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到父親這裏,默默地站立在他安寢的地方,沒有放鞭炮,也沒有燒火紙,這些都過於煩擾。我用心默默地走近父親。我捧出個紅綢麵的本子,這是最能讓父親高興的事,他一定會感應到,我始終這樣堅信。
環視父親四周,他有許多的伴。他不很孤獨。對他的夥伴,我心存感激。我不再視它們為可怖,也絕不把它們與那個“稱號”連起來,自從父親也成為其中一員,我便不再去那樣想。念小學時候到郊外去參加校外活動,看見山坡上這般模樣,躲得老遠。半夜想起來毛骨悚然地直打哆嗦。現在不去那樣想,那樣想對不住父親。他們可是父親的朋友啊!
父親有很多的朋友,我小的時候,他總是在那些朋友麵前誇讚我讀書的事。他的手勢不是伸大拇指,而是用大拇指不停地一下又一下地推下巴。一種表示高興的動作。不知是為了父親可以有誇讚還是有了誇讚的鼓勵,我常常能取得好點的成績。可是,當我從少年步入青年的時候,讀書生涯被切斷了。在那時空瘋狂擠壓的年代,我很快由少年變成了母親。文化補習的上課鈴聲,把我遺忘已久的讀書夢重新喚醒。“真不甘心,沒有了書讀,該去讀它個電大吧。”我說著玩。父親當了真。“我行嗎?”“你行!”父親的話給了我自信。他指給我一個沒想去跳的高高跳台。母親說,三十歲的女人該好好過日子。父親知道我怎樣才過得好日子。
我拖拉著孩子,背負著繁重的工作艱難而津津有味地讀著電大時,醫院宣布父親患了癌症。痛苦地承受這個事實時我決定不再去讀書了。不日,我明白了這種決定的錯誤。父親需要的不是伴著他注視著他的消亡。於是,我更刻苦地讀,把電大的成績帶到病床上,他雖然不再洋洋自得地用大拇指推下巴,卻分明看得出眼睛中放出喜悅的光澤。我跟他談做文章的事,他陡然地興奮起來。本來虛弱的說話聲已經細弱如絲,此刻卻洪亮起來。父親顯出充滿希望的模樣。把這種希望通過他深沉的父愛傳給我,他誇張地描繪著美的圖畫,指給我一個隔我有一段距離的目標,竭盡他生命最後的光和熱,照著我走這段距離。
我從小山城趕到市裏考試,他掙紮著一定堅持要母親把他從醫院扶出來到車站送我。他瘦骨嶙峋地立在肥大的衣服中,立在寒冷的晨風中,伸出長著一顆顆黑斑的幹瘦的手,無力地向遠去的客車揮動著。我悲傷地感到,父親已是一棵枯萎的樹。我心裏一陣發緊,眼淚流一半吞一半,咬咬牙,帶著父親的囑托去應試。父親沒有等到我取回紅本子。
我取回了紅本子第一個送給父親。當然父親需要的不僅僅是紅本子。現在,我更加清楚地知道該用什麽去表示我的哀思。我時常感覺到,他在一個遊離不定的地方注視著我,鼓勵著我。
原載1991.7《九江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