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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與灰塵鬥爭到底

  趙柏田

  與灰塵鬥爭到底

  A

  一天不收拾屋子裏就到處都是灰塵。它們占領地板,茶幾,電視機櫃,沙發,書架,電腦桌,唱片架,餐桌,椅背。它們躲在床底下。躺進翻開一半的書裏。它們鑽進電腦機箱後麵的電線接口,落在收錄機的卡座上。甚至電話機按鍵和電腦鍵盤中間的凹槽也有著它們微小的顆粒。空氣無處不在,它們就無處不在。它們是空氣的伴生物。它們就是空氣。灰塵的主要成分:皮屑,頭發,體毛,煙灰,衣服上磨損的纖維。最主要的是皮屑。

  它們聚成蓬鬆的一團,像個小絨球,堅果那樣大小,行走時的氣流都能帶動它們飛起來。冬天,我幹燥的皮膚好像不斷地在掉皮屑。可是掉得再怎麽多也不會生長出這麽多的灰塵啊。它們又是從哪兒長出來的?難道它們會裂變,會自我複製和繁殖?每天早上,拉開窗簾,陽光射進屋子時就到處都是塵埃,飛揚著,盤旋著。其實它們一直都在,隻是早晨斜射的光線把它們彰顯了出來。我被塵埃包圍著,被昆蟲一樣飛舞的塵埃包圍著。嗓子眼堵得慌。我抖動衣褲,拍打床單,它們全都飛起來,飛起來。我的屋子就像一個裝滿了灰塵的大集裝箱。總有一天,它們會湮滅我的呼吸。我一遍遍地擦拭。鍾點工走了我就自己幹。濕拖把,抹布,吸塵器,全用上了。我伏在地板上,像一隻笨拙的樹熊,擦呀擦。直到地板像一麵鏡子能照出我的臉才歇手不幹。可是我一轉身,它們像雨後樹林裏的蘑菇一樣又長出來了。它們是怎麽長出來的,就在我轉身的一瞬間裏?這微小的過程我從來沒有看到。我成天戰戰兢兢,眼睛像探測器一樣在地板上移來移去,發現一星灰塵的顆粒就伏下身子趕緊把它們擦去。我成天幹不了別的事,與灰塵的鬥爭就是我一天的工作。我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從一扇門出來推開另一扇門。一個電話打進來,你在幹什麽?我說。我在擦灰塵。第二個電話打進來,你在幹什麽?我在擦灰塵。第三個電話,我還是說,我在擦灰塵。再也沒有電話了,一整天裏,電話就像一個啞巴一樣坐著。我也坐著,不說話,不抽煙,不想事。天色向晚,屋裏的光線一點點暗去,桌子下麵的腳好像被灰塵埋住了,動一動都很沉。我看著桌子下麵我的腳,它們已經被黑暗截斷。我撫摸著它們,就像撫摸消失了的一段牛命。死去的一段時光。

  B

  下午三時起,對麵五樓,那個男子的手就不住地在窗戶上抹呀,抹。他是在擦玻璃窗。看不見他的臉,也不知道他做著這事是一副什麽樣的表情,隻有一隻戴著藍色絛棉袖套的手在不住地抹呀抹。在我與他之間,我目測有三十米的平行距離。三十米的空氣後麵,是不鏽鋼防盜窗的欞條,再是鋁合金窗。這是可以用肉眼看到的;那些看不到的,其距離就不是可以用米來計量的了。穿過這個下午陰沉的空氣,我的目光捕捉到了一隻手在窗玻璃上的移動:從上到下,自左往右,從頂部的氣窗到下麵的窗檔和窗台,如是循環不止。那隻手,他移動著,擦過來,又抹過去,有時輕緩,有時滯重,就好像是一具另有著靈性的生命。再後來,窗子開了一條小縫,這隻手不耐煩地伸到了外麵擦拭。窗玻璃上映出了這隻手的影子。現在我的視野裏,出現了兩隻擦玻璃窗的手。一隻是真實的,一隻是它的影子。我可以想象擦玻璃窗的男子此時的身姿是努力前傾著的,踮著腳,頭頸偏向另一邊,他這個姿勢好像要把自己的身子整個的送到窗外去。這是一個非常吃力的姿勢,這個動作所呈現出的力度是遲緩的、堅韌的,一點一點蝕入到筋骨裏去的。十分鍾,二十分鍾,三十分鍾,這隻手還在窗玻璃上抹呀,抹。在我寫下這些字的時間裏,這個男子,已經從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那隻戴著藍布袖套的手也從這扇窗戶移到了另一扇。我突然止不住好奇,這個男子,他是誰?鍾點工?下崗工人?退休教師?一個有些微潔癖的居家男人?這個同灰塵鬥爭著的男子,他一天天地抹呀,抹呀,就像一個殯儀館裏的工人,不住地擦拭著死者的臉。生命一日一日,就這樣子抹掉了。抹掉了。我現在這樣看著他,我敢斷定,他也看著我。他看著對麵窗口的那個男子,一會走動,一會抽煙,一張臉慢慢地被升起來的暮色銷蝕掉。

  瘤

  它生長在腰與臀之問,緩慢地生長了三年。肌膚上一個輕微的隆起。手指觸去,它會輕微地滑動,像皮膚下一隻奔跑的幼鼠。它是怎樣像種子一樣生長的?我不知道。我知道它的時候已經大如一顆豌豆。再後來,長成一顆鵪鶉蛋大小。我想象它最初的生長,就像一滴雨的形成。開始是一粒毒素的塵埃(生活將在我身上積澱多少毒素),一天天地,周圍集結了越來越多的纖維和脂肪。它在我睡眠時生長。在我談話時生長。直至有一天,我無意中隔著褲子摸到了它。有點麻。癢。還有點,恐懼。當然這恐懼很快被打消了。在第二人民醫院工作的三皮告訴我,這個叫瘤的體表突起,在醫學上叫囊腫,皮脂腺囊腫。你可以不必理會它。它基本上是無害的。這又讓它在我的身體上成長了三年。這三年,我與它相安無事。尤其開始一段時間,我幾乎忘記了它的存在。按理說,我們可以長期友好相處,犯不著上醫院挨上一刀去切除它。可我最終還是上了醫院。因為不管怎樣說,平滑的肌膚上長出這麽一個突起之物畢竟不是好事。它讓我好長時間不敢進公共浴室(在我們這個南方小城,冬天洗澡隻能上這樣的公共浴室),夏天不敢上遊泳場,大熱天氣裏不敢赤膊。我怕聽到這樣的驚歎語氣:啊,一個瘤!還受不了一次次這樣的關心:哦,沒事吧?不會再大了吧?

  當他們用這樣的語氣跟我說話的時候,我就意識到自己成了一個病人。我就恨不得有一把閃亮的手術刀切除它,也切斷他們雜亂的視線。自覺遠離他們,成了我唯一能做的。可是我還是受不了。受不了他們關於此疾病的種種的揣測。這些揣測不外乎以下這些:一、尚無證據表明它會傳染,但還是不能掉以輕心。二、這種疾病或許是遺傳的,或許是器質性病變,如果是後者,此人的生理和心理都有問題。三、不排除以下種種心理問題的可能:這是一個心理時常受挫的人。一個不能發泄自己的人。一個遭受壓抑的人。更有可能是一個經常壓抑自己的肝火和性欲的人。四、五、六……我終於挑選了冬日裏晴朗的一天上醫院去切除它。我必須去切除它。CT拍照顯示,1.60×1.30.這是它在我體內所占的空間。微小。

  橢圓。可是我感覺它幾乎占去了我全部的生活天空。光標在底片上滑動,在晦暗不明的身體內部滑動。骨骼。體液。脂肪。纖維。三皮說,你看,它是透明的,肯定是脂肪瘤,對對,就是囊腫,沒大問題,其實你不必急著在冬天切除它,冬天氣候幹燥,刀傷縫合起來慢得多。可是我已經等不及了。我幾乎是逼著三皮立即給我找一個外科大夫。十分鍾後,我躺在了外科診療室的一張簡易病床上。衣服上拉,褲子下拉,腰臀之間的這一圈皮膚裸露在了空氣中。兩分鍾後,皮膚感到了酒精棉花擦拭的沁涼。

  局部的麻藥針讓我感到身體的這一部分不再是我的。五分鍾後,我聽到了皮膚割開的嗖嗖聲。手術刀。鑷子。小剪刀的哢嚓聲。酒精棉花。金屬托盤的叮當聲。再過十來分鍾,圍著我的醫生走開了。整個過程就這樣不到二十分鍾。我被囑咐再在這張小床上躺半小時,待麻藥的藥性過了再起來。可是他們一走,我就迫不及待站起身,拉上褲子,整好衣服走出了診療室。一會兒我就來到醫院門外的和義路上。我看著姚江公園裏像哲學家一樣散步沉思的病人。看著河水。靛青的河水像凍住了。我看著河對岸的槐樹路。那裏沒有車,也沒有人。隻有靛青色的天空,壓著江岸細弱的柳樹。真是個寒冷的冬天。

  上坡下坡單車

  解放橋開始整修了,施工隊在燒電焊,焊花落進了橋下的河裏。橋的兩端用天藍色的玻璃鋼瓦設置了路障,車輛不能通行,行人也不能通行。每天清早,我都要為怎樣去河對岸的銀行大樓犯愁。那裏有我辦公的一張桌子。隔著河,土灰色的銀行大樓看上去是那麽近,可是要進入這個城堡卻大費周折。去銀行大樓有兩種走法,每一種走法都要繞大半個圈,費時三十到四十分鍾不等。第一種走法是向東。騎著單車,穿過解放北路上的十字路口,依次經過蒼水街,中山東路,新江橋,再沿江岸的槐樹公園騎行。路上要經過市政府,中山食苑,出版社,新華書店,雅戈爾大樓,E咖啡,長發商廈,新世紀百貨,第二百貨,新華聯商廈,培羅成大樓,東門口郵局,新江橋,老外灘,金港大酒店。吹著江風上了新江橋(這裏的風鹹膩膩的,有了海水的氣味),不遠處是江廈橋,靈橋。這三座橋橫跨著三條河,姚江,奉化江,甬江。這就是三江口,三條江匯流在一處的地方。很多人喜歡把它作為這個城市的一個標誌。

  但除了江寬,除了風大,除了停泊的船,我看不到別的什麽。在這條路上我遇見過無數步履匆忙的公務員,店員,公司白領和成群結隊逛街的婦女。走這條路的好處是新江橋不陡,不用費勁上坡下坡。不好之處是人擠,車擠,紅綠燈多。第二種走法,從我白衣巷的住處,沿西河街向西,到翠柏路折向北,經新芝路,永豐橋,槐樹路。這樣走路遠些,人車少些。路上會經過第二醫院門診大樓,中醫院,高塘二村、三村、四村,高塘菜市場,槐樹小區,槐樹公寓。在永豐橋上還可以看到似乎永遠都在施工的大劇院工地。

  永豐橋是這座城裏我見過的最長的橋了。我騎著單車晃晃悠悠上了橋麵。大風好像要把我吹走。我弓身。貓腰。雙腳用力蹬踏。蹬。蹬。蹬。隨著蹬踏身子起伏,就像踩著一輛水車。蹬踏得厲害了P股抬起來離開了坐墊,人幾乎站立在了單車上。上坡。

  下坡。單車滑行。轉彎。直行。走完這座橋我總是大汗淋漓。幾乎每天都是這樣,上坡,下坡,蹬著單車。像追趕著什麽,又像被什麽追趕。我三十六歲了。我幾乎還什麽都沒有過。我剛剛開始學習觀看,學習愛,學習謙遜,學習承受和廣大的寂寞。每天就這樣,上坡,下坡,像一個少年一樣蹬著單車。再把自己像一枚硬幣塞進吃老虎機一樣送進大樓。上坡,下坡,多麽失敗。下一場雪吧。下一場遮沒這個世界的大雪。讓我像馬可瓦多一樣,早晨醒來發現我居住的這個城市消失了。我要趕往的單位消失了。

  至少是今天,城市,單位,晃動的臉,今天都找不到。

  兩年前發出的一道命令

  我接到一項命令,要我去一所中學任事,做某個副校長的秘書。那個副校長據說仕途行情看漲。

  不久將要去局裏出任副局長一職。接到這個荒唐的命令,我的第一反應是不去。領導和同誌們都跑來做我工作。照他們的說法,如果我不服從上級的決定,肯定是沒有好果子吃的。甚至有被審判的可能。

  這讓我為自己的後半生感到了擔憂。同時,我的軟弱更讓我感到了恥辱。一個人要屈服於權力的淫威是多麽容易啊。據說那所中學就在我家的後門,但我家的後門隻有一個幼兒園,並沒有命令裏說的那所中學。那麽,這所中學是在我原先白衣巷的居所後麵了?我記得那裏對著小區的大門的確是有一所中學的,隻是我想不起來到底是八中還是九中了。

  忽然好像明白過來,我住在白衣巷最遲也是兩年前的事。那麽,難道今天才送達我手中的命令是兩年前就發出的嗎?它為什麽遲至今日才送達我的手上?這兩年七百多個日夜,它被哪些手傳遞又曾經在哪些地方停留?盡管這是一道兩年前的命令,但在我收到它之前並沒有收到任何有關取消該命令的命令,那麽也就是說它還是一道有效的命令。我還是要不折不扣地執行它。費了些周折我還是找到了那所中學,見到了將要成為我的上司的副校長。

  我發現這個副校長我是認識的,好多年前還采訪過他。但他裝出一副不認識我的樣子。我也不好意思與他相認。作為一個下屬是不好這麽隨便造次的。

  接下來副校長交給我今天的第一項任務,陪同他的夫人穿過菜市場回家。我的耳中一下子塞滿了嘈雜的市聲,菜市場裏喧騰著的牲畜糞便和腐爛食物的氣息幾乎讓我暈頭轉向。接下來我看到讓我吃驚的一幕,副校長夫人提起一隻公雞和兩條銀色的帶魚飛跑起來。身材臃腫如同一隻母鴨的夫人跑得如此迅疾隻能讓我目瞪口呆。她和無數死去的牲畜的影子一道在我眼前升了起來。

  家庭景象

  一、他翻箱倒櫃,拉開大衣櫃的櫥門找一件方格子襯衣。他身材矮小,一臉的孩子氣。他蹲著身翻底層的一排抽屜。看起來要高大得多的她俯身在他上方。背景中是一張堆得亂七八糟的床,幾乎占去了半個房間。一隻不鏽鋼熱水瓶,一張鐵架子小方桌。門後還有一隻貓。後來他們一起出門,去參加他一個同學的生日宴會。經過樓梯轉角時,她突然緊緊地擠靠著他。

  二、他緊緊地抓著她。他不在乎如何抓住她或者抓到了她身上的哪一部分。重要的是他已經抓著了她。這是他內心深處的欲求和渴望。如果有可能,他也會同樣喜悅地抓住她的鞋帶不放的。

  三、她將雙臂置於腦後,腿分得很開。一個把自己交出去的動作。他踞坐著,動作有點兒僵硬,有點兒緊張。對疲憊的他來說,她的身體有點遙不可及。

  皺紋和毛發,旋渦和隆起,罅隙和褶子。他彎著腰,看似努力,但他僵持的姿態中暴露出某種沮喪和無精打采的表情。

  四、現在是在一個旅館的房間裏。他們並排躺著,靠得很近,但是並不觸及對方的肌膚。好像兩塊各有其風俗和曆史的大陸,中問沒有橋梁連接。他們背對背躺著,似乎兩人的手上都握著一把匕首,正在等待適當的時機紮向對方。

  五、他越來越感到婚姻生活就像一隻不停旋轉的洗衣筒。有一個晚上,他想起了以前的女友。前女友穿著一條黃顏色的裙子,像一隻醒目的蝴蝶。她的一輛摩托車倒在了地上。她使盡力氣也扶不起來,隻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他。真實的、發生在這年夏天的情形是這樣的:在他單位的門口,她那輛滿是鐵鏽的自行車掉鏈了,她弄得滿手油汙,通紅的臉滲出了細小的汗珠子。他幫她整好了車子。後來他才知道,那些天她正與新婚不久的丈夫鬧別扭。

  她給他打電話,好半天不說話,隻是一個勁地抱著兒子哭。後來他們約了一個時間在一家茶館裏見了麵。他的第一句話蹩腳得像是一部國產電影裏的台詞。他是這麽說的:你的額頭還像過去一樣光潔。

  托爾斯泰的螞蟻

  托爾斯泰五六歲的時候,經常和他的三個哥哥一起玩一種螞蟻兄弟的遊戲。他們找來幾把椅子,用箱子、盒子把土丘下爬來爬去的螞蟻圍起來,然後他們蒙上頭巾,鑽到椅子底下,在黑暗中緊緊偎著坐在一起。他說他就是由此感受到了愛與同情這些特殊的感情。那時,他的一生剛剛開始,他和他的三個哥哥把這個遊戲視作共同的秘密。很長時間他們都相信,誰一旦擁有了這個秘密,他就可以借此成為幸福的人,沒有疾病,沒有不幸,永遠不吵架不生氣,就像螞蟻兄弟一樣相親相愛。他的大哥聲稱,他已經把這個秘密寫在了一根小綠棒上,並埋在了某個林子的路邊。他低聲對大哥說,我死了後就把我葬在那裏吧,反正人死了後總要有個地方埋葬的。到了晚年,有一天,他和小女兒騎馬經過那個林子,他突然大聲叫了一聲,揚揚馬鞭對女兒說:就在那兒,那兒,那幾棵樹的中間。我死後就把我埋在那裏吧。可是他最終還是死在了路上。死在旅途中的一個三等火車站裏。他在這個火車站裏進入了通向永生的窄門,隨身帶走的是一件寬鬆的灰色法蘭絨上衣、一條灰色長褲,一雙灰色長羊毛襪,一雙夜間穿的便鞋。

  他從自己的生活裏逃開了。他好像一直在奔逃--“屈從然後解脫”。

  他對世界的第一個印象就是他被捆綁著:他想把綁著的兩隻手鬆開,他哭喊,他覺得不公和殘忍,但沒有一個人幫他。在半明半暗中,似乎有人走近,還向他彎下腰來,但就是沒有人幫他。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初始記憶?長大以後他猜測:一、裹在繈褓裏,想把手伸到外麵來。二、為了不讓他抓疹子,大人把他的手捆住了。不管是出於什麽樣的原因,“綁著”,成了他的第一個也是最強烈的生命印象,這一場景不住地暗示他,我是脆弱的,我需要力量,而他們則是強有力的。

  人與人的區別何在?或許就在於“屈從”和“解脫”方式和程度的不同。

  天一閣

  從長春路轉入天一街,天就暗了。長春路上滿街樟樹,而此間的樹木愈加茂密。不足十米寬的小街,兩邊蔓長的枝葉縱橫交錯著幾乎讓天光漏不下來。枝葉罅隙間漏下的幾縷光則成了晃動的水紋。

  還有一個差堪比擬的經驗,是一個人走在劇院長長的走廊。那長廊似乎在無限地延展,你走著,卻不知道內裏的劇院將要上演的是一出什麽戲。但這街事實上並沒有如此幽深,它一目到底,百米開外就是天一閣森然的西大門。準說這不是又一個劇院呢。

  那裏的假山、亭台、樓閣、花園和花園裏的陰影不也同樣是戲台上的布景一般,虛幻,且美好。一個家族四百年的驚情故事在這裏上演。老爺,侍妾,小姐,丫環,兵部侍郎,哲學家,教師,詩人與盜賊。一些人來過,一些人離去。還有一些人在黑暗的樓梯裏靜氣屏息躡足行走,餓了吞棗,渴了吃雪。對書籍的尊崇使他們不自覺地拱肩、彎背,把頭勾得低低的,如同一條條衰老的蟲子。這些故事的前傳,則是這個園子的主人範侍郎如同一顆不安分的精子般的遊蕩生涯:從南方到北方,從沿海到內陸,伴隨著他的宦遊的是越來越重的書囊和一顆從躁動到疲憊的心。還有芸,一種能辟蠹魚的優雅的植物的傳說--幾百年來這個神話化了的家族故事裏,我說到的芸,演化成了一個哀怨的婦人的名字--“這個女人隻是抱了花蕾睡”--她對文字的敏感如同對異性手指觸摸的敏感。於是乎,小姐鬱鬱而終,死前的手指還指著園中藏書的閣樓--設若有來生,我倒情願她轉世成了黃宗羲在1673年秋天看見過的那隻在花園中白色閃電般飛掠而過的白鼠--她輕盈的腰身足可以登臨十丈高的風火牆,並像一張薄薄的紙片側身擠入那些藏書的黑匣子--在更早的宋人的筆記裏,她又叫七裏香--“葉類豌豆,作小叢生,其葉極芬芳,秋問葉間微白如粉汙,辟蠹殊驗,南人采置席下,能去蚤虱”……女人與植物,妖嬈的,或是蒼白的,哦,這些陰性的名詞這些潮濕的虛虛實實的往事。這些故事讓我迷惑。是的,迷惑。它們讓我一靠近天一街就仿佛聞到明朝雨水的氣息,那樣的腐朽和清新,如同花朵漚爛在水裏。

  東明草堂。西園。曲池。南園。水北閣。這個南方中國的古老園子好像有著魅人心性的神秘力量,那麽多年了,我一次次地進入其中,那麽多的門,正門、邊門、暗門,還有門背後的一處處轉折、暗道,還是會讓我一次次地迷路。我曾經把這個古老的園子作為我在這座終日海風吹徹的城裏的日常生活的一個隱喻:一個令人迷惑的園子,它內部交錯的小徑,直接對應於生活背後的幽暗和神秘。1997年,它初次出現在我夢中--實際的情形是那時我還沒有見過它--醒來後我記下了那次夢鄉旅行:夢裏的情境好像是冬日的夜間--天色有著一種暖洋洋的玫瑰紅--下過雨,天一閣牆門外的水窪閃閃發光。青磚鋪成的甬道,非常長,像清宮戲裏的某個場景。旁邊的屋子裏,木匠在鋸一根根圓木。空氣裏有好聞的刨花的香氣。夜色中的樓閣、翹簷,好像是比墨還黑的紙剪出來的。我為什麽要夢見這座玫瑰色夜空下的古老建築?它詭異的外形又在向我昭示什麽呢?十年後我再度描述這個夢,生活已越來越讓我感到是一座讓人迷失的宮殿。

  當年畫棟橫朱樓,今日塵埃在荊棘。那是一個叫陳登原的曆史學家在1930年夏天訪天一閣的心情。從敘述來看,他也是從西大門進入這個園子的。

  隻是不好斷定他之所謂“迂回”、“屈折”而人的“鳥道”,是不是今日這條如同在水底的街巷?陳以一個曆史學者的忠實記下了他之所見:雜生的怒草,苔蘚與爬山虎,見人亂竄的飛燕,醬紫的木頭樓梯(已從原位置抽去)與全祖望的字,屋宇縱深處幾乎不見底的黑。讓我高興的是陳登原和我一樣注意到了這屋子深處的黑。從某種含義上說,正是這黑,一次次地吸引著我進入這個園子並努力想去看個究竟,它對我的誘引,或可說遠甚於可感的碑林、石像,珍本或一張明代的印版。“其處甚昏黑,幾無以辨人”--黑暗中浮上曆史學家記憶的是這個園子的第一個客人黃宗羲,他斷定,就是那架抽去了的樓梯把1673年的秋天的黃宗羲送入了這個園子的秘密心髒:藏書樓。前修可念,為之默爾,他這樣對我們說。1930年的陳登原想象著1673年的黃宗羲,而我在2006年春天想象著1930年的陳登原想象著若十年後他一個人在西北孤獨的死,想象著1673年的黃宗羲。我見過照片上的陳登原:瘦,且老,一張憤怒者的臉,嚴厲地盯視著你,讓你為品行的不潔和對花園裏的婦女的遐想羞愧。憤怒的陳登原說出這樣溫暖的話真讓人吃驚。而他後來在用了半年時間完成的《天一閣藏書考》中,把書視作範氏家族災禍的種子,更顯出了學者身上難得一見的人性的關懷:“範氏藏書,自懋柱以來,無讀書種子久矣。家貧者以書為奇貨,而有串同盜竊之嫌;家貧者忙於贖書,亦多牽累之虞。是則書為範氏禍,明矣……”

  每天早晨我經過天一閣西大門的時間是八點三十分。此時陽光正從青灰的院牆後麵蔓延開來--當然須是晴天--天一街兩邊舊街區的房子裏,老婦人生起了爐子,嗆人的煙繚繞著總不肯散去。再過去,汽車修理廠打開了鏽蝕的鐵門。穿藍色工裝的修理工開始用鋼釺敲打汽車輪胎。梆梆梆,梆梆梆。幼兒園的孩子們開始用他們拙笨的動作跳一支《喜刷刷》或者《今天是個好日子》了。前一日抵達的從上海或江蘇方向來的大客車把一天裏的第一批客人拉到了天一閣西大門口。在郭沫若和潘天壽的字後麵,盡職的門衛結束晨練,坐到了功德箱般的桌子後麵,他的桌上攤開著一本股市大全。而此時,陽光正透過頭頂密雲般的樟樹葉,落在範欽先生石像的肩頭,並順著他衣服上的皺褶,落在他膝前的青磚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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