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壬
那些在記憶深處發光的詞總在暗示我,它們並沒有離去,在漫長的歲月裏,一直在我身上保留著痕跡和氣味。一個物件,一個人,一個事件,它們不斷閃爍溫暖和善意的細節及意象。它們推進,推進,我們慢慢長大,成年,然後慢慢衰老,當我仰望,回溯,這一個個舊的詞根,它們被一一洗亮,而那一端,一個時代的背影漸行漸遠。
迪斯科
那個時候,穿著米色風衣,燙著爆炸頭,提著三洋在人群中走過是很潮的,這樣的人,他一定會跳迪斯科舞。我們住郊區,迪斯科很快就流進了我們住的村莊。真像是一場瘟疫啊,年輕人都著了魔,大白天的關著房門聚眾跳舞,我們這些小的,使勁地扒門縫,拚命往裏擠。
吃完晚飯,我的同學芬就拉我去看跳舞,那些大哥哥大姐姐們都在房間裏擺好了架勢,三洋裏唱著張行的《遲到》,羅文的《夜色闌珊》,還有《巴比倫河》和《白蘭鴿》,聲音開得很大,這種舞蹈很魅惑,跳的人忘乎所以,一臉陶醉,全身像通了電一樣,肩膀聳動,P股勁扭,有時,兩個人對著扭,瘋狂,錯位,試探,扭出酣暢淋漓的味道來。這舞步並不複雜,卻能跳出一種渾然天成的風流來,很好看。
跳舞,身體的協調感、樂感可能是天生的吧,有些人的確跳得不好看,腰那裏僵硬得像一條木棍。每天晚上,我和芬就躲進另一個房間演示,音樂共享。舞步,無非就是三步或者四步,多看幾次就會了,既然是會了,就特別地想跳跳。但我羞於在人前去跳,隻要聽到有人來了,我馬上收斂舞步,立在那裏。在此之前,我和芬都沒有舞蹈方麵的底子,但是芬表現出超乎尋常的天賦,簡單的三步,她扭起來就是那樣好看,她的腰仿佛裝了個彈簧,左胯骨略略前傾,右胯骨一擺就遊了過來,完成了一個舞步,她還可以根據音樂的節奏變化出更多的步法來,然後教我,兩個人,在小房間對練著,樂此不疲。
讀初一了吧,芬會跳舞的事,讓教我們的英語老師知道了,她偷偷地把芬叫到她宿舍,教她跳舞,女老師是從農村來的,她對跳舞有著很大的熱情。那個時候,我和芬都沒有公開跳過。到了歲末,班裏搞元旦文藝晚會,英語老師突然宣布說,下麵請劉芬同學為大家跳一曲迪斯科。一時間,掌聲如潮,大家都把目光轉向她,畢竟學生會跳迪斯科的是少數。芬的臉紅了,她推著不肯跳,她往牆角退,還是不肯上,同學們哄地把她推到小舞台上,她賴不掉了,卻把目光轉向我,我嚇得往後躲,她躥到我跟前,把我拉出來說,你休想逃掉。來吧。
我第一次在眾多的目光下準備跳舞,隻覺得一身的芒刺,音樂聲起,芬扭動起來,像條蛇一樣,在我身邊擦來擦去,她用肩膀蹭我,我立在那裏一動不動,滿臉發燒,隻想鑽進地洞裏,覺得受到極大的羞辱。同學們都在鼓掌,歡呼。芬旋轉著,我的頭也旋轉著。腦子一片空白。
音樂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結束的,我感到四麵都寂靜下來,我已蹲在地上了,把頭埋在膝蓋上。英語老師過來拉我,她發現我哭了。我聽見她說,大家掌聲鼓勵一下黃紅同學,希望她將來有勇氣上舞台跳一曲迪斯科。於是掌聲又響了。
這麽多年過去了,我依然沒有學會在上台發言、講話時應該有的鎮定,我逃避這樣的場合,逃避這樣的脆弱帶給我的種種狼狽。然而,我並非一個膽小的人,我為了自己的尊嚴曾做過多少大膽的事啊。我就那樣羞於表現,那個不敢跳舞的小女孩,這麽些年,我是多麽喜歡她的這一品質啊。
萬元戶
市報的記者要來采訪我大伯,說他是萬元戶了。我大伯很著急,不知道這采訪應該說些什麽。問我父親,我父親說,要采訪,你就說你不是萬元戶,財是不能外露的,這你不知道嗎。可我大伯說,我不怕人家知道我是萬元戶,這錢,是我辛苦掙來的,我怕什麽。
我父親讀了些書,他跟我說,這萬元戶慢慢叫開的時候,實際上,很多人早就是了。他們都藏著。你大伯人老實,大隊的幹部就把他報上去了,現在搞個什麽記者采訪。我好奇地問父親,那咱家是不是萬元戶呢?父親笑著用食指彎個鉤刮我的鼻子說,小鬼精,你說是就是。我就嗬嗬地笑了,忙說,我要一輛小自行車。
我們那裏滿山遍野都種了橘子,每家每戶都有園子。秋天的時候,果實累累的掛滿枝頭,像一片花海。不知道從哪裏開來的大翻鬥貨車停在園外的過道裏,長長的一溜,這些車子把我們的橘子運到外地,錢就一遝一遝地進了父輩們的荷包。那個時候我們可真快樂啊,天天在橘園裏躥來躥去,睡在橘子堆裏,用橘子打仗。忽然間,就有人家成萬元戶了。
那個時候,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把有錢看成榮譽。有錢,頂多隻是暗爽,不敢示人的,盡管這錢都是自己的血汗錢。我大伯說,產多少橘子,能賺多少錢,是個明賬,藏得住嗎,你有沒有錢,人家都是知道的。采訪我就說,政策好,人勤快,頭腦靈,賺到錢是個實的,這不是假話。我就這樣說,完了。
過了兩天,大隊的文書送來一個稿子給我大伯,大伯把稿子拿到我家,我父親一看,啊,全是歌頌黨的溢美之詞,寫滿了整整一張。大伯說,大隊領導說了,采訪來了,就讓我按這上麵的說,不準出錯。我仍然記得那是一個傍晚時分,在我家的堂屋裏,他倆坐在竹椅上,我父親教我大伯念那張紙上麵的話,我父親說一句,我大伯跟著說一句。虔誠得很。
報紙出來了,我大伯的頭部有一個大特寫,他憨憨地笑著,滿臉的溝壑,眼裏盛著星光。圖片有個標題:萬元戶×××笑了。采訪,沒有出錯,像他那樣認真的人,怎麽會出錯呢?他硬是把那張紙上麵的話記牢了,要知道,我大伯是一句書沒念的。他拿到報紙,看到那張照片,問我父親,老三,我的牙齒這麽齙嗎?真難看!他忽然盯著我父親的臉看,真該讓你上的,你好看多了也年輕多了,老三啊,我其實早知道你是萬元戶了。
簡愛
看翻譯小說是我們那個年代的女孩有內涵的標誌吧,看《飄》《呼嘯山莊》《傲慢與偏見》《紅與黑》《茶花女》這樣一批愛情小說,我們就這樣文藝地度過少女時代,很青澀很美好。普及最廣的似乎是那本《簡愛》了,夏綠蒂勃朗特讓我們這些灰姑娘有底氣找自己的愛情,有底氣打敗美貌的有錢小姐,簡愛說出了平等。
這樣的一本書,是多麽讓我們喜歡啊,結構平順,調子是明亮的,簡愛屢屢拋出讓人出氣的爽話,一步一步走到柳暗花明,並且還讓壞人得到報應。簡愛是可以觸摸的,她一身的煙火氣和家常氣。不美、矮小、貧窮、卑微,這太像我們自身的成長背景,然而簡愛,竟擁有了令人炫目的愛情,她的一生,被愛情照耀,這多麽讓人受鼓舞。這本書的現實意義在於,一個榜樣,一個現身說法的例子。並且,它是可以企及的,它並不遙遠。文藝少女們為之著迷的還在於,人格和性格的魅力可以戰勝美貌、地位等與愛情息息相關的硬件。那個時候,我們是信的,我們還相信,美貌有地位的姑娘,她們全都驕矜、無理、貪錢,甚至邪惡。她們還必然會被拋棄。於是,我們這些醜小鴨可有了盼頭,可有了信心。就是這樣,我們慢慢長大,善良、通情達理甚至有點矯情地多愁善感,相信最後一定會打敗美貌、有錢但不討人喜歡的強敵,贏得自己的愛情。我們的白馬王子,一律地,他們全都視心靈和人格是第一位的,對美貌未見看得多重。簡愛的強大在於,她敢跟有地位的男人平等對話,她掌握著主動權,她拒絕,她大聲地說不。這個人物全身散發著強烈的性格,她的魅力在於釋放出一種人的精神,這個人,是全世界都能讀懂的人,自尊、勇氣、決絕以及忠於內心。她做了她自己。絕不做羅徹斯特的情人,勇敢出走。她說她不是機器。
這樣的愛情,有理直氣壯的幹淨氣質。這樣一本書是幹淨的,它符合那個年代的社會意識形態,什麽是恥,什麽是榮,清清楚楚的。女子貪慕人家的錢財,這是可恥的。可恥,對一個人的影響是巨大的,這會讓她見不得人,抬不起頭來。我的侄女今年十九歲了,美麗、聰明,在讀大學。她看了《簡愛》,漫不經心地跟我說,女主角太難理解了,羅徹斯特這麽愛她,她就是做他的情人也不錯啊,隻要能在一起,是不是夫妻很重要嗎?何況羅徹斯特的老婆都瘋了……同樣地,對於《苔絲》這本書,我的侄女氣憤地把書扔了,她說,悲劇居然是因為一個處女膜的問題。
有人會說80後、90後的女孩子們怎麽這樣,不講愛情了,眼睛裏隻有物質。我隻是笑笑,她們是讀杜拉斯和村上春樹長大的,她們的愛情,正如她說的,要至死的激情。大痛或者大悲是快樂的另一種形式,前提是,自己能夠去愛。在她們的時代,《簡愛》裏的美貌小姐,如今並不無理也不驕矜,她們跟灰姑娘一樣通情達理,還積極向上,醜小鴨式的灰姑娘未必有美好的人格和人性,世界在變,榜樣也在變。價值觀變得多元,不再非此即彼。沒有誰去輕易地認為誰是可恥的。愛情,太隱秘了,是一個人的私生活範疇。人們越來越對他人的生活失去了好奇和了解的欲望。然而,在我的內心,我依然保持著簡愛式的愛情,那種斬釘截鐵般的,唯一的,在任何混雜的意識和觀念中,我都不會弄混的那種愛情。我恪守它,類似於人們說的信仰。
三金
三金就是金項鏈、金耳環和金戒指。那個時候定親送聘禮給女方就要這三金,拿不出來的人家,婚事是常常要告吹,且臉麵上也是極過不去的。一時間,人們都拜金起來,物質起來。這似乎是個好大的進步似的,啊,人們終於有物質這個概念啦,終於不再認為愛錢是個羞恥的事情啦。女人們戴金、比金,男人賺錢給女人買金,大大方方的,不遮不掩。
那年春天,江南是楊柳依依。二舅去女方相親,二舅是個玉樹臨風、麵容白淨的教書先生。女方住在河對岸,二舅一大早一身素衫搭船過江去,不到中午吃飯時分就回了。漂亮的女方要我二舅拿三金作聘禮。二舅拿不出三金,娶不到漂亮的女方。二舅長期出資為兩個孤兒墊學費,他總是笑嗬嗬的,總跟孩子們玩在一起。漂亮的女方沒有福分得到二舅這麽個金子樣的人兒。金子是好,它終究是好不過人的,可這世上就有太多糊塗的人看不到。
我有一枚紅寶石戒指,包金的,蛋圓戒麵,玫瑰紅。那一年,我父親在外麵接到一個工程,賺了些錢,就給我買了這戒指當做我十二歲的禮物,紅絨緞麵錦盒裝著。對於眾人趨之若鶩的黃金,我的興趣不大。可能太年輕了吧,我甚至忘掉了有這樣一枚戒指。
兩年後,哥哥帶女朋友來家,那是個眉眼很順的女孩子,長得妍媚,她緊緊貼在他身後,不言不語。偶爾抬頭,滿目含笑。我一看就滿心歡喜,同時預感,嫂子,這女子是不二人選。媽媽看了,也很喜歡,偷偷跟我說,準備什麽見麵禮好呢,封個紅包太俗氣了。我想起了我的紅寶石金戒指,回屋拿出來,交到母親手上。這枚紅寶石戒指派上這麽好的用場,真是讓人愉快。母親說,這是你十二歲生日的禮物,拿出來不好吧,我說,我現在要這東西做什麽,將來,會有個男人送給我的,你莫擔心啊。母親就笑了。哥哥的女朋友打開錦盒,一下子就眉開眼笑,她的眼睛微微地向上縫著,盛著一種甜。這戒指,有討好世俗審美的魅力,漂亮,時尚,但依然有一定的分量,含了金嘛,護得住那個麵子。一來二去的,這新嫂子果然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中專畢業,在市裏一所學校當老師。我家在農村,當時我哥還沒有正式工作呢,在大隊部裏當文書,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人好文章也好,逢到慶祝活動,我哥還可以唱一曲《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博得滿堂彩。談到要結婚,新嫂子跟我媽說,三金就不要了,她有我哥這個人就什麽都不要了。
三金在那個時代轟轟烈烈著,現在看到戴金的人少了,都換成了鑽石和鉑金,但是,拜金是越演越烈的,可是我依然相信,在有些人那裏,它終究是贏不了愛情的。
瓊瑤或者金庸
瓊瑤在女生手裏流傳的時候,金庸就在男生那裏瘋傳著。一律地,舊書,封麵殘破,頁麵卷角,一聞,散發出熱熱的人味來,是上一個讀者剛剛脫手的。一到手,一本不厚的瓊瑤小說是一定要看完才鬆口氣的。吃飯,睡覺,上課都是擋不住,女生在那樣的小說裏慢慢變得文藝起來,秘密也多了,傷心的事也多了。看金庸的男生似乎是不開竅的,他們不懂女孩的心思,他們隻管迷著葵花寶典、九陰真經,或者羨慕楊過的奇遇,景仰著蕭峰的英雄氣概。
瓊瑤的小說,隻要當時出的,我似乎是一本不落地看了,現在想來,我記不起其中的任何情節,倒是拍成電視劇後,對我的記憶有所修複。美人、才子、苦情,這是大的基調,電視劇裏,女主角都是哭哭啼啼的,男主角經常義憤地咆哮,他們要相愛,到死都要愛。那個時候,女生看瓊瑤,都喜歡書裏女主角的名字,紫菱,依萍,羽裳,多美啊,可我們的名字基本上都是紅英、桂枝、臘梅這樣的,女生看完一本,眼泡都哭腫了,幾個坐在一起談著那本書,就哭成了一堆。我依稀記得,瓊瑤有很好的古詩詞的底子,特別是宋詞,瓊瑤有著不淺的研究,那時就感覺到了。看瓊瑤,愛上愛情。瓊瑤善於寫接吻,也止於接吻。她的每一個接吻文字,我是要看上好幾遍的。真醉人。後來香港有個作家叫岑凱倫的,我們也看,她進了一尺,書裏開始出現了描寫做愛,寫得也美,女生都愛看這些文字吧。
我是跨了界的,金庸也讀。金庸的書都厚,幾部幾部地,看了就上癮,那是整個魂都被它牽著跑的。金庸的文字半文言,多短句,極有文采,他的書散發著濃鬱的東方味道,這麽些年了,瓊瑤是過去式,而金庸的書依然擺在人們的書架上。除了好看,還是好看。我的近視就是那幾年看這些歪書給看的,看了之後,就跟同學活用起來。“你真像是陰險毒辣的左冷禪!”對方馬上還擊:“你是不折不扣的虛偽狡詐的嶽不群!”當電視劇《射雕英雄傳》熱播後,我們就拿書本上看的,百般挑剔起劇中的演員:歐陽克怎麽可以這樣胖?黃藥師是個文人,風雅之士,劇中沒有很好地表現出來……很多年過去了,網絡出現,一個叫張紀中的人翻拍了很多金庸的劇作,全國人民都在網上罵他。要問金庸劇中,男主角最喜歡誰,我會說是楊過哥哥。女孩子呢?我會說是郭襄姑娘。那個時候就想著,嫁人,就要嫁個楊過那樣子的。
瓊瑤和金庸,特別是金庸,是太多舊詞中少有熱到現在的人。我的父親、我、我的孩子們都喜歡金庸,在金庸那裏,歲月似乎沒有隔斷,全是新的。
大哥大
我生活的那個城市對新東西的接受很快,年輕人一茬接一茬地玩流行風。跳霹靂舞、在街上跟姑娘摟抱、聽羅大佑的磁帶、用摩絲把頭擦得鋥亮,好多人下海了,做老板的想法,似乎在幾年之內在人們心中燃起火來。那可真是一個有聲有色的年代啊,騷動,愛顯擺,大哥大,就這樣走進來了。
它似乎天生就是為男人準備的,夠有氣場,鐵黑的,很重。我都沒有完全靠近這東西,好像隻用過一次。也許它隻對男人構成誘惑,女人眼睛就盯著有大哥大的男人。我二哥做服裝生意,他就買了一個,我看見他總是把大哥大紮在大牛仔褲的褲兜裏,然後再披上風衣,戴上半截的黑皮手套,騎著他的五羊摩托車,嗚的一聲就不見影了。
他隻淡淡地說,去福建石獅進貨,商販清一色地拿大哥大,要不拿一個的話,人家就會覺得你小本經營,不會合作長久,這樣就拿不到好的折扣。二哥這樣說,沒有顯擺的意思,但人家聽了,還是一臉的羨慕,有小青年經常笑著跟他說,老二,讓我們看看嘛,開個眼。我二哥沉著臉,一言不發地把大哥大塞進他那個大褲兜,掉頭就走了。
我二哥不是我們常常笑話的那種人:找一鬧市,人聲鼎沸的地方,拿出大哥大,大聲地吆喝,喂,大聲點,我聽不見,喂--喂。一談起大哥大,我們立馬想到的一個經典畫麵就是這樣。這是人性的可愛,娛樂著太多的、買不起大哥大的善良民眾。
他把大哥大藏得緊,又不顯擺,這讓我三哥著急了。他早就想借二哥的大哥大玩兩天。我三哥正在追一個漂亮的姐姐,處在攻堅階段,他急需大哥大給他長點底氣,完成他最後的衝刺。可巧我二哥病了,在醫院打吊針,那做弟弟的就找機會把那玩意兒“借”去長臉,可他不知道怎麽弄的,那大哥大就玩不轉了,不靈了,這讓我三哥掃盡了麵子。但意外的是,三哥沒有失去姑娘,相反,還得到了她的表白。他興奮得有點忘乎所以。
我二哥沒有發火,這大哥大一到他手上就靈了,他收起線笑著問老三,知道人家怎麽看上你的嗎,人家可不是看上你手中的大哥大,人家是看上了你有這份心。老三說,丟個臉,贏了美人,劃算。
那時我家連座機都沒有裝,有一回,有急事要打一個電話去學校,去找二哥借大哥大,他幫我撥通了,那是我第一次用大哥大打的電話,感覺這世界人跟人好近啊。我二哥總說,再高級,它也隻是個工具,讓個工具牽著人的鼻子走,那就蠢了。
羅大佑
我們喜歡這個穿黑衣,抱著吉他,戴蛤蟆鏡的男人很多年了。他並不是作為一個男偶像來存在的。羅大佑這個名字,更多的是,它見證了我們的青春、愛情和憂傷。它讓我們認出自己,內省,並開始觀照個體的一個名字。我要,我願意,我可以,這樣的一些話語,對我來說,肯定跟羅大佑有關。
最初,喜歡羅大佑隻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因為在傳統的教育裏,他的樣子是一個流裏流氣的男人。某一天,我忽然發現這樣私人地喜歡著卻有著了一個龐大的群體。女生宿舍,文藝情結,偏偏有這樣的一些女生,對當時的汪國真和席慕容不屑著。羅大佑,我們眼裏真正的詩人,他的《追夢人》、《一樣的月光》、《是否》、《野百合也有春天》……這些歌為我們所鍾愛。羅大佑並沒有像當時的崔健那樣明目張膽地影響著我們要有個性,但是,他那種深入骨髓的顛覆力量卻是那樣大。自我,骨子裏有了,但麵上,我可以恭順。
因為《一樣的月光》和《是否》,我愛上了蘇芮,蘇芮準確地演繹出了羅大佑青春的激情和憂傷,她的聲音激越、破碎,高音處,是酣暢淋漓,有裂帛的痛意。我記得二十年前,在一所破敝的中學裏,三個從不同地方來到這裏的女生,居然能一字不落地唱出這些歌。那孤單的音調從宿舍裏傳出來,我們的內心第一次有了相知的應和。
他的那首《追夢人》是電視劇《雪山飛狐》的片尾曲,這一直讓我不解,電視劇《雪山飛狐》是如何配得上這樣一首好歌的呢?那樣蒼涼,憂傷,並且華麗。是一首青春的挽歌,它寫了光陰,流浪,還有不老的容顏。我後來才知道,這首歌是紀念三毛的,卻感到一股豔異的味道,好像看到三毛披著長發、穿著她的波西米亞大擺裙款款向我們走來。羅大佑的歌,讓我認識到自己的感受能力。我喜歡自己在想象的時候,突然出現一個畫麵。
本來是說說羅大佑,可是我卻不小心提到了蘇芮和三毛。無法複製的青春,她們的名字一樣在記憶深處閃亮,二十年,看到她們的名字,我再次感受到光陰的味道。前幾年羅大佑來大陸演出,他老了,一樣的裝束,黑衣、吉他、蛤蟆鏡,我在電視上看著他的臉,高突的顴,嘴已經癟了,一用力唱,青筋暴突的頸紋,而他的聲音,潛沉,向下的力,他無法高亢了,甚至吐詞不甚清晰。然後,那聲音卻有著因為激情所帶來的顫抖,我更願意說,他的靈魂因為青春的逝去而顫抖。二十年,再看看我們,一樣地,滄桑寫在我們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