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欣楠
在春天醒來
沒有一場大雪,能夠覆蓋整個冬季。我在多雪而寒冷的日子裏,對春懷著戀愛般的盼望與堅守。頭頂上的天依舊一本正經的嚴肅,慘淡、冰冷。樹們沉默著,滿腹心事,瑟縮在寒冷中,小心翼翼地掩飾著綠色的激情。那些植物還是靜物,安靜而不動聲色。偶爾會有陽光爬到我工作的房間,淡薄、膽怯,一如陌生怕羞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探訪。每當這個時候,我會放下手中的工作,轉過頭,和它對視。我笑,從內心到臉上,它也笑,跳到我的眼睛上,調皮地閃動光亮。在彼此接近的一刹那,我聞到了春的信息。
仿佛就在一夜之間,春天站在了我的門楣前。清晨,我聽到了鳥的歡唱,它們叫醒了慵懶的春天,用好看的翅膀犁開了麵無表情的帷幕。那些小精靈是天空的標點,在流溢著淡藍的天空中,自由而任性的句讀。它們時而俯衝下來,時而徑直飛上遼遠的天空,不再眷戀巢穴。高大的楊樹上,一個、兩個、三個鳥巢,進行著孤獨而寂寞的守候。樹木終於脫下幹枯的外衣,把顏色扯在身上,有剛長出的嫩葉,那種翠綠中還帶著明黃的顏色,鮮嫩得讓人心疼;還有的葉子剛從芽兒裏麵探出一點頭來,怯生生地望著這個世界;有的則還是小芽孢,毛茸茸煞是可愛。天地間的生靈們緊鑼密鼓地準備著一場盛事。山開始朗潤,正大仙容地麵對著日漸繁茂起來的綠色。
桃樹、梨樹、杏樹,在山坡、土崗上,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和春風閑扯。它們想從春風的口中,探得更多關於春的消息。春風這個小子,有些憨頭憨腦,把所有的秘密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樹們,並急匆匆地去告訴其他的植物。在它走後,碎石、塵土、柴草身不由己地升騰起來,相互撕扯,糾纏、拍打,在空中打旋,奔向遠處或又回到原地。不知在哪個牆角,遇到誰,被批評了,然後背著手,帶著麥子的氣息,在下午空蕩蕩的小街來回踱步。牆邊的薔薇看到這一切,偷偷地笑。它伸展著青綠的枝條,拍著巴掌。春風有些按捺不住脾氣,氣喘籲籲地一陣拳打腳踢。薔薇忙連聲討饒,低聲說著抱歉。春風咧開嘴打著呼哨,勝利地跑了。
春天使我患上失語症。沉默,神思恍惚。喜歡在陽光的午後,走在校園安靜的小路上。一隻鳥在我的左側。我默念著海子的那首詩: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遊世界/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麵朝大海,春暖花開。這是我渴望已久的生活狀態:簡單、隨意、自足。能夠在責任之外,給自己一點空間,能夠給我流浪了很久的心,安一個溫暖的巢穴,不再隱忍、躲避、不安。但除了我,和那隻跟隨我的鳥,誰能聽到?這個世界如此的寂靜。在我的身體之內,我聽到了一聲輕微的歎息。我想去更遠的山坡上散步,青草一定鋪滿了山坡,綠色膨脹著擠出山的圍困,洶湧著直奔而來。或者,在大自然這本書中,那株草,那隻把春天喊疼了的小鳥,比人更懂得宇宙的大美。維特根斯坦說:凡是我們不能說的,我們必須保持沉默。春天--這個詞背後,我常常能感覺到一種震撼的力量,這種力量讓我憂傷而感動。我看到密藏在地層中的萬物,看到遺忘和愛,看到花朵和果實,看到那個孩子從墓地回來的路上,成為了一個憂鬱的詩人。我必須跨過/黑暗的門檻/直到春天追趕上我/把時間折疊起來。我把剛剛想到的這句話,寫在走過的小路上。春風低著頭從西麵趕來,拂過它,然後有沙粒逐漸掩蓋。最細微的事物能夠把內心帶走,但絕對帶不走我垂直站立的肉體。
我越來越迷戀春日的陽光,喜歡它的氣息、味道。一個人在陽光中行走,渾身上下觸角敏銳、纖細。春天叫醒了我沉睡多年的內心,甚至壓抑多年的愛情。它溫柔、夢幻、光亮。春天是一種召喚,我醒來,陽光盛開在內心的殿堂。心沒有柵欄,闊大、遼遠、感性,無限延伸。陽光篡改了我的憂傷,它用另一種金屬的質地向我靠近。我終於能夠穿著亮麗的衣服,在陽光中安靜、坦然地微笑。呼吸舒暢,通體輕盈。那些蓬勃、恣意,還算年青的狂妄,在春天的原野上,如野生植物般一片蔥蘢。它們完整、獨立、自由,以春天的姿勢和速度行走。
於春天中醒來,理想狀態中的大美,在午後悄悄抵達。一隻鳥飛來又飛去。站在春天的路口,喜悅和愛在我的身體內穿梭,我微笑,不語。
夜色裏漫遊的魚
夜,那個神秘的女子,用唐時寬大的衣袖遮住了天邊最後一絲的光亮。白日裏的喧囂,熱浪被它收入了暗香的袖口。一切刺耳的聲音均降低到最小分貝。日裏的生活是浮在空中的嘈雜,而夜晚則是落到實處的安穩。最愛這晦明的時刻,它讓我可以平視生活。於我而言,有著人生近距離貼心的感覺。
立於長街的一端,望去。想起郭沫若的那首詩《天上的街市》,且不管這詩此時借用是否切當。隻是我心裏憑生了一種熱愛--這兩個字已是難得。街燈、行人、大大小小的超市、花店、家私坊,靜立於長街的兩側。不由得想起朋友寫的一中篇小說《人民需要狂歡》。在物質夯實的基礎之上,人們尋求著通向精神的自由之路,而物質卻是不可或缺的支撐,任何時候皆不可拋卻。
我輾轉於各個服裝專賣店之間,拜麗德、以純、依米奴、江南布衣、黑色馬。落地的玻璃櫥窗,永遠微笑的人體服裝模特,滿臉真誠的服務生,客氣的問候,熱情的介紹,時有上帝的感覺。迎麵那些漂亮的衣飾安靜地懸在衣架之上。抹胸、斜肩、露背,你能想象中的各種顏色,無不昭示著時尚與前衛的味道。我斜仰著頭,以挑剔的目光審視,一如被人逼迫了去相親,心裏寫滿了無奈,隻得以淩厲的姿態逼視對方的破綻,找出一個借口,以此為盾,好全身而退。年青的臉上一按如同淺灘出水印的小丫頭們,專業素質蠻強地介紹著適合我的款式。卻不知,我隻是這夜色裏的一條魚,沒有目的,漫遊而已。心裏不覺存了愧意,想買下那白色的及膝長裙,轉而忍了又忍。荷包剛剛鼓起,不能再癟了下去--我又不是富婆。轉身對她咧嘴溫柔地笑笑,一個並不漂亮卻燦爛的笑容,算是歉意。
從專賣店出來,一股熱浪迎麵撲來迅速將我包圍。混合著涼風的空氣中摻雜著市井生活的各種味道。燒烤、熱玉米、海鮮、熟了的瓜果香氣,酒樓中擠了出來的飯菜的香氣也混雜其中。略顯曖昧的橘黃色路燈下,那些來來往往的行人,覺得可親可敬。男人光著背,穿肥大的半截短褲,趿拉著拖鞋。腳抬不起來,與地麵做親密接觸,發出“吧噠吧噠”的接吻聲。女人褪去了白日裏的盛裝,衣著簡單隨意且舒服。有張揚的女子穿了吊帶的短裙出來,沒有束腰,儼然是夜裏的睡袍。頭發還濕漉漉的,如剛出浴的樣子,皮膚光潔而涼爽。有一家三口出來閑逛的,小孩走在大人中間,一枚果實懸在那,看了幸福而踏實。街道的兩邊是各種小攤位,白天你很難見到他們,偶或在偏僻的短街小巷看到他們忙碌或悠閑的背影。夜幕四合,他們從四麵八方而來,以極快的速度占據自己的要地,支起攤位,擺上貨物,開始銷售自己的物品。生意好的心態就好,對待顧客的百般挑剔也就寬容些;生意不好的,正上火,遇到橫挑鼻子豎挑眼的顧客,便壓不住了火氣,嗓門在不知不覺間放寬了,旁邊的媳婦忙打圓場,好歹要留住一個,別人的錢放在自己的荷包裏是真的,其他的大可不計,褒貶是買主,買賣兩層心。針頭線腦,衣鞋褲襪,書籍光盤,這些生活的必需,就這樣呈在人生的最上麵。夜裏,我是如此地喜歡這些瑣碎。他們和他們讓我徹頭徹尾地感覺活著的真實。
音樂廳或音像專賣店播放著歌曲。刀郎的《2002年的第一場雪》和樸樹的《生如夏花》此起彼伏。停了腳步,在冷飲廳旁,要了杯檸檬汁,細聽。《生如夏花》,是我在電腦上存放的為數不多的幾首歌曲之一。每次打開電腦,我總是先開了RealOnePlayer播放,反複地聽。深了的夜裏,萬物都睡了。樸樹憂鬱傷感的聲音充滿整個房間,穿透心房,且讓我沉溺,疼痛不已。也不知在黑暗中究竟沉睡了多久/也不知要有多難才能睜開雙眼/我從遠方趕來/恰巧你們也在/癡迷流連人間我為她而狂野/這是一個多美麗又遺憾的世界/我們就這樣抱著笑著還流著淚/我是這耀眼的瞬間/是劃過天邊的刹那火焰/我在這裏啊/就在這裏啊/驚鴻一般短暫/如夏花一樣絢爛……這是一個不能停留太久的世界。我是怕疼的人。卻一次又一次聽起它,每一次都有一把小刀輕輕地從我心頭滑過,隱痛且有血滲出。生如夏花--怕是難以做到了吧?終將這是一個不能停留太久的世界。而此時,在這人海之中,樸樹孤獨的聲音和他徹骨寒冷的歌詞都被瓦解了。忽然間,我可以平心靜氣地去聽,不再淚流滿麵。
夜色越來越濃,我轉身回家。在另一側,巨大的廣告牌上有那個老男人,號稱“少婦殺手”的濮存昕含著庸俗的笑。這些光彩照人的笑容背後也會有難言與心酸吧?為了生存,生活,他們把自己一一典當給那些商家,不知疲倦地立於街頭、店麵的頂端,或在紙媒上的某一處曝光了自己。好在,還有夜色,在闃寂無人的夜裏,是不是他也可以在月光下把自己的心事晾曬?
淡墨清秋
響亮而暴躁的夏季,在陽光“嗶嗶剝剝”地爆裂中挨了過去,終於,空氣不再濕遝、黏稠。天空敞開了胸懷,一切生物在金屬般明朗的光亮中,幹脆而有風骨。花木的香,在安然恬淡的秋中飄散開來,尤其是清晨和暮晚時分。那種怡然,讓我無端地想起《詩經》,想起蕨、蓀、芣苢、萵苣,還有飛白的蘆葦。幹淨的詩歌,像秋天透明的水滴。一個衣著青衫的吟者,在水湄或者某個渡口,緩緩而行。我蠻不講理地把《詩經》設置在秋--這個廣大的背景之中,概是因了兩者,在我心裏極其幹淨。
多年前,清秋的某個夜裏,喜歡泡了淡淡的菊花茶,擰開昏黃的台燈,手裏握一卷書。柔和的燈光,靜靜地灑滿一室。秋意順著薄薄的紙張氤氳開來,滿紙風流。那時還是小女兒態,讀《枕草子》,讀《源氏物語》,於綺麗的人、諸多的花花草草間,浸染素淡的心性。一頁薄紙就能阻擋紛繁而至的喧囂,一段溫潤的字就能觸及內心隱秘的一部分。在房間的潮濕角落裏,聽小蟲子開著天然演唱會,我是忠實的粉絲。那些清清朗朗的日子,恰若素紙霜毫,茶甌香篆小簾櫳。轉眼之間,而立之年撲麵而來,我忙著應付手中的生活,把那些優雅掛在門楣上,當做偶爾小憩時回想、遙望的風景。
一片葉子緩慢地飄落下來,抵達我的頭頂,然後再墜落在腳下的小路上。這麽遼遠的大地,一枚葉子,一個人是多麽微小。再一片葉子落下,依舊覆蓋不了整個大地,它的悲壯讓我陡生悲涼。飄著各色旗幟的街道、穿著誇張表情竭力冷漠的少男少女、小巷中穿旱冰鞋尖叫著駛過的少年,皆會在時間的齒輪中,拉扯成靜物。倘若時間能夠折疊,過去可能成為現在,現在變成過去,就像是一顆長滿無限可能的樹,或者是那把夏天誰隨手丟下的扇子。從0°到90°度再到180°,折疊、鋪展,隨心所欲。誰家的音箱大聲地吼著《秋天不回來》,透著些許滄桑和疼痛的歌詞,像那些青黃的葉子般,在馬路上來來回回地遊蕩。閉上眼睛,會想象出一個男孩子拿著話筒,慵懶、放鬆地唱,沒有我希望看到的那種幹淨的眼神。很多時候,我習慣了仰望天空,或許是因了頸椎有問題。我時常借助這個動作舒展我的頸部,讓它得以血脈流動。總是在仰視天空時,我得到內心的需求--繁華像剝落外皮的花生,少了遮蔽,所有的坦誠開始顯現,天空一覽無餘。人的內心也是澄澈,會不會是一種奢侈?於是,內在潛藏的少許憂傷,像積聚的顆粒一樣,在秋風途經自己時,慢慢消解。
秋天在時光的背麵,隱藏起自己的心事和一些不為人知的細節。譬如孕育的疼痛。譬如,空寂的院落。譬如,幹癟在牆角的豆角。我曾經不止一次地把自己比作秋天裏的一株植物。在遼遠的大地上盡量攀爬,把腳趾伸向並不肥沃的土地,內心有著別人永遠不了解的安靜與寧靜。我的周圍是成熟的莊稼,人們開始歡呼,那些快樂的聲音中充滿了驚喜和十月微涼的滄桑,似乎一年的疲憊在此停頓。那些轟然倒下的莊稼,有著怎樣的悲壯和無憾。在柴火和牛糞的旁邊,覆滿了玉米棒子,像是結實待嫁的新娘,沒有世俗的心機。一隻螞蟻在艱難地跋涉、穿越,在它看來猶如高山峻嶺的玉米茬。溝旁的野菊熱烈地舉著自己的頭顱,以向上的姿勢靠近藍天。這個淡墨清秋,在陽光秘而不宣的背景中,開始拉開了它逼迫人心的帷幕。我聽到萊納的《大地之歌》在四處唱響。它把整個季節的果實,放在農民的鐮刀下,讓憨厚的男人和羞澀的女人相信,還有希望在更深的土壤裏沉睡,明年的早春,它們將呼啦啦搖動成美麗的旗幟。
秋的魔法棒,把大地鍍上金黃的色彩。故事在遼闊的空間展開。那個穿長衫的人采擷著秋陽、遠山和種子的飽滿,在一寸寸低下去的蒿草中,淚流滿麵。大地幹淨如水,人在秋天裏行走,接近神靈,也接近自己的內心。一顆無所求的心靈,喜歡在草葉、露珠、山巒中得到寧靜的憩息。水墨清秋,收留所有提著燈籠行走在大地上的孩子。
雪一直下
雪一直下。風從高遠的天空中,扯下大朵大朵的花兒。開在塵埃上的花朵綿密、無聲、精致,讓人憐愛。雪一直下。從西往東,從北向南。落在樹上、河裏、公園、草坪。落在鼓樓大街、民生大街、碣陽大街、順城大街。落在洗頭房、超市、服裝店、影樓、菜市場。落在自行車、電動車、三輪車,奧迪、寶馬、紅旗、北京吉普。雪落在下午4點的鍾聲裏。
雪一直下。傍晚在白色的花朵麵前迅速退場。整個村莊、城鎮、世界都屏住了呼吸。偶或一聲犬吠,劃破空間的靜謐,繼而又羞愧般噤聲。時間的村落,躲在雪溫柔的懷抱裏,像一個乖巧入睡的孩子。
雪一直下。輕柔、悲憫、散漫、隨意又保持著優雅的姿勢。雪是有釉彩的青瓷,冷寂的圖案囚禁了孩子驚奇的眼睛。童年時打雪仗、堆雪人,在雪地中奔跑、呼氣,凍紅的鼻尖和耳朵,歡笑聲震落枝椏上休憩的積雪。雪一直下。從童年下到少年。昏暗的路燈,曖昧的黃,一前一後兩個影子,在雪地上踱步。心如雪,如明淨的花萼。不管年齡多稚嫩,前方的路還有多遙遠,憂鬱和雪一樣輕盈,漫天漫地覆蓋了整個世界--它是無法抵達的愛的顏色。雪一直下。成年的雪華麗而寂寞。是身不由己、無法轉身、不動聲色、隱忍決絕。是穿著火紅的羽絨服在安靜的白中緩慢地行走。向內是孤獨,向外是白色。比遠方的白還要白。雪是等待中那杯飲不醉的回憶酒,雪是寄不出去的那封信,是藏在睡夢裏的一聲歎息,撞響了滿天的鍾聲。
雪一直下。雪是冬天最小的女兒,小小的新娘。她溫柔、嫻靜,像是清晨的百合花,有著鮮亮、芬芳的花瓣;是最明亮的花朵,落在大地身上最初的吻,輕微、羞澀。雪是邈遠人世最柔的絲綢,柔軟、陰涼。雪是遼遠清脆的鴿哨,是新春伊始迎門的天使,是新娘子眼睫毛上的彩星,是寫在大地上最短的一首詩歌,隻等一個悅耳的聲音將它吟誦。雪是藏在宇宙深處的大美,是祖母墨綠翡翠手鐲的清涼,從一種靜守望到另一種靜。雪是樟木箱子中“蔥綠配桃紅”的古老嫁衣,是等待愛人歸來窗前搖曳的那盞燭燈,是噙在嘴邊不敢輕易說出的那個字--愛。雪纖小無言,是天庭忘情放縱的徽記,寫滿知曉天命的文字。雪賦予大地、森林、河流、山巒更深沉的愛。愛比雪更冷,更遠。在語言的措詞中,雪沒有抒情成分。它走得比誰都義無反顧。
雪一直下。雪是一枚落入人間的草籽。頭頂上是車的碾壓,是布鞋、皮鞋、大人小孩的行走,是土塊、石塊、鋼筋、木材的堆積。人們的叫罵、牢騷、怨憤,雪聽得清清楚楚。它在這個世界最安靜也最喧鬧的中心,秘密地生長著自己。它等待鵝黃色的陽光中,那片最先掙脫束縛看世界的嫩綠。雪是記憶的片斷。一陣風。一本舊書。一次旅行的站台。同桌的你的名字。曾經的愛戀。茶莊裏的碧螺春。它們都到哪裏去了?現實的空間添滿了色彩,大街上的腳步沉重。那些值得記取的回憶,在偏僻的角落安靜下來,寂然無聲。雪是靈犀相同的微笑。在黃昏的巷口,你和他相遇。空氣中有淡淡的梔子的花香。兩旁是青磚紅頂的回廊。誰也不說話。隻有一雙深情的眼睛,像生了鏽的釘子,牢牢地釘在彼此的身上。
雪一直下。雪是宋詞裏的婉約。是漢賦。是元曲。是詩經。是日本的俳句。是暮雨。是秋霜。是失傳了的瓷器。雪是越劇。是黃梅戲。是山歌。是輕舒長袖的青衣。雪是陶潛的菊花、王維的落花。是愛爾蘭的風花。是大提琴的木紋。是布滿絕望眼睛的白樺樹。是飽滿、渾圓的神秘果。雪是靛青、中國藍、梨白、桃花紅、銘黃。是李清照、張愛玲、蔡琴、王菲。雪是顧城的詩句:我們都已長大/把小衣服留給媽媽……雪是童話中的小美人魚,是迷途的羔羊,是裸露微白的草根,是天空中的那抹微藍。雪是田壟上的矢車菊,是象牙白的手鏈,是樹葉上的雨滴,是音樂會中一隻傾聽寂靜的耳朵。雪是一本安寧的枕邊書,一本誰也不知道內容的沉默之書。
雪一直下。我聽到“噗噗”降落的聲音。雪落有聲,似一首絕美的天籟,輕輕彈奏著寧靜的心琴。那些花兒從遙遠的異域匆匆趕來,赴一場美麗的約會。在這個冬季的傍晚,開始了淒美的旋舞。一朵。二朵。三朵。四朵。五朵。六朵。七朵。一朵一個音符,一朵一場盛世空前的愛戀。天地萬物都是觀眾,君臨著唯美的演出,棲落在大地上的花朵,收攏了透明的翅膀,從此不再飛翔。
雪一直下。從夢裏下到夢外,從過去下到現在。
雪一直下,一經開始便無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