一次講那樣興奮。我是個聰明人。一般的事我都有辦法。現在,我的聰明又及時地閃爍了一下。我的聰明幫助我沒有陷入他的如旋轉的車輪一樣的故事敘述裏。我聽一遍就可以了。我記住了。講第二遍,不需要他了。我講。我來講這第二遍。給不知道的人聽。
我從臥室抱出了被子和枕頭。我移動被子和枕頭,不移動他。這就是我的聰明。真了不起。我把被子鋪在地板上。然後慢慢把他扳倒。他剛好就躺在了我鋪好的被子上。頭倒是沒有按我希望的那樣落到那枕頭上。差了有一個手掌的距離。這也不行。他的頭沒枕枕頭上,也讓我別扭。我移動枕頭,不移動他的頭。我把一隻手從他的頸部伸入,抬起他的頭,塞入枕頭。一切都弄好了。他沒醒。接下來就更容易了。給他蓋上被子。蓋被子的環節他也沒醒。至此,一切都圓滿了。然後我才想到我自己。我去哪?半夜了,外麵可是比這裏危險。最後我決定就在這個酒鬼的身邊等到天亮。我在長沙發上躺下來。我不困。像一隻夜晚的老鼠,我是那麽精神。我想事,亂七八糟的事,都可以拿過來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