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木桐

第十九章 拔筍

　　女兒要高考了，自然又成為我們家的一件大事。雖然每當期末考試臨近時，我們家都要重新調整關顧重點，但這一次似乎規格更高。丈夫從商店買回來一台落地電扇，放在她的房間，作專扇用，並宣布不許其他人進去幹擾。沒幾天，他又抱來一隻可調控光度強弱的台燈，說怕電燈亮度不適傷了眼睛。我說丈夫成馬屁精了。揶揄之詞雖出自我口，其實我也是不甘落後的。舐犢之心豈夫有之？想著女兒日夜刻苦攻讀，定是傷神傷身，心下十二分的痛。近一個月裏每日早起做兩個荷包蛋，專供女兒食用。別看做荷包蛋是烹調術中最低級的技藝，可我做得細致認真，生了怕腸胃不適，熟了怕口味不適，每次做得生熟適度，鬆軟可口。又怕她吃膩了，便變換著花樣弄蒸蛋、煎荷包蛋什麽的。雖說我沒悉心鑽研過營養學，但根據人們言談中得知蛋黃可增強記憶力，便想著法子把這東西增進去。還計劃著三兩天做一碗精肉丸、鯽魚湯之類的，給她滋補身體，並買維生素含量高的西瓜、西紅柿、香蕉瓜果，可謂是極盡關切之能事。我那年逾七旬的老父也從老遠趕來，對她諄諄教誨：“讀書學知識乃人立世之本哩！”為其灌注精神力量，一副老先生的派頭。

　　父親是讀過一些老書的。舊社會讀了個高中便算得上個知識分子了，尤其是祖居在窮山惡水的山旮旯裏，幾代人中無一識字的。父親這個高中生學曆在家譜記載著，當時方圓幾十裏地的地方都算得是個了不得的事，多少有了點光宗耀祖的意思。父親能有書讀，追根究底還虧得那場官司。父親共有兄弟七人，打獵、武藝、種田個個都是好手，眼見得日子就要紅火起來，因為與地方上惡霸一場官司下來，背一身重債，從此便一蹶不振。兄弟七人想來想去突然領悟到，正是因為沒有個讀書人，便使得這場明勝的官司吃了啞巴虧。思議再三，一致推舉我父親，要把他送出來讀書。於是，父親，十八歲的漢子，得以有破模識字之機。他身負雪恥大任，發憤努力，果然不負眾望，二年讀完小學，五年進入高中。其時，父親的書讀得實在是夠苦的。父親說，冬日到，便餐餐是白水蘿卜，一點油星子都沒有，吃得人臉浮手腫。快到升學的日子，遇上年景好的時候，老父會托人捎來一小碗豬油，每天用小匙子刮一點攪到飯裏。那飯來不及咀嚼便三扒兩摟直咽到肚裏。奢侈美味的豬油飯讓他回味了好多年，以至於若幹年後父親一說到豬油拌飯，都很動情。我的那些祖輩們日子過得也是極艱難，可他們很守信約，各自成家後，仍勒緊褲帶勻出口糧來供父親讀書。

　　這樣說來，我的讀書事雖可在女兒麵前賣弄，但與父親比，便夠不上斤兩。到了年齡，我可以理直氣壯地背上書包上學去，似乎這是天經地義的事，誠然不必全家族左商量右議論的，學習到了複習考試階段，囊中羞澀的母親也變著法子為我們表示表示。有時她用開水衝一個雞蛋，我們五兄妹便輪流一人吃上兩茶匙。不過這是一周難逢一次的營養補品。更有幸者，母親有時會拿出一個蘋果來，我們五兄妹頓時歡呼雀躍，十隻圓眼一齊盯住母親手上的蘋果刀。當我們一人拿著一瓣蘋果時，那份高興勁真不亞於猴兒捧上了仙桃。至今我還認為，那蘋果的鼓舞定是為我們讀好書考得好發揮過作用的。晚上，五顆腦袋擠在一隻十五瓦燈泡下，圍著一張燒了好幾個洞的小方桌做作業，爭奪“地盤”的戰鬥時常發生。當然，與父親的茶油小燈且燈芯要扭到最低限度的照明方式較之，便是現代化與原始之差別了。

　　每當想起那白水蘿卜時代，心中便暗自慶幸，幸而沒有降生在父輩的年代，看著女兒的生活，像是又有些眼熱她的幸運。

　　我想，一定要找個時間告訴女兒這些事，讓她知道過去。知道了過去，才知道珍惜現在。不過，我並不希望她沉溺、滿足於現在。人過於滿足，便無益發奮於未來。

　　19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