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驢告別這個世界的方式是獨特的,幾乎不讓任何人知道它最後會怎樣倒地而亡。驢忍辱負重一輩子,到最後仍不與人走得太近,而是悄悄地選擇一個角落死掉。驢的這種死法,是不是對人的一種蔑視呢?我在阿爾泰的白哈巴村聽到的村子裏的最後一頭驢的經曆,似乎是對這個問題的一個明確的回答。
驢是偶爾進入這個地處高原的村子的,繁衍了幾代,並未發揮出什麽作用。後來,便越來越少,隻剩下這一頭了。人與驢之間實際上隻存在需要與被需要的關係,驢發揮不出作用,自然就被冷落了。而驢呢,由於在村裏被人冷落,居然連繁殖能力也一再退化,到了現存的這最後一頭,生得又瘦又小,全然沒了驢的樣子。它的主人巴也丹在去年讓它拉車,它拉到半途被累得趴下後,就再也沒有用過它。巴也丹說,我的驢是一頭廢驢。從此它的名聲就壞了,人們視它的存在為烏有,它無知無覺,慢慢地閑了下來,真的成了一頭廢驢。在村子裏,一個人無所事事成為閑人,會招來人們的議論和指責,因為他的行為是人們苦心維護的生存規則所不容許的。而一頭驢,因為不會影響到人們的情緒,所以,沒有誰會去指責它。慢慢地,眼見它再無生殖能力,一日日老去,變成了村裏最後一頭驢。
有一天,人們突然想起了它。兩個小夥子下石子棋,輸了的一方為躲避敗局的尷尬,說他能使這頭驢按照他的指令走動,他讓它趴下,它就會趴下;他讓它跑,它就會跑。眾人一聽來了興趣,呼啦啦一起湧到了驢跟前。他們把驢牽到那個小夥子家門口,小夥子說,驢,你進去,我給你吃的,驢紋絲不動,他又重複了一遍,驢仍不動。小夥子著急了,撿了一根樹枝抽它,驢仍紋絲不動,任他抽打。有人出主意,把驢的眼睛蒙上,可牽入房內。小夥子脫下上衣,蒙住驢頭,牽它,但它卻似乎早已明白了他的用意,仍站著不動。有人又出主意,聽說過驢推磨嗎?拉著驢轉,它轉著轉著就迷失了方向,然後就可以把它牽進屋去。小夥子便用衣服蒙了它的頭牽著它轉,轉了好多圈,人都覺得有點暈了,但一停,它仍倔強地背對著房門不肯進屋。大家都蔫了,就這麽一頭廢驢,但誰也拿它沒辦法。最後,大家得出一致的結論,驢要是強起來,就是天打雷轟也拿它沒辦法。要不,人們怎麽說驢認真起來是強驢呢!嬉鬧一番,眾人都覺無趣。正要散去,忽見它把頭一低徑直進入房門。眾人又興起,複又趕過來看它會作何,它走進屋內P股一動便屙下一泡驢糞。眾人大惑,剛才費盡周折它都不肯進屋,甚至用盡了蒙頭、驢推磨的辦法,想想,這些也就是人類多少年來對待驢的辦法,都拿它沒轍,但它卻自己走進了屋子屙下一泡糞,這真是一個極大的諷刺。它在屋中站了一會兒,頭一扭走了出來。眾人像是恐懼它似的紛紛給它讓出一條道。它在村子裏慢悠悠地走著,像一個年邁的老人。
這件事過去後,人們很快就又忘記了它。一頭不會發揮出實際作用的驢,是很容易被人忽略的。至於它想了些什麽,它所目睹的這個村莊是什麽樣子,它不會說話,不和村裏人交流,因而誰也無從知曉。
過了幾年,它已徹底老了。人老先老眼,牲畜們老了則先老腿。它的走動已變得極為不便,很少見它在村子裏走動。偶爾出來了,也是搖搖晃晃,很短的一點路要走很長時間。它的主人已徹底不重視它了,想起它的時候給它一點草,想不起的時候它就得餓好多天,這樣便加快了它年老的速度。有時候,它在村子裏與牛和馬相遇了,便停下來與它們對視良久。牛和馬都走了,它仍在原地停留一會兒,似是在想什麽。動物們有它們交流的方式和語言,不知道它剛才和那些健壯的牛和馬說了什麽話。那些牛和馬有很好的胃口,還要去吃草,隻有它走不動,在村子裏神情恍惚,不知所措。再後來它徹底走不動了,隻能站在村子中間朝四處張望。它望著自己曾經走過的許多地方,眸中似有想再去走走的衝動,但又有些許無奈,於是凝望便成了它每日最重要的事情。村子裏每天都有熱鬧的事情,卻不能吸引它的目光。它總是朝著一個地方看,似乎那個地方保留著它以前的什麽東西,成了現在它凝望的資本。
一天,人們突然發現它不見了。幾天前,村子裏就沒有了它的身影,隻是因為人們太忙,未曾留意它。人們去找它,在村東麵通向鐵列克鄉的一個山脊上,發現了它的屍體。它已死去多時,但仍保持著欲向前爬行的姿勢。也許它在咽氣的最後一瞬,仍想掙紮著向前爬去。
好幾年過去了,村裏人始終不明白,它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為何要離開村莊,它想去哪裏呢?
回到出生的地方倒下
後來我又見到了一群野駱駝。之所以在這裏挑輕撿重地讓筆落到野駱駝,而不是家駱駝身上,是因為野駱駝更為真實,它們仍保持著自己作為一個物種的原始本性。
是在古爾班通古特沙漠中,遠遠地見有什麽在移動,同時伴有灰塵揚起,近了,才發現是幾峰駱駝。它們奔跑到一個小海子跟前,將巨大的身軀彎下喝水。天正藍,小海子的水麵便映出一個個駱駝,幾個搞攝影的朋友不拍飲水的駱駝,而是繞到對麵專拍它們在水中的倒影,拍得了幾幅好照片。喝水對駱駝來說,也許是幾天,或十幾天才要做的一件事,遇上水了便大喝一通,遇不上就隻好忍著。一個牧民說,這群野駱駝已經把這個小海子牢記在了心間,每隔幾天,總是要來喝水,因為是野駱駝,它們不必顧慮人,來去皆很自由。與家駝相比,它們在向人類邁出那至關重要幾乎要改變命運的一步時猶豫退卻了,所以它們仍是野駱駝,但它們現在的生命是自由的,也是快樂的。牧民住在小海子對麵的小山上,每當這群野駱駝下來,便來看它們,逗它們,它們覺得這個人很有意思,鼻孔裏發出一些親切的呼呼聲。牧民便變得高興,覺得在這荒天野地和一群野駱駝反而成了朋友。後來,野駱駝們下來喝水時,總是要走到他的羊圈旁,如果他在,與他對視一會兒便離去;如果他不在,它們就望一會兒他的羊圈,好像羊圈就是他一樣。一群野駱駝就這樣與一個人建立了親密的關係。駱駝與人之間原本或許有著一些相通的語言,天天見麵,這些語言在默契中被雙方都感覺到了,於是,隻要每天看見對方,他們便覺得親切。
到牧民的家中喝奶茶,閑聊著,不料野駱駝的麵容卻被一件事勾畫得清晰了起來。也是又一個駱駝來喝水的日子到了,卻不見一隻駱駝出現。牧民詫異,它們上哪裏去了呢?他走到一個山包上,見駱駝在一片寬闊的地帶轉來轉去,似是在尋找什麽。他一數駱駝,發現它們中少了一頭,他從駱駝們急促的樣子上斷定,它們在尋找走失的一位夥伴。過了一會兒,有一頭駱駝急促地叫了一聲,眾駱駝便一起向它圍攏過去。少頃,它們像是做出了一個什麽決定似的,又一起向山後急急走去。牧民好奇,騎上馬趕上它們,想細細看個仔細。很快,他便發現野駱駝們跟著地上的一串蹄印在向前走著,走了一會兒,地上的蹄印變得歪歪斜斜,似乎行走者難以支撐自己的身軀。有一隻駱駝叫了一聲,駝群便顯得有些慌亂起來,牧民猜測,正在被眾駝尋找的這隻駱駝可能受傷了。翻過一座山,果然見一隻駱駝臥在一片草叢中。眾駝奔跑過去,圍著它呼呼叫,但它卻紋絲不動。牧民上前仔細一看,它已經死了。
“它倒下的地方是它出生的地方。它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時,就堅持著走到了那裏。駱駝在哪裏出生,死的時候就必須要回到哪裏。”牧民的這幾句話把故事推向了高潮。這樣的話,應該寫到教科書裏去,讓學生們停下“黃沙吹盡始見金,不破樓蘭終不還”的朗讀,而是讀一讀這幾句話,想必會使他們的心靈更美好。
後來的閑聊輕鬆自然。牧民說,駱駝們知道那隻駱駝要死了,就去找它。其實在路上它們知道它已經死了。我問他何以見得,他說,有一隻駱駝流淚了,那是一隻母駱駝,是死去的那隻駱駝的母親。
細狗
白哈巴村中的狗個兒高,但身體卻細小,被稱之為細狗。我在黃昏的村中散步,忽然聽得身後“汪”的一聲叫,疑心有狗要咬我,剛一轉身,有一條狗已躥下路基。是一條村中的細狗。不一會兒,它的頭便從路基下冒了出來,嘴裏叼著一隻兔子。細狗嗅覺靈敏,速度快,有很強的獵捕能力。遠處的野兔隻要一露麵,細狗就如同閃電般躥出去,雙爪一撲一抓,便用嘴叼了回來。
有關細狗的曆史非常久遠,在古西域生活的遊牧民族多養細狗,尤以漠北高原的蒙古族對細狗情有獨鍾。我猜想,圖瓦人在幾百年前遷入阿爾泰時,是不是將細狗也一並帶了過來呢?
細狗從小便與別的狗不同,一歲時,主人就用布蒙住它的頭,把食物扔到不同的角落讓它嗅味去尋,由於它的頭上被蒙了布,所以它便隻能憑心理感覺去尋找,這樣,它們慢慢地就有了很強的嗅覺能力。村裏人對細狗寄予的希望很大,從小精心教它們跟蹤、追捕和撕咬的技能。上山打獵的日子,他們在打到狼、哈熊和山羊後,立刻讓細狗去舔它們的血,以便讓細狗熟悉這些動物的氣味,在以後碰到了迅速出擊。
多爾林的細狗在村子裏最為出名。別人一般都是牽狗外出獵捕,他則隻需把狗放出去,下午它必叼回獵物。一般的細狗叼回的都是兔子、山雞等小獵物,而他的細狗專門捕獵較大的動物,像狐狸、刺蝟等。有一年,它還咬死了一隻黃羊。它咬死大動物無力拖回,便將它們的耳朵咬下一隻叼回家裏,多爾林一看便知它獵到了什麽,隨它出門將獵物扛回。一次,一隻黃鼠狼被多爾林的細狗盯上了。黃鼠狼見逃跑不成,便爬上一棵樹躲了起來。細狗追到樹下,往下一蹲便不動了。黃鼠狼以為它拿自己沒辦法了,便在樹上挨時間。兩個小時過去了,細狗仍蹲在樹下一動不動。突然,那棵樹“哢嚓”一聲倒了下去。原來,細狗一直用牙在咬樹。樹倒了,黃鼠狼從樹上跌下,細狗撲過去一口咬住了它的脖子。多爾林深為自己的細狗而自豪,他說,我的狗簡直就是一個精明的獵人嘛!硬獵軟獵,樣樣都行。他說的硬獵,就是直接獵取,而軟獵,則是應用智能獵取。他對狗愛惜至極,有人曾見他給它喂羊肉吃,這事傳開,他還驕傲地告訴別人,他每宰一隻羊必先要給細狗吃,他宰羊不是為人,而是為狗。
村裏人羨慕他的狗,紛紛牽來母犬想與他的狗交配。多爾林嚴格把關,凡是他看不上的母犬絕不同意,就是看上的也得排隊等候,十天配一個,不能讓細狗勞累。一次他外出放羊,他妻子想掙幾百塊私房錢,便讓細狗在一天內與九隻母犬交配。多爾林回來後,氣得扇了她一記耳光,說,你也不想想,這能行嗎?就是換了我,你一天給我九個女人,我也受不住呀!
如今,多爾林和細狗都老了,一人一狗整天在村中形影不離。多爾林不再打發它出去獵捕,別的細狗從村中走過時,他的細狗總是出神地凝望。多爾林用手摸摸它的頭,它便依偎在他身邊不再動了。遠處,年輕人領著他們的細狗在捕獵,人的歡呼聲和狗的叫聲響成一片。林子裏總有動物不停地出生,村子裏總有一代又一代人長大,細狗也一代又一代在繁衍。所以,這古老的傳統之中包含的生命樂趣永遠都不會消失。多爾林和他的細狗仍在柵欄前坐著。初秋的阿爾泰已一片枯色,但白樺樹的葉子卻變得金黃。村子裏到處彌漫著白樺林反射出的金黃,人也變得肅穆和莊重了許多。
黃昏,多爾林和他的狗仍坐在那裏。慢慢地,一人一狗便被那股金黃色裹住,變得像兩座雕塑。
生命的加冕
從天山牧場往東行至三四公裏,就進入到了一個很大的草場。盡管牧民將其稱之為草場,但裏麵卻有水,密密匝匝在悄悄流淌,也有一些圓石分布其中,太陽一照便閃閃發光。吐爾洪說這裏其實是犛牛自下而上的好地方,每年夏天都有成群的犛牛到這裏來,吃那些一簇一簇瘋長的野草,吃飽後便踩水嬉鬧,很是熱鬧。
我等待著犛牛群出現,我已經在藏北阿裏和帕米爾見過犛牛,我十分喜歡它們在高原上行走的姿勢,那種穩健和強大,猶如是在檢閱高原。曾經有一隻犛牛擋住我們的車,任憑司機怎麽按喇叭就是不讓路,它很平靜,既不憤怒,也不蠻橫,似乎在它的觀念裏從來沒有給別人讓道這一說法。等了幾分鍾,我發現它始終在抬頭凝望雪山,便似乎明白了什麽,就讓司機繞道而行。走遠之後回頭一看,發現它扭過頭在望著我們。我對那隻犛牛記憶深刻,它與雪峰一起給我留下了讓我在心頭久久懷念的感覺……
我爬上一座小山,還沒有喘過氣,就為眼前的情景大吃一驚,對麵的山坡上正黑壓壓地走過來一群犛牛。它們似乎是一個排列得很有秩序的方隊,潮水一般衝向坡頂,又漫漶而下進入坡底。進入草場後,忽然,它們像是聽到了一個無聲的命令似的站在原地不動了。太陽已經升起,草地上正泛起一層亮光,它們盯著那層亮光不再前進一步。靜止的犛牛群,和被太陽照亮的草在這一時刻又構成了一幅很美的畫。我已有些沉醉。過了一會兒,太陽已慢慢升高,犛牛群散開,三五個一堆,各自吃起了草。慢慢地,它們便一個一個獨自去尋草。從遠處看,依稀分開的犛牛猶如無數個靜止的小黑點,而成群的犛牛又好像一片低矮的灌木叢。
我走下山坡靜靜觀察它們,而它們卻毫不在意我的到來,隻是低著頭把嘴伸向那些嫩綠的野草,嘴巴一抿一抿地吃著。有幾頭犛牛的角很長,以至於嘴還未伸到草跟前,角卻先觸了地。因此,它們就不得不把頭彎下,歪著腦袋把草吞進嘴裏。看著它們,我感到了大地上生靈無可避免的沉重,歎服於它們的笨重和沉默,但它們卻別無選擇,這似乎就是它們的命運。
我在它們中間走動。我想起吐爾洪的話,他說這塊草地其實就是犛牛的天地,它們每天早上到這裏來吃草,一直到下午回去,這裏的草被它們啃了一遍又一遍,但似乎總是啃不完。我注意到了這些野草,它們是不懈的雨水滋潤大地之後,大地對天空回報的嶄新容顏。雨水衝刷著萬物,一切都在生長,這就是大地的力量。這生動的大地,本身就是一個真理,它讓任何用心的勞作都不會落空,都留下自己的足跡。
這時,一頭犛牛走到了我跟前,它的巨大犄角上挑著一隻不知斃命於何時的狼的屍架,由於時間太久,狼的屍架被完全風幹,固定在了它的頭頂。這隻犛牛已完全適應了狼屍的重負,所以在行走和吃草時顯得很自如。我跟著它的走動,那副狼的屍架上下起伏,仿佛是一尊加冕於犛牛頭上的王冠。後來,犛牛發覺我在觀察它,便警覺地逃入犛牛群中去。當它把頭低下,我便再也找不到哪一頭是剛才享戴聖冠的犛牛。返回烏魯木齊後,我從一位野生動物學家處得知,犛牛將一隻狼用角刺死後,狼屍被掛在它的角上,屍肉一日日脫落,隻剩下了一副骨架。犛牛在那一瞬間竭盡全力用角刺向那隻狼,雙角刺入了狼的骨頭中,從此狼的屍架不再掉下。狼是高原上食肉類動物中的強者,但在那一瞬的滅頂之災中,它絕望的瞳孔裏會不會有一種古怪的馴順呢?
第二天,我在那塊草地上看到犛牛真正激揚的一麵。那些高大健壯的犛牛正在吃著草,卻忽然聚攏在了一起,冷冷地互相盯著對方,像是懷疑對方與自己並非一類似的。過了一會兒,不知是哪頭犛牛嘶鳴了一聲,整個犛牛群馬上變得混亂了。混亂之中,可以看出有的犛牛在努力向外衝突,而處在外圍的犛牛卻像不明事態似的在往裏麵衝。草被它們踏倒,水也被蹄子濺起,帶著泥巴沾在了它們的身上。我不知道這些犛牛要幹什麽,但從它們的架勢上隱隱約約感到有一股殺氣。我在內心祈求它們不要互相殘殺,盡量地平靜下來,像親兄弟一樣在天山上相處。人類對犛牛的殘害已經越來越猖狂,有一段時間,犛牛尾巴做成的撣子很暢銷,有人便在犛牛身上大發橫財,他們拿一把刀子悄悄走到犛牛身後,一手將它們的尾巴提起,一刀下去就將尾巴砍了下來。被砍掉尾巴的犛牛痛得狂奔而去,有時一頭撞在石頭上便死了。
想到這些,我擔心今天的這群犛牛會相互傷害,但很快,我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犛牛開始互相撞碰起來。它們先是用身體去撞對方,不一會兒便都興起,用角去刺對方。那些烏黑的犄角像一把把利劍似的在對方身上劃出口子,血很快就從裏麵流了出來。這時候,我注意到犛牛都開始叫了,它們像是變得很興奮似的,在“嗚嗚嗚”地叫著向對方凶猛攻擊。當然,在進攻中它們也不時地被對方的角刺中。漸漸地,有一部分犛牛因體力不支或受傷過重,退到了一邊。血從傷口中大滴大滴地流著,使它們不停地戰栗,但它們都不離開,仍像是很興奮似的看著那些正在戰鬥的犛牛。那些正在戰鬥的犛牛顯然是這一大群犛牛中的佼佼者,它們不光身體敏捷,而且特別善戰,也特別能忍耐。它們身上已經有很多傷口,血甚至已經染紅了身子,但它們卻絲毫沒有要退下的意思。但戰爭畢竟是殘酷的,它必須要求參戰者全神貫注地投入,而結局無外乎隻有兩種,要麽失敗,要麽戰死。至於勝利者,則是這兩者中的幸存者。很快,又有一批犛牛退了下來。又過了一會兒,第三批失敗者也退了下來,留在格鬥場上的幾乎都是勝利者。而正因為它們都是勝利者,所以緊接著的戰鬥就更激烈也更殘酷了。可能是因為距最後的勝利已經不遠,所以,它們再次興奮起來。一陣猛烈的攻擊過後,又有幾頭犛牛退下了。有一頭很健壯的犛牛似是不甘心,要堅守住自己陣地,立刻,有兩頭已明顯取勝的犛牛便一起向它發起了攻擊。當四隻尖利的長角刺進它肚子時,在“噗噗”的響聲中,它如一座轟然傾倒的大山,趴在了地上。
戰鬥終於結束了,剩下的幾頭犛牛就是勝利者。它們高揚著頭,長嗥幾聲,向佇立在遠處的幾頭犛牛走去。這時候,我才發覺遠處的那幾頭犛牛一直佇立在那兒,它們像我一樣在觀察著剛才的一場戰鬥。我不知道它們為什麽不加入戰鬥,從它們的體形上看,有可能是母犛牛,就在我這麽想著的時候,它們中的一頭犛牛叫了一聲,我從它的叫聲中聽出它們的確是一群母犛牛。犛牛生活的地方隨季節變化而變,冬季聚集到平原,夏秋到高原的雪線附近交配繁殖。那幾個勝利者徑直走到母犛牛跟前,用嘴去吻它們。母犛牛像是已經等待了許久似的,一對一地與它們依偎在一起,勝利者不時地發出喜悅的嗥叫,母犛牛用嘴舔著它們傷口的血,舔完之後,它們便頭挨著頭纏綿在了一起。過了一會兒,母犛牛便顯得興奮了,它們靜靜地站著,讓公犛牛從後麵爬到自己身上,完成一頭公犛牛的生命噴射和飛翔。至此,我才知道了這群犛牛為什麽奮戰的原因,幾頭母犛牛在遠處發出了信號,它們便為之奮爭。這對於它們來說,是一份光榮,也是一次十分難得的交配機會。所以,它們都奮不顧身,幾乎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這經過血的代價換來的幸福,已使它們忘記了身體的疼痛。這與光榮和鮮血同在的幸福,是屬於犛牛自己獨享的美妙時刻。
那些從戰場上退下來的失敗者,此時都悄悄地把頭扭到了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