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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玉屑集

  趙麗宏

  “玉屑”之引

  現代人,生活緊張,物欲膨脹,很多人心煩意亂,怨尤頓生,大千世界紛繁熱鬧,卻尋不到一個清靜去處。殊不知,有一個美妙所在,人人都可隨意造訪,如能沉浸其中,哪怕是片刻瞬間,也是莫大享受。這所在,在中國的古典詩詞中。

  讀詩,而且是讀古詩,豈不背時?

  我們老祖宗,用他們的智慧和才華,創造了人類文學寶庫中最耐人尋味的文字。兩千多年來,中國曆史上出現過多少了不起的詩人,方塊字被他們反反複複使用,卻常用常新。中國的古詩,以簡練的文字,構築成闊大幽深的意境,讓人驚歎,這實在是漢字的光榮。那些流傳千百年而依舊魅力不衰的優秀詩詞,是文字中的鑽石,是真正的文學瑰寶。識字的中國人,如果不懂得欣賞我們祖先留下的這些寶貝,難道不是天大的憾事?

  宋人魏慶之,有《詩人玉屑》傳世,數百年來一直有人在讀,在研究。那是一本詩話,內容和作詩有關,有詩人的故事和言論,也有關於寫詩方法和種種論述。我要寫的文字,其實和這本書沒有太大的關係。我喜歡《詩人玉屑》這書名,尤其是“玉屑”這兩字,想象一下,一把雕刀,滑過潤潔的玉石,刀鋒下,濺起晶瑩的碎玉,如雪,如絲,一縷縷,一片片,在陽光下飛舞,飄揚,雖隻是閃爍於片刻瞬間,卻可以長久漾動於心頭,那奇妙的清亮熒光,可以驅逐濁思,照亮幽暗的心穀。讀古詩,當然可以用現代人的眼光,欣賞的觸角和情感的波動,若能如刀鋒琢玉,滑過古人智慧藝術的詩句,濺起片片玉屑,何其美妙。

  古老的中華大地上,詩魂不死,詩人不絕。我想,隻要我們還在使用漢字,中國古詩的魅力便不會消失。

  早春消息

  暖風徐來,冰雪消融,春意在大地上悄悄蔓延。春意最早在什麽地方露頭?蘇東坡有名句:“春江水暖鴨先知”,在河裏遊泳戲水的鴨子最先感知到溫暖的春意。這其實是詩人的想象,蘇東坡詩中沒有具體描繪鴨子們如何感知春意,但就這麽巧妙一點,已經可以讓人聯想春意如何不動聲色地悄然而至。鴨子們在水中歡騰的模樣,讀者可以自己去想象,那一片被歡快的腳掌和翅膀攪動的春水,正帶著春天的暖意,緩緩而來。蘇東坡寫早春景象,在他的詞中也有佳句:“東風有信無人見,露微意,柳際花邊”,這幾句詩中,東風是早春信使,吹得柳綠花發。鴨戲春水,表現的是瞬間景象,而東風播春,卻是一段較長的時空。詩人對春的觀察,細致入微,從微觀到宏觀,從有形到無形。

  在我的記憶中,古人描繪大自然最初春意的佳句,可以舉出很多。李白的《宮中行樂詞》中,有兩句詩寫得傳神:“寒雪梅中盡,春風柳上歸。”寒冬的冰雪在梅花的幽香中消融,柳條在和煦春風中爆出了金黃嫩綠,這也是最早的春的消息。同樣的意境,在李白的詩中可以找到不少,如《早春寄王漢陽》中:“聞道春還未相識,走傍寒梅訪消息”,《落日憶山中》中:“東風隨春歸,發我枝上花。”杜甫的《臘日》中,也有兩句妙詩,和李白的詩意異曲同工:“侵陵雪色還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條。”這樣的早春詩意,李清照也感受到了:“暖日晴風初破凍。柳眼梅腮,已覺春心動。”從柳和梅在暖風中的變化中感覺“春心動”,是李清照的創造。宋人張來的《春日》中有兩句寫得很生動:“殘雪暗隨冰筍滴,新春偷向柳梢歸”。在冰棱滴水融化中,看到冬天已悄悄過去;從柳梢的新綠中,發現春天已偷偷歸來。同樣的意境,也可以在宋人張先《立春偶成》中看到:“律回歲晚冰霜少,春到人間草木知。”“春到人間草木知”,和“春江水暖鴨先知”,屬於相類似的思路,“草木知”,也可以引動讀者的豐富聯想:春風中,草木複蘇,大地泛出新綠。韓愈詠春,曾寫道:“草樹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鬥芳菲”,也是草樹知春,不過卻已經春深似海了。他這首詩題為《晚春》,所以會有萬紫千紅的景象。

  韓愈的《春雪》,寫的也是早春景色,卻與眾不同:“新年都未有芳華,二月初驚見草芽。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二月初,正是春之頭,在剛剛解凍的田野裏看到草芽,心生驚喜。對盼春心切的人來說,這一絲春色初露,實在不過癮。於是詩人筆鋒一轉,請來了白雪,這當然是春雪,是冬天的尾巴。雪花在已經萌動春芽的草木間飛舞,仿佛是在向詩人預示春花爛漫的盛景。

  多年前我曾以《早春》為題寫過一組短詩,每首六行,寫這些詩時,眼前漾動著大自然的春意,心裏也出現古人的詩句。去年在《光明日報》發表這組詩,引起很多讀者的共鳴。其中有《蘆芽》,描繪的是我當年下鄉“插隊落戶”時的感受,每年初春,看到河邊蘆葦發芽,總是心生喜悅和希冀:

  出土便是宣判冬天的末日,

  盡管寒風仍在江邊呼嘯橫行。

  纖細的幼芽竟能衝破凍土,

  地下搏動著何等強韌的春心。

  不要再為自己的柔弱哀歎,

  且看這遍野迎風而長的生命。

  杜鵑啼血

  杜鵑,在漢語詞匯中,是花,也是鳥。

  杜鵑是多年生灌木,品種繁多,花開繽紛七色,以紅色居多。春天山野中,杜鵑是最常見的花,盛開時,滿山遍野殷紅如火。江西民歌中的《映山紅》,陝北民歌中的《山丹丹開花紅豔豔》,唱的便是杜鵑花。

  杜鵑作為鳥名,含義更為豐富。杜鵑,就是布穀鳥,又名子規、杜宇、子鵑。如果生活在鄉村,在春夏時分,能聽到杜鵑徹夜啼鳴,如歌如吟,如泣如訴,引人遐想。我年輕時在崇明島“插隊落戶”,經常聽到杜鵑的鳴唱,那聲音總是從遠處傳來,在田野中飄繞不絕。那時人們都把杜鵑看作報春鳥,“布穀聲聲”,是督促農民播種耕耘。但在我聽來,杜鵑的啼鳴,總有淒苦悲涼之感。這或許是因為聯想到那些古老的傳說。

  杜鵑花,如何成了杜鵑鳥?唐代詩人成彥雄寫的一首五絕作了很妙的回答:“杜鵑花與鳥,怨豔兩何賒。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

  我沒有仔細看過杜鵑的樣子,但知道杜鵑有紅色的嘴,富有想象力的古人以為這是啼血所致。杜鵑鳴唱時節,正是杜鵑花盛開之際,於是便有了“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的聯想。中國古代有“望帝啼鵲”的神話。望帝是傳說中周朝蜀地的君主,名杜宇,不幸國亡身死,魂化為鳥,哀啼不止,口中流血。“杜鵑啼血”,在很多古人的詩中提及,杜鵑被稱為杜宇,由此而來。李商隱《錦瑟》中,“望帝春心托杜鵑”引用的就是這個典故。因為這樣的故事和傳說,杜鵑出現在古詩詞中,多與淒惘和悲苦相關聯。如李白《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楊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白居易《琵琶行》:“杜鵑啼血猿哀鳴”;秦觀《踏莎行》:“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辛棄疾《定風波》:“百紫千紅過了春,杜鵑聲苦不堪聞”;賀鑄《憶秦娥》:“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梨花雪,不勝淒斷,杜鵑啼血”;王令《送春》:“子規夜半猶啼血,不信東風喚不回”。

  文天祥晚期的詩歌,多悲切之情,國破家亡,前景渺茫,他曾以杜鵑的形象寄托自己的情思:“草合離宮轉夕暉,孤雲漂泊複何依。山河風景原無異,城郭人民半已非。滿地蘆花和我老,舊家燕子傍誰飛?從今別卻江南路,化作啼鵑帶血歸。”這首題為《金陵驛》的七律,生動表達了因國破家亡而生發的憂傷沉痛。

  杜鵑的啼鳴,在很多遊子的耳中,仿佛在訴說“不如歸去”,詩人常因杜鵑之鳴而撩動鄉愁。範仲淹有詩雲:“夜入翠煙啼,晝尋芳樹飛,春山無限好,猶道不如歸。”

  杜鵑,不僅是花和鳥,也是中國古詩中含義幽邃的意象,值得玩味。

  弦管暗飛聲

  古人在詩中描繪的音樂,我們大多都已經無法聽到。然而那些吟詠音樂的詩篇,直到今天依然令我神往。

  白居易的《琵琶行》中那些美妙的詩句,已成為中國人記憶中最熟悉的詩句:“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把琵琶的聲音轉化成這樣的文字,是天才所為。

  唐人詩中,寫彈琴的詩很多,其中不少寫得非同一般。如李白的五律《聽蜀僧浚彈琴》:“蜀僧抱綠綺,西下峨眉峰。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鬆。客心洗流水,餘響入霜鍾。不覺碧山暮,秋雲暗幾重。”其中“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鬆”兩句,是典型的李白風格,既有想象力,也有氣勢。

  常建的《張山人彈琴》,也寫得傳神:“君去芳草綠,西峰彈玉琴。豈惟丘中賞,兼得清煩襟。朝從山口還,出嶺聞清音。了然雲霞氣,照見天地心。玄鶴下澄空,翩翩舞鬆林。改弦扣商聲,又聽飛龍吟。稍覺此身妄,漸知仙事深。其將煉金鼎,永矣投吾簪。”琴聲中,雲霞繚繞,仙鶴翔舞,還有飛龍歌吟,這當然是詩人的想象。琴聲驅散了現實世界中的喧囂煩亂,把人引入仙境。

  寫琴的詩中,流傳較廣的是韓愈的《聽穎師彈琴》,其中“浮雲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是韓愈描繪琴聲的名句,此詩我曾在《詩和琴》一文中談過,不再重複。宋人晏幾道的《菩薩蠻》寫彈箏,也值得一讀:“哀箏一弄湘江曲,聲聲寫盡湘波綠。纖指十三弦,細將幽恨傳。當筵秋水慢,玉柱斜飛雁。彈到斷腸時,春山眉黛低。”晏幾道寫的是“哀箏”,通篇都是哀聲,其實也是遊子的鄉愁。

  古人詩中的音樂,常和鄉愁相連。彈琴如此,吹笛也一樣。李白也描寫過笛聲:“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這首詩題為《春夜洛城聞笛》,詩中並沒有直接寫笛聲,隻是“暗飛聲”三字,卻傳神地寫出了笛聲的哀怨婉轉。夜色中,隱約飄來的玉笛聲,吹奏的是故鄉熟悉的曲子,觸動鄉愁,是極自然的事情。中唐詩人張祜有絕句《聽簡上人吹蘆管》,也是一首寫音樂的佳作:“細蘆僧管夜沉沉,越鳥巴猿寄恨吟。吹到耳邊聲盡處,一條絲斷碧雲心。”此詩和李白的《春夜洛城聞笛》有異曲同工之妙,一是玉笛,一是蘆管,卻都是回旋在夜色中的思鄉哀曲,而且都隱約朦朧,一是“暗飛聲”,一是“耳邊聲盡”,在玉笛聲中生出的“故園情”,和在蘆笛聲中引發的“碧雲心”,意思也是相近的。

  談到古詩中的音樂,不能不提一下李賀的《李憑箜篌引》。箜篌何物?這是古代的弦樂器,現代人已不識其麵。不過,讀一讀李賀的詩,可以想象它奏出的奇妙音樂:“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雲頹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天上人間的奇景幻象,紛紛出現在詩中,鳳凰叫,芙蓉泣,香蘭笑,老魚跳,瘦蛟舞,這些聲音,誰也沒有聽見過,李賀這樣寫,看似荒誕,卻把音樂的奇美和神秘表現得淋漓盡致。

  怎一個愁字了得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李清照是一個剛烈女子,這是因為她那首隻有二十字的《夏日絕句》:“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如此渾厚而有氣勢有風骨的詩,出自一個纖柔女子之手,實在讓人驚歎。這首詩,表麵上是讚揚項羽,其實是批評當時的朝廷在外敵侵犯時偷安南逃,沒有骨氣。和她同時代的男詩人,有幾個能寫出這樣血氣方剛的詩篇?

  其實,李清照的詩詞中,更多的是愁緒,千回百轉,都是淒楚愁苦。這和她生活的時代有關,國破家亡,使她難得歡顏,即便麵對大自然的美景,撩動於心的,還是一個愁字。且看那個“愁”字,如何出現在她的詞中:“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醉花陰》);“寂寞深閨,柔腸一寸愁千縷”(《點絳唇》),“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隻恐雙溪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武陵春》);“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結苦生。熏透愁人千裏夢,卻無情”(《攤破浣溪沙》);“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一剪梅》);“獨抱濃愁無好夢,夜闌猶剪燈花弄”(《蝶戀花》);“黃昏院落,淒淒惶惶,酒醒時往事愁腸”(《行香子》);“夢斷漏悄,愁濃酒惱”(《怨王孫》);“酒從別後疏,淚向愁中盡。遙想楚雲生,人遠天涯近”(《生查子》)……

  古代詩人中,作品中“愁”字用得如此頻繁,很少見。她的很多作品中即便沒有出現“愁”字,然而通篇都是愁緒。如《好事近》中“夢魂不堪幽怨,更一聲啼”,《清平樂》中“采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李清照寫愁緒,不是無病呻吟,家國身世,都使她心情鬱悶,把這種情緒轉化為形象的文字,是真正的藝術。心懷愁緒的詩人,在夜間更感覺孤獨無助,且讀《如夢令》,這是一個孤苦詩人的自畫像:

  誰伴明窗獨坐?我共影兒兩個。燈盡欲眠時,影也把人拋躲。無那,無那,好個淒惶的我。

  上麵這闋《如夢令》,在明代前曾被認為是李清照的作品,後人在編《樂府雅詞》時,署名作者為向鎬。不過在我的記憶中,一直把它當作李清照的詞,覺得這是一個女詩人的感受。

  李清照的詞,最膾炙人口的,是那首《聲聲慢》,詞中那種孤寂愁苦的心境和氣氛,可以說是前無古人: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她作品中的那些疊字,成為宋詞中獨特的景觀,而疊字的運用,成功地渲染出她作品中濃鬱的愁緒。李清照是一個有獨創性的詩人,不僅文字美妙,詩詞中的意象,也常常新意迭出。她曾將自己的《醉花陰》寄給丈夫趙明誠,其中有“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寫相思之苦,將人比黃花,異想天開,滿紙愁緒。趙明誠也寫了五十首詞,把李清照那三句夾在其中,請一位名詩人品評,那詩人讀後評價:“隻有三句最好。”

  蛙鼓聲聲

  兒時背誦的古詩中,有宋人趙師秀的《約客》:“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中國人熟悉這首詩的前麵兩句,因為詩人用最通俗明白的語言,描繪出鄉村初夏最常見的景象,人人讀了都會有共鳴。江南夏夜的蛙鳴,是美妙的天籟之聲,記得童年到鄉下,曾經被蛙聲震驚。白天玩得疲勞,晚上倒頭便入睡,夜間做夢竟到了戰場上,隻聽見槍炮劈啪,金鼓齊鳴,震天動地的聲音將我驚醒。醒來,那巨大的聲音仍在我耳畔回響,一陣響似一陣,如萬人擂鼓,轟鳴不絕,整個世界都被這聲浪填滿。這是青蛙的大合唱,是生命在天地間發出的奇妙呼喊。年輕時也曾在城鄉交界處住過,初夏時也夜夜聽到蛙鳴,現在回想依然覺得美妙。

  古代的詩人當然不會忽略了這大地上的奇妙天籟。在我讀到的古詩中,凡出現蛙鳴,大多是美妙的聲音,如唐代賈弇的五絕《孟夏》:“江南孟夏天,慈竹筍如編。蜃氣為樓閣,蛙聲作管弦”;吳融的《蛙聲》:“稚圭倫鑒未精通,隻把蛙聲鼓吹同。君聽月明人靜夜,肯饒天籟與鬆風”;周樸的《春中途中寄南巴崔使君》:“旅人遊汲汲,春氣又融融。農事蛙聲裏,歸程草色中”;來鵠的《清明日與友人遊玉粒塘莊》:“風急嶺雲飄迥野,雨餘田水落方塘。不堪吟罷東回首,滿耳蛙聲正夕陽”。還有很多寫到蛙鳴的詩句,讀來都讓人感覺餘韻不絕,如“蛙鳴夜半尋荷塘,誤作星辰友人燈”;“何處最添詩興客,黃昏煙雨亂蛙聲”;“昨夜蛙聲染草塘,月影又敲窗”。

  賈弇在詩中把蛙聲比作“管弦”,雖然有想象力,但其實有點勉強。古人稱蛙鳴為“蛙鼓”,那才是形象的比喻。宋人王勝之有佳作:“蛙鼓鳴時月滿川,斷螢飛處草迷煙。敲門欲向田家宿,猶有青燈人未眠。”蛙聲確實如擂鼓,而且常常是萬鼓齊擂,頗有聲勢,難以想象是由這些小小的青蛙發出的聲音。

  寫到蛙聲的古詩,除了“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最膾炙人口的,大概是辛棄疾《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花香裏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

  這是辛棄疾夜過江西上饒農村沿途的感受,在稼軒詞中,這是寫得很優美的一首。鄉村的豐收景象,引發了詩人的好心情,這樣愉悅的情緒,在他的作品中很難得。辛棄疾的詞,更多的是蒼涼,是蘊涵著淒楚的剛健,出現蛙聲,未必都這樣優美,他在《謁金門》中寫到蛙聲,就是完全不同的心情:“流水高山弦斷絕,怒蛙聲自咽”,以萬鼓齊擂般的蛙聲表現這樣的激昂悲憤,也很自然。

  齊白石晚年曾以“蛙聲十裏出山泉”為題作畫,是作家老舍為他出的題目,取自清人查慎行的詩句。這是一個難題,畫筆如何描繪蛙聲,而且是“蛙聲十裏”。白石老人不愧為大師,用很簡潔巧妙的構思,完成了這個命題。他畫了一條流動的山泉,水中隻有幾條活潑的小蝌蚪順流而下,留給讀者幽遠闊大的想象空間。

  已經很久沒有聽見蛙聲了。此刻時值初夏,不知在江南的鄉村之夜,是否還回蕩著那響徹天地的蛙聲?

  能飲一杯無

  二十年前韓國詩人許世旭訪問中國,我陪他去杭州和紹興。許世旭是韓國著名的漢學家,不僅精通漢語,還能用漢語寫詩歌和散文。那次,是許世旭第一訪問中國,一路上,他無法抑止自己的激動。他說,無數次夢遊唐詩宋詞的故鄉,現在身臨其境,恍如夢遊。那幾天,他隨身帶著一瓶酒,走到哪裏都會喝上一口。在西湖畔,他喝了一口酒,說:“我想起白居易的一首詩”。我問他哪一首,他馬上就低吟出口: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這是白居易的五絕《問劉十九》,也是我喜歡的唐詩。我曾經奇怪,這麽簡單的一首詩,沒有什麽情節,也沒有驚人之句,為什麽卻讓人回味不盡。詩中描繪的是喝酒的情景,也是對友情的謳歌和回憶。此詩又題為《同李十一酔憶元九》,是詩人在喝酒時回憶起一位叫劉十九的朋友。紅泥小火爐上燉著熱氣騰騰的美酒,屋外雖然是就要下雪的寒夜,但和知心朋友在溫暖的爐火前對酌,那是令人心動的景象。最後一句“能飲一杯無”,尤其讓人感動,這不是強製的或者無節製的勸酒,而是帶著關切的心情,輕聲詢問:你是不是還能再喝一杯?全詩隨著這句詢問戛然而止,留給讀者悠長的回味和聯想。

  《唐詩三百首》對這首詩有評價:“信手拈來,都成妙諦。詩家三昧,如是如是”;《唐詩評注讀本》中評論:“用土語不見俗,乃是點鐵成金手段”;說得有理。

  此詩中的“綠蟻”,現代人已不知何物。最初這兩個字的意思,是酒上的綠色泡沫,又稱“碧蟻”,後來則被作為酒的一種代稱。晉代謝朓《在郡臥病呈沈尚書》中有“嘉魴聊可薦,綠蟻方獨持”之句,吳文英《催雪》中有“歌麗泛碧蟻,放繡箔半鉤”之句,都是指酒。“紅泥小火爐”,也是令人神往的意象,簡樸中透露出親近和暖意。許世旭回國時,我送他一把宜興紫砂壺,他捧在手中端詳了一會兒,喃喃說道:“這就是白居易詩中的‘紅泥小火爐’吧。”白居易詩中的火爐,當然不會是宜興的紫砂壺,不過許世旭的感覺沒有錯,紫砂壺的古樸和簡潔,使他聯想到白居易的詩中的情境和意象。

  去年冬天,我受邀去韓國談中國文學,許世旭來機場接我。當天晚上,在首爾熱鬧的明洞步行街,他找了一家風格純正的韓國餐館請我吃飯。餐館裏燈火幽暗,一個小火爐上,煮著一鍋熱氣騰騰的麵條,兩個人舉杯對酌,一杯接一杯,很自然地回想起二十年前西湖畔的往事。許世旭笑著問我:“能飲一杯無?”我們相視一笑,歲月的隔閡消逝得不見蹤影。杯影晃動之間,分明有一個飄然的身影陪伴左右,那是白居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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