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嫌犯”這個帽子戴在頭上已經整整十年了。在這種陰影籠罩下,活得鬱鬱的,疑神疑鬼。這些年,一聽到“癌”這個字,就條件反射,把它跟自己聯係起來。現在敢提它了,可見我是在開始走出陰影了。
在我四十九歲那年,家人催了我多次去醫院體檢,說是有一台新機子,隻要抽一滴血,就可以知道得了什麽病。當時也覺得這個科學技術發展得有點太快,快得讓人感到不真實。
我坐在電腦屏幕前,饒有興趣地看見自己的一滴血放大了多少萬倍,各種細胞形狀各異的有色彩的在屏幕上滾動。過了一會,見那個年長的醫生問,多大了,我說五十了。接著她們便神態異常地竊竊私語。她們說的那種細胞類型,我從牆壁上貼的宣傳資料上得知那是疑似癌症的。後來,她們通知我要做些檢查。按照她們的建議,我做了很多檢查,沒有查到她們要得到證實的結果。
接下來的日子,就像是個等待判決的罪犯,不知哪天判決下來。既想知道結果,又怕判決書的到達。
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這個癌有沒有呢?它長在了哪個部位?
從此,我的心很少開著。原來老聽別人說心裏堵著,現在才體會什麽叫心堵。一天到晚,心裏像是壓著塊石頭。一有不舒服的時候,就聯想到是不是那個原因。悲涼和絕望的情緒時不時像一陣陣潮水向我湧來,心是冷冷的,腳是冷冷的,頭皮一陣陣發緊。
那種可惡的細胞圖形時常在腦子裏翻騰。我試圖趕走它。我刻意地用其他東西來取代它在腦海中的地位。我想用東風壓倒西風的辦法,就想美好的畫麵吧。因為記性差,隻能記住的是經常往來老家路上的風景,寬闊的柘林湖麵上起伏的小島,一片鏡子似的湖水。我拚命地想這個畫麵,它們像對手一樣交替地出現在我腦海裏。
十年前的“癌”,是個更為可怕的字眼。多少條年輕的生命,就是因此痛苦地離開了人間。每當聽到熟悉的人是因這樣離開的,我便不自覺地把自己當成了這個隊伍中的一員。心裏一陣發緊,恐懼的感覺瞬間像烏雲般籠罩過來。
朋友們在一起玩的時候,笑聲、喧鬧聲都無法感染我。我無話可說,隻會眼睛呆呆地一個人胡思亂想。再高興的事,也快樂不了多長時間。
我試圖把時間安排得滿一點,盡量壓縮空閑的時間,轉移注意力。有知名歌星來演出了,去看看。票拿到手,是十四排五號,我心裏一驚,劇場中再動聽的歌聲、再響亮的掌聲都無法排解心中的悲涼。去買水果,售貨人告知五元四角,心裏又是一驚。為什麽都是這些數字?難道這是冥冥之中的暗示嗎?
恐怖的情緒即便是晚上也不想放過我。晚上常常難以入眠,依稀睡著的夢境也常常是稀奇古怪的。有時候覺得自己是在水裏,一直往下掉,掉到黑咕隆咚冰冰涼的地方,我拚命地掙紮也無濟於事;有時候是穿上了醫院的病號服,在病房裏,跟一些奄奄一息的人待在一起;有時候自己在陰暗曲折的山洞裏艱難地行走,出來後看見的是一個個大小不一的土堆。醒來後記起夢中情景依然曆曆在目,我下意識地推測那些土堆應該就是墳堆吧。
一些熟人見了麵總是寒暄,不是說胖了就是瘦了。但對我的看法,全部都是完全的一致:“瘦了。”一些親戚朋友半年一年沒見麵的,更是有些驚歎。這跟以前就判若兩人了!怎麽回事呀?要到醫院看看,檢查檢查。家裏人聽見這些話,就趕忙糾正,哪裏瘦了,她一直就這樣。他們怕我緊張,瘦可是“那個”病的一個標誌性表現。在驚恐中度日如年,哪有不瘦的理。家裏人見我果真是變化太明顯了,就說,要是有心理負擔,就到外地去查查吧,大城市醫療先進些。
接著就去了中國最大的城市,又是各種各樣的檢查,最痛苦的檢查胃鏡都做了兩次。每次在等待檢查報告單的時候,心裏有許多的忐忑,默念著平安無事,幸而一次次都有驚無險。兒子說,老媽,你該放心了吧,現在隻剩下指甲沒查了。
不得不承認,我是個怕死鬼。對於死亡的恐懼我是與生俱來的。在五六歲的時候,就開始想這個問題,覺得人死了以後,就不知道世上發生的事情了,就永遠的消失了,就聽不見聲音了,看不見任何東西了,整晚整晚的睡不著。我問媽媽,我也會死嗎?媽媽回答,你不會,你會活一千歲。我聽到這個回答,馬上嚇得全身冰涼。我覺得一千年以後也會死,那也不行。媽媽不敢說一萬歲,那是對皇上才可以這樣說的,千歲也不是隨便可以說的。媽媽沒有辦法,對於整晚不睡覺的我,她帶我去看醫生,醫生說沒見過這麽小的年齡就失眠的。給我開了三副中藥,記得裏麵有朱砂,吃了兩副,一副煎燒了。後來聽說有的小孩子吃了朱砂,變成了傻子。長大的我慶幸,要不是那副藥燒了,也許我就變成傻子了。要是我沒吃那藥,就有兩種可能,一是很聰明,一是精神病。
所以,對於當年在戰場上向著槍林彈雨衝鋒陷陣的戰士和麵對屠刀而英勇就義的共產黨人,我佩服得五體投地。我景仰他們的高尚、勇敢、偉大。每當聽見紅軍的歌,看見紅軍的軍裝,都能讓我油然地感到神聖。我心虛地承認,假如麵對犧牲,一定沒有他們那樣無所畏懼。
這些年,我不能生病,一有咳嗽,就覺得是不是肺部長了那個。肝不舒服,是不是肝裏長了那個。有一年感冒發燒,半個多月低燒下不來,被家人逼著連做了兩次CT,又要抽十多管血。當時我很虛弱,不願做,家裏人一個個跟我打電話,要我做。在抽血的時候,我偷偷地喝了一些水,我怕我會抽得沒血。我知道自己是感冒引起的。病好以後,才知道,家裏人和醫生都懷疑我哪裏出了問題,逼我做許多的檢查。他們勸我不要相信一滴血的預言,其實他們相信了。
隨著歲月的流逝,與終老的距離愈加接近,對死亡也坦然了許多。不管你怕不怕它,它終將會來。就像是駛向終點的班車,你不知道是哪一趟,終究是要坐上這趟遠行的班車的。
的確,這個恐懼的預言已經過去十年了,對於這個有些縹緲的預言,到了已知天命之年的我,坦然了許多。
20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