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二十七章 了佛緣禪林為尼 盡孝道鄉村化瘋

  楊振鳳抱著聶老根,隻見他嘴唇烏黑,兩眼緊閉,臉色青紫,知道凶多吉少,嚇得號啕大哭。左鄰右舍,聽見哭聲,紛紛趕來。一見如此,也都嚇得麵麵相覷,不知所措,隻盼聶陳氏快點請來廣緣大師。

  聶陳氏在門外遠遠聽見楊振鳳哭,以為是疼痛難忍,便大聲叫道:“鳳啊,忍著點,大師來了。”誰知,到了堂前,看見楊振鳳抱著聶老根痛哭,心中恐慌不已,哭著問楊振鳳:“你爸怎麽了?”

  楊振鳳說:“爸爸用嘴吸我手指的血,吸著吸著就這樣了……”

  廣緣大師撥開眾人,雙手合十,說聲“阿彌陀佛”,看了看楊振鳳的手指,翻開聶老根的眼皮,看了看他的瞳孔,把了把他的手脈,歎口氣,搖頭說:“阿彌陀佛,女施主無大礙,男施主卻毒液封喉,已經仙逝了。”

  楊振鳳和聶陳氏聽說聶老根死了,頓覺天旋地轉,腦袋炸開了一般,慘叫一聲,雙雙不省人事。廣緣大師又是針灸,又是推拿,經過一陣搶救,二人終於蘇醒過來。廣緣大師趕緊將帶來的一把新鮮蛇藥草放到嘴裏嚼爛,敷在楊振鳳手指上,叮囑說:“阿彌陀佛,這位女施主,節哀順變,你的手也要小心,不可大意。一般的蛇咬了,敷這一次藥就行了,竹節蛇咬了就不同了,要換幾次藥。放心,女施主與佛有緣,貧僧每天會來給你換藥,直至痊愈。”

  楊振鳳的蛇傷,敷了廣緣大師的藥,慢慢好了。可是,心裏的傷口卻難以愈合,很長一段時間在自責的陰影裏走不出來。她想,要不是自己被蛇咬,聶老根怎麽會死呢?他是冒著生命危險救她才死的啊!親生父親也不過如此啊!幾個月前的那天夜晚,聶老根向她提出非分要求時,她覺得他肮髒齷齪,極不正經,根本不配做長輩;現在,她忽然發現聶老根靈魂深處那閃光的亮點,那就是無私的父愛!覺得他十分偉大。為了她,他不惜獻出自己的生命。因此,楊振鳳對聶老根充滿無限敬意,時常在心裏念叨著:爸,原諒媳婦曾經對您的誤解,您就是我的親爸!同時懺悔道:爸,那晚我真不該不知輕重地狠命推您一把,請您原諒我,千萬莫見怪;要是有來生,我還做您的媳婦,好好報答您。

  聶老根的死要了聶陳氏半條命。那天,聶陳氏被廣緣大師搶救過來後,開始大笑,繼而大哭,慢慢地不哭,不笑,也不說話,呆頭呆腦。漸漸地,連飯也不知道吃,楊振鳳盛好飯送到她手上,她端著碗發呆,不吃。楊振鳳用調羹喂,她抿著嘴不知所措;楊振鳳張開嘴,“啊啊”地做著張嘴吃飯的樣子,她才知道張開嘴,囫圇吞棗地吞下一些飯菜。楊振鳳每次喂飯,喂著喂著,便忍不住無聲地哭泣起來,少不了幾滴眼淚掉到碗裏。楊振鳳一哭婆婆的病,二哭自己的命。婆婆做一世的人,很少理直氣壯、揚眉吐氣地說過一回話,在丈夫麵前低首下心說話慣了,致使在任何人麵前說話都低聲下氣。現在連話都不會說,成了一個廢人,真是可憐,可悲,可歎!自己在娘家是心肝寶貝,在白馬寨村裏也是人見人敬的千金小姐,可是,時乖運蹇,結婚三天就成了寡婦,沒幾個月又死了公公,剩下婆媳兩相依為命,而婆婆又癡呆瘋癲,今後的日子怎麽過?如此想來,楊振鳳深感前途渺茫,心灰意冷,真想一死了之。可是,一看見癡癡呆呆的聶陳氏,又覺得肩上壓著一副沉重的擔子,心中升起一種責任感,咬咬牙,暗下決心,一定要挑起這副擔子走下去,決不能半途撂挑子。否則,既對不起死去的丈夫,更對不起為救她而獻身的公公。於是,心裏滴血,臉上還裝出滿臉的笑容,像哄三歲的小孩一樣哄聶陳氏吃飯、穿衣、洗臉、洗腳、洗澡。每次洗澡時,聶陳氏都對著澡盆裏的水嘻嘻傻笑,笑得楊振鳳潸然淚下。

  盡管楊振鳳精心照料,可是,聶陳氏的病情不但沒見好轉,而且日趨嚴重。這天,五月天氣,格外悶熱。楊振鳳從田裏摘菜回來,走到禾場邊,隻見聶陳氏全身赤裸,雙手抱頭,孩子般嗚嗚大哭。麵上鮮血淋淋。楊振鳳大驚,趕快奔過去,問圍觀的人們:“怎麽了?我媽怎麽了?”

  “還怎麽了?你看看,全身精光,坐在這塘岸石上洗澡。女人腳都不能到塘裏來洗,她竟然還光著身子在這裏洗澡!傷風敗俗,成何體統?我用煙杆教訓了她一下。”一個六十來歲的男子手中托著一根煙杆,氣憤地說。他是聶家新任族長。

  楊振鳳淒然淚下,說:“族長公公,她是個瘋子啊,已經夠可憐的了,您還打她?您怎麽打得下手啊?”

  “她瘋了你又沒瘋,你為什麽不好好看著她?弄得如此的不雅觀?”族長氣勢洶洶地說。

  “您……”族長的話,噎得楊振鳳無言以答,趕緊拾起聶陳氏扔在地上的衣褲,幫她穿好,牽著她,哽咽著說:“媽,走,我們回家。回家我幫您包紮,幫您洗澡。”

  到了家裏,楊振鳳先用冷開水幫聶陳氏清洗好傷口,然後找來一些雲南白藥,敷在傷口上。聶陳氏漸漸止住哭,對著楊振鳳傻笑不止,笑得楊振鳳心如刀割,淚如雨下,不由得想起了娘家白馬寨。在白馬寨,女人一點不比男人矮,哪個男人看見女人都敬重三分,即使女人做錯了事,男人也是很紳士地指出,絕不會粗魯相待。在白馬寨多好,做白馬寨的女人多好。早知這樣,當初還不如就在娘家做一輩子老女!

  想起白馬寨,楊振鳳心頭一陣酸楚。已經好長時間沒有去白馬寨了,結婚以後,就沒有回過白馬寨。回門的那天沒有去成,後來成了新寡就不方便去了,再後來公公去世,婆婆瘋癲,更沒有時間去白馬寨了。大嫂倒是來過兩回,那是聶細龍和聶老根去世來奔喪的,平時也沒有來過。也難怪,大嫂管著一個那麽大的家,上上下下幾十口人吃飯幹活,裏裏外外就她一個人打理,也夠忙的。

  楊振鳳正沉思遐想著,大嫂楊周氏款款地走進門,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小姑”。楊周氏也不等楊振鳳起身迎接,將手中的幾包點心和一個紅布包袱放在桌子上,笑眯眯地對著聶陳氏說:“姻伯娘,好些了嗎?”

  “你是誰呀?”聶陳氏瞪著眼睛看著楊周氏。

  “我是振鳳嫂子。”

  “我不認識你。”聶陳氏傻笑笑。

  “嫂子,你看,細龍走的時候你來過,當時她都認識你,現在倒說不認識。她現在全木了,懵懵懂懂,癡癡呆呆,我看著就想哭。這日子怎麽過啊?”楊振鳳說著,悄然抹淚。

  “你沒有帶她去會郎中麽?”楊周氏問。

  “去了,張巷、石灘、豐城都去過。藥吃了幾籮擔,可就是不見效。真是沒辦法。”楊振鳳搖頭歎氣,紅著臉說,“不瞞你說,為了治病,我陪嫁的那些金銀首飾都當得差不多了,就剩下做周歲時外婆送的一對手鐲。”

  “你受苦了,嫂子對不住你,沒時常來看你。我估計你現在很困難,所以,今天帶了一百塊大洋來,給你補貼補貼。”楊周氏指了指桌子上的那個紅布包袱,說。

  “謝謝。我可不知道什麽時候有還呢。”楊振鳳感激地說。

  “盡說傻話,誰要你還?沒錢用盡管來拿,那是你的娘家,客氣什麽啊?你兩個人的費用,家裏還貼不起麽?別見外。”楊周氏說完,看看傻愣愣地望著她們說話的聶陳氏,皺了皺眉,說,“小姑,我想起來了,還有一條路子,看能不能治好姻伯娘的病。北屏禪林的廣緣大師會針灸,看看紮針能不能治好她。”

  “哦?不管能否治好,先試一試,死馬當作活馬醫。要是治好了,我就輕鬆多了。”楊振鳳心裏升起一線希望。

  翌日,楊振鳳帶著聶陳氏到了北屏禪林,敬了香紙後,找到廣緣大師。廣緣大師把了把聶陳氏的脈象,簡單問詢幾句後,對楊振鳳說:“阿彌陀佛。女施主,你婆婆瘋癲癡呆之症,乃陰陽失調所致。老衲曾治過幾個此等病人,有痊愈的,也有未愈的,一切皆隨緣。老衲不妨試一試,十天之內,能愈則愈,說明有緣;不能愈,也就隨緣吧。不過,老衲看女施主眉宇之間,倒是與佛有緣。善哉,善哉!”

  廣緣大師拿來銀針,將銀針在燈火上烤了烤,便對聶陳氏說:“阿彌陀佛。女施主,別害怕,老衲為你治病。”

  聶陳氏看見一把四五寸長的銀針,嚇得全身縮作一團,搖頭晃腦地說:“怕,怕!”

  楊振鳳對廣緣大師說:“大師,要不您先在我身上紮一針,讓我媽看看,可能她就不怕了。”

  “阿彌陀佛,女施主孝心難得,善哉善哉。”廣緣大師果真在楊振鳳太陽穴上紮上一根銀針,當然,隻是做個樣子,並沒有撚針。

  楊振鳳對聶陳氏說:“媽,您看見了嗎?不痛,一點也不痛。大師幫您紮針,紮了針,您的病就會好。別怕。”

  聶陳氏身子停住顫抖,恢複原狀,說:“好玩,好玩……”

  一連十天,楊振鳳天天帶著聶陳氏去北屏禪林紮針。可是,好比打水澆石頭,毫無作用。廣緣大師兩手一攤,十分遺憾地說:“阿彌陀佛。女施主,你婆婆受刺激太深,陰陽失調太重,老衲無能為力了,隻好隨緣吧。”

  楊振鳳明白意思,仍存一絲僥幸,問道:“大師,那就毫無辦法麽?”

  廣緣大師想了想,說:“辦法倒是還有一個,不妨一試。”

  “有何良法?請大師指點迷津。”楊振鳳急迫地說。

  “我們老家有一種土辦法,化瘋。施主走六六三十六個村子,化緣六六三百六十斤穀頭米,磨成粉末,做成酥餅狀和湯圓狀的東西,蒸熟……”

  “為何要做成酥餅狀和湯圓狀呢?”楊振鳳說。

  “餅者,病也;圓者,緣也。圓圓扁扁,即圓圓滿滿也。”

  廣緣大師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通,最後,用草紙寫上咒語,說,“施主在扇風車時,一邊扇,一邊念動這咒語,或許有效。”

  不到黃河心不死,到了黃河心也涼。楊振鳳聽從廣緣大師的指點,決定化瘋。擔心自己出去化瘋,聶陳氏在家出事,隻好求助大嫂楊周氏,派來一個女傭人,在楊振鳳下村化瘋期間,照看聶陳氏。

  楊振鳳不會挑擔,隻好背著陪嫁來的馬桶袋,天晴戴草帽,下雨穿蓑衣、戴鬥笠,走村串戶,化緣穀頭米。楊振鳳在娘家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何曾幹過此等營生?盡管是化緣,不是討飯,可是,既不是和尚,又不是道士,挨家挨戶張口向人家討一把穀頭米,那滋味,和討飯似乎也沒多大區別,自尊心受到極大的創傷,每討一把穀頭米,心裏就滴一滴血,隱隱作痛。

  所謂穀頭米,就是篩米時揀出來的穀。由於用手捧穀時,難免帶有一些米在內,穀米混雜,穀多米少,因而稱為穀頭米。這種米一般用來喂雞喂鴨或者磨米箍。

  這天,烈日當空,楊振鳳頭戴草帽,來到聶家北邊三裏來路的鄒家村。走進村口第一家,隻見一個大娘在大門口喂雞,便和顏悅色地說:“大娘,謝謝您,請賞一把穀頭米。”

  “世上討飯的多,隻見討吃、討錢的,沒見討穀頭米的。‘要錢不要米,要米背不起。’你這女子怎麽要穀頭米?”老人家在手中米撮箕裏抓了一把穀頭米塞進楊振鳳的馬桶袋,好奇地問道。

  “我不是討飯,是化瘋。我婆婆瘋了。”楊振鳳強顏歡笑地耐心解釋。

  “哦。這麽好心的媳婦難得,那我多給一些。”老人家說著又抓起一把穀頭米。

  “不,謝謝了,不能多要,一戶人家隻能要一把。”楊振鳳千恩萬謝地走向第二家。

  “大哥,謝謝您,請賞一把穀頭米。”楊振鳳和顏悅色地說。

  “嘿,這麽標致的女子討飯,真奇怪。嫁給我吧,我家裏有飯吃,不用去討飯。”男子涎皮厚臉地說。

  “我不是討飯,是化瘋。我婆婆瘋了。”楊振鳳再次耐心地解釋。

  “好,我給你,你到我間裏來,我家裏沒有別人,就我一個人。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來,來呀。”男子招招手。

  “你……”楊振鳳受到了極大的侮辱,紅著臉,憤然離開。

  站在門口喂雞的大娘對那男子埋怨說:“憨牯,你這個下流胚,我看你一世都娶不到老婆。你舍得就給一把穀頭米,舍不得就算了,何必打人家的歪主意?”

  “不是我下流胚,是她實在太漂亮了,我看見就想……”那男子嬉皮笑臉地說。

  楊振鳳心裏像吞下一隻蒼蠅,本想接著去他旁邊的那戶人家化瘋,可一看見仍然站在門口色迷迷地盯著她的那男子,就一種強烈的惡心感,趕緊走進巷子,去村後邊的人家化瘋。村後邊東頭屋裏一個老大爺正在堂前打草鞋,聽了楊振鳳的話,眯著眼看了一會楊振鳳,說:“你是白馬寨楊萬儒家的楊振鳳小姐吧?”

  楊振鳳點點頭,說:“大爺您認識?”

  老人興奮地說:“認識,那年你家裏上梁,我去看熱鬧看見過你。”

  “哦,大爺好眼力,好記性。”楊振鳳心裏升起一絲暖意,將剛才的不快一掃而光。

  大爺給了穀頭米,送楊振鳳出門,指著隔壁一棟房子說:“那是我大媳婦家裏,去吧,家裏有人。”

  果然,屋裏一個中年婦女正在織布,聽楊振鳳說明來意,猶豫了一下,從織布機上下來,從飯桌下麵一個豁口瓦罐裏抓出一把穀頭米,掂了掂,似乎多了,張開手指,從手指縫裏漏下一點,再握緊拳頭,塞進楊振鳳的馬桶袋裏。楊振鳳連說三聲“多謝”,微笑著離開。剛離開不遠,隻聽那婦女說:“討飯就討飯,還說什麽化瘋,真愛麵子。”那位大爺糾正說:“我看真是化瘋,不是討飯。我認識她,她公公死後,聽說婆婆是瘋了。她娘家有的是錢,隨便從牙齒縫裏摳出一點,就夠她婆媳兩個吃一輩子,還要討飯?你說錯了。”

  楊振鳳的心裏像一條鞭子在一下一下地抽打,痛得直哆嗦。討飯,多麽難聽而又屈辱的字眼!想不到一個白馬寨首富人家的千金,竟然被人看成是叫花子。恥辱,恥辱!楊振鳳實在受不了那刀子般的目光和釘子般的話語,眼淚嘩嘩地流出來,真想回家。可是,眼前馬上又浮現出聶陳氏那可憐巴巴的樣子,心又碎了。自己和她是一對苦命的女人,真正是一條藤上的兩隻苦瓜,而且婆婆那隻苦瓜已經生了蟲子,不趕快治好,勢必很快從藤上掉下去。想到聶陳氏,楊振鳳又擦幹眼淚,咬咬牙,毅然走向另一家,在心裏告誡自己:為了婆婆的病,忍受一切屈辱,不聽任何閑言碎語,心裏無鬼便無鬼。別說人家說幾句難聽的話,就是打幾下也摸摸腦袋,笑臉相對。

  太陽高懸,時近正午,楊振鳳肩上馬桶袋也鼓鼓囊囊,基本裝滿,少說也有三十來斤。楊振鳳返回村裏,準備下午再去。

  整整一上午,兩腳不停,如果是大腳婆還好一些,偏偏楊振鳳的腳裹成三寸金蓮,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如風吹楊柳,看起來很美,實則受罪。楊振鳳還是第一次走這麽遠的路,身上又背著一馬桶袋穀頭米,十分沉重,加之天氣炎熱,楊振鳳每邁出一步都要咬一下牙關。走著走著,走到一條鯽魚背似的田埂上,不注意踩到一個拳頭大的石頭,身子一歪,腳下懸空,轟隆倒在了割過禾的稻田裏,禾樁子刺在臉上麻辣辣生疼,刺出幾道雞爪子抓過般的血痕。楊振鳳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掙紮著起來,喘了會氣,穩了穩神,踉踉蹌蹌地繼續往前走。走到一片菜園地,看見路上一根廢棄的籬藤樁,連忙撿起來,拿在手中當拐棍,才使步子穩了一點。回到家裏,已是筋疲力盡的楊振鳳,咕嚕嚕一口氣喝下兩碗冷茶,身子像散了架,真想躺倒床上好好睡一覺。可是,還要給聶陳氏喂飯,娘家派來的女傭人喂飯,聶陳氏不吃。沒法,楊振鳳隻得強撐著身子,一邊流淚,一邊生火做飯,然後耐心地給婆婆喂飯。

  正喂著飯,楊周氏提著一包水果和糕點走了進來,叫了一聲“姻伯娘”,見聶陳氏望著她傻傻地笑,輕輕地歎口氣,目光轉向楊振鳳。見楊振鳳臉上一道道血痕,心中駭然,問道:“振鳳,你臉上是你婆婆抓爛的啊?”

  楊振鳳搖搖頭,將前因後果陳述一遍。楊周氏聽了,半晌說不出話,愣愣地望著楊振鳳,眼裏漸漸地模糊,濕潤,終於忍不住,淚水嘩嘩地流下來,說:“振鳳啊,你吃苦了哦!嫂子沒有盡到責任。要是媽在世,看見你這樣,不知道會多難過呢!”

  “沒事,我能堅持。大嫂別難過。”楊振鳳笑笑,兩滴眼淚滴進碗裏。

  “下午,我派一個女傭人來幫你背穀頭米。你哪裏幹過這種重活羅?”楊周氏說畢,連忙回家,派來一個中年婦女,和楊振鳳一道化瘋。

  楊振鳳經過一上午的化瘋,從人們刀子般的目光裏感到了世態炎涼,拿定了一個主意:不去附近的村子化瘋,尤其是不能去白馬寨化。於是,下午直接奔往西南方向石灘地麵的村子,那裏的人們不認識她,不那麽難為情。

  一連十來天的化瘋,使得楊振鳳變了一個人似的,臉上黑了,身子瘦了,走路一瘸一拐,真像一個女叫花子。不過,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化遍了三十六個村子,化到了三百六十斤穀頭米。

  世上好人還是多。聶家村的老老少少,看見楊振鳳不顧風吹雨打日頭曬,連續十來天幫婆婆化瘋,一致交口稱讚,說做媳婦的做到這個份上算是做到家了。人們聽說化齊了穀頭米,紛紛自發來幫忙。先是搬來十幾口磨,將穀頭米磨成粉末;然後,分工有序,有的熬漿,有的榨漿,有的煉團,有的做米箍、搓圓子,有的蒸米箍、圓子。一切準備停當,進入扇瘋階段。

  下午,太陽還有兩丈來高,扇瘋正式開始。

  大家搬來幾床曬簟,鋪到禾場中央;搬來一張風車,放在中間那床曬簟中;尋來六個簸箕;將六大甑蒸熟的米箍、圓子端到曬簟裏。然後,牽來聶陳氏,安排她坐在風車口的出風處。聶陳氏看見白花花的米箍,說:“我要吃餅,我要吃餅。”楊振鳳哄小孩似的說:“媽,不忙,等一下,等餅冷了再吃。”然後,攪動著風車搖把,風車葉子呼呼地轉動,鼓出一陣陣大風,吹在聶陳氏身上。聶陳氏嘿嘿傻笑。楊振鳳一邊扇風車,一邊念起廣緣大師書寫的咒語:“瘋神瘋神聽清楚,玉皇大帝有吩咐:從今之後莫害人,害人就要黃土築。瘋神滾蛋,病人康複;瘋神滾蛋,病人康複!”

  六個簸簸箕的女人一臉虔誠,雙手抱著簸箕,簸著裏麵的米箍和圓子。一邊簸,一邊念著咒語:“簸箕簸清風,瘋神逃無蹤。一簸浩浩皇天,瘋病再不沾邊;二簸茫茫大地,瘋病好得徹底;三簸炎黃子孫,瘋病永莫沾身。”簸箕裏的米箍和圓子,起起落落,噗噗作響,跳舞一般。

  聶陳氏看著六個簸簸箕的女人,一會看看這個,一會看看那個,高興得拍著巴掌,說:“好玩,好玩……”

  楊振鳳和六個簸簸箕的女人都將各自的咒語念了六六三十六遍,最後,異口同聲地喝道:“搶瘋米箍啊--”

  六個守在甑邊的男子,同時迫不及待地用勺挖起一勺勺米箍和圓子,往曬簟裏潑撒。守候在曬簟外麵的男女老少,早就等得發急,在心裏說:念三十六遍咒語幹什麽,念兩遍就是了,反正是那個意思。現在,天上掉餡餅的美好時刻終於到了,人們欣喜若狂,一個個像離弦之箭,倏地撲向曬簟,嗷嗷直叫,搶著米箍和圓子。

  聶陳氏看見人們蜂搶米箍和圓子,嚇得哆哆嗦嗦,雙手蒙著麵,哇地哭了起來,說:“怕,我怕……”

  楊振鳳連忙抱著聶陳氏,說:“媽,不怕,有我呢。你吃餅。”說著,將幾個米箍和圓子塞到聶陳氏手中。

  聶陳氏開始狼吞虎咽地亂咬亂嚼,吃著吃著,漸漸地斯文起來,一小口一小口地咬著。吃完了三個米箍,愣了一會神,忽然眉開眼笑地說:“鳳,鳳,真好吃,真好吃。”

  楊振鳳一愣,誤以為自己聽錯了,蹲到聶陳氏身邊,說:“媽,您剛才叫我什麽啊?”

  “叫鳳啊!你是我的媳婦鳳啊。”聶陳氏一本正經道。

  “媽--”楊振鳳大叫一聲,抱著聶陳氏的頭,失聲痛哭,說:“媽,您認識我了,您認識我了……”已經幾年沒有聽見聶陳氏叫“鳳”了。這幾年,每次楊振鳳問聶陳氏“您認識我嗎”,聶陳氏都是搖搖頭,回答“不認識”。現在,居然叫她“鳳”了,楊振鳳悲喜交加,淚流滿麵,跳著對四周的村民說:“大家看,我媽認識我了,我媽認識我了!”

  仿佛是為了證實聶陳氏真的認識楊振鳳,聶陳氏笑笑說:“婆婆認識媳婦有什麽好叫得?”

  幾個懷裏兜著滿滿一圍裙米箍的婦女,驚奇地說:“振鳳啊,這是你的孝心感動了天地,化瘋才這麽靈驗呢。”

  幾個口裏嚼著米箍的男子,也含混不清地說:“奇跡,真是奇跡。”

  自從那天化瘋後,聶陳氏的瘋病似乎真的好了不少,回到家裏,吃飯穿衣、洗臉洗腳都能自理。楊振鳳心裏寬慰了許多,買了些香紙和齋果,特地到北屏禪林謝過廣緣大師。廣緣大師接過齋果,說:“阿彌陀佛。施主感謝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楊振鳳心中高興,思忖道:大師的意思肯定是婆婆的瘋病會越來越好,最後痊愈。到了痊愈之日,自然要再次感謝羅。於是說:“到我婆婆痊愈時,我和她一塊來感謝大師。”

  廣緣大師搖搖頭,雙手合十,含笑不答。

  楊振鳳萬萬沒想到,事情驟變。

  那天,聶陳氏在自己屋旁邊的菜園裏摘了一點菜,對正在織布的楊振鳳說:“鳳啊,我去門前塘洗菜了。”楊振鳳生怕聶陳氏會掉到塘裏,不放心地說:“媽,我去吧。”聶陳氏堅持說:“我不會掉到塘裏的,你放心。你織你的布。”楊振鳳見聶陳氏並無異常,心想,門前塘邊經常不離人,應該沒事。於是便說:“您小心一點就是,洗完菜就回來。”

  “我曉得。”聶陳氏邊說邊走。走著走著,剛剛來到塘邊,抬頭看見族長,聶陳氏忽然覺得囟門處嗡的一下,腦袋頓時變得沉重起來,大腦一片空白。而且,腹中咕咕作響,一股氣流直往下墜,產生一種強烈的排泄欲。塘岸邊幾個洗衣服的女人都好像變得陌生了,一個也不認識。聶陳氏哇的一聲怪叫,扯掉褲子,就蹲在塘岸邊,翹起一個白花花的P股,對著塘裏稀裏嘩啦地拉起了大便。一個老年婦女慌忙叫道:“細龍娘,細龍娘,你怎麽了?”

  聶陳氏笑著說:“你是誰呀?我不認識你。好玩,好玩……”

  “你這個憨屄,裝瘋賣傻,竟然對著塘裏拉屎,成何體統?”聶陳氏正笑著,族長揚起手中的旱煙杆,對著聶陳氏的P股使勁砸下去。

  “媽呀--”聶陳氏鬼哭狼嚎地大叫著起身就跑。然而,沒有提起褲子,沒跑幾步,便一個趔趄栽倒在地,額頭正好觸到一個鼓出地麵的尖石頭,悶悶地哼了一聲,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再也沒有起來……

  正在織布的楊振鳳聽說聶陳氏身亡,如五雷轟頂,丟魂失魄地跑到禾場,抱著聶陳氏哭得死去活來。哭了一會,問明聶陳氏死因,徑直奔向族長家。族長知道聶陳氏身亡,盡管聶陳氏娘家無人,但是楊振鳳娘家勢力非同一般,恐怕不會輕易放過,心下著慌,正在堂前來回踱步。見楊振鳳進來,知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連忙客氣相迎。楊振鳳二話不說,撲通跪在族長跟前,淚流滿麵道:“族長公公,您權力大,求您把我也打死吧!我婆婆被您打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族長滿以為楊振鳳會叫來娘家人興師問罪,沒想到來此一招,有點慌神,說:“細龍屋裏的,這話怎麽講?我哪裏打死了你婆婆?你婆婆是自己跌死的嘛。”

  “您不打她,她會跑嗎?她不跑,會跌死嗎?”

  “這……”族長口塞不語。

  “您要是不打死我,我就撞死在您家裏。”楊振鳳說著站起來,低著頭,往族長屋柱上撞過去。族長平時覺得楊振鳳輕言細語,寡言少語,沒想到竟然如此剛烈,真是兔子急了也會咬人。於是,嚇得嗚哇大叫,一把抱住楊振鳳,說:“你是有教養的人,怎麽不講理呢?”

  楊振鳳一怔,穩了穩神,平靜地說:“既然您想講道理,那好,您等著。”說完,大步離開族長家。

  楊振鳳請了村裏幾個人幫忙在村外搭了一個棚,將聶陳氏的屍體安頓好,便直奔豐城縣衙。

  豐城縣衙的縣令新來乍到,很想殺雞儆猴,打開局麵。聽了楊振鳳訴狀,馬上派出衙役,將族長帶到縣衙,怒斥道:“你身為族長,竟然欺負一瘋癲之人,毆打致死,王法何在?今本官對你杖責八十,並責成你出錢安埋聶陳氏。”可憐骨瘦如柴的族長,P股上的肉全部割下來也喂不飽一條小狗,哪裏經得起八十大棍?當庭打得氣息奄奄,回家不幾天就嗚呼哀哉,隨了聶陳氏而去。

  ……

  楊振鳳不知不覺,幽靈般來到一片荒野,隻見草木稀疏,荊棘遍地。忽然,聶細龍渾身濕淋淋的,垂手立於楊振鳳麵前,淚流滿麵道:“娘子娘子我好冷,救救我這落水人。”

  “細龍,趕快脫掉濕衣服。”楊振鳳解開紐扣,脫下聶細龍的衣服。奇怪,眼前全身赤裸的不是聶細龍,竟是婆婆聶陳氏。隻見她根紗不掛,血流滿麵,哭著說:“鳳啊,我怕,我怕……”

  楊振鳳找來濕毛巾,給聶陳氏揩著臉上的汙血。汙血揩幹淨了,臉上變成紫色,頭上的發髻頓時變成辮子,仔細一看,竟是聶老根。聶老根張著嘴,用手指指著喉嚨,眼淚斷線珍珠般滾落下來,“啊啊”地說不出話,急得直跺腳……

  楊振鳳好生奇怪,今天是聶陳氏死去的第五十天,風雨交加,雷鳴電閃。昨晚為聶陳氏接過末七,楊振鳳近來心力交瘁,今天覺得身子格外疲乏,躺在睡椅上想歇息片刻,沒想到身子一倒下來,便迷迷糊糊睡著了,身子像一片樹葉似的飄飄蕩蕩,飄到了這片荒郊野外,碰上了剛才那奇怪的一幕。楊振鳳嚇得全身一激靈,猛然醒來,想起夢中情景,幡然醒悟:這是死去的親人在召喚她,他們在那邊過得很淒慘,需要自己去幫忙。如此一想,楊振鳳心中一種說不出來的輕鬆,毅然做出重大決定,穿戴整齊,薄施脂粉,梳妝打扮一番。然後,對著中堂白鷺架上丈夫、家倌、家婆三個人的靈牌下跪磕頭,說:“爸,媽,細龍,我知道,你們離不開我,我也離不你們。我現在無牽無掛,一個人在世上苟且偷生,毫無意思。因此,我決定來陪你們了。你們等著我。”說完,虛掩大門,戴好手鐲,取下手鐲上一個鈴鐺,閉上眼,張開嘴,將鈴鐺撲進嘴裏。正要吞咽,突然大門被推開,兩個尼姑奔進來,慌忙說:“施主且慢!”年長點的尼姑驚駭道:“阿彌陀佛!住持神人也!施主,住持廣緣大師說你與佛門有緣,吩咐我兩人前來貴府相請,請你去北屏禪林皈依佛門,削發為尼。”

  “皈依佛門,削發為尼?”楊振鳳疑惑地問道。

  年輕的尼姑點頭道:“住持說,你還記得那年抽的簽麽?其中最後一句是什麽?”

  “最後一句?”楊振鳳想起那首讖語的最後一句,“長伴暮鼓與晨鍾”,頓時大徹大悟:原來自己的歸宿就是皈依佛門!歎氣道:“唉,我本要去陪伴親人的,沒想到……人強不過命,既然命中注定如此,那就認命,皈依佛門吧。”於是,楊振鳳跟著兩位尼姑來到北屏禪林,削發為尼,佛號慧空。

  ……

  “師傅,您怎麽哭了?”一個小尼姑見楊振鳳淚花閃閃,問道。

  楊振鳳擦了擦眼睛,說:“風吹進了沙子,揉的。”

  小尼姑又說:“師傅,打起來了。”

  “誰打起來了?”

  “小強和小強。”

  “你把我搞糊塗了,自己跟自己怎麽打架?”

  “不是自己跟自己,是兩個人打架。”

  “你不是說小強跟小強嗎?”

  “是白馬寨的小強和聶家的小強打起來了。”小尼姑說。

  “啊?”楊振鳳一驚,隻見禪林前麵許多人朝龍窪橋方向跑去。看來,打架的不僅僅是小強跟小強了。

  這正是:

  孝心一片感天地,化瘋何懼遭非議?

  與佛有緣終有緣,紅裝素裹改衲衣。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