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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小鼠侃象--我看莫言

  朱寒汛

  小引

  大象是森林裏的龐然大物,撅起鼻子來大吼一聲,整個森林都要為之一震,出現短時間像死一樣的沉默。大象口味清淡,不會像老虎獅子一樣麻利地撕扯開別的動物的身體,吃得全身一塌糊塗,大象性情平和,雖然沒有天敵,也不濫施淫威。但是大象的憤怒同樣非常可怕,我在“動物世界”裏看到幾隻大象團團圍住一隻企圖攻擊它們幼崽的金錢豹,提起巨型圓腳掌一陣亂踩,那隻豹子翻來覆去,狼狽不堪,好不容易找了個空子鑽了出來,就像野狗一樣頭也不回地倉皇逃遁,哪裏還有一點追殺羚羊時的優雅從容儀態和明星風采。所以大象在我心目中一直有著無冕之王和世外高人的印象。

  在我看來文壇就是一個大森林,莫言是一頭成年大象,有體積有噸位。而我在這片森林裏則是一隻小老鼠,初出茅廬,胎毛未脫,眼睛剛剛打開,對什麽都充滿好奇,有很強烈的表達欲望,盡管什麽都不懂,但是什麽都想說。

  我跟莫言還真有點淵源。上個世紀80年代初,解放軍藝術學院創辦文學係,廣招全軍寫手,於是我父親朱向前就和莫言、李存葆、苗長水、李荃等人從各大軍區集結到一起,做了徐懷中先生的弟子。不知道我父親是受了老師的指點還是這些優秀同學的打擊,還沒等畢業,他就由創造小說詩歌跳槽到了寫評論。而他的評論最早就是從莫言開始的,從我兩三歲到現在,在各種場合,無數次地聽到他談論莫言。小的時候,我還以為“莫言”是一個創作群體或者是一個單位,後來到了十二三歲,才通過我父親的推薦開始了閱讀莫言,從此一發而不可收,被莫言徹底俘虜了……

  小時候沒有別的參照,不知道莫言到底是個什麽量級的作家。慢慢地,隨著年齡和閱曆的增長,才有了點“森林”和“動物”的概念。感謝父親,他直接就給了我一頭大象,節省了我不少時間。

  司機莫言

  “第一次看見他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你還有點印象嗎?”父親問我。我說我什麽都記不到了。其實,我清清楚楚地記得:上個世紀的80年代中期(我三歲左右),莫言穿著落魄地來到我家--解放軍藝術學院一號樓一樓的一間臨時宿舍來做客。他當時穿一件接近土黃色的皺夾克,下身一條料子不太光鮮的根本不存在褲線的黑色西裝褲子,尤為使我沒法忘記的是他戴的一對白色絨線手套。在我當時的印象裏隻有老家的司機才戴那種不倫不類的手套(它的用途不是禦寒也不是入時而隻是為了證明戴它的人是個司機)。所以我當時就拍了一下正在說話的父親並悄悄地提出了疑問,說跟你說話的是不是一個司機。他說不是,這是他的同學,一個傑出作家,然後馬上就告訴了莫言,莫言笑了一下。當然,不能夠指望一個大人為孩子保密,但孩子是沒有城府的,他有迫切的傾訴和知情欲望,他對自己的麵子不能看得太重,否則就不是孩子了,至少不是一個無拘無束的快樂孩子。

  我當時能夠準確地判斷出別人衣著的好壞得益於父親,他總是衣冠楚楚,出門前先照一下鏡子看看什麽部位還有偏頗,梳著油乎乎的大偏分,甚至穿我現在都不穿的鞋尖大概隻有三十度的皮鞋,雖然他因為我身上太齷齪無數次地向我表示了鄙夷,我都崇拜他崇拜得不得了。當然那是過去的事情了,他的品位決定我的審美取向的時代一去不複返了。當然那個時候我根本不知道什麽是作家,隻知道我父親是個作家,在北京教書。我當時和後來很長一段時間的認識是作家和木工車工一樣,有特殊才能。各種工匠像變魔術一樣能夠將泥巴、木棍等等最輕賤的東西加以改造然後登堂入室,真是聰明絕頂。現在想想作家也的確是那麽回事,不管多偉大的作品,他們的材料絕大部分無非也就是那些小學生作業中頻繁使用的文字,還有生活裏和別人沒什麽不同的喜怒哀樂。

  就是這麽一個背景罷。關於莫言,作為小孩,我隻能記到這些,當然我現在關心的事情和三歲的時候不太一樣了。那個時候他恐怕已經寫出了《透明的紅蘿卜》、《紅蝗》、《球狀閃電》、《白狗秋千架》、《紅高粱》等我最喜愛的作品了。他那時遠沒有獲得像今天這樣一個程度的認可,但是我父親已經徹底服氣了,就像下一筆賭注一樣,把自己所有的血氣和才華都用在了寫評論上,才華像青春一樣有限得可憐,奮鬥的過程回憶起來充滿了假設的變數和不確定性。

  然後就是斷斷續續地閱讀莫言的小說。初中的時候我的閱讀僅限於莫言、王小波幾個。莫言當時帶給我的語言上的衝擊力是最大的,他的語言具備了醜陋和美麗的一切因素,他行文過程當中一律是農民式的自覺的下蹲視點,就像吃飯喝水的習慣,充滿了不自覺的自我妥協,好像隻有這樣整個人才能徹底放鬆,從容敘述。還有一種感覺就是他的一雙眼睛無處不在,好像高高地悠在天上,混沌而又精微地注視著小說中的每個人物和場景,動作和聲響,四季交替,饑餓、貧窮和苦難,還有稍縱即逝的歡樂。小蟲一樣的人物所製造出的鮮血淋漓的片段像鋼筋混凝土一樣沉重的物質向我卑微的靈魂裏傾瀉。我根本就沒有評價的能力,甚至就喪失了起碼的關於作品好壞的判斷。應該怎樣來讀它們呢,當喜劇小品還是大塊頭名著?它們是這樣的輕薄而又厚重。我時常為他到底說了什麽,這篇小說的中心思想是什麽而困惑,同時我不知道應該笑還是哭。

  我是在正統的教育體製下成長的,現在我隱約感覺到語文的應試學習對文學素質的培養起到了一個很好的扼殺作用。初中生受到的語言規範教育讓我很容易地沾沾自喜起來,作文就是營造一個個天真的騙局,在不斷的練習中我的手工日臻完善。還有一個重要的學習部分就是常常把一個完整的句子用幾道不同花紋的線條劃得分崩離析,主謂賓定狀補,真是無異於解剖活美人,所幸我已經忘得差不多了。那時候我寫的作文每一個段落就好像一個詞組,最後連綴成一句中心思想。形式為內容服務,內容比形式還要麵無血色,病懨懨,而這菜色竟是我和我的老師所想要的。這樣說來我對中心思想的窮追不舍也就有據可考了。當然,語文再怎樣折磨我也比數理化強,起碼我應付得過來,恐怕我一生也不會再經曆學習數理化時的挫折感和屈辱感了,理科老師是多麽善於用語言神態蹂躪一個思維能力低下而又容易走神的孩子啊,他們熟練操作的那些複雜公式和符號簡直就像是一堆有棱有角的凶器,至今還讓我感到頭暈目眩和沒有安全感。

  那些魂飛魄散的夜晚

  我的記憶力從來就差,很多生活中和故事中的事情都經常相互混淆,彼此不分,隻有一些支離破碎的細節和場景深刻地刻在我的腦子裏。我想到莫言這個龐然大物的同時就奇怪地聯想到很多個夜晚,我的思維格外清晰、靜穆,沒有白天雞零狗碎的破事的幹擾,精騖八極,心遊萬仞,一種類似高尚的思想從我卑微的心底升起來,好像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那些夜晚我或躺在床上或坐在燈光左右搖晃的學習室裏,雙手拿著本喜歡的書讀得物我皆忘。一個故事讀完,渾身都感到輕飄飄的,大腦劇烈地活動,覺得這世界真不枉來生死一番,同時自己好像也成為了那些優秀作品的參與者,激動興奮地想要號叫、哭泣、跳躍,後背上森森地發冷,手臂上長滿了雞皮疙瘩。我知道,我已經無藥可救了,我找到了我最愛的東西。這些偉大的作者在各種各樣的環境下,用紙筆創造出了那麽多偉大的神話,我渴望附屬於他們思維的一部分,在幻覺裏我成為過茨威格的煙鬥、沈從文的眼鏡。

  說到這,我想到幾年前有一次跟著我父親到文學係的活動室裏去打乒乓球,路過樓梯拐角一個階梯教室,他告訴我,莫言前期的一批作品,就是在這裏寫完的,然後列舉了《枯河》、《老槍》、《紅高粱》、《狗道》、《草鞋窨子》、《築路》、《透明的紅蘿卜》……我從門縫往教室裏掃了一眼,裏麵的三合板椅子斑斑駁駁,特別顯舊。現在我可以像放電影一樣想象20年前,闃靜無聲的階梯教室,燈泡沉著地低吟,昏黃的光線微微地搖擺,年輕的莫言(尚不到30歲)或披一件蹩腳的軍大衣,或是背心短褲,手持筆和本,還有一個放在腿上墊本用的硬板,照舊找到那個凳子坐下去,開始寫。很快地他就進入了狀態,一整天恍恍惚惚的運思等的就是這個時候,他身體一動不動,好像老僧入定,隻有筆尖在紙上瘋狂地摩擦,不停地把思維的意想射殺然後拋灑到紙上,好像雨打芭蕉。密密麻麻的文字中殺機四伏,高潮迭起,漸漸地他喪失了身體的感知,隻有無邊無盡的假設和推演,他邊寫邊改,凶狠地把不滿意的部分一筆幹掉。他被自己麻醉和遊說,在各種選擇中進退取舍,然後靠著任性和直覺貿然行動。他思致回到了過去,回到了讓他記憶的溝回最深刻的場景裏,記憶和幻想落到紙筆的時候,那些細微的感覺被近乎惡毒的形式放大了。他敏銳、準確,能表達任何他想要表達的,他寫美麗能寫得波瀾磅礴,寫醜陋能寫出卑鄙齷齪的極致,需要什麽就攫取什麽,限製就是良心,張力來自才華。他毫不遮掩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對人的巨大限製,他缺乏含蓄柔和,他的勁道太凶猛了以至於根本欲罷不能,但又有什麽關係呢,他完全視讀者如芻狗。他就好像一個優秀的雜技演員在高空的鋼絲上騰挪跳躍,徑自玩得高興,自我感覺好得不得了,根本就不管下麵的觀眾。下麵有的人肯定看得不知其所然,帶著三分疑惑、七分憤懣拍拍P股走路,可能還有的感到頭暈目眩,四肢無力,快要心髒病發作了,而像我這樣死忠的擁躉,不管他做什麽樣的動作,都要拿個望遠鏡把他拉近到眼前看個真切,當然肯定要堅持到最後。

  莫言的東西是什麽地方和我特別契合呢?以至於讓我崇拜得六體投地。我一想到莫言滿腦子裏都是一種失敗的快感,前麵我說過了,他的行文中總是充滿了不自覺的妥協,而且特別地任性。他筆下的小人物凡是渴望高尚和追求幸福者,都是不肯安於現狀,而且思想活動劇烈的(包括蟈蟈、高羊、高馬、阿義,《懷抱鮮花的女人》裏的上尉,還有後來的上官金童、丁十口、羅小通,我沒有統計過他們有多少次立下毒誓然後始亂終棄)。他們要麽是在純粹混沌的環境中偶然摸索,不辨路之遠近,越走越偏,最後迷失得讓人心痛,要麽是在詭辯內心掙紮中,每每成為嬉皮笑臉的欲望和惰性的俘虜。他們總是事與願違,總是掙紮無力,總是被命運屠宰,而且莫言根本沒給那些人物包括受教育和關於自身的趨利避害的思考所可能帶來的豁然開朗的機會,一些不應該出現的場景和新一輪的打擊就來了,在我看來非常凶殘。

  我自己就是一個十分有說服力的典型,我覺得他凶殘是因為他戳到了我的痛處,誰都恨被別人揭短的感覺。往往在終於有一個目標在前麵向我影影綽綽地招手的時候,那種可怕的惰性和嬉皮笑臉而且有理有據的自我麻醉就習慣性地襲來,所以我常常是以一種近乎昏睡的心理狀態迎接每一次機會。我想起來一個更加消極的故事:一賭棍在麻將桌上輸得一塌糊塗,老婆逼他離婚,他痛下決心永遠不再賭,一刀就把左手食指剁了下來,可是沒幾天還裹著紗布的手又搓上了。這個例子有點惡毒,但它是真實的,它說明人的身體裏有一種把勇氣和尊嚴比得如同兒戲的氣質。莫言的作品裏揭櫫了不少這種人的劣根性,對我的刺激很大,啟發和感慨也很多。但是後來我看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覺得莫言還是要溫柔得多。麵對此類作品,我一肚子的感慨,但是在生活中很少反省。這是人的悲哀。

  在那些瘋狂創作的夜晚,莫言完成了成為一頭大象的質和量的積累,讓大家毫不懷疑他的力量。在那些內心被震得七零八落的夜晚,我收獲了無數的快感和失落。

  拙劣模仿

  是的,有一段時間我在考慮是不是能夠模仿一下莫言的風格呢?先從語言開始,於是就寫了一篇將近一萬字的小說來反映我的生活,中間夾雜了不少做作的場景描寫,其特點就像東北二人轉,自己下拌自己跌跤,還有勉強製造的幽默,默還沒幽完,自己就笑得快斷氣了,試想兩隻手已經哆哆嗦嗦,那點力氣還能抖開多大的包袱。為了證明自己有獨立完成一件事情的毅力,我像跟自己角力一樣勉強把那滑稽的東西編完,連再看一遍的勇氣也沒有。慢慢我明白了,即使某些描寫能夠比較近似,他的侵略性和撼人力量是根本模仿不來的。但凡作者都有他的根係,那必須是他所生活過很長時間的,深刻地稔知到骨子裏的某一地域的水土、習俗、民情、曆史、地形、氣候、動植物,甚至是某些血液裏的說不清楚的帶有遺傳性的元素。沈從文寫的湘西,魯迅寫的紹興,老舍寫的北京,無處不浸淫著當地老得發黃的地域文化,所以耐得住人一唱三歎,反複咀嚼。沈從文無論寫什麽,都彌散出那麽一種清淡、幽雅和淒美,好像暮色下的河麵上升騰著的招搖的水汽,還有遠山近水深淺各異的色彩。不知道是因為地域的相近還是我的喜好,他的作品往往輕撫我內心最軟的地方,粘住,然後帶著我的內髒倏地往地下鑽,總是讓我疼痛地沒法控製自己流眼淚,他的散文和小說像被颶風氈起的大纛,霸蠻地插在我心中的文學聖殿上方。

  我還曾口齒不清地向我父親表達過這麽一個想法:一處地域的風景,譬如一條河,相連的山巒,村落和房屋,掛在房簷下的辣椒或者是玉米,它們都會主動透露出一種意象,外人是讀不懂的,隻有長年生長在那裏的人才能摸清路數,慢慢理解然後為之動容,哪怕是一草一樹一羽毛也會由於感覺的獨特而顯得與眾不同。如果他能夠清晰地表達,通過語言文字記錄下來,當然就是最優秀的最細膩的文字了。

  莫言是山東高密東北鄉那血海汪洋的高粱地裏的精魂,我覺得他寫的故事都是關於秘密,好像各種生靈的夢囈。他身上攜帶了高粱的顏色和氣味,或者那些顏色和氣味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莫言的寫作自覺地回到了高密東北鄉這個原點,他的思維和情感的根係深深地紮在那裏。《紅高粱》的結束語我現在還記得個差不多,“謹以此文召喚那些遊蕩在我的故鄉無邊無際的通紅的高粱地裏的靈魂和冤魂,我是你們的不肖子孫,我願扒出我的被醬油醃透了的心,切碎,放在三個碗裏,擺在高粱地裏,伏惟尚饗,尚饗!”可見這幾句話裏的物質撼動了我那麽久,至今餘波未平。一想起上麵這段話來我的大腦還在微微共振。

  想到那麽多偉大的作品像紀念碑一樣聳立在那裏,我就忽然感到萬念俱灰,覺得自己根本就沒寫的必要,隻要閱讀就很幸福了。但畢竟還沒死心,我的老家在贛西一隅,那裏山明水秀四時豐美,騰蛟起鳳紫電清霜,物華天寶人傑地靈,我在那裏生長了十多個年頭,我家舊宅前有一副對聯:秀水繞門藍作帶,遠山當戶翠為屏。情形確是這樣。夏夜聽鳴蟬,春日戲流蝶,拉板車,捉牛虻,我從小跟我公公遍走十縣廿鄉,聽了無數民間故事和動人笑話,應該大有可寫。我就立誌也要從老家開始,往秀水放下一隻皮筏,慢慢地往大江大河裏劃。於是我不但胡看,而且下了很大的決心又開始瞎寫,小說尚不敢寫了,就寫一點散文,一來篇幅不用很大,二來希望掩飾一點蒼白的經驗並避免人物、場景和對話描寫。當然,我很傻,第二點根本不用擔心,明眼人誰看不出來我是個新丁呢。散文就比小說好寫嗎?同樣是聖手如雲,流派紛呈……更令我喪氣的是,我至今根本就沒敢開始寫老家的事。(好像根本就無從寫起!)

  反正先寫著看唄,21世紀,還有我這種傻瓜蛋,拚了小命跟在那些威猛的大象P股後麵,渴望憑著自己的血氣和紙筆出人頭地,改變自己的命運,渴望在一百年或更久以後被人在角落裏發現。

  並不精彩的見麵

  盡管斷斷續續地把莫言的作品統統看了一遍,對朋友吹牛皮說我真的認識莫言,他叫我賢侄我叫他大叔。但我真的可以說是沒見過他,我父親向他要來的簽名書上倒是龍飛鳳舞而漫不經心地寫著“寒汛賢侄”,而我壓根就沒機會叫他大叔。他應該是什麽樣子的一個人呢?懦弱內斂還是像他小說中的旁白那樣亢奮激情?勇猛機警還是醉眼糊塗?無數不著邊際的猜想和主觀的假設……種種猜想延續到了去年,也就是2003年的10月2號。

  我在一所部隊院校學習,學校日常管理森嚴,去年“十一”不記得因為什麽緣故控製外出。當天晚上我父親打了個電話給我說他要在2號邀請《文學評說朱向前》一書所收文章的作者吃飯,有莫言、朱秀海、黃國柱、劉宏偉、閻連科、陳懷國等,問我能不能參加。不是能不能的問題,有條件要去,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去!哪怕翻牆出去回來被領導批評甚至處分。他們的名號太嘹亮了,像一個個成語,早已溢出了部隊,有的像莫言甚至衝向了世界。朱秀海先生是我的師傅,在我十四歲時攜我暢遊齊魯,當年他收我為入室弟子,現在我還希望他有朝一日感於我一片赤誠,傳我奇門遁甲。我那天晚上激動得幾乎就沒睡成。

  但是我前麵說了,這次見麵並不精彩,原因當然在我。我見到莫言等人心情太過激動,就拿起杯子來頻繁敬酒以示敬仰,不大一會就醉得東倒西歪了,而且開始胡說八道,大人講話瞎插嘴,除了我師傅朱秀海不在乎外,別人肯定對我留下了深刻的惡劣印象,現在想起來真是丟醜。我向莫言敬酒數杯,而且還瞎說話,我說衷心地希望他把諾貝爾文學獎捧回他的高密去,但是莫言還是很有度量的,我敬他的酒他居然都一杯杯喝下去了,一個完全有資格充大架子的大作家,對我這樣一個鼠輩,實在令人感佩。除此以外,我跟殘存的記憶掙紮了半天,腦子裏關於那以後的事還是一片空白,那天晚上要不是我媽留心,我險些就把他送給我的新書《四十一炮》丟在了飯店。

  第二天酒醒得差不多的時候,我才通過回憶反芻出一點關於他的印象。我實在沒有想到莫言的舉止那麽陰柔,譬如他整理頭發的動作:一隻手護住背包,另一隻手把背包帶往肩膀的裏側攏一攏,接下來還是這隻手輕飄地劃過頭發,同時下顎微微向上一揚,好像是對自己這一係列動作的讚許。莫言這幾年頭發漸少,為了讓前麵的那一綹不像一縷海帶一樣不美觀地胡亂懸掛,居然用一隻發卡一類的東西予以固定。譬如他喝茶的時候,兩隻白皙的指甲修得很好的手托著杯子,其中一隻手的小指和無名指翹起,喝得十分平靜,讓我很自然地想起了名旦程硯秋、梅蘭芳的劇照。他說話的音調有點怪,好像經過了刻意的訓練,咀嚼詞語好像有些拗口,聲音偏高而且尖利,有點影響了表達的生動性。

  但是,盡管是這樣,也絲毫不能影響到他在我心裏的文學大象形象。文學和生活本身壓根就應該是兩碼事。

  胡話胡說

  我是一隻文學小鼠,相信即使板起臉孔來煞有介事地說話也不會有人來聽,莫言說“一個寫小說的,隻要找到了煞有介事的腔調,就等於找到了開啟小說聖殿之門的鑰匙”,我找到了“煞有介事的腔調”,但從來沒打開過什麽之門。小人物的悲涼和幸福都源於此。

  但莫言畢竟是人不是神,他的才氣再充盈也不可能麵麵俱到,於是我就想說說我對莫言的不滿足。先說語言,莫言的行文是語言的洪流和旋渦,密密麻麻,隨意取材,經常成語、習語(眉頭一皺,記上心來;隻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世上無難事,隻要肯攀登;肥水不落外人田;六月債,還得快;包子有肉不在褶上;打鐵還須自身硬;磨刀不誤砍柴工……)、俗語(花花綠綠、花裏胡哨、稀裏嘩啦、糊裏糊塗、羊群駱駝、撲棱棱、麻麻亮、麻颼颼、好話說三遍狗不要聽……)相互摻雜,往往刹不住車,一寫就是一大片,形象是大大地豐滿精細了,而且也編製得很巧妙,同時民族性畢現,這種豐富和多元是他語言的一大特色,閱讀起來非常過癮,就像吃一頓滿漢全席,文字大餐。這種文字表演就像美國哈林籃球隊,幾個黑人極盡花哨之能事,帶著球飛快地在地上滾動,風車一樣地傳球,用球穿對方的胯然後過人,把球往籃板上用力一砸又彈回自己手裏,反複地突破到內線,進進出出,來來回回,沒完沒了,把球放進籃筐得分無可無不可,成了表演的附屬,觀眾看得眼花繚亂,歎為觀止。不可否認很精彩,但是這比賽更傾向於雜技而不是籃球運動,球員們更像雜技演員而不像正在競賽的運動員。一場球賽48分鍾就完了,觀眾不容易產生視覺疲勞。寫作和閱讀都是慢活,莫言的風格是出於習慣還是炫技我不得而知,他作為作者是否有疲勞感我也不得而知,反正我作為讀者是時有疲勞感和厭煩情緒的。原因就是莫言語言表達細膩豐富多元的同時也就顯得臃腫累贅,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意旨含混,不知其所然。

  事物一分為二,最大的優點同時也可能是最大的缺憾。我們中國的文學曆來講的是言簡意賅,因為那些先賢們早就發現了“言有盡而義無窮”的道理,所以簡明而辭能逮意一直是大家追求的很高的目標。詩經、楚辭、史記、世說新語、唐詩、宋詞都是簡單明了,一兩句話就解決問題的。最簡約的就是詩經,“漢之遊女”、“於嗟乎騶虞”、“大叔於田”、“式微”、“鼠無牙”、“關關雎鳩”,包含了很多場景內容,有哭有笑,有聲音有場景,有形象有動作。李白的“敬亭山”,東坡的“承天寺夜遊”寥寥幾筆,就精確地寫出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這些詩或文的片段給了人很多想象的空間,並不顯得單薄。“騶虞”要是讓莫言來寫成一個類似《一個打野豬的多情獵手》之類的小說,怕是夠寫一陣子的。這時肯定要有人來嘲笑我的淺薄的了--文體體裁不同,長短肯定不同,小說跟詩、散文根本不是一碼事。小說語言的精微並不等於字數的堆積和文字遊戲,《紅樓夢》是我看得最受用的古典小說,同時也是我讀過的最好的小說之一,這樣的相對沒有重大故事情節的大部頭小說在語言上並不顯得羅嗦和混濁,相反地讓我覺得特別靈動又有神韻,純淨、素美、優雅,沒有風雨突變,還有直擊人心的力量,可見曹先生真是不容易,真是了不得。但是假設用莫言的語言來寫紅樓夢的話,本來劇情和線索就很零散了,加上插科打諢,渾渾噩噩的一大包,恐怕曹先生自己都要寫暈了,假使寫得完,也肯定是文學史上的一怪胎。

  但是莫言畢竟創造了屬於自己的風格,精微和繁冗羅嗦的尺度太難把握了。即使是以語言精微著稱的斯茨威格,不是也因為不厭其煩的心理描寫而遭到了詬病。

  在編故事方麵,莫言也是一把好手,我不清楚什麽叫“魔幻現實主義”,但我以為他總能把一件很玄的事情寫得很可以交代得過去,已經很巧妙了。他小說裏出現頻率很高的鳥仙、黃鼠狼仙,還有那個巨型蝗蟲之類的東西作為一個客串或者線索,好像也不是發夢,有他自己的道理。但畢竟太荒誕了,嚴重地影響了故事的延續性。但往往這時候他就畫麵一切換,又重新開始寫實,隻是時間和空間全不對了。所以我覺得莫言較金庸這樣的編故事大師敷衍能力也有所欠缺。不管別人看待金庸是不是文學大家,我都認為他是個編故事的天才,《天龍八部》、《射雕英雄傳》、《鹿鼎記》,動輒上百個人物,先說家庭成員,人際交往,交代好社情民情,然後寫矛盾衝突。要把每個角色寫得有血有肉實屬不易,要起承轉合,主次分明,自己不絆自己的腳,把故事編得天衣無縫就更加困難了。而金庸總是能做到,他編的劇情紮紮實實,經得起推敲,很難看出紕漏。他寫出來的東西就像一幕曆史,隻不過不為人所知。莫言小說的情節不夠流暢,像幻燈片一樣的細節描寫往往讓人不容易忘記,但我覺得劇情不應是幻燈片的連貫。幻燈片式的情節缺乏不容人質疑的分量,底氣不足,輕飄飄地站不穩。這樣的產品跟莫言的大象形象不大符合。當然,在我看過的小說場景和片段來回切換得最嚴重的是《金牧場》,簡直是兩部小說揉在一起了,故事線索像一根夾在兩種口味的麵包之間的香腸,這樣的小說讀來的感覺不是豐富,而是味覺混亂。我承認現代化的確是扼殺了不少屬於自然人的情感,強奸和紊亂了不少心靈需要,也很佩服張承誌先生關於信仰和生存的看法,但是我覺得沒必要把兩種狀態像兩根不同動物的骨頭一樣並排在一處。後來看了《四十一炮》也是這種寫法,覺得很怪,又不敢說出來這是哪個流派。作為大作家,張承誌和莫言自己不覺得有點暈嗎?

  可能是我的閱讀習慣比較傳統,還是喜歡讀一些連貫的故事。張承誌先生和莫言先生都是當代中國的重要作家,都是大象一級的人物。我毫不懷疑他們對於文學的嚴肅態度和思想的深刻性。我隻是希望讀到腳踏實地的,真刀真槍的不弄玄虛的作品,不管是語言還是敘事手法。

  尾聲

  我從來都喜歡聽不同的聲音,喜歡真實不造作不時髦而有個性的音樂。我明白,但凡純粹的,有個性的藝術,都是不為大眾所接受的。就像純粹的搖滾樂隊,肯定不是唱片公司、傳媒和大眾的寵兒,純文學作家艱苦創作,也很難得到很多的物質回饋。現在,不比80年代,大家都以做文學青年為榮,現在很多人都說文學快要死亡了。

  相反我覺得這很好,純粹就是另類,展現個性就要耐得住清貧和寂寞。淘盡黃沙始見金,出水再看兩腿泥。年輕的莫言披著一件蹩腳的大衣在昏黃的燈光下瘋狂地創作呢,他的身影在整個環境中嫋嫋娜娜地搖擺,從沒考慮過版稅,他隻為了傾訴,他把無數浮躁的人都遠遠地拋下了。我不用考慮什麽,看看周遭的環境,整整自己的行頭,梳理一下身上的毛,跳進自己夢境裏的森林就行了。

  (原載《中國作家》200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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