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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們周圍的秘密

  楊獻平

  如此隱喻:從花朵開始

  蓮花穀在冀南與山西交界的地方,屬華北或者北方地區。戰國年代,附近邯鄲出過趙武靈王、韓厥、程嬰、公孫杵臼、藺相如、廉頗、趙奢、李牧等有名的雄主與能臣、名將和賢者。為了抗拒匈奴,趙國在這裏修建了蜿蜒百裏的長城。唐朝的李世民和竇建德在這裏進行過戰爭,還有明朝的朱元璋和陳友諒……日本名將之花阿部規秀在這裏被楊成武將軍擊斃--村子南麵,有一片麵積在一千公頃以上的鬆樹林--聽說是60年代時,由飛機播下,人工扶正的,現在已是鬱鬱蒼蒼,與先前就在的、漫山遍野無處不長的洋槐、秋子、核桃、板栗、杏、桃、梨、蘋果、柿子、杉、椿、鬆、柿子和山楂樹一起,將村莊圍了個水泄不通。

  花朵們是樹們的強項,也是它們招人喜歡或者孤芳自賞,或者專門向人炫耀的一種資本和方式。其中,核桃樹花不怎麽好看,雖然也黃,但黃得不夠徹底;雖然小,可小得叫人不注意。隻是數量多,麵積廣,哪裏要結核桃了,它們便出現在了哪裏。夾在發散著臭味,且時常生有大批的嶜妝(一種絨毛帶毒的昆蟲)的葉子間,讓人不敢接近,也不會喜歡。

  倒是板栗樹的花朵,雖然也小,但金黃金黃,讓人首先想到小米,再想到黃金,遠遠地,就嗅到一股濃鬱的蜜香。花落之後,它們還會吐出一條粉黃的長須,掛在果實之上,像新生嬰兒的臍帶。梨花是神仙在人間的靈性植物,據說,每年的五月初五清晨,遠遠近近的梨樹無一例外地被削去了枝尖--老人們說,梨樹枝尖是仙女用來修房做床的唯一原料,也可能是她們要從梨樹的枝尖中提取水滴,用來潤膚或者釀酒。

  而梨花的白叫人眼暈,大致是太白--或許是村人習慣將白與孝衣孝服抑或死亡聯係起來,因而任憑梨花開得再美,再多詩人和文章家讚歎,也還是從心裏不喜歡--由此,梨樹和梨花是傳說中神仙們的日用品,也是人間某種審美觀和習俗的隱喻。桃花惹人喜歡是正常的。桃花是真正的人間尤物,紅而不粉,妖而不豔。既有白色粉底,又有紅色臉頰。它們是美女們最好的象征,是男人們心目當中的微縮美人和男人們對女人的唯美體現。

  在蓮花穀,杏花大都開在山野,和桃花一樣,隻不過落寞了一些。我小的時候,房屋背後的野地,杏花們最先推開春天的門楣。在還料峭的風中,顫抖著也舞蹈著,孤獨著也喧鬧著開放--山裏的野黃蜂最喜歡杏花,一天到晚在花上趴著,一動不動。還有不少的大頭蜂,一次次從花上滾下來,又嗡嗡地爬上去。還有一些不知名的小黑蜂,不知怎麽著,就死在了杏花上麵。不過,風稍微一吹,就落在了地上--每年春天,在杏花之下,總是可以見到成百上千的小黑蜂屍體。

  小麥開花也跟玉米開花一樣,叫人想起勞動,想起這一年的肚子和下一年的光景。在我心裏,小麥花、玉米花和土豆花、黃豆花一樣,是勞作和汗水的代名詞。任憑它們長得再樸素、再媚俗、再美麗,我隻是會想到這些,其他如詩意、如大地、如永恒、如稼穡、如“糧乃國本”、“無糧不安”、“無糧不穩”、“民以食為天”、“興農強國”等等都沒有關係。

  倒是天地邊緣的野菊花叫我喜歡。它們一般不紮堆成群,而是你離我遠一點,我再離你近點的相互張望或者獨自芳香。它們的味道是苦澀的,隻有蝴蝶喜歡,時常翩翩落下,鼓著翅膀,跳一會兒古典舞或芭蕾,然後慢慢飛起。另外,最好的花朵是酸棗花,金黃色的,一簇一簇,在枝頭,在尖刺之間,似乎是荊棘中的某些神靈的口糧或者使者,看起來親近,卻若要愛,必然要做好流血的準備。

  在5月盛開的洋槐花也是,刺雖然不夠尖利,但紮人也很疼。特別是新生的枝條上,黑裏泛紅的刺足有兩個厘米,而且體格龐大,特別脆。若是紮得深了,就自行折斷,還得用針挑。我小時候,就吃過它的虧,以致左手腕腫疼流膿,看了好多醫生都沒看好。還是我自己,發現一點黑,叫大姨媽用針挑,才把那根三厘米的洋槐樹刺捉了出來。

  洋槐花是蜜蜂的好情人,心中有愛的第三者。附近養蜂的人家,把蜜蜂放在洋槐林中,就連續一個多月,能打很多的蜜,其蜜質也好,常常能賣出好價錢。若是論數量和規模,在蓮花穀,洋槐花的麵積是最大的,它們分布在每一個山嶺和山坡,即使溝壑之中,也都是它們的子孫或者遠親。一棵樹上,盛開的花朵足夠一輛架子車拉,若是把蓮花穀的洋槐花全部摘下來,裝一百個車廂應當沒問題。

  紫荊花是紫色的,漫山遍野,麵積大,也芳香,但人很難嗅到。紫荊花的香味大致是給野地的,包括其中的一些動物和神靈。每年春天,它們開放的速度與春天的進程成正比。老朽但仍舊翠綠的枝莖之下,新枝滋生,以一日千裏的速度,與身邊的老人們起頭並肩,搖著一身的新鮮葉子,在風中領舞。在它們的根部,時常是野雞、野兔和灰雀的家,偶爾竄進來的蛇,將它們的卵和孩子一口吞下。

  在我眼裏,蘋果花是淑女的象征,甚至有些紅顏薄命的味道。它們尾隨梨花和桃花之後,它們開,具體什麽時候開的,誰也沒見過。尤其在雨中,春天的雨,滋潤人心也使得蘋果花楚楚動人,惹人愛憐。我小時候,每次看到蘋果花,晚上就做夢--夢中的蘋果花,不是一個可愛的小女孩,就是美如天仙的女子;不是衝著我笑,就是和我手拉手。到後來,她們就到了我懷裏,赤身裸體或者穿著光滑的絲綢內衣。

  還有一些,如山楂花、野葡萄花、山丹花、黃芩花、桔梗花和柴胡花,它們住在深山密林中,一般不與人見麵,也不願意人看到。山楂花開了,在秋子樹、岩石之間,在麻雀和彈弓(俗稱,一種飛鳥)的翅膀下,在斑駁的陽光之下--它們開了,開著開著,就被悶熱的風打散了,然後結出青色的果實。山丹花、黃芩花、桔梗花、柴胡花則被夾在茅草或者灌木之中,獨自開放,也獨自凋零。它們的美,隻有偶然遇到,才會發現。通常,與它們遭遇的時候,我想到的是,如果我是另外一朵花,我會距離它們近些,再近些,直到和它們合二為一,連刀子和雷電都難以分開。

  民間立場:動物們的傳奇

  蓮花穀四麵環山,高聳以及低矮的山,它們分開,但卻藕斷絲連;它們高大,但在人的腳下。站在上麵,四邊的世界很小。散落其間的大小村莊像是成片的岩石,而人--我們則都像螞蟻,像甲蟲,像從來沒見過的這一些和那一些。因了那一片森林,蓮花穀幽深神秘起來,也綠色和臃腫起來。森林不僅養育了樹木,還有灌木、野草、藤蘿;還有落葉、不期然的屍體、年複一年的風、總是不會直接落地的雨和雪。

  當然還有在裏麵穿梭的我們--先祖和後世子孫。也當然還有它們:能夠活動的事物,劃破皮膚會流出殷紅鮮血的動物。但我們不知道它們到底是就地而生還是遠處遷來--至於怎麽遷來,為什麽遷來--蓮花穀一帶缺乏很好的觀察者和野生動物專家--沒人記錄它們,盡管村人時常在遇到或者聽到的時候,對它們的行為表示詫異,甚至會直接與它們正麵遭遇。在我還小時,每到傍晚,不管是冬天還是夏天,狼叫之聲此起彼伏。第二天早起,總會傳來誰家的豬玀或者羊隻被狼吃得隻剩下一條尾巴或者兩隻硬角。

  羊、牛和豬是上帝派往人間的使者,是救世的佛陀,用自己的肉體阻遏人類獵殺和嗜血本性當中的惡,用現世的死亡,一次次喚回人間一再喪失的良善、忍耐、犧牲、奉獻和博愛精神。另一些可愛的動物,如鬆鼠,不一定生活在鬆林裏。秋天,它們會在村莊附近的深山出現,在核桃、柿子和板栗樹上蹦跳,像是平地冒出的神靈。附近田地裏遺留的玉米、豆子和花生等農作物成為了它們獵取的對象。人總是與它們作鬥爭,用破衣爛衫再加一頂草帽,做成人的形狀,用來威嚇這些喜好剝奪人的勞動成果的小精靈們。

  有不少人家,養的雞總是失蹤,把一身雞毛留在雞窩裏。有一次,不知誰發現了一隻黃鼠狼。眾人追趕,黃鼠狼無處可逃,一邊放著臭屁,一邊三下兩下爬到了一棵老高的椿樹上。眾人夠不著,就喊叫,有人還點起了火把,作勢燒樹。黃鼠狼開始很驚恐,可隻是火把在動,樹不動。一下子明白:人點這火是做樣子的,根本舍不得把能當梁用的椿樹燒掉。

  黃鼠狼索性騎在樹杈上,看著下麵大呼小叫的人,一臉無所謂、鎮靜和頑皮。人喊得累了,方法也想盡用盡了,見還是奈何不得黃鼠狼。黃鼠狼可能想到了,不間斷地放臭屁,樹下的人紛紛掩了口鼻。黃鼠狼愈發得意。人氣得哇哇亂叫,但毫無辦法,隻能棄之不顧。人前腳剛走,黃鼠狼後腳竄下椿樹,鑽進茅草,不一會兒,回到了自己在山裏的家。

  那時候,關於狼的傳說最多--大致是母親為了嚇唬小孩,不要他們在黎明和傍晚在林子外麵亂轉。我母親說,某個村子的一個小孩傍晚回家,在村外遇到一匹狼。狼一伸舌頭,就把他的半張臉舔沒了。還說:某人深夜去深林裏偷別人家的蘋果和杏子,路遇群狼,一聲都沒喊出來,就被狼撕碎了。更神奇的是,有一個人被狼救過,還奶大了。長得也像狼,回到村子,多年沒人願意嫁給他。某一個月圓之夜,一群狼突然進入村子,圍著那人的家大聲號叫。聲音淒厲而悲愴,尖銳而決絕。

  狼叫了半宿,那人的門“吱呀”一聲開了。有膽大的人趴在窗欞上看。隻見眾多的狼,在一隻頭狼的帶領下,呈線狀把那個人的房屋團團圍住。那人出來之後,也發出了一聲狼嚎。爾後,跟著群狼,一起奔出了村子。此後,許多年過去了,那人沒在村子出現過。

  再就是狐狸,它們顯然都成精了,一個人看到,大中午的,一個穿藍布上衣的中年婦女,胳膊挎了一隻籃子,籃子也用藍色的綢布蓋著。一個人,嫋嫋婷婷地從根本無路的深山出來,到供銷社買了香油、甜果和餅幹,還有食鹽和畫布,又嫋嫋婷婷地消失在深山之中。

  還有人看到了,這個容貌美麗,且帶有濃鬱狐臭的中年婦女,不止一次從那裏出來,在供銷社和後來的商鋪購買東西之後,轉身消失在群草蜂擁的深山之中。至於她的家--有人指給我看:一片茂密的草叢,不同顏色和不同品種的草織成一個龐大的陰涼,即使在草枯之時,即使進去兩三個人,也會看不到任何蹤跡。山下有一座早已倒塌的房子--很多年前的一戶人家在身後時光中唯一的存在--聽祖父說,在我不知道的年代,一個人在那座房屋當中上吊自殺之後,它便被人遺棄了。

  在蓮花穀,更駭人的可能還不是成群結隊的狼,而是獠牙參差的野豬。它們的嘴巴是最好的犁鏵,牙齒是最尖利的鋼刀,皮膚是原始的防彈衣。現在,它們囂張到了白晝入侵村莊的程度,不少人捕獵,但駭於它們持久的爆發力和不妥協的複仇品性,總是心驚膽戰,不敢存有僥幸。有一年,一些人捕到兩隻,拉到城市裏,賣了一萬多塊錢。

  還有蛇--蓮花穀的人們將這種軟體動物稱作長蟲。在古希臘,在中國古代,它們是情欲的象征,甚至有著同性隱喻的矛盾和尷尬。而在蓮花穀,沒人想到這些。我們隻是覺得:長蟲是神性和靈性的,是神仙們的寵物,或者某種邪惡的象征,惡靈的附著物,靈魂在某些時候的現身的導體。在蓮花穀,沒人故意傷害長蟲,除非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孩童和不明世事的二愣子,他們才會采取鐵鍁斬斷、亂石砸死的方式,將遇到的長蟲置於死地。

  有人說:村子的老水井裏,就住了一條美麗而妖豔的蛇精(大概是受《白蛇傳》啟發)。有些時候,那蛇精趴在附近的一棵楊樹上,上身是人,下身還是長蟲,衝自己中意的男人們媚笑,以猩紅的舌頭和勾魂的眼睛,讓他們魂不守舍,想入非非。正好的是,村子裏的一個未婚男子,當然長得很漂亮,大中午去水井挑水,回到家裏,還沒放下扁擔,說了聲:“俺去給蛇精當女婿了。”就倒地而死。

  還有一次,一個半大小子在河裏打死一條長蟲,正在高興之間,許多的長蟲不知從哪裏來,眨眼工夫,就爬滿了整個河溝,而且蜂擁不止,層層加厚,一條條扭動著,翻滾著,將那小子圍在中間。他母親聽說了,哇的一聲大哭,跑回家裏,拿著柏香、饅頭、蠟燭和冥紙之類的,跪在河穀邊祈禱,聲淚俱下地致歉,請求蛇精原諒。

  而最浪漫和可愛的就是麝了,它們躲在深山,以名貴藥材的身份,也依照自己的本性。可它們總是抵擋不住弦聲的誘惑--低沉或激越的二胡,是它們一生最美的享受,也是致命的利器。祖父說,人要想捕捉麝時,根本不用漫山遍野地跑,隻要在夜晚拉響二胡,麝們就不由自主在弦聲之中迷醉,不斷向著弦聲的發源地靠近--到最後,麝一動不動,任由人將它們俘獲。麝的這一行為,實際上是動物向人的靠近,當然,也是動物對文明和進化、美和美的形體及其真髓的認同,在絕妙之音和天籟之中,葬送身體,用來超度靈魂。

  觀察手記:土豆的秘密

  土豆花兒開放,是一簇簇的白。隻有花蕊當中,才見微末之紅。在蓮花穀毗鄰的山西境內,有一句民歌這樣唱道:“山藥蛋(土豆)開花一咕嘟白,小雞子透過扳機來。”(山西民歌《七十二開花》)而在蓮花穀,土豆的種植麵積比較小,前些年有人種了,賣給專門收土豆的人,貼補家用。現在,隨著田地麵積越來越少和土豆品種的“近親繁殖”,在蓮花穀,土豆的長勢愈發不好,收成不豐,村人就便越種越少。

  土豆通曉全世界的秘密,從地上到地下,它們是最務實的通行者、參與者和悟道者,乃至終成正果的修行家和大智若愚者--每年5月,土豆秧子高高乍起,瞬間開出花朵,引來許多蝴蝶和蜜蜂。但往往在這時,蓮花穀一帶常常大旱。土豆和玉米一樣,對水的需求量很大。為保證它們的正常生長,如期結出拳頭大小、且又綿甜好吃的土豆。村人們在沒水可澆的情況下,隻能手提水桶,到就近的水井或者水窪中,把水提到地裏,再傾倒在土豆根部。

  大中午是不能放水澆土豆的,因溫度高,冷水乍進,會使土豆變得幹硬難吃;也不能使正在生長的土豆露出地麵,否則太陽曬得多了,就會發青,吃起來很辣,且還有毒素--夕陽西墜,餘光在蓮花穀附近的田地和山坡上蕩漾。蔫了的玉米、豆子和穀子們正在舒展身子和臉蛋。土豆們緊縮的身子也正在徐徐打開。我放學回家,就提了水桶和水瓢,到土豆地邊,舀了渾濁的水,再拎到地裏。

  連日的暴曬,土豆地裏裂開了無數的縫隙:一是土豆成長的結果,二是幹旱所致。我看到了,就覺得心疼,急不可耐地把水傾倒進去。嘩嘩的水,在土豆根莖之下,衝起一片黑色的泥漿。緊接著,傳來噝噝的響聲。泛著水泡的地麵不一會兒就洇濕起來,裂縫頃刻無蹤。

  那麽多嗷嗷待哺的土豆,讓我有一種緊迫的壓力。心想,它們就像是一群受委屈的孩子,都在等著我安撫。我上下跑動,一提再提,一直提到太陽在西邊的山後被黑夜俘虜了,才可能把整片土豆地澆完。在薄暮之中,土豆花白得叫人想起棉花和雪團……以及女性胸口露出的那些潔白--蔥綠的葉子變得幽暗,逐漸與黑夜融為一體。而泥土滲水的聲音、蟲鳴的聲音卻越來越響亮。有一些飛高飛低的螢火蟲,從荒草叢生的河灘、近處的山坡,甚至村人堆放土糞的地方,毫無聲息撲麵而來。掠過土豆花和蛤蟆的鼓噪,在我眼前飛舞,有的觸到了我的鼻梁和眼睛,有的在我懷裏碰壁,跌落塵埃。

  到農曆五月中旬,土豆就可以吃了。菜蔬稀少的蓮花穀,很多人就開始刨土豆炒菜吃了。我們家的土豆總是從最不起眼、旱情最嚴重的地方刨起。這活計我幹不好,但父母忙時,必須硬著頭皮上陣。我扛著頭,走到地邊,先找了土壤最薄、秧子低矮委頓的地角,扔下荊籃。先往手裏吐一口唾液,雙手搓搓,然後抓了頭,瞅準其中一株三十公分開外的地方,使勁刨下去。隻聽得“撲哧”一聲,明亮的頭插進了泥土,再使勁一拉,土地裂開,被眾多細小根係聯係在一起的土豆們便都暴露開來。

  潔白的土豆,像是孿生眾兄弟、親密小姐妹,抑或是住在地下的神話小矮人,還有傳說中隱匿的仙丹妙藥。我蹲下來,輕輕拉出藤蔓,根部的土豆還是不舍得養育自己的藤蔓,也隨著破土而出--我一個個撿起來,放在手裏,搓掉它們身上粘連的泥土--光光的土豆,潔白的土豆,渾圓或者扁平,微小或者碩大,都讓我覺得了一種收獲的喜悅。

  它們滿身斑點,褐黑色的,像是無數的眼睛--照亮地下的生活。這種生活實際上是一種旅程,從無到有,從小到大的過程。那些褐黑色的斑點,大致就是土豆們在泥土之下用以張望和呼吸的眼睛與嘴巴--白色皮膚之內,還是白色,白色的汁液像是沉澱的奶液。在我的手裏,有一種爽滑但不粘膩的快感。

  有時候,我會不小心將它們斬為兩半,這總是會讓我受到母親和父親的斥責。在他們眼裏,這樣的行為不僅損壞了土豆的完整性,更重要的是,這是對土豆和自己勞動果實最大的不尊重。其實,我也覺得惋惜,完整的土豆,就像完整的一個人,誰見誰喜歡--我沒有辦法,等刨完之後,就提了荊籃和頭,蹲在河邊一個個地清洗。土豆在我手裏褪下衣裝,它們的眼睛和嘴巴被我刮下來,潔白而鮮嫩的身體越發赤裸。忍不住用牙咬咬,有股清脆的味道,在口腔炸開。

  我喜歡這樣的味道,但很少生吃土豆。有些年暑假,到山裏去打柴或者捉蠍子,餓了,就偷著刨誰家的土豆和紅薯、掰別人家的嫩玉米,找一個陰涼的地方,點起火堆,把土豆、紅薯和玉米放在裏麵燒烤。大約半個小時,玉米就熟透了,黑黑的玉米,冒出芬芳的香氣。雖然吃得兩嘴發黑,但仍舊津津有味樂此不疲。燒熟的土豆比紅薯和玉米更好吃,剝開一層硬皮,土豆內核就像是黏結起來的糖球,沙沙地綿。

  這樣的野炊,我以為是最美的生活。有時候想:隻要有燒土豆吃,讓我到山裏當個野人都喜歡。還想:這輩子不管走到哪裏,隻要給我土豆吃,我就餓不死,以為是最幸福的生活。那些年,母親不在家,或者在家,我都會自己動手,炒一大鍋的土豆片或者土豆條,加上幾瓣蒜或大蔥,再加適當食鹽,我和弟弟就能比平時多吃好多飯。

  我還喜歡煮食土豆,蓮花穀的人也都有在稀飯中放土豆瓣、豆角、花生米和紅薯的習慣--唱《七十二開花》的山西農村也更喜歡土豆。我老舅所在的左權縣某個村莊,人們種了土豆,除自己吃外,多餘的用來賣錢,或者換蓮花穀的白麵--煮熟的土豆,皮開肉綻,吃在嘴裏,那種快感,不喜歡的人根本感覺不到。我還喜歡用土豆燒牛肉和排骨、吃甘肅古浪人做的土豆餅和土豆泥餃子。

  從蓮花穀到蓮花穀之外,我的世界似乎隻有土豆那麽大。而土豆,卻滿世界生長,它們是人類的食物,也是全球性的植物,在不同國度的土壤中,在不同的頭、火焰和烹調用品中,始終保持了土豆的模樣和味道--而相對薯條和土豆條,我更喜歡煮土豆、蒸土豆、土豆泥和燉土豆--土豆是我在世俗之中,最熱愛的食物,雖然素,但有著肉質的口感、土生植物的貼切和令人放心的實在感。土豆構成了我對食物生生不竭的渴望和滿足,也似乎隻有這些土豆--隻要有土豆,我都以為它們是世上最好吃的菜肴。

  但很多地方的人不善於做土豆菜,要不油炸得過狠,要不半生不熟。我以為這是糟蹋土豆--這些年來,我總是渴望能在5月前後再次回到蓮花穀,澆土豆和吃土豆是其中最為誘人的因素。還有些時候,想在巴丹吉林種植一些土豆,可就是鹽堿土地,土豆不宜成活。另外,蟲子也太多,還沒等土豆向地下的泥土、昆蟲和幽靈們告別,就被蟲子們吃得千瘡百孔、魂飛魄散了。

  前些年,我為土豆寫過幾句詩,用以表達自己對於這種泥土中生長和成熟的人間美食喜愛與感恩之情--

  從泥土的宮殿找到你/大地幽深的子宮/親愛的土豆。我們是前世的兄弟/今生的夫妻/在塵世,我一次次想到你/在日光下撫摸,在內心銘記/在同樣有黑暗的人間/用牙齒和舌頭/一次次親吻、嚼動、吞咽/用柔軟的胃部提取/這一具血肉之軀/一顆靈魂,與你生死不離/與你輪回消長--我們緊緊擁抱/就像這眾生,從地下到地上/這暴露和隱匿的秘密/我們一一汲取,在堅硬的時間之中/以進入身體的方式/被他們,和它們,一次次吞噬,一次次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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