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半個月前,我們幾位文學係同學在“京蜀餐廳”樓座小聚。席間,為助酒興,莫言出了一個小遊戲,讓每個人說出自己最喜愛的三種動物,不管天上飛的地下跑的,見過的沒見過的,隻要是真心喜愛,隻要嚴格排列一、二、三次序。約有兩分鍾,人人愁眉苦臉做思索狀--誰曾回答過這種問題呢--幾個人吞吞吐吐、試試探探地說完之後,大眼小眼瞪著莫言。莫言神神鬼鬼地一笑:
“其實很簡單。比如我,第一喜歡馬,第二喜歡貓頭鷹,第三喜歡牛犢。那就是說,我自以為是一匹馬,別人卻看我是一隻貓頭鷹,實際上呢,我是一頭牛犢。”
哦--
人人又都琢磨開了自己的“像與不像”,我卻在尋思著為莫言的遊戲作一個注腳。
馬
沒錯,莫言自認為是一匹馬,而且不是一般的馬,甚至也還不僅是千裏馬,而是--天馬。
1984年秋,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係開學伊始,文藝理論老師讓每個同學寫一篇創作體會,莫言寫了《天馬行空》。他宣稱“創作者要有天馬行空的狂氣和雄風。無論在創作思想上,還是在藝術風格上,都必須有點邪勁兒”。“要敢於衝破舊框框的束縛,最大限度地進行新的探索,猶如猛虎下山,蛟龍入海;猶如國慶節一下子放出十萬隻鴿子;猶如孫悟空在鐵扇公主肚子裏拳打腳踢翻筋鬥,折騰個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一佛出世,二佛涅盤,口吐蓮花,頭罩金光,手揮五弦,目送驚鴻,穿雲裂石,倒海翻江,蠍子窩裏捅一棍。然後平心靜氣休息片刻,思緒開始如天馬行空……”
他自信:“有了這樣的本事,不愁進不了文學的小屋。”
他有這樣的本事。他兩年多來的創作實踐,顯示了四大特點:多(十幾部中篇和數十部短篇,共近百萬字),快(逼急了,他可以一天寫出《蒼蠅門牙》兩個短篇,且不打草稿,一遍寫成;且寫魏碑體鋼筆字,整潔美觀),好(讀者諸君隻要讀過《透明的紅蘿卜》、《紅高粱》等,便不難說出其好處之一二),省(由於他富於立體化、深層化、生命化的超人藝術感覺,往往能在看來沒戲的隨便哪一點上無限深入和展開,因此號稱:隻要三個好細節,便可寫一部好中篇)。
“天馬行空”的狂氣和雄風,“白馬非馬”的邪勁兒,就是莫言成功的秘訣和為他人所不可仿效的絕招--試想,你能寫出“一旦把電影界的‘混混兒’消滅幹淨,鮮紅的太陽照遍全球”(《我想到痛苦、愛情與藝術》:《八一電影》1986年第8期)這樣邪乎的句子嗎?你能想象給一個短篇小說起名叫《革命浪漫主義》(《西北軍事文學》1987年第l期)嗎?你能將一個近7萬字的中篇(《中學生浪漫曲歡樂》:《人民文學》1987年l、2月合刊)不分段落一氣嗬成寫到底嗎?昨天他從《人民文學》編輯部看《歡樂》的小樣歸來,不停地揉著眼睛說,42個頁碼、小號字、無章無節,密密麻麻,校得眼珠子都快掉桌上了。我說這將是對所有莫言作品迷的一個閱讀毅力的考驗。他笑了:“下不為例,下不為例!”可誰知道他下一回又將給我們玩出個什麽新花樣呢?
貓頭鷹
說實在的,我覺得這玩意兒與莫言很難有什麽瓜葛,至少我個人從沒把他看作什麽貓頭鷹。但既然他確實第二喜歡貓頭鷹,而我又把它們拿來作了標題,就不好不說點什麽了。
大凡和莫言有過接觸的人,不會不注意到他常常有一種“白日做夢”的貓頭鷹神態--眼睛半眯半睜,似睡非睡;眼神如夢如煙,若明若暗,如老僧入定,如鶴翔莊發功,也如一佛出世、二佛涅盤。不知是真的迷迷糊糊,還是借假寐狀以“天馬行空”。奇怪的是,一吃過晚飯,他便容光煥發,雖然那雙小眼睛不能像貓頭鷹那般圓睜如鈴,炯炯如電,卻也是星光閃爍,深不可測,整個人精神抖擻,伏案讀寫常聞中宵雞鳴--他和貓頭鷹之間僅僅是一種“生物鍾”的同步,還是有某種別的溝通,比如都擅長在黑暗中捕捉各自的目標?……好了,打住,這已經有點兒牽強了。
牛犢
“初生牛犢不怕虎”--逮著這麽個思路似乎也能說得下去,比如莫言創作之初就充分表現了蔑視一切傳統法規的無畏氣概,又比如他成名之前就敢於當麵對名家名作提出尖銳的批評,等等。
當然,抓住小牛犢的善良、憨厚一麵進行聯想,也不是完全沒有生發開去的可能。比如在莫言作品中,透過那層冷峻甚至殘酷的外表,我們往往能感觸到一顆對中國農民、尤其是對小人物命運的驚顫不已的溫柔甚至是脆弱的愛心……
然而,我覺得最相似之處,還是莫言身上也有一股牛勁。他一方麵大力鼓吹“天馬行空的狂氣和雄風”,一方麵又腳踏實地地實踐跬步以行的牛的精神。在文學係一年半的授課時間裏(最後半年為創作實習),他是到課率最高的同學之一。而在包括各種晚會、觀摩以及同學之間的串門、“侃大山”等一切課外活動中,他是“出勤率”最低的一個--過去,為了躲避同學們的“狂轟濫炸”,他常常在夜間獨自一人溜進空蕩蕩的階梯教室,半夜不出來;現在,則為了衝出那些編輯和記者大軍的“圍剿”,又不得不變著法兒一會兒“住院”,一會兒“失蹤”……
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幹了--他的“高密東北鄉”的係列長篇急於展開,而在此之前,他又想趕快把幾個中篇材料“打掃”完拉倒,可這中篇一邊“打掃”又一邊咕嘟嘟往外冒,往往是計劃寫一個,寫著寫著就冒成一串係列--明年,他就將毫不客氣地以《中學生浪漫曲歡樂》和《紅蝗》兩個中篇係列同時鋪開,再加上若幹短篇,以第三個“小批量”來覆蓋文壇。
與此同時,他還要不斷地充實自己。他十分清醒地看到了自己的不足和繼續提高自己的艱難--最近,他在校對長篇《紅高粱家族》(即由《紅高粱》中篇係列合成)的小樣過程中,不止一次地對我搖頭歎息:敗筆太多,有的敘述簡直愚蠢。“文壇上有時候也是瞎吹,我哪裏寫得有那麽好。等著看下一個吧……”為了弄好他沒完沒了的“下一個”,他不惜血本地買書,見縫插針地讀書,案頭、床頭,到處像書攤一樣擺著《人論》、《西方醜學》、《諾貝爾獲獎詩人作品選》、《醜陋的中國人》……其中有一本《梵高傳》,他不止讀了一遍。他不僅僅是從中汲取知識、藝術和思想,而且汲取精神的力量。他尤為欽佩梵高對藝術那種近乎宗教的虔誠和狂熱的獻身精神。因為他自己也時時處在藝術創造激情的燃燒與煎熬中。他願意做一頭在文苑中辛勤耕耘的牛,無盡無休地讀著、寫著、感受著、思索著……
1986年12月15日於北京魏公村
(原載《作家生活報》1987年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