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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古老文化的奇光異彩

  近聞,6月中旬在南京舉辦的“94全國汽車展銷會上”高級轎車再度搶手,售價高達120萬元一輛的奧迪100型R8高級轎車在展銷會第一日被全部買走,且前來要貨者絡繹不絕。

  在全國多數物資銷路不佳的情況下,小轎車市場始終不降溫。1992年,有關部門從美國購買7000輛整車,1993年又購買了14000輛,剛投入國內市場馬上一購而空。外國汽車商欣喜若狂,說“中國‘官車’市場大得很”,準備在中國汽車市場大顯身手。1993年1至5月,全國公款購買小轎車耗資145億元。據說,這筆款子可以興建12個第一汽車製造廠。

  來華旅遊的外國人看見中國普通官員從“奔馳”、“寶馬”轎車中鑽出來,不禁懷疑,中國真窮嗎?

  一些發達國家的人也為我國公路上川流不息的豪華轎車而咋舌。是啊,如果不窮,擺擺闊,氣派氣派,倒也未嚐不可,況且能讓那些優越感很強的外國人傾慕,確實也是個驕傲的事。隻是得知,國家審計機關對2OOO多個縣市的審計中,發現有一半縣的扶貧資金被挪用購買小轎車。有的省幾十輛豪華車進省會要扶貧款。據悉,時至今日,農村尚有7OOO萬父老兄弟生活在貧困線下,多少孩子因無錢交學費而被迫停學。城市有30多萬工人因為工廠停產或效益低而發不滿工資,難以維持生計。

  這樣看來,這豪華氣派,又很難讓人驕傲自豪得起來,倒是反叫人心疼。

  有史載,我國漢代被稱為“飛將軍”的李廣,一生清廉。帶兵所得賞賜分給部下,吃喝跟士兵一起,遇到缺水斷糧時,見了水,士兵不全喝到了,他不近水邊,士兵不全吃到了,他不嚐飯食,所以他的軍隊士氣高昂,英勇善戰。

  延安時期,共產黨領導者清廉儉樸令世人刮目,有識之士斷言,中國的未來屬於共產黨。

  我們的一些官員們如果能多一點與群眾同甘共苦的精神,看到轄下百姓溫飽問題還沒解決,恐怕就不會急著去替自己換什麽豪華車了。

  原載1994年《九江黨風》

  金秋十月。平靜秀麗的湖邊上坐著三三兩兩悠閑的垂釣老翁。一枝魚竿彎曲著,沉甸甸的。“準是條大魚!”滿心的歡喜在瞬間凝成一臉的驚駭。啊!老天!提出水麵的竟是一顆水淋淋爬滿蛆蟲的女人頭。

  始於聚會上

  三年前。一次親情融融的同學聚會,正是她與他奸情勾結的開始。出現在宴席上的她--程某,雖然已半老徐娘,因打扮入時,仍顯得風韻優存。她得意於自己引人注目的風姿。生性風流的她出入這種場合,每次都要做精心的修飾。熱鬧的酒宴後,同學們擁進舞廳。首先向她伸出手臂的是身為公司經理的梅鵬萬。這個在事業上成功的男人立即引起了她的興趣。她溫柔地靠在他強壯的臂膀中,矯嗔地說:“你知道嗎?學校中有的同學說我單相思,說你看不上我。這件事讓我傷心了很多年。”他笑了笑:“哪有這樣的事。其實在學校中,什麽事也沒在我們之間發生,你這樣漂亮的女人,我豈敢想入非非。”第二首曲子。他又邀請她,她很高興似乎有些感動,“看來你並不嫌棄我,讓我委屈了那麽些年,現在也該給我一點安慰,是嗎?”他們貼得很緊,是出於安慰,還是別的……

  幾天後。他接到電話,去拿同學聚會的照片。那是在她的臥室。室內回旋著悅耳的樂曲。那天她顯得很漂亮,穿著黑色鑲花的羊毛衫、白色緊身褲。緊裹著的衣服顯露出女性優美的曲線。沙發上,她富有彈性的肉體靠近他,使他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他慌亂了,並不看照片,而是盯著她。她把幾片蜜橘輕輕送進他的嘴裏,如燃起的火焰上澆了油的他緊緊地把她摟過來……

  人們一旦陷入了魔圈,便往往會喪失理智。自此,一發不可收拾。他們相約於密林中,相會於湖堤邊,出入於歌舞廳,駕車遊於郊外,乘船蕩於湖中。一個有過二十來年風流豔史、結識過不少男人的女人把這個愛沾腥味的饞貓調理得很妥帖。

  殺於密林中

  “我們結婚吧?”地上已長滿青翠的小草,陽光透過樹叢間隙照射過來。他們躺在郊外的山坡上。她輕輕地撫摸他的脖子,吻著他的臉頰說。他一驚,推開她的手:“我們這樣不是很好嗎?”“不,我們成一個家,我們要一輩子在一起。”她流著淚,很動情。他幫她抹幹眼淚,說:“我爭取吧。”

  此時,身為某廠出納員的程某,漸漸地不滿足於提心吊膽的幽會。四十二歲的年齡使她對偷雞摸狗式的苟合厭倦。她覺得成為一個經理夫人更合適,她需要完全得到他,並在社會上得到承認。

  已經一年了,他一直回避這個敏感的話題,她不願等。她幾乎不願再回到那個對自己已毫無吸引力的家。一個寂靜的夜,她哭訴著,要他答應。可是被他粗暴地推開,並拋給她一句話:“不要再做夢了,結婚是辦不到的。”他憤然走了,把陰沉的黑暗留給她一個人。又是兩個月過去了,他一直不露麵,尋找種種借口躲著。難道他可以這樣幹淨地甩掉她?不,她要讓他知道,除了結婚,他們隻有一條路:就是死。

  可是她並不知道,一個願意跟放蕩女人作樂的人並不希望一個放蕩女人做妻子。他依然要做道貌岸然的經理,要做個假正經的丈夫,做個有尊嚴的父親。他不願破壞平穩的家庭,在婚姻問題上去耗費精力。他並不看重於男女的作樂,他隻要享樂而不想承擔任何責任。他已經在討厭這個女人,尤其是她的糾纏。

  郊外的亭子裏,萬籟無聲,沉默的黑暗將他們團團圈住。山坡下的湖水發出陰冷幽暗的黑光。秋風像一個夢遊者在黑暗中來回飄蕩。秋葉瑟瑟地響著,如魔鬼的囈語。他如約來到這裏,看見頭發散亂、一反常態的她,隱隱覺得事情不妙。他想緩解氣氛,牽著她的手,被她用力甩開。她要他選擇。麵對著這個幾乎瘋狂的女人的威逼。看見她亮出的匕首,他惱怒了。他凶暴地把她打翻在地,使勁卡住她的喉嚨,直至她昏迷。他憤然離開這個女人。他擔心這個女人醒來不放過她。公開糾纏起來,後果不堪設想。他又回過身子,拿起匕首,毫不猶豫地刺向她,並割下她的頭顱,拋進山底的湖裏,身子丟進雜草山溝中。用媚笑和肉體去滿足淫欲獸性的風流女人,最終被他殘暴的獸性結束了生命。

  恨於鐵窗下

  殘月冷冷地照進鐵窗。鋃鐺入獄的梅鵬萬,到此時似乎方從魔征中解脫出來。可是,一切都晚了。一個道德敗壞者,一個殘暴的殺人犯,等待著他的是社會的唾棄、血債的償還。他愕然,他震驚,他恐懼地戰栗著。

  非分的欲望會吞噬人的靈魂。他知道,自己的罪行是由淫欲開始的。

  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對平凡安穩的家庭生活不滿足。聽見社會上男女暖昧關係的傳聞並不反感,反倒像撥動他心中哪根隱秘的弦,心裏時而萌動著對妻子之外的異性的新奇感。他渴望著平靜生活中某段插曲,希望得到某種刺激。機會來了。同學聚會上見到妖豔的她,真是天賜良機,他欣喜若狂並走火入魔。

  有過醒悟的時候嗎?偶爾,也生過愧疚。那是當他夜深回到家裏,見到沉靜、賢淑的妻子時,也有過自貴。可他禁不住邪惡的引誘。

  他怕過嗎?有時也怕東窗事發,想斷絕這種不光彩的交往,可一次又一次存在僥幸心理。

  極度的自私使他罪孽更為深重。當他意識到對她擺脫不了時,沒有想到退路。他唯一想的是自身的利益,自己正人君子的臉麵,自己的“和睦家庭”,自己的事業地位。這些他都不能喪失。想到危及損害自己一切的是這個女人,她將讓他臭名昭著、身敗名裂,便仇恨至極。什麽人情、人性、法律全然拋在一邊,他殘暴地舉起了屠刀。

  現在,等待他的隻有法律最嚴厲的懲處。懺悔吧,一顆臨近黃泉之路的靈魂。這懺悔能否給那些目前仍陷入魔圈的人一點思索呢?

  原載1994年《大眾法製》

  春天按時來到了這個偏遠的小縣城,街道上的人們脫去了臃腫的冬裝,年輕人的大喇叭褲擺甩得更有青春的活力。孫展邁著如春風般輕鬆的步子,去新的單位報到。

  近幾個月裏,孫展成了搶手貨,大學生、黨員,三十二歲,在市區小報裏常能發點“豆腐塊”。對於需要迅速擴展實力的各種單位來說,他便成了最理想的獵物。縣委辦公室、縣總工會幾乎同時盯住了他。當縣工會得知縣委辦在打他的主意時,便識時務地主動退卻。誰知這個孫展卻表示要進工會,而回絕了另一家。縣工會幾乎不相信這種選擇,而後便大喜過望。這在所有精神正常的人看來,都是一件再愚蠢不過的事。曆來縣委辦公室被看作成才發跡的寶殿,而年輕有為的孫展卻一頭栽進了縣工會的冷門。而孫展說呢?一是縣工會先一星期找了他,他已欣然同意。他覺得人該言而有信,不好意思另擇高門。再則,他有些怕官,在縣裏大領導手下工作,怕交不了差。

  人們便說:差矣!差矣!你孫展是蛇咬一口見繩都怕了。孫展這個人很難一句話說得清是怕官還是不怕官的。

  一年前,他由糧食局一個搞倉庫儲藏工作的辦事員提升為人秘股副股長,這可是從糠籮跌到米籮裏的事,可他還十分不願意的樣子。他以為再讓他把倉儲工作幹下去,可以試行一個新方案,弄不好每年可節省資金五萬元。人們都不像他那麽幼稚,一致認為你一個縣裏的小小技術員能幹出如此驚天動地的事,那不是天上都要掉金子了嗎?

  孫展越不願幹,局長便越讓他幹。局裏有好幾個人為了人秘股這個掌管千多號人馬切身利益的空位大動幹戈,孫展的行動證明了他心純品正,局長堅定不移地拍板定案。孫展便幹上了。孫展新官上任,倒像是做了個三公大臣似的,擺出了個佐主賢臣的架勢,時而搞出個什麽全局職工人員分布圖、全局人均工作量測定等玩意。見每日都有眾多的人纏住局長要從鄉下調進城,他又搞了個二十四戶優先進城困難職工情況表。局長沒有領略他的犬馬之心,隻是皺了皺眉頭。引起局長對他開刀的,是因為一個職工的調動。縣供應公司缺個統計員,局長意思要調某鄉的收款員。孫展拿出二十四員表指著上麵一個統計員,說人家專業對口家庭困難。局長明確地告訴他,某收款員是財貿副縣長的表妹,已三次打招呼,斷不得怠慢。在開班子會時,孫展按局長意見提了那個表妹,大家一致通過。本來倒也平安無事,誰知他嘴巴像走了邪似的,說那個統計員夫妻分居十八年,十八年調動的報告紙都泛黃了。上有八十歲癱瘓的母親,縣城當工人的丈夫近又患了鼻咽癌什麽的,把在場人說得心裏哽哽的,直想掉淚兒。後又把那個調動指標給了困難的。事後,孫展被發配到縣城一個最遠的山區蹲點半年。回來後,他的那個位置有了新人。

  孫展被參職也不能說沒有道理。股長便是股長,局長便是局長,你一個股長便要左右局裏大事,又成何體統?孫展從鄉下回來,正無新的去處,縣工會便相中了他。他向縣工會走去。過去的事讓它過去,一切都該重新開始。

  縣工會設在縣委大院內。大院的大門莊嚴雄壯。從大門到院子要經過百米遠的過道,兩旁是整齊、挺立的樹木,猶如站崗的哨兵,令人頓起肅穆之感。工會辦公室在五層大樓的底層,接待他的是工會洪主席。這個矮胖的女人用厚而大的手握了握他後,便熱情地招呼他坐下。幾個月來一直受局長冷臉的孫展見到這位五十開外的女人,驀然湧起一股親切感,不由地想起自己的母親。洪主席主動地向他介紹工會的情況,而後又用一種親昵的口吻說,這裏的辦公室主任是要走的,將來由你們年輕人來幹。

  年輕的孫展渾身散發著青春的朝氣。辦公室周主任和另外一位幹部都抽出籌備工人俱樂部去了。工作重擔全壓在孫展一個人身上,這對於孫展來說,倒算不得什麽。他大腦聰慧而靈敏,辦事利索而幹練。對於公文材料及大型活動的組織,他輕車熟路,幹得輕鬆漂亮。部隊轉業的工會李副主席老是敬重地稱他“老孫”,有時還用電視劇《西遊記》中的語調說:“俺老孫真行嘮!”話語中透著喜愛。洪主席也很滿意,就是指出他上班還應更早一點,下班還應更晚一點。可不是嗎?作息時間對於他這個辦公室有著特殊意義,它標誌著工會這架機器運動速度的快慢。辦公室門口正對著大廳,一院子五層樓上百號人下班都瞧見他們。主席意味深長地說:唉,主要是因為你年輕啦!孫展都一切照辦。早上踏著清新的晨風,晚上沐浴夕陽的光輝,有別於他人而獨自地出入縣委莊嚴的大門。洪主席挺體貼人,離下班不久的時候,常帶上一兩個人來參加分發材料的活,裝訂的裝訂,疊紙的疊紙,寫信封的寫信封,緊張而忙碌,有如工廠裏的流水作業。下班鈴響了,洪主席仍帶領大夥兒幹得熱氣騰騰,引得陸續下班的同誌均向他們投來敬佩的目光。孫展怕人看,看得他背麻森森的。縣委的年近四十的書記走大廳過,也趕來慰問這些兢兢業業的下屬們。“辛苦啊!”洪主席總是霍地站起身,恭敬地回答年輕的書記。

  一年過去了,各單位都忙著總結工作,木炭燃起紅紅的火焰把屋子烤得暖烘烘的,人也暖烘烘的。工會一些人圍著兩個火盆坐成一圈子。大夥兒給洪主席提了一大堆的優點,也有一條無關緊要的缺點,上班的時間外出太多了。孫展也獲得了高度評價。會上大家一致推舉洪主席當先進。洪主席姿態很高,要讓周主任當。散會前,洪主席宣布一個任職通知,周主任調工會俱樂部任副主任。周主任聽到通知時,神情有點異樣,眼睛有點泛潮。在回家的路上,周副主任丟給孫展一句話:“那女霸厲害著呢!得防著她一點。”孫展沒吱聲。他想,這老周也是,剛才還提了人家一大堆優點,才提了一條小缺點,現在又嘀咕起人家來。

  第二天上班,洪主席把他叫進來,順手把房門關上。“你都聽到了吧,昨天一些人提我上班外出多,這都是有目的的。”

  “啊?”孫展記起昨天自己也給她提了這條缺點,當時覺得光給領導提優點,一條缺點都沒有太不客觀,見別人都那麽提了,想想提得也實在,便也隨便提了一句,沒想到還有嚴重性。

  “哪個家裏沒有事呢?最近我為兒子的調動、女兒房子是跑了一些路子,耽誤了一些工作時間,可我不找誰找?”孫展記起她靦腆矮小的畜牧師丈夫,便很同情洪主席,覺得自己的意見提得有點莽撞。“不過,以後我在這方麵也要引起注意。”孫展為主席的自責而感動,覺得她比自己以前的領導近人情多了。

  洪主席還告訴他:“你太忙了,馬上調個人來幫忙,做做雜事。”說著,又湊向前,笑眯眯地盯著他,降低聲調說:“老周不走,這裏便沒有位置,把你們擋住上不了。隻有這樣安排。你要把這副擔子挑起來。”孫展情知主席對他的一片好心,可是麵對麵赤裸裸地談起位子的事,讓他一下子覺得很難為情,臉唰地紅了。他語無倫次地說:“我,不圖這個,這樣說不好。”孫展的話倒是有一種批評意味。洪主席熱情的目光即刻暗淡起來。過了片刻,洪主席重新打量這位坐在麵前的年輕人後,眼光又熱情起來,說:“好好幹吧!對你,我是滿意的。”

  孫展被主席的一番話攪得心裏亂糟糟的。如果真讓他幹上個主任,也不是幹不了。事實上他已經在幹了,也幹得很出色。可是孫展從來沒有把這與某個位置聯起來。被主席這麽一連,好像他一年來的緊張忙碌都是有著某種企圖的。從報到的那天起,洪主席就指明了這個目的。這一想,他就有了一種不清不白的感覺,一股說不出辨不清的煩躁。

  說來也巧,新調來的人叫張全富,是孫展同一個屋場的同學,現在又同一個辦公室。他依然是學校那股脾氣性情,一天不說三句話,為人厚道隨和。雖然增了一個人,孫展並未見輕鬆。孫展一個小時可完成的事張全福要一天,有時還文不對題地出差錯。不過張全福並不以年長兩歲就怎麽樣,大事小事都問孫展該怎麽做,態度謙虛而誠懇,弄得孫展怪不好意思。即便心裏有氣,也更多的是同情。單位裏灌個煤氣、分個土特產之類的事都讓張全福給包了,他處處把孫展放在兩個主席之後自己之前的位置。比如分西瓜,他讓孫展得大的,自己得小的;分竹筍,孫展得嫩的,自己得老的,很讓孫展感動,覺得不管怎麽說,這個老鄉真算得上是個好人。

  第二個春暖花開的日子,洪主席帶著孫展在鄉下跑開了。她說很久沒有下鄉了,該去看看企業、看看工人。

  去的第一個點是全縣最富有的砂金礦,她(他)們的駕到,贏來了熱情的招待。餐桌上滿滿的,有山區的土特產石雞、青蛙,還有宴席必不可少的腳魚、囫純雞。一頓飯下來,洪主席喝得臉上紅撲撲的,走路都有點踉蹌。孫展幫她到廚房打水。洪主席很興奮,叫他坐,評價他長得瘦了點,走近前,指著他的腳,說:“你看你,腿這麽細,不長肉。”孫展一伸腰碰上了洪主席鬆軟肥大的乳房,他很惶恐,怕洪主席怪罪,見她仍滿臉笑容,才鬆了一口氣。洪主席醉眼蒙蒙地盯著他說:“年輕人有前途啊,把個辦公室主任幹好了,當個副主席也是不難的事。”孫展不知該怎麽回答,口中竟應道:不行不行。

  返縣的前一天在縣煤礦。傍晚,洪主席突發雅興,邀他去溪邊散步。靜靜的山野,空氣清新,晚風徐徐,送來陣陣撲鼻的油菜花和泥土清香。小溪流水潺潺,蟲兒蛙兒鳴聲時斷時續,把夜襯得更靜。洪主席談興很濃,跟他講單位的事,家庭的事,還有年輕時的事,還告訴他,此地被人稱為“桃花”鄉,有十幾歲的女子愛上六七十歲的老頭,還有二十多歲的小夥子追五十歲的女人。他吃驚地問:“真有這樣的怪事?”她不停地講著,在山野的田埂上時而跳躍著行進,顯得年輕而活潑。田邊的路很窄,洪主席有時一停步,孫展便碰上了她的身子,不是觸到她肥厚的肌背便是滾圓的手臂。離得遠了,又聽不清談話的內容,為了保證聊天的繼續又不碰撞主席,他要及時刹住前進的步伐又隨時跟上前進的步子。這樣,便把孫展弄得很累。他感到陣陣倦意襲來。風一吹,身上涼颼颼的。他輕聲提醒主席該休息了,洪主席才餘興未盡地收住了話題。

  返縣的那天,一個消息使洪主席老去十歲。端正的麵孔突然滿臉皺紋。她的兒子因強奸少女被戴上手銬。辦公室兩天沒見洪主席的蹤影。俱樂部的周主任很興奮,在辦公室大談那位公子哥兒如何借故到其姐處居住,在青天白日裏如何把十四歲的小保姆逼進柴房,說這個女子已是他第五個最少是第四個獵物了。

  兩天後,洪主席把孫展叫進辦公室,順手關上了門。她顯得疲憊無神,啞著嗓子問:“你有個表哥在法院嗎?”

  孫展心裏充滿著同情,連連點頭,“嗯!”

  “是他經手這個案,你找找他,叫他幫個忙。”

  “這……”

  “他還沒成家,一判就完了。”說著兩眼潮紅。

  孫展半日不知如何作答,過了半晌,見主席情緒稍微穩定,便無可奈何地說:“這法律的事,不比別的事,況且他做得確實過分,從前也不好,不受受管教對他也不利。”

  洪主席睜大兩眼,怔怔地,半天沒吱聲。

  孫展心裏替主席難過,可又沒有別的辦法。這法律的事難道是講得情麵的吆?

  一個月後,此事便銷聲匿跡。據說是小保姆撤回了狀子,官司也就了了。想看人熱鬧的周副主任憤憤地說:“嗯,沒有那女人辦不成的事。”

  洪主席以後看見孫展,便少了些往日的親昵,時不時有意無意地冷落他。例如有人來了,她便先向人介紹張全福,再介紹孫展。安排個工作呀,先講張全福的名字,再講孫展的名字。這在以前是從未發生過的事。

  孫展並不因此記恨於主席。他心裏一直為沒替主席分憂解愁而內疚。雖然他沒想過通過法律幫助她,但他多次想過該去安慰她,又覺得無從開口。所以覺得主席對他的冷落是完全應該的。以後該用更大的努力去搞好工作,才對得起洪主席的關懷。

  夏季,重山環繞,綠水掩映的小縣城比別處涼爽。於是,市工會決定把一個學習班放到縣裏來辦,並請東道主縣工會講兩節輔導課。對於洪主席來說不能不說是一件榮耀的大喜事。如果你這裏工作不出色,人家會把班放到你這山溝裏來辦?這是再明白不過的事。洪主席鄭重地向縣領導匯報,又立即召開全體幹部會布置工作。像備課這類事情,按照常規理所當然落在孫展頭上。孫展倒是使出了股將功贖罪的勁頭。不過,這個孫展往往喜歡做些出力不討好的事。這次不僅是沒討到好,其後果的嚴重幾乎難以估量。

  孫展為輔導課翻閱了幾十萬字的書報,幾乎調動了全部的智慧和才能,搜索了根根腸肚裏殘存的語句和詞匯。洪主席深謀遠慮,怕其計前嫌,為確保講課效果,又充分調動積極性,告訴這兩課由她(他)們倆分別主講。洪主席告訴他這個消息時,如同向他恩賜一頂桂冠,等待著孫展的感激。見他無甚反應,便誘導他認識講課意味著他的身份地位才能的發揮等深遠意義。

  講課的那天,孫展麵對來自各縣基層工會主席和市工會領導,鎮定自如,居然講起了普通活,課講得有板有眼,理論裏嵌著實際,實際中透著理論,書報的新詞兒、市人的順口溜兒不時地蹦出一串,把一堂大小主席講得眼兒不眨,頭兒不轉。課講完後,他還蠻瀟灑地問上一句,還有啥商榷的?席間,便有些刁鑽調皮的站出來發問,他又洋洋灑灑答起來。散場後,大小工會主席們都很高興。

  第二天便是洪主席講課,她已把那篇東西看得滾瓜爛熟,也能念上兩句,又用眼光掃一片台下。可她講的是本地土語,加上女中音有點沙啞,台下便有些嗡嗡聲。課講完後,席間便有人仍效昨日樣,站出來發問。這一問,把個洪主席問得目瞪口呆麵紅耳赤,結結巴巴說不出個所以然。孫展便自告奮勇替主席解圍。他有問必答,對答如流。散場後,孫展在大小主席簇擁下走出課堂,隻有洪主席紫著臉悄悄地離開他們。

  市工會立即決定散發孫展的講稿,孫展便忙著校對講稿,裝訂講稿。孫展的一舉一動都像在炫耀自己的了不起,洪主席一看見他心裏就隱隱作痛。

  接連三晚洪主席都失眠。第三天,她雙眼爬上了幾道紅血絲。她羞愧惱怒難以自製,幾十年的人生經驗使她迅速而準確地得出個結論:他存心不良,蓄謀已久,耍了手腕,使了心眼。一看見孫展,她鼻頭“嗯嗯”兩聲才把竄冒出來的怒火強壓至心底。

  這個洪主席雖然在檔案中曾填過小學文化,其實是讀過一年初中的。幾十年來,她心底裏一直瞧不起那些工農幹部,認為自己在知識、水平、看問題的透徹性上勝人一籌,一個毛頭小夥子居然表現出比她高明,這叫人一下子能接受得了嗎?

  從那以後,洪主席一直沒給過他笑臉,三天兩頭說他這不好那不是。一日,洪主席拿著孫展給她寫的報告怒氣衝衝地走過來,指著最後一句話說:“以後你寫東西不要太咬文嚼字好不好?看,‘我們要認真學習,努力工作,為開創工會工作新局麵而奮鬥’,不要這個‘為’字,加上一個‘為’字,叫人家怎麽念?”孫展拿過報告一看,一臉委屈地辯白:“這……這……還是要吧,這在語法上,‘為’字叫作介詞……”

  “居然還表現高明。”洪主席打斷他的話,“好了,不管什麽詞不詞的,難道我十年工作白幹了,連句話都不懂?把它改過來!”語氣是命令性的。

  “去掉就不通了。”孫展哭喪著臉。

  “你說不通就不通嗎?”洪主席提高了聲調,似乎發出了顫音。她突然轉向張全福問,“你說通不通?”

  張全福一直在埋頭做事,像沒有發生任何事情,見主席要他表態,便接過稿子,慢吞吞地說:“改掉怕是要好些。”

  洪主席用勝利者的目光掃了孫展一眼,把稿子甩在桌上便走了。

  孫展把這份稿子交付油印時,仍未把這個“為”字去掉。

  如果你認為洪主席就這樣放過這個不馴服的部下那就大錯特錯了。以前一些在洪主席麵前昂頭翻腦的,最後,都一個個拜倒在她麵前俯首稱臣。不久,一次學習會上,洪主席專門組織大家學習兩篇文章,內容都是反對驕傲自滿的,接著安排談體會,大家一個比一個深刻地認識到驕傲的危害性、嚴重性。最後,她一針見血地指出單位裏就有個別人,自以為了不起,不把領導放在眼裏,不按領導意見辦事。一個單位到底是領導負責,還是誰想負責就負責?空氣陡然嚴肅起來,大家一個個屏息靜聽,全部做出不驕傲的樣子。孫展很激動。他申辯保留“為”字是為了維護領導聲譽,保持語句通順。這句話更刺痛了她。她火了,“不要自以為是,老虎P股摸不得。”孫展很感委屈,想申明,又強迫自己不說。他知道自己在老單位跟領導關係不好,在新單位領導關係再不好就是自己的過錯。他萬萬不明白,內心是尊重領導的,為什麽領導就是不理解自己的心。他知道,一個跟領導作對的幹部不是一個好幹部。一定要尊重洪主席,千萬不能再患老毛病。

  他死死抱定這樣一個想法,承受了這位女領導人對他的一次次遷怒和指責。

  雪花兒輕輕地飄舞,大院門前的兩排樹木掛上了星星點點的雪花兒,便少了些往日的威嚴。這一天孫展剛上班就被召進了洪主席的辦公室,他順手關上了房門。這熟悉而又幾乎生疏了的場麵很使孫展觸景傷懷。他像個被遺棄的兒子又重新回到母親的懷抱,情緒裏夾雜著委屈和激動。洪主席很貼心地對他說,省工會要開表彰會,縣裏已作為三比一的候選代表報上去,現在要立即報個材料,材料不僅決定是否受表彰,總結得好還可大會介紹經驗。她還意味深長地說:“這就看你的了,對於一個辦公室主任來說,能否拿下材料這個關至關重要,我相信你能幹好。”

  這個主席倒也算是個會用兵的將,凡重大事情都交與他幹。孫展對幹好每件事都有強烈的興趣,就像一個棋手想走贏一盤棋,一個戰場指揮官想打贏一場仗一樣。

  他又投入了緊張而又積極的準備工作中,隻是有時想起主席說的什麽“主任”,心裏便湧出一種不快,覺得自己的努力掉了價,自己的忙碌像是在幹一件黑市交易的勾當,他被強迫披上了齷齪的外衣,他感到懊惱。

  不日,洪主席被榮召進省城開會,當她滿麵紅光返縣時,臉上仍殘留著自豪和興奮。一張三尺長的巨幅照片在同誌們手中傳遞。洪主席的頭比蠶豆米還大,她站在省領導身後,神情過於嚴肅。她私下塞給孫展一包省城名產怪味豆,神情顯出詭譎。

  洪主席立即召開職工大會,傳達省會議精神,爾後,鄭重宣布一紙命令書:張全福當選為工會辦公室主任。她用目光掃射一片台下,孫展愕然,他不明白這個多次出自於她口裏的“主任”怎麽突然變成了他人--那個近於呆板的張全福。他幾乎弄不清哪是真的,哪是假的。張全福毫無表情地坐在那裏,像在聽一件不相幹的事情,毫無驕傲或靦腆之色。

  臨近下班時分,洪主席又一次把他叫進辦公室,並且又順手關上門,重複多次的場麵在今天有著完全不同的內容和意義。孫展感到屈辱和憤怒,他覺得自己是個被人任意捉弄的小醜。洪主席語言和氣、態度誠懇地說:“張全福在院子裏人們反映好,無論是上級領導還是工會幹部,李副主席就多次說他不錯。唉,有些事難以盡如人意啊……”她似乎欲言又止。

  他傲慢地盯著窗外。

  “論你的工作成績、才能魄力,不要說張全福,就整個院子又能找出幾個?我和李副主席都老了,未來擔子還是得由你們來擔……”

  洪主席藝術性的談話,他一點也沒有聽進去,他一直在為自己的憤怒而生氣。孫展呀孫展,你這究竟是幹什麽?人家一提起那意思你不是就反感嗎?你不是覺得庸俗嗎?你不是從來不想做追名逐利的庸蟲嗎?你生氣什麽?原來那都是假的,原來你骨子裏在追求那個。人家當上了你就不高興,這就是你的不是。人家張全福不就是能力差一點,不管怎麽說,還是你的同鄉同學,還是同事鄰居,你的心胸太狹窄太狹窄。想著想著他心裏就舒展了。洪主席見他心平氣和便成功地收住了話題。

  張全福當上了主任,不擺任何主任的架子,他以前幹什麽現在仍幹什麽,不知怎麽做的依然謙虛地問孫展。諸如一句話該怎樣理解,一個句子該怎樣寫,都仔細聽孫展講解。張全福很滿意,洪主席很滿意,孫展也沒有什麽不滿意。一記投石未見多大瀾,機器照樣運轉。

  轉眼便到了過年的日子,孫展與妻子商量決定還是回家過年,雖然成家五六年,已有一雙千金,但依然年年想回家過年,與父母兄親一起還是比四口之家熱鬧。

  縣委大院有個規矩,考慮回家過年搭客車不方便,為體現組織關懷,準備全部車輛接送。可全部加起來隻有四五部小車,一二百號兄弟都接送安排不過來。於是隻好把這一待遇固定在科級以上幹部,他們是骨幹力量,把骨幹力量關心好了,第二年開創工作新局麵大有希望。

  孫展堅守崗位至大年二十八,院子裏空空蕩蕩,一些人三三兩兩上街辦年貨了。他瞧見大廳張貼的車輛接送名單,自知沒份,便記起該去車站買票。

  大年二十九日,天空中一團團陰慘慘的烏雲,沉重地徐徐移動,太陽不知躲哪朵雲裏歇息去了。孫展背著大包小裹,帶著妻子兒女,氣喘籲籲地趕到車站,離開車還差一分鍾。他拽著三歲的小女直向站門衝去,往他家鄉方向開的客車還不見蹤影。他鬆了一口氣,方知虛驚一場。

  車站的一個大廳便算作候車室,三四排破了扶手爛了靠背的長條椅橫在中間,幾個懶散的年輕人橫仰豎倒地占據著。一些老人婦女蜷縮在牆角的行李包上,寒風從破碎的玻璃窗外灌進來,把地上的果殼紙屑吹得飛跑。

  候車室裏像孫展這樣幹部模樣的已寥寥無幾。許多車輛充足的單位,接送幹部職工已惠及全體成員,像孫展這樣待大機關的小幹部,也都魚有魚路,蝦有蝦路。縣城少說也有幾百上千輛車,找大車的找大車,找小車的找小車,也都各有下落。這孫展雖然算得上聰明靈活,但在人情交往上顯得智能低下,受擠車之苦也就難免了。

  兩個小時後,客車徐徐開來,廳內頓時一片混亂,許多人向站口衝去。孫展行動敏捷地提著包裹抱著女兒擠至車邊時,車內已坐的站的滿滿一車。他使勁把妻子推進車內,又把大小包裹和大小女兒從窗口塞進去,再躍身擠進車內。剛一坐定,被他推開的人堆如一堵肉牆向他壓來。他用瘦削而堅實的脊背抵住這股壓力,雙手緊緊抓住兩排椅子的靠背,保護著妻子女兒。四十個座位的客車已堆了一百來號人,再無插足之隙,即使是雜技表演也不過如此罷了。他覺得自己像母親醃菜缸裏的蘿卜條。

  一條大河攔住了去路。他們將等待著渡船把車子載過河去。此渡有一例規,凡各式小車一律優先過渡。因為坐小車的都是有身份的,有身份的工作都特別重要,重要的工作能有時間在這慢慢等渡嗎?這是人人都明白的道理。本來客車也可僅次於小車而優先過渡,因為人比貨顯得重要,可貨車司機沒那個耐性,他們知道客車上坐的雖然是人,可這些人沒有什麽重要事情等著去做。客車上人不夠斤兩,司機腰杆也不硬,不就耐著性子慢慢等。

  可惱的是,這一天小車特別多,一忽兒來,一忽兒去,漸漸地,把車上的人看得眼花繚亂,肝火上升。

  “今天倒黴,盡是過不完的小車。”

  “一個個都帶著老婆崽呢,還是當官的強。”

  “這麽多烏龜殼全出洞了,媽的。”

  罵著罵著,車便上了船。

  客車司機似乎特別慈善,有人一招手,車就停,比城裏的公共汽車停得還勤,到了該停的站,便任人往上擠,司機背上也扒著人。孫展坐在靠過道的位置,被人推推撞撞弄得像棵蔫了的菜,車子裝的人多,顯得頭重腳輕,隨時都有四腳朝天的可能。有人罵:“不能上了,再上,車就要翻了,要錢不要命啦!”有人嘀咕:“司機承包了,人越多越好。”

  終於安全到達麻莊了,八十公裏路程用了八個鍾頭時間。

  麻莊小站擁有很多人,車一停,捉雞抱鴨背麻袋擔籮筐的全部一擁而上,孫展和妻兒被堵在門外掙紮了一陣不知怎樣跌出車外來。一根扁擔橫空劃過,小女一聲尖叫,三個手指背邊連皮帶肉全扯了去,能見白森森的骨頭。當他意識到是扁擔招下的禍災時,車子已咣當咣當開走了。

  天上下起了雨夾雪,離家還有五裏路程。孫展和妻子背著包裹抱著女兒在泥濘的路上艱難地行走,包紮著手指的小手帕被血水浸透。妻子流下了心痛的淚水,孫展頭上濕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雨水,還是雪水。如果能有一部拖拉機開來該多好。

  孫展剛剛走至家門。他家人以為這麽晚了孫展不會來,這時都高興地迎出家門。唰地一部淡綠色小轎車開來,車內坐著張全福和他的妻兒,張全福在轎車內笑著對他們打招呼。孫展的父親母親和八十多歲的婆全看清了張全福的高貴和自己人的卑微。妻子又一次流出了委屈寒酸的淚水。

  年過得很沉悶,八十多歲的婆老是嘮叨:“作孽呀,囡子家戴下個破相怎麽得了,得好不在麵上嗬!”父親板著臉刁著水煙筒不說話,間或咳嗽兩聲。母親笑得怯怯的,很勉強。村裏大小都在議論張全福,說他出息了,在縣裏做大官了。大年初二日,一家人圍著火爐烤火,張全福領著老婆來拜年。他毫無驕橫之氣,與往日無二樣。全福的來訪揭開了家裏沉悶的蓋子。他前腳走父親便發話:“現在張全福是你領導吧?不先去給他拜年,還要人家先來朝拜你。這一點,就看出你不如人家。”母親截住他的話題:“早去遲去有什麽關係,細時都是一起長大的。”

  “做崽子時,全福哪當得上我大辣(孫展乳名)呀!不論是剁柴、擔水、捉魚、種地,讀書就更不用說,一開始考大學堂就考上了,他考得上?全福女人那時候硬要跟我大辣,一日到夜粘著,我大辣還看不上人家。”婆嘮嘮叨叨。

  “大哥是手太緊,不肯下水吧?現在不能太本分了,吃不開。人家全福樟樹筒都裝幾多去送人。”二弟做了幾年木頭生意,長了不少做人見識。

  “縣裏有個做官人的崽,把全福表妹奸了,他勸表妹把狀子收了,現在嫁到外縣一個燒窯的,錢是有,就是年紀大。”婆歲數大,倒還蠻撈事。

  “像我大辣樣堂堂正正做人還是好。”母親總是護著兒子。

  “好個屁,一棵泡木桐。”父親的話下得很重。

  此村在崇山峻嶺中,四周重巒疊嶂,古木參天,鬱鬱蔥蔥,山上樟樹成林,此木發出一股撲鼻的樟香味,做箱子櫃子,放毛料蟲不咬,是上等的好料。近年幾近絕跡,因之是有用之材被四麵八方的人謀光了,現在山上隻剩有無多的泡桐,外表看似光滑、挺直,長得也瘋快,其實木質鬆軟,無甚大用,農人棄之不用,做柴燒尚嫌火不旺。

  回家過年幾天,孫展把單位的事想個遍,把洪主席、張全福想個遍。把世事想個遍,像明白了許多事理。他嘿嘿冷笑兩聲回到單位上班。

  孫展鬱鬱悶悶的,不時感到無名的煩惱。可強烈的職業興趣促使他拚命工作,一忙起來便把煩惱丟到腦後。張全福也無太大的變化,隻是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把孫展的土特產品的待遇檔次擺到自己之後。比如分西瓜,孫展得小的他得大的,分板筍孫展得老的他得嫩的。

  “五一”節是工會的大忙季節,洪主席專門開會研究節日活動。她用目光探照燈似的掃射一周,而後習慣地落在孫展身上。孫展如曆次一樣,詳盡地談部署安排,條理清晰,見解新穎,洪主席當即拍板定案。散會後,她合上紅皮本子到縣領導處匯報,縣領導滿意地說:老同誌工作不錯啊。

  孫展忙完了幾個比賽活動的安排後,正在準備洪主席的講話稿。俱樂部周主任見孫展一個人在辦公室忙,便問:

  “忙啊,小孫子,主任呢?”他敲敲張全福的桌子。

  “領煤氣票去了。”

  “我說你呀,本該他做的事倒讓你做去了,本該你做的又讓他做了。你不知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嗎?”

  “啊?”孫展還沒想到這一層。

  “洪主席這人怎麽樣?”

  孫展不想評價。

  “極不正直,她利用工會經費療養指標做人情搞交易,我沒附和她就把我擠走了。原來不知道對我說過多少次讓我當副主席,說李副主席這不行那不行。”

  孫展一個人呆坐在辦公室,怔怔地,沒一點心思做事。下班路上,洪主席挨上前,問他講稿準備得怎樣。孫展冷冷地回答,“另請他人吧!”主席急了,說你寫的東西我喜歡,你的筆頭硬,有幾個如你……孫展不聽,自顧走他的路。晚上,洪主席親自提了個紙袋,裏麵裝著兩個豬小肚一撮白胡椒。主席說:“你小孩尿床這是最好的方子。晚上休息不好,第二天哪有精神工作。”孫展的妻很感激,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孫展沒一點感激。

  第二天,再次把寫稿的任務定給孫展,孫展硬著頭不願接受。洪主席很生氣,這在孫展身上是沒發生過的事。周主任打圓場,“我看張全福很不錯,讓他寫吧。”

  於是就張全福寫。

  張全福寫了四日四夜。三易其稿,洪主席仍不滿意。臨講話的前一天,洪主席把孫展叫到一邊,想他幫修改修改,他連連推讓。

  洪主席的登台講話,聽得人頭皮發麻。洪主席一臉窘態,連連宣稱:“講稿不是我寫的,請大家原諒,請大家原諒。”孫展心裏沒一點同情,倒有點幸災樂禍,感到一種莫名的快慰。散會後,洪主席在辦公室對張全福大發雷霆。張全福一聲不響地低頭做事,像在聽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

  市裏一個電話督來,縣工會又被作為預選對象報省工會表彰,要速報材料,洪主席敏銳地覺察到孫展不願接受任務,於是召開緊急會議,以領導者的威嚴神態和不容置疑的語氣把寫材料的任務定給孫展。孫展早已今非昔比,他有謀在心,竟然我自巋然不動。最後響亮地蹦出一句“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把洪主席氣得眼都直了,半日回不過神來。後來,她激動地站起來,應戰似的說:“好,張主任,你就擔下來,沒什麽了不得的。”過了一會兒,洪主席似乎又恢複平靜,心平氣和地說:“那擬個提綱吧。”她用探照燈似的目光掃射一周以後,又停在孫展身上。他習慣地感應到了這目光,暗暗地叮囑自己,一定要沉住氣,克製著隨時將傾囊而出的誇誇其談。他咬住牙,盯住地麵,像什麽也沒看見,什麽也沒聽見。過了半晌,張全福說了幾句不著邊際的話。他又差點脫口而出。他告誡自己,不能讓她踩在自己的頭上去神采飛揚。洪主席點名道:“孫展,你談談看法吧?”

  “沒考慮。”

  “隨便談。”

  “誰寫誰定提綱吧。”散會後,洪主席鐵青著臉,嘴唇微微發抖。張全福閉門半個月,夜夜孤燈獨明,眼圈黑了,胡茬兒長了。最後,材料沒被選中。孫展得知此信時,取出多年不用的二胡來,拉了一曲《江河水》。孫展不再那麽緊張忙碌,漸漸地發福了,腰粗了腿也圓了。下了班溜到朋友家喝上兩盅,擺擺棋,日子過得怡然自得,樂哉悠哉。

  這樣的好時日沒過多久,就被他二弟攪亂了。

  一日,二弟一進門,往桌子上甩出四張大團結說:“你們那老太婆的女兒坐月子,該去送送禮。”

  “這還用你說,我們都送了。”

  “那是大夥送的。人家在屋裏捉了兩隻雞婆一大籃雞蛋去送,你不送行嗎?”

  “他送他的。”

  “是爸叫你去送的,你不送,他說要自己來送。今年家裏一窩雞全瘟了,要不然,他自己提雞來。人家要升副主席了,你就撿個辦公室主任當也行,你不要爭麵子,爸要麵子。”

  一個月前,李副主席光榮退休了。退休前,當著洪主席、張全福、孫展的麵說:“張主任工作勤懇,可是還要加把勁,盡快適應工作,孫展同誌不錯,他比主任還要硬一點,我退了有空位,他該考慮考慮。”這老頭真是昏頭顛腦,以為你退了可以把位子施舍給人,就是皇帝繼位,也要親生子。居然明目張膽地討好孫展。洪主席心裏一陣笑,說:“孫展是不錯啊,可是這幹部的事是你李主席是我洪某人可以說了算的嗎?”孫展把這些看淡了,任人怎樣說去。

  弟弟這麽一提,才恍然覺得他升副主席有了八成的影兒。今年過年,村裏人更是大驕傲了。一想到這,孫展心裏說不出是股啥滋味,真的去爭取個主任當。真的去送禮?他又像渾身要起雞皮疙瘩。天啦,這是人做的事嗎?明天星期天,早早釣魚去。隻有想起那青山綠水的去處,孫展心裏才舒坦。

  俱樂部蓋了新房,隔壁周主任遷新居了,他的那一套房便分了給張全福。因為張全福那一檔的幹部該享受更寬的住房麵積。這樣一來,二套四間房,孫展住一間,張全福住三間,正好形成個半包圍圈。一大早,呼呼啦啦,他家便動作起來。孫展算是貼近的鄰居,又是回鄉同學(其實是直接的頂頭上司,不過孫展老忘記這一點),怎能袖手旁觀?他的美好釣魚計劃被打破了。孫展領著妻去幫忙。張全福家的兒子剛學過1+3=4的算式,問:“怎麽我們住三間,孫叔住一間,我們拿一間給他住吧?”孫展的妻受不住,悄悄躲到那火柴盒式的房間裏抽泣去了。

  孫展忙完後,和著衣服倒在床上,一動不願動。妻的愁容,女兒的畏縮,堵在床前的衣櫃,全讓他冒火,他希望一把大火將自己同眼前的一切全部焚毀。幾個小時後,他神經質地躍身而起,向大街衝去,從商店抱回一大堆東西,急匆匆往院內領導樓走去。夜的靜謐、月的清冷使他漸漸警醒。當意識到自己是去幹什麽時,一種恥辱感籠罩全身。他想轉身回去,可腳仍往前邁,雙腿微微顫抖。突然前麵響起了腳步聲,他的心提到了嗓門眼,全完了,他覺得自己是個即將被抓獲的小偷。他真想丟下包袱拔腿而走。來人已到身前,那人連頭也沒抬便擦身而過。他舒了一口氣,屏息攝步,如同向地獄走去一般,來到四樓洪主席房門口。裏麵有人說話,他大氣不出,躲在門外。

  “還要打好送來,不知費了多少心呢。”

  “大毛我們當兄弟看,結婚大事,這是應該的。”像全福女人的聲音。大毛是那個讓洪主席操爛了心的壞小子。

  “我老了,以後事情都要靠你們。”

  “你如我再生父母,是我最大恩人,靠也是應該的。”是全福的聲音。這句話如出自他人之口,多令人肉麻,可透過他那渾厚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聲調,便顯得誠懇、可信。

  門開了,孫展如死囚般迎上去。全福女人微微吃驚,全福很自然地與他點點頭。進門後,孫展的心又一次提到嗓眼,能聽到怦怦心跳。他發出一種不是自己聲音的語調,尖細如處女聲。他不知道自己語無倫次地說了些什麽,是怎樣把東西拿出來的,便猥瑣地出了她的家門,以至於慌亂中連擺在她家客廳內的嶄新家具都沒注意。它們還正在散發著他家鄉的淡淡香味。

  他躺在床上,羞愧和恥辱一刻不停地撕扯他的心,他如一個女人失去貞操般痛苦。妻子上夜班歸來,告訴他周主任專門來送信,張全福升任副主席了。他“嗯”一聲,這原是意料中事。天蒙蒙之時,他才迷迷蒙蒙。

  家鄉的山上,古木參天,山地散發青枝綠葉的清香。他和孩子們盡性嬉遊,神怡心曠。突然幾個漢子將他綁住,誤把他當泡木桐,定要鋸了當柴燒,任他如何辯解無濟於事。他大聲呼救,拚命掙紮。妻把他叫醒,天已大亮。

  究竟孫展是不是泡木桐,能不能成材,現在不得而知。因為孫展的夢是今天早上做的。

  原載1989年《艾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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