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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讀書事

  縣城街道邊的一座三層樓的小院裏,住著幾十戶人家。下班後,這院子可熱鬧呢!年輕人愛用的三用機開始唱了,戴上老花眼鏡的老頭們擺起麻將桌開始摸起來,尤其是三樓一個中學生學拉那個小提琴,“啦啦……米……哆……”不成調的聲音當真有些刺耳。或許是那個建築師的技術不高明,院子的隔音條件真差,哪家夫妻鬥毆、父子相悖,鄰居就像裝了竊聽器,聽得一清二楚。第二天,院子裏常常有三三兩兩的人耳朵筒對耳朵筒,有一丁點兒事也被當作重大新聞一滴不漏地通過這種渠道傳播開來。

  上班時間一到,這院子仿佛成了另一個天地,空蕩蕩的安靜得逼人,樓下一聲咳嗽,三樓也能聽見。整個院子幾乎家家都關上了門,就剩下兩個人,院裏人管她們一個叫楊姨,一個叫冷姨。剛好兩個人都住在三樓,又是貼近的鄰居。有過一段時間兩個人是以“老庚姐”“老庚妹”相稱的,想必是同年。可那冷姨老得多,走起路來老拖著步子,聽來總有一種沉重感。楊姨可不,別看是五十多歲的人,長得高高大大,走起路來P股還能一左一右地撅得老高,嗓門也挺響亮,說話間還常夾有爽朗的笑聲。

  “笑煞人,笑煞人啦!”有一日,楊姨興奮得眉毛眼睛一齊動,邊拍著巴掌邊對著從樓下上來的冷姨說,“剛才一台好戲你都沒有看到哇!”

  “什哩好戲喲?”冷姨顯出了十分的興趣。

  “樓下五毛出了大洋相哩!她野老子咯老婆幾厲害啊,罵得她狗血淋頭。”楊姨壓低了嗓門,顯得幾分神秘。其實這院子裏別無他人,再大的嗓門也不要緊。

  “人是看不出喲,看她半日也不妖裏怪氣。單位上咯人,也是那樣不顧臉麵。”

  “嘻嘻哈哈門前過,沒沒寂寂去了貨。我看她就是隻賤貨,怕還偷個好人?鍾表匠啊!”楊姨心裏美滋滋地。痛快的聊天就是美好的享受。

  三個女人一台戲。冷冰冰的大院裏有了兩個女人,也顯出了一點生氣。女人總喜歡邀伴,連上個廁所什麽的都喜歡叫上個伴。寂古冷清的院裏,那更該有個伴咯。吃過飯洗刷完畢,兩個人就湊到一堆了,而且從來都是冷姨到楊姨家坐。如果冷姨還沒過來,她就要扯開喉嚨催啦,“老庚姐,還不出來,縮在屋裏蓄老閨女吧?”“來羅!來羅!”老庚姐也會拍打著身上的灰屑應聲而出。兩個人的話題可真多,每日裏麵對麵地嘀咕著沒完沒了,尤其是楊姨,諸如某某幾次到人家崽俚屋裏去給自己的老閨女提親咯,某某人家今日來了幾多人,其中有幾多人手裏都提了包羅,她全像親眼看見的一樣,講得繪聲繪色。冷姨雖不如她那樣有洞察力,但談起自己的家世或某處的奇聞趣談,也總有新內容。兩老庚真是無話不談,連老頭子年輕時的風流韻事都抖了出來。

  兩老庚有什麽好吃的也忘不了交流交流。這家做了薯粉丸、掐了餃子,也忘不了送給那家幾個;那家醃豆腐、蘿卜幹也要夾過來幾塊。

  一絲無雲的晴空有時也會變變臉,下幾滴雨。兩老庚在親密中也會有那麽一點隔閡。

  初冬的一天,楊姨又扯開喉嚨:“老冷唉,我烘了盆大火等你喲。”不知道是否嫌“老庚姐”“老庚妹”的太土氣還是什麽別的原因,她們也學著單位上的人“老楊”“老冷”地稱呼起來。老冷出來,一看,老楊穿著筆挺的一套藏青色的衣服,棉襖都脫掉了,從頭到腳都透著喜氣。“喲,今日老楊就過勁啦,這是套什哩好布喲?”說著湊向前來摸著那布料。

  “全毛咯,毛料哇!”那“全”字說得特別重。順手拂開那摸布的手,生怕摸壞了。

  “嘖嘖,該布是客氣!”

  “不就是我平子該次買咯,他買來了,我不就穿。”她眉眼間藏不住那喜色,語氣卻是滿不在乎,好像她是十分的不願意,而平子--她的女婿非要買,那就沒有辦法了。

  冷姨臉上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不快,但楊姨察覺了。她覺得自己體麵。當然體麵,我女婿給我買的,你女婿給你買嗎?

  她瞄著她那件肥大的舊棉襖,沉浸在一種優越感中。

  冷姨自慚形穢,沉吟半晌,不知說什麽好。一轉身,看見門外走廊上的花又多了一些,便岔開話題:“又有了什哩好花吧?”

  “也沒有什哩。”說著,楊姨帶著冷姨走到花架邊,“咯,該幾盆就是紡織廠洪主任昨日送來咯,想找張主任幫買鋼材呀。”

  她家大女婿南根,也就是她說的那個張主任,在省城的廠裏工作,冷姨常聽到她談起張主任。每當說到主任二字時,眉毛總是一揚一揚的。

  “該一盆還有點像蘭花嗬?”

  “你還怕是我俚鄉下山上咯野蘭花吧,該是吊蘭啦,現在都作興種花;四周環境都要文明禮貌呀!”

  “裏頭一盆是仙人掌吧?聽到哇可以做藥咯嗬?”

  “還可以做藥呀!”楊姨表示出大大的驚奇,“怕笑煞人羅,頭世都冒聽過。”楊姨對冷姨的無知感到可笑又可惱。她一兜花沒種還居然以為花可以做藥。

  楊姨的花架越長,曬衣裳的場地就越少。現在的房屋設計師就聰明,知道一戶一個走廊互不幹預。這個院子是兩老庚共一個走廊,連曬衣裳這樣的小事也被設計師設計些矛盾出來。自從有了那文明禮貌的花架,碰上兩家都洗了被窩、衣裳,就要準備好幾列竹篙排隊,可那第一根竹篙老霸占後麵的陽光,到了夜裏,被窩沒幹,矛盾就出來了。好在楊姨、冷姨是兩老庚,又是知己;好在冷姨又會動腦筋,想出了個錯開時間洗被子的主意,才算緩和了矛盾。

  慢慢的,天氣熱了,楊姨的吃飯桌移到了走廊,麻將桌也跟著搬了出來。廚房裏塞不下的籮籮筐筐也擠在走廊上,排了長長的一溜子。楊姨新近又學會了新法養雞:圈養新品種--羅絲雞,那走廊更是熱鬧無比。冷姨隻剩下門口一塊三尺地,逢上楊姨家吃飯、打撲克,冷姨總是側著身過。好在冷姨個子瘦小,要也生個楊姨那樣的P股,非得把麻將桌擠翻不可。冷姨雖然覺得不大方便,但想到自己家人少,不需要那麽多地方,又想到未出嫁前母親的教導“吃得虧,合得一堆”,還想到院子裏冷冰冰的兩個人,就慢慢地由不方便覺得也還蠻方便了。

  什麽事有比較就有鑒別,天長日久愈加顯出老庚妹比老庚姐高出一籌。在聰明的楊姨心裏,當然心中有數。楊家老頭子曾經掌管過縣城住房分配的事,著實紅過幾年,頭頭們給自己親戚、子女安排個房子也要他,見的世麵多呢。你家老頭子從來就沒輝煌過,這是一;老庚妹一不高興就對老頭子著實喝罵幾句,解解氣,以示權威,你家老頭子幾年前就沒了,罵誰去,這是二;每日的聊天,還不是我撈的事多,你不就是一點陳穀爛芝麻嗎,這是三。尤其特別不同的是,楊家兩個女婿,你隻一個,而我女婿一個要抵你幾個。

  到了晚上,楊姨不再急著叫冷姨過去玩了,隻要她稍微意思一下,老頭子像得了聖旨般趕快抓來兩個,一桌麻將或撲克便擺開了。自然,楊姨和老頭子還是一對兒,屋裏聽到的也隻有楊姨的聲音。她嗓門大,時而傳來響亮的笑聲,夾著響亮的巴掌聲,也常傳來她的喝罵聲,“死老殼子,瞎了眼,出的是些什哩牌”。

  冷姨耐不住寂寞,女兒女婿隻知道看書。她雖然從來沒有資格坐在正位上打牌,卻也喜歡到她家來挨著楊姨的身邊坐著看出牌,時而說句“喲,你的牌真不錯”。要遇上楊姨不高興,立即把牌一收,板著臉孔“哇什嘛”。她心裏雖然不好受,也不立即退場,生怕人家臉子不好看。

  盡管有些小小的不愉快,白天她們仍然湊在一堆嘰嘰咕咕。偌大的院子,就她們兩人在家呢。一天楊姨取出自己手上的表,遞到冷姨麵前,“咯,你看”。這是塊電子表,帶日曆,還帶星期。當時這種表在小縣城裏還沒幾個人用過,在她倆眼裏,這電子表比那“上海”、“鑽石”不知道要高級多少倍。

  “什哩時候買咯?”

  “不就是我南根在廣州帶來咯,他硬要買,我不就戴。”那語氣滿不在乎,可神色卻像戴了塊什麽稀世之寶。

  “還是你兩個郎就好呀!”冷姨說這句話時心裏酸酸的,說不出是羨慕、嫉妒,還是自憐。

  “你個郎不也一樣。”楊姨邊說邊打量著冷姨,那眼光像要看透冷姨的心底。

  這句話深深地紮痛了冷姨的心。

  一樣?明明兩樣。

  楊姨家四個女兒,一個個出脫得大方、中看,本來那大閨女細時尖嘴猴腮的,到了十八歲那年,像脫了凡胎,換了仙骨,完完全全變了個樣。大女婿南根--張主任在省城工作,收入可觀;二女婿平子雖然是個職工,但老爺子是縣級離休幹部,夫妻倆二百多元,就這個獨苗苗。兩個女兒找人家都是楊姨做的主,年輕人哪有老年人看得準。的確是兩個女婿雖然相貌平平,也沒有過那羅曼蒂克史,不也都恩愛好順。

  冷姨的一個女兒,雖說論哪點也不比楊家的差,可偏偏挑上個中學教書的。教書也罷,家裏窮叮當,每月還要十塊二十塊地往家裏拿,哪比得上人家。人家的女婿三天兩頭買這買那,今天怕丈母娘下不得水,買了洗衣機,明天老丈人做壽,見人二百塊,家裏擺的皮沙發、彩電呀,吃的銀魚、荔枝呀,用的電熱毯、三用機呀,一應都是女婿買的。如果仔細算一下賬,就是她女婿縱有錢,每月拿二三百元還不夠給丈母娘買東西。可那善良的冷姨絲毫都不懷疑,這些事都是那麽有鼻子、有眼睛,令人確信無疑,而且冷姨也曾親眼看見過。自己的女婿呢?不就是給自己買過一套衣服嗎?那算什麽衣眼,假毛料,說出去都難啟齒。

  楊姨的“稀世之寶”在院子裏轉了一圈,冷姨腦海裏盡是院裏人賞表的神色,耳朵裏總是“郎買咯、郎買咯”那驕傲、響亮的聲音。不易發火的冷姨今日一想起自己的郎,火苗就往上竄。晚上,冷姨家鬧開了。平日裏不多言語溫馴的女婿用力扯著自己的頭發,用拳頭使勁捶自己的腦袋,女兒蒙著被子啜泣到半夜。第二天,冷姨的眼睛也腫得像兩顆核桃。

  這在楊姨又是難得的好材料,即刻作為頭號新聞在院子裏傳開了。從此,她的身份愈見得比冷姨高了。

  本來冷姨對女兒十分的疼愛,老頭子過世以後,就和這女兒一起生活。每逢吃一點兒葷腥的東西都是看著女兒吃得膩了,自己才動筷子。一直到二十多歲了,還忘不了晚上起來給她掖被子。女兒女婿也十分地乖順,從不頂撞她,遇上個傷風感冒,小兩口總是細心照料。

  她心痛。女婿有什麽不好,每天晚上鑽書本,不圖穿戴,不求享用,登上個什麽論文來著,得幾十元錢就給自己買了套衣服,雖然是假毛料,但心意是真的……

  冷姨緊閉房門,有幾天不願進隔壁的門。

  她悶在家裏靜聽那老式吊鍾“嘀嗒、嘀嗒”的走動聲,真無聊。她上街去買菜,一個菜筐、一個菜筐前去看,買了足足兩個小時。回家後,她到房裏站站又到廚房站站,呆呆地無目標地望著窗外。時間怎麽這樣慢?院子怎麽這樣靜?她習慣地係上圍裙,但離做飯的時間還早,她想到隔壁坐坐,但終於沒有去。

  過些日子,冷姨又到隔壁坐了。她總不願生別人的氣,每當要生別人的氣時,就突然地想起人家許多的好處來:那回自己突然生病,不是楊姨去喊來了女兒嗎?每次要借個鍋碗瓢盆,楊姨不都是挺爽快嗎?她去了,楊姨是十二分的歡迎,因為她也需要這個唯一忠實的聽眾。

  楊家老頭子病了,冷姨常過來坐坐。那日一過來,便見楊姨陰沉著臉,雖然楊姨時常這樣,冷姨還是開導她,“莫著急,你屋裏該個病不要緊咯。”

  楊姨突然連珠炮似的蹦出一串話來:“你哇氣人不氣人,那雪花子是隻好東西不,你看,就是該樣對待母舅咯。”說著,氣恨地用腳拔了拔那裝著雞蛋的竹籃,幸好雞蛋殼還算硬,沒破。

  “那隻死婊子,我要把雞蛋丟到她屋裏去,你怕沒見過該幾隻雞蛋吧。當初不是我老鬼幫忙,她老公想得到工作呀。”

  楊姨氣得咬牙切齒。的確令人生氣,當初要不是老頭子幫商業局長的兒子安排房子,你雪花子咯老公想進到公家收茶?要不是收茶,你雪花子咯老公想由可憐的農業糧一躍成為哪個都著羨的城市糧?要不是城市糧,你雪花子還想到城市來擺臉?真是越想越氣。楊姨又咬牙切齒了。

  “算了,大熱的天,老頭子有病,你也莫氣壞了身子。”

  楊姨的氣生得急,消得也快。晚上,兩老庚又坐在走廊上乘涼了。這時,不知道天上刮起了什麽風,院子裏第一次來了個頭麵人物某部長。楊姨當之無愧地認為,部長是到她家來的,你老冷家怎麽會有部長光臨?楊姨精神來了,站起身招呼他,端來凳子又即刻送上了茶,態度格外熱情。雖然是送茶,卻顯出她們之間的差別,隻有我才有資格送茶呀。

  沒想到,部長向冷姨問:“小李在家嗎?”

  楊姨很沒興趣,又好像不在乎。“不在。找他有事?”冷姨怯怯地應著。

  “準備叫他到杭州開個學術會。不錯,你這女婿地方語很有研究,最近一家有影響的雜誌又登了他的論文。他來了,讓他來找我。”

  楊姨的臉色都變了,心裏像有貓爪子抓似的,甚至連頭麵人物是什麽時候離開的都沒覺出。

  冷姨聽部長都這樣誇她女婿高興得臉都紅了,像摘了四類分子的帽子,像多年冤案平了反,長長地舒了口氣,心裏輕鬆多了。

  這天晚上,楊姨像條母獅,暴風雨似的罵聲劈頭蓋臉向老頭子打去,足足兩個小時。不知是誰惹惱了她,一腳飛去,啪,四條腿的小凳成了三條腿。

  又過了些日子,冷姨竟到外麵街道邊擺起了個茶攤子,賣賣涼米酒什麽的。這下可把女兒急壞了,她苦苦哀求母親,不許她去賺那辛苦錢,可母親是千匹馬也拉不回頭,鐵了心。真怪,自從冷姨尋上了那點子事做,走起路來腳步也輕快了,臉上常掛著笑,人也顯年輕些了。

  每次做涼米酒的時候,冷姨總是記得給楊姨送去一碗。

  原載1989年《潯陽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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