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耳
潯陽樓即景
一登上這座樓,你就知道我會向你描繪江上的渾然氣象,以及兩岸的景致如何如何,而此刻我要做的,卻正好與之相反。我不能因為佇立在一座古意盎然的名樓,就可以渲染一番你從任何一處江樓上都能瞧見的風景:江流滔滔,巨舸,防洪牆,塔吊,樹,垂雲及兩三點飛鳥。再者,我發現一個純粹意義上的旁觀者,他難以在“情景交融”的意境裏找到立錐之地。
我不禁想到一個問題:一座不知牛年馬月的江邊小酒樓,是如何演變成這三層三簷、青甍黛瓦、回廊曲繞的宏偉建築的?這就像一支潺潺流傳在民間的謠曲,是怎樣變成了一長調富麗堂皇的宮廷樂歌。而那殘剩下來的一堆瓦礫,又是怎樣在民間重新長出,並改名換姓地存在著?
我想循著曲曲幽幽的時光暗道,在那萬戶灰甍之中找尋那黯淡、低矮的唐代小酒樓,那映射在窗紙上的一抹青燈的暗暈。毫無疑問,我會在那兒撞見幾個酒鬼,懷才不遇者,老秀才,琵琶女,綠林漢子,遭貶的官人,甚至逃跑的邊卒或越獄的囚犯。他們的臉部都一律模糊不清,在昏暗的燈下說著昏話、胡話。
現在,我看見的就是這樣一些人。他們聚在一起劃拳行令,插科打諢,對酒而浪歌,或嚎叫,或竊語,竟將那胸中塊壘連同一肚子酒菜,吐得滿地都是。杯盤狼藉之中,誰也分不清哪是笑哪是哭,哪是天哪是地。“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一切鐵定、絕對的東西開始鬆動,並有了可笑的相對性。貴與賤,生與死,貧與富,皇冕與荊冠,地獄與仙界,在那些白多黑少的醉眼裏竟成了紙紮的,布做的,如同妖媚的老板娘成了可以T情的對象。色情語、順口溜、黑話此時成了下酒菜,盛它的是盤龍戲珠的青花瓷大碟子:正宗的權力話語與之摻和後,便遭到褻瀆和戲弄。
宋江那廝正是這個時候進了“潯陽酒樓”。他一個人獨自喝悶酒,長籲短歎,一頭亂蓬蓬的頭發,眼神淒惶,看上去比施耐庵筆下的那家夥更狼狽,要孤苦。他隻是一個被官府追緝的案犯而已。他寫的那首所謂的“反詩”,隻不過宣泄了懷才不遇、其誌難酬的個人牢騷而已。但它畢竟傳達了那個專製時代僅剩的一點個人聲音,盡管這受閹的、病弱的“個人”尚須酒神壯膽。不管宋江此人真實與否,後來結果如何,他倒是在這“潯陽酒樓”裏“雄”過一回。這樣有血氣的瞬間,對於個體而言實在是太稀罕了。因為任何遊離的個體,在專製的機器下都難逃反複被閹割的命運。其實,宋江們被“招安”,不過是其內在思想的“雄性”不斷被閹割掉的表麵化和進一步延伸而已。所有內心渴望“招安”的家夥,你們不要再侈談什麽“自由”了!你們有什麽資格嘲笑太監呢?
在我看來,小小的民間酒樓,是中國古代最世俗、隱蔽而又最具個性和思想活力的邊緣場所之一。這使我想到本雅明描述的西方世界的咖啡館,布魯諾觀測天象的屋頂和巴黎的藝術沙龍,以及中國晉代的竹林、宋代的茶館和清末的藏書樓。而我想在這座宏偉樓閣裏找尋的,就是這麽一個影子,這麽一點痕跡,哪怕是一塊石頭、一撮紙灰也好。但我已不可能找到了。
在二樓東廂內,我看見那首著名的“反詩”又一字不差地被再次書寫了一次。而每次書寫都意味著一次改寫,一次整合,以便不斷接近那種宮廷式的精致和優美,並與這堂皇森然的建築相稱。我是一個優哉遊哉的遊客,混跡於一群遊客和官員們中間,流連忘返,縱目江天而發思古之幽情,欣欣然作激揚豪放狀。看來,“潯陽樓”已不複具有民間的、私人的性質,而已成為一種高高在上的龐大話語體係的一部分,或者就是它的微妙象征。
顯然,我無法看見白居易那年的楓葉和荻花,寒波浸著冷月;那“門前冷落鞍馬稀”的,豈止是一個“猶抱琵琶半遮麵”的漂泊女子?逝水滾滾東流,一切紅塵之物最終都不過如此。倘若一身青衫的白樂天,不是那“天涯淪落人”,他是否還能感泣於那琵琶的幽咽?其實,一曲琵琶便是另一種酒,另一種言說。在遠離京都的地方,一個遭貶的江州司馬,竟聽出“小弦切切如私語”也就不奇怪了。
然而,不管這秋風是否依然蕭瑟,刮過去的,也許就亮成一千年前那客船上的一抹青燈;刮不過去的,是不是已凝成這小賣部裏的汽水、口香糖或者冰淇淋?
我已不可能找到那灰瓦頂上的一小片亮瓦了,但你可以想象,傍晚時分被江風驚醒的酒旗仿佛是晝伏夜出的梟,一個勁地抖著翅膀。而那爬滿蒼苔、黯濕的板壁,環繞著叢叢黃蘆和青竹,此刻是否被幾隻蟲子和蝴蝶的調笑聲壓得有點兒彎了?
誰知道這些軒昂氣派的廊柱打從哪裏來,還有這些高懸在雕梁畫棟上的大紅燈籠?讓我感到興趣的是,真實的“潯陽酒樓”,與《水滸》裏的那座究竟距離有多遠?而眼前的這一座,又分明是依小說裏的模樣仿造的,並由另一位“宋公”題上“反詩”,恍若曆史上真的存在過一樣。恰巧,三樓上有位八十多歲的說書藝人穆老,正在繪聲繪色地說著武大郎與潘金蓮那一段。他後來對我說,原先的“潯陽樓”在老火車站附近,是個很尋常的市井小酒店,至於那個“琵琶亭”碑,誰知道被弄到哪兒去了呢!其實,這些考證對我已不重要了。似乎沒有必要在真實和重構之間劃一道明晰的界線,一切遠逝的,最終都將變得迷離惝恍,明明滅滅……
一九九九年九月,一場斷斷續續的秋雨,在古代的潯陽城和流經此地的江麵下著。水勢依然浩大,蒼茫依然洶湧。我的肚子餓得咕咕直叫。沿著街我一邊走,一邊找著可以填飽肚皮的地方。我感到,一個從高處向著低處傾斜的銳角正尾隨著一個人的影子,延伸到民間的積塵、蛛網和煙染之中。哦,小小的民歌、剪紙和酒樓,它們經曆了多少年就仍將延續多少年。
英王府內外
我相信存在著一種叫做曆史幽靈的東西。
當然,這樣的幽靈並非隨處都能碰到,至少在正統的史學家們所勾描的曆史圖表中不大可能存在。那兒的確太堅硬太冷漠了,缺乏幽靈饑渴時所必須有的存在的血肉、無人收割的野麥地以及超時空的豐沛雨水。盡管我有時能感到它的存在,但仍然無法告訴你它是什麽。
八月的一天,當我穿行於任家坡擁擠的菜市,找到45-59號這座低暗而破敗的磚木老宅時,我隻能踅過擺在門口商販的攤子,將舊自行車停靠在“英王府”的門廊下。一個光腚的髒兮兮的孩子,從門內看見了我。而我看到了另一種光線,或者說是一種與光線相反的東西,它棲落於滿壁的塵灰和煙色之上,但我無法看清它所照著的幽秘裏潛藏著什麽。在這座建築的殘存部分與那毀掉的部分遙相對稱之間,我感到了一種無法言說的震撼,還有一些恍惚和無所適從。
屋內無疑充斥著一百四十年來無法避免的混雜而猶疑的氣味。到處都堆放著日常雜物和工具,幾個婦女在各自的門口揀菜或洗衣,但均被統一在滯重灰黯的色調裏,隻有側麵一點稍稍有些發亮。她們不過在證實這座老式建築最切近的一個角色。我忽然想到英王娘,這個會使單刀的勇敢女子名叫蔣桂良。天京事變後,她一直住這座英王府內,直到一八六〇年安慶保衛戰打得最激烈時,她攜幼子陳天保被英王強行送出安慶城,那時的陳玉成已做好了拚死一戰的準備。那麽,此刻我還能不能稱它為“英王府”?如果我說我當下是站在曾國藩的“總督府”,也不能說我完全講錯。
這座王府的前身,是清康熙年間建的任塾宅第。陳玉成將它略加改造,占地約14275平方米,主體建築由三組房屋構成,東西各蟬聯偏殿,外圍有住宅、更樓和花園等。十九世紀中葉的南方起義者們,試圖在地上建造天國式的烏托邦,但落實在地上的基腳和結構,卻很難保證它不是一個封建王宮或府第的再次翻版。悲壯的安慶保衛戰之後,它沒費一點事就成了曾國藩的兩江總督府,隻不過將那滿壁的彩畫塗掉而已。趙烈文在日記中寫道:“督帥行署,偽英王府也。在城西門,府屋頗多,不華美,亦不甚大,滿壁皆彩畫。”後來,它又被李鴻章那廝所占據,繼而成了李鴻章從子李丹崖的太史第。
可以想象得到,第一批衝進英王府的湘勇們必定被那滿屋的彩畫驚呆了,以致後來粉刷它們時顯得並不徹底,使曾國藩入住時還得下令將殘存的彩畫清除幹淨,不留一點痕跡。衰弱且患有頭暈症的曾大人,必定怕見這些充滿理想狂熱的彩畫,那裏描繪的是一個奇異的離經叛道的世界。但這些光怪陸離的彩畫並不單純,它不過是一個奇特的混合物。這些來自南方蠻荒地區的起義者,充滿了神話般的想象力和原始圖騰的色彩,並將它們與西方的天主教、黃土地意識以及封建正統觀念混和在一起。即便如此,這些彩畫也比清宮裏僵化的九龍圖要有活力。比如壁畫“飛鳳奔馬”上那匹白色馬上竟空無騎手,查遍所有太平天國繪馬的壁畫都是如此。原因在於太平軍反對任何形式的個人威權。清廷誣稱這些起義者為“長毛”,倒也沒說錯。他們解開辮子長發紛披,以此表達與“辮子王朝”勢不兩立的決心。
頗有意味的是,一百二十年後,專家們為了考證它是否就是當年的英王府,曾小心剝掉覆蓋其上的六層白堊土,果真露出了“飛鳳舞獅”、“暗八仙”、“飛鳳奔馬”、“瓜瓞綿綿”等彩畫。最下麵一層必定就是曾國藩下令抹上去的那層白堊土了。一百二十年的滄桑變遷,在壁上積澱了六層厚的白堊土呀。那麽,困守並最終戰死的南方起義者,他們富於激情的悲劇性的遊魂是否會隨著這些重見天日的壁畫而驚醒,並經受一九八一年安慶冬天的江風的猛烈吹拂?你不妨聽聽:在臨近黎明時,又潮又黑的樹枝凍上一層冰,大風吹得冰枝叮當亂響,就像鐵鐙的撞擊聲,仿佛一隊肉眼看不見的天國騎兵,在揚子江北岸黑沉沉的樹林裏急馳,碰得馬刀和鐵鐙嘎嘎亂響。
由此,我注意到兩個被忽略的尖銳的動詞:塗抹與剔剝。它們隱含著遙相對峙的兩種動作,交織於不同的曆史現場並最終糾結在有關曆史的書寫中。塗抹意味著將拒斥的對象遮沒掉,或者塗改它們,而曆史的幽靈就在下麵遊離而出,徘徊良久。剔剝則意味著使被塗之物漸次呈現出來,還它以某種程度的真相。介於二者之間,你也許能看見幽靈一閃即逝。六層厚的白堊土呀,一百二十年曆史的大花臉上,是不是也敷了這麽厚的脂粉呀?
看起來,我已步入一百四十年後的老宅之內,但我必定仍站在那座英王府的外麵,無法進入其中。沒有英王的英王府是空的,黑洞洞的。一八五九年底,英王已無法返回府內了。曆經五次救援血戰的英王,直到一八六一年九月仍被阻於集賢關外。遙望安慶城破時熊熊大火將江天燒得通紅,英王血管裏的血已經不像血,而像燒燙的水銀了。我看見英王哭得像一塊石頭。他永遠不能返回那裏了。曆史僅僅需要他再等待半年,同時也需要豆腐渣喂養的可恥叛徒來幫助他將最後的熱血噴濺在那些彩畫上!英王原本是可以待在天京處理朝政的,但他放棄了這一罩著黑幕的權位,主動請纓回到了安慶前線。這與他拒絕跟隨有恩於他的石達開出走一樣,可以見出英王陳玉成所具有的政治智慧。
發生在一八五八年前後中國兩大敵對營壘之間的較量,主要是在年輕、驃悍、激情的陳玉成,與衰老、頑強、詭詐的曾國藩之間進行的。可以想見,披著長發騎在戰馬上的英王是怎樣的英武而飄逸!盡管隔得很遠,你仍能聞見那馬汗和曬得滾熱的馬鞍皮子的混和氣味。這與謹小慎微紮著長辮子、不會騎馬、衰老而精明的曾國藩形成了鮮明對比。十九世紀中葉的中國就呈現在這種尖銳對比之中,並迫使王宮或王府之外的廣大原野、稻禾、船隻以及鳥群加入到這種對峙之中。然而,解辮子的人卻不敵紮辮子的人。問題也許在於“長發”都是一樣的,隻是“紮”與“解”的動作不同罷了。比如曾國藩在就寢前,豈能不把辮子解開來,以減輕噩夢中那條青花毒蛇對他“腦袋”的纏絞?再說曾大人還有擅長看相的本領,史傳上說“國藩為人威重,目三角有棱。每對客人注視多時不語,見者悚然。退則記其優劣,無或爽者”,可他為什麽就看不出大清王朝的“敗相”?
曆史期待著剪辮子的人,一直渴求他的出現。盡管陳玉成做不到這一點,但英王依然是我心目中最後一位中國古典時代的農民英雄。他讓我想起公元前的項羽和二十世紀的切格瓦拉。然而在古典時代,農民英雄大都“長不大”,或者說他們衰老得太快了。比如洪秀全,這個大做天王且擁有大量宮女的南方起義者,如果說他定都天京前還是一個英雄,那麽他衰老得實在太快了,比劉邦、朱元璋和李自成還要快,變得像所有末代皇帝那樣滿臉皺紋。因此,他隻能死在他的死敵鹹豐皇帝的前麵。“天京之變”的相互殘殺,不過是將一個惡性循環的曆史周期大大縮短了而已。而曾國藩是善於抓住並利用這些弱點的人。這導致了不該失敗的驍勇的英王,陷入了曾是他手下敗將的曾國藩精心設計的陷阱,蒙受了無法洗刷的恥辱。
但我以為,遠離天京宮闈之爭的英王是明智的:他可能害怕自己也衰老得太快。而死在25歲的英王是幸運的。他趕在自己沒有衰老之前,趕在另一個惡性循環周期開始之前就悲壯地死掉是幸運的。
英王永遠也無法返回那裏了:是“那裏”而不是“這裏”,不是我此刻徘徊的地方--門外正傳來麻酥酥的流行曲和回收舊電器的吆喝聲,並閃過一個金黃頭發的蜂腰肥臀的女人;門內那個髒兮兮的孩子撇下我,而將一雙好奇的眼睛盯著地麵,自顧自地玩耍著。然而英王隻有遠離了天京或英王府,他也許才能看清:王府壁上的彩畫與外麵廣大的原野、無數餓殍和綿延不絕的逃荒者之間,存在著無形的裂溝與對峙;才能看清站在任家坡便能越過城牆眺見的古老大河已衰老得很久了。隻是英王已來不及了。這個來自廣西藤縣的農民的兒子,甚至來不及注視一下他曾幻想過的天空,來不及撫摸它所熱愛的莊稼和水車,或者摸一下那個髒兮兮的孩子的光頭……
曆史止不住英王的血噴向彩畫下麵那苦難的大地,但英王的血也是貧瘠的,無法滋潤那個更加貧瘠的年代。
我忽然感到在王府的內與外之間存在著一場暴雨的跡象。它也許已下了好多世紀,但卻很少打濕過那金黃色的琉璃瓦,以及它下麵的旗鼓石和上馬石。“被久久圍困的安慶城,人肉賣到了多少錢一斤呀”?清兵攻入安慶城後,像對待揚州、嘉定一樣,任意搶劫,瘋狂屠殺,全城大部分房屋都被燒毀。婦女們紛紛上吊、投水、跳井……“人民”從來都是苦難的承受者,以及一方勝利時廣場上的狂歡者,而不可能是俯看狂歡的人。湘勇和太平軍均來自農民,都是“人民”的一部分。一場內耗性的漫長戰爭,隻不過是一部分“農民”與另一部分“農民”在彼此殺戮。用血和頭顱不斷循環、演繹的中國王朝更替史,一直就缺乏從內部進行不流血的和平變革的內在機製。除了奮然起義然後相互血戰,除了精心密謀然後格殺九族,一些人頭顱落地了,一些人戴上了花翎。總督府不過取代了英王府,或者相反。
曆史的幽靈總會在某個地點徘徊,但它隻能影子似的存在,並作為秘密叫喊的一部分,以及持續不斷的回聲的一部分。
我在這座是英王府也是總督府的老屋待了一會兒。如今,它成了文物而受到保護,因此與周圍新起的建築相比,便愈加顯得低矮而破敗了。如此看來,我的接近報廢的“坐騎”停靠在它的門外是適當的。但我到這兒,已無法見到英王了。英王呀英王。我隻遲到了一步。英王騎著白馬丟下英王府而去,他讓它徹底荒蕪、傾圮,讓它開裂的牆體和瓦楞長出青苔和雜草。它回到了在它之外的昏暗的民間,無可選擇地成了平民的居所,並讓繁衍多少代後出現的她們和她們的孩子,在這個陽光強烈的夏日被我昏暗地注視,盡管她們幾乎不回看我一眼。我再次想到了英王娘,她隱姓埋名地活到了二十世紀,近乎一個神話。天京陷落時,她女扮男裝才得以逃出,並攜子輾轉回到故鄉湖北麻城,護佑著英王的子嗣艱難活過十九世紀苦難而悲鬱的黃昏。那麽,她是否秘密回到安慶尋訪過英王府和迷離的舊夢?這一點不得而知。如今,僅殘存3636平米的“英王府”是破落的,孤零零的。但我發現這座老屋的深處並不平靜。它被兩個分裂的自我咬齧著,撕扯著:“英王府”和“總督府”仍在進行著看不見的廝殺和較量,卻同時又被老宅的結構統攝在一起,以至於難以被我們察覺。
自從一八六一年刷上第一層白堊土後,這座沒有英王的英王府就被各種各樣的當權者所占據,並加以重新命名,以致後人難以找到它。但唯一的英王府仍在那兒,並始終是空空蕩蕩的,至今也沒有人能占據它虛蹈的空闊。曆史的不可理解之處正在於它也是可理解的。這也就是曆史更多地讓我們記住它的原因,記住它其中的一個響亮名字:英--王--府!
刀鋒
每次經過天橋時,我幾乎沒發現橋上有行人。為什麽叫白鰭豚天橋?後來有人告訴我,因為投資方是白鰭豚水泥廠。但我始終無法將這個鋼鐵巨物與白鰭豚那灰白柔韌的軀體聯係在一起。有一次,我登上天橋,我終於可以觸摸那斑駁的欄杆了。一種冰涼、凝滯、麻手的感覺,倒與想象中的白鰭豚的肌膚有相似之處。那微紅略暗的肉質和骨頭,從鏽蝕的漆皮下艱澀地、緩慢地裸露出來。它的暗傷似乎被我觸痛了,於是,那銀白的軀體便在巨大的鋼鐵中扭動與掙紮。那一刻,一種難以覺察的顫抖從大地深處閃電般流遍橋身,以及我的手,脊椎,腎,鼻尖。
記得沒有天橋時,這兒一度是事故頻發路段。比如隔壁戲校一個女教師上街買菜,就是在這兒被車撞死的。聽說她是回族,下葬時不用棺材,周身裹著白布,然後被置入洞穴。這個細節一直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有一次我騎著車,在這兒被夾在兩股車流中間進退維穀,無法動彈,類似一隻白鰭豚陷入滾鉤之中。事實上,這麽多年來,肯定有許多生靈生存在一個與人類完全隔絕的世界,可是誰能知曉它們的死活和絕望?
但我必須經常從天橋下經過。一道巨大而沉暗的灰鰭閃現在上方或者前方。我就活在它的上和下、此和彼之間。我已混沌地活了大半輩子了。有人笑我很書生氣,在渾水裏也摸不到魚。他說得對。我非但摸不到魚,而且也摸不到蝦子。當然,站在橋上是安全的,滾滾車流在下麵平靜地淌過。可我為什麽還是隱隱感到不安?那種陰鷙之氣究竟源於何處?事實上,我不可能聞到滾鉤的氣味。橋上的我成了一個虛無的觀望者:當目光穿過落葉紛飛之下繁華的、喧鬧的冬日表象,我看到了一種正在擴散的濕漉漉的迷暗,仿佛龐德在地鐵口所看見的那樣。
有一年,我到陳獨秀的墓地去。在接近集賢關的路途中,滾滾煙塵製造了一起又一起事件,那日頭成了類似紅心鴨蛋那樣的玩意兒。這時,我注意到在高矗的煙囪口,那鉛灰色且略帶硫紅的白鰭豚出現了。它滾翻著,甩擊著,仿佛從滾鉤和電拖網中逃逸而出。我承認這幻象與語詞的魔力有關,但我還是被它張開的另一個巨大軀體所震撼。在它下麵是某水泥廠的廠區,龐大、淩亂、混蒙,像一個患矽肺的、頭戴麵罩的農民工。在這裏,你也許能窺見城市神話在當代被創造出來的小作坊。誰來阻止這種勇往直前的奇怪悖論?它的副產品是將一個時代的死亡幻象不斷製造出來,然後鞭打著我可憐的想象力。當然,“唯物主義”在最近兩個時代都取得了勝利:它先讓天下人驅除物質,繼而讓天下物質驅除人。在陳墓旁的植被叢茂的枝葉上,我清楚地看見它的細小骨殖和尖銳嘶叫積了厚厚的一層,像時間的塵埃以及不為人知的曆史隱秘。
回到家中,老婆正在廚房剖魚。她手中的菜刀白晃晃的。倒剮,切進,轉動,魚鱗和血汙翻了一盆。魚鰾一瞬間冒出來了,慘白、堅硬、不堪一擊,充滿虛無主義的氣體,它最後時刻的尖銳敵意由此顯現出來。老婆知道我喜歡吃魚。我的理由很簡單:豬肉裏有太多的激素,我不想再發育了。然而最近我在報紙上看到,魚也吃飼料,鴨吃的飼料甚至有蘇丹紅……魚在她手中突然一甩尾,盆中的渾水立刻怒響,血鱗四濺,連魚籽也迸出來了。它最後的掙紮讓老婆吃驚。這種抵抗仿佛是從死亡深處折回的光。她遲疑了片刻,用袖口揩了一下臉。現在它徹底放棄了抵抗,靜靜地躺在砧板上等待刀鋒。老婆說,手指劃了個口子,你來剁吧。我接過刀把,表情卻像一個懦夫。
記得這把刀是我在超市買的:在眾多懸掛著的鋥亮刀具之間,售貨小姐向我介紹說,“白鰭豚”是品牌產品。
此刻,我不知道是什麽力量將如此黯弱的事物打造成如此亮利的嗜血之物?它收攏著廚房內暗淡的光線,震撼著砧板,但痛飲的卻是它自己的血。在刀刃停止之處,來自它內部的絕望將我刺得不知所措。
在虛暗的砧板上,兩種血最終流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