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振鳳聽說聶小剛抽到了上上簽,頗感欣慰;可是,聽了簽上讖語後,聯想起楊雪梅簽上讖語,心裏咯噔一下,隱隱約約有一種不祥之感。然而,又不能明說,此乃僅僅自己的預感,不一定便是今後的現實。再說,雪梅畢竟是自己的親侄女,剛才聽碧玉說,她和聶小剛情投意合,遇事還是往好的方麵想吧,唯願他們像當年自己那樣,心想事成,喜結良緣。何況世上萬事皆有變數。於是,強露喜色,淡然一笑道:“不,吉祥。恭喜你們抽到了上上簽。”
楊雪梅看出了楊振鳳言不由衷,必有隱情,便說:“姑姑,您好像有什麽事情瞞著我們吧?是否您早年也抽過簽?”
楊振鳳像是被人戳到了心靈深處那塊還在潰爛的傷口,臉上閃過一絲慘白,垂下眼皮,點點頭。
“抽到下下簽?”楊雪梅急問道。
楊振鳳搖搖頭,說:“不是。簽筒裏隻會有上上簽,根本沒有下下簽。隻是……哎,老掉了牙的事,不說了。”楊振鳳抬頭看看天,說,“不早了,你們回去吧,我還要去念經呢。”說著,撇下楊雪梅等人不顧,急忙轉身,低著頭,匆匆朝臥室走去。
聶小剛見楊振鳳走遠了,忍不住激動地對楊雪梅說:“小姐,我現在就去家裏告訴我媽,說菩薩同意了,讓她放心。我走龍窪橋去,很近,一會就回來。”
楊雪梅見碧玉去追趕一隻蝴蝶了,低聲說:“去吧。今後沒有別人在場時,你不要再叫小姐了,就叫雪梅。”
“那……不禮貌吧?”聶小剛漲紅著臉說。
“既然菩薩同意了,還那麽客氣幹什麽?總有一天要改口的。”楊雪梅嬌嗔道。
“那好,雪梅。”聶小剛鼓足勇氣,試著輕輕地叫了一聲。
“哎--”楊雪梅笑著,甜甜地應了一聲,可一想起姑姑楊振鳳臨走時的古怪表情,心裏又生出一絲不自在。
……
楊振鳳進入北屏禪林已經十餘年,是個資深尼姑。平日裏除了和那些年輕的尼姑去觀音堂念經外,在自己臥室裏設了個觀音的牌位,有空便在臥室裏念經。
楊振鳳回到臥室,喘息片刻,待心裏稍稍平靜一些,便盤坐在蒲團上,閉著眼,開始輕輕地背誦起《心經》來:“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心經》是佛經中經典之經典,僅有二百六十字,並不長。已往,楊振鳳背誦《心經》倒背如流,滾瓜爛熟,隻要一默誦《心經》,就會心如止水。可是,今天卻背不下去,心裏也靜不下來。背著背著,大腦便一片空白,心裏撲通撲通跳個不停,越想心靜,心越跳得厲害,怎麽也靜不下來,眼前不停地漂浮著聶細龍的影子。二十年了,怎麽還是忘不了呢?看來自己還是修行不夠,六根不淨啊。其實,楊振鳳並無大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畢竟夫妻一場,哪能說忘就忘呢?想起聶細龍,楊振鳳再也無法念經,眼淚如斷線珍珠般滾落下來……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光緒三十二年農曆四月十五,太陽剛剛下山,白馬寨村裏熱鬧得像開了鍋。地師府東邊,一棟前後六進的嶄新磚瓦房拔地而起,熱鬧就誕生在這裏--這棟房子明天上梁,今晚“暖梁”。此棟雄偉建築,名曰“振遠居”,乃村中首富楊振遠的寶宅。
新屋上梁屬白馬寨紅白喜事中最為熱鬧的。半夜“出煞”,恐怖得雞不敢啼、狗不敢叫,熱鬧;早上上梁,村民昂奮地搶奪“拋梁”麻糍和“拋梁”銀圓,熱鬧。而最熱鬧的還是頭天傍晚“暖梁”,木石二匠鬥法喝彩。喝彩時,木匠或者石匠說一句彩語,東家和親戚應一聲“好啊”,很是有趣。喝彩如何,關係到木石二匠的臉麵和聲譽。要是喝彩喝不贏,手藝再好也不行,不僅同行瞧不起,就連村民也鄙視三分,戲稱“孱頭木匠”或者“孱頭石匠”。年紀大一點的匠人稍微好一點,不大願出風頭,差不多見好便收,相互照應一點,皆大歡喜,彼此不傷和氣;碰上年輕氣盛或愛出風頭的匠人領班,那就有好戲看了,彼此不讓,生怕丟人,最後兩虎相鬥,必有一傷,輸了的垂頭喪氣,贏了的趾高氣揚。於是,有的領班就找竅門,或是彼此照顧,見好就收;或是找到東家求情,請東家在適當的時候婉轉刹車,來個不分勝負,弄得皆大歡喜。碰到東家愛熱鬧,或者存心想看笑話,那就必有一場惡鬥,非要分出高低勝負不可。所以,領班的木匠或者石匠,最怕過喝彩這一關。
“振遠居”規模之雄偉,在白馬寨首屈一指,慶賀的賓客如雲,光賀禮的銀圓就用穀籮裝。所以,不僅村民和親戚希望上梁喝彩熱熱鬧鬧,就連東家楊振遠也希望喝彩出彩,讓十裏八鄉的人長長見識,開開眼界。因此,早幾天就和木石二匠的領班打過招呼,要拿出肚子裏全部貨色,奮力一搏,喝出水平。
木匠領班聶細龍,二十三四歲,聶家村人。這聶細龍長得膀大腰圓,鐵塔一般,濃眉大眼,耳大嘴方,上嘴唇皮微微上翹,一副憨厚模樣。平時寡言少語,總是低頭幹活,一天也聽不見他說幾句話。可是,手藝特別好,得到了父親的真傳,而且喝彩很出名。石匠領班劉友新,五十來歲,當了二十多年領班,手藝不錯,彩也喝得很出色。
劉友新平時喜歡說笑,自恃資格老,手藝好,嘴皮子厲害,不把一般人放在眼裏。從建造“振遠居”開始,他見木匠領班乃老對頭之子,又見後生沒嘴葫蘆一般,整天悶不作聲,心裏暗自高興,決定上梁時再出一次風頭,讓這個後生也像他父親當年一樣,灰頭土臉。
聶細龍的父親聶老根是一個有名的木匠,當了二十多年領班,和劉友新合夥在一起蓋過幾棟房子,開始還彼此相安無事,和睦相處。後來便成了冤家。因為,相安無事是無事才相安,有事則不然。有一次,兩人同在梅花井的一個東家蓋房子。東家是個窮苦人,原來的房子被大火燒得一幹二淨,隻得東借西湊弄來一點錢,蓋一棟簡陋的房屋安身。因此,木石二匠的夥食就不怎麽好,基本上是素菜,冬瓜、南瓜餐餐不離,偶爾煎兩個雞蛋或者煎半碗幹魚。一天,吃飯時,劉友新的徒弟一上桌就用勺子舀蛋湯。劉友新舉起筷子就朝徒弟頭上打去,大喝一聲:“鬼東西,成什麽名堂?三個油珠子被你舀去兩個半!人家會說你死了師傅教!”徒弟抱著腦袋就跑。東家不知就裏,連忙跑過來勸劉友新,說:“算了算了,他還是個孩子呢,舀點蛋湯沒關係,莫生氣。”
劉友新眼睛一瞪,說:“油珠子都被他舀去了,我能不氣嗎?”
聶老根心裏明白,這是劉友新師徒故意上演的雙簧戲,責怪東家做菜放少了油。別說那個徒弟很老實,就是再調皮的徒弟,吃飯也不敢亂夾菜,更別說隨便舀湯了。行有行規,徒弟吃飯須在師傅後,放碗須在師傅前,開始和中途還要幫師傅盛飯。所以,徒弟吃飯個個狼吞虎咽,看見師父快放碗,即使隻吃了半飽,也要趕快放碗。徒弟一上桌就舀湯,走遍天下也難尋。於是,聶老根笑笑,輕聲說:“劉師傅,將就一點吧,東家也挺不容易的。”劉友新剜了聶老根一眼,鼻子裏哼了一聲,低沉地說:“我們就容易?”
“暖梁”那天喝彩,劉友新手提一把錫酒壺,輕輕地晃了晃,裏麵隻有小半壺酒,鈴鈴啷啷響。於是,含混不清、拖泥帶水地叫道:“伏以呃,手提酒壺鈴啷響,魯班弟子來上梁。冬瓜柱頭南瓜磉,茄子辣椒做椽枋。蕻菜葉子蓋屋頂,冷水豆角做瓦梁……”
聶老根聽得清清楚楚,這是赤裸裸地挖苦東家夥食太差,覺得如此苛刻實在有點過,簡直是肏罵人打八折。手藝人嘛,手藝為主,夥食隻要能吃飽就行,不必要求太高。再說,十個指頭有長短,東家哪能個個富有?這戶東家蓋房子並非富有,而是因火災弄得沒有安生之處,被逼無奈。於是,對劉友新眨眨眼,搖搖頭,示意劉友新積點口德。
劉友新見聶老根朝他眨眼,更是火上澆油,心想,你充什麽大頭一,木匠還管得了我石匠?你是想要我出洋相不是?好啊,走著瞧,看看誰出誰的洋相!於是,橫下一條心,一定要和聶老根喝彩一決雌雄。劉友新記憶力強,師傅教的那些彩詞他背得滾瓜爛熟,而且還弄來了一本喝彩書,肚子裏彩詞多著呢!
喝彩是木匠、石匠輪流喝,木匠喝了石匠喝,石匠喝了木匠喝,循環往複。聶老根見時間不早,應該停彩喝酒。做屋上梁都是先喝彩,後喝酒。於是對劉友新說:“劉師傅,是不是結束啊?”
劉友新充耳不聞,待聶老根喝完,馬上接著喝。聶老根見他不想停住,隻得奉陪,繼續喝下去。聶老根本也是喝彩高手,隻是近來身體偶感風寒,不時咳嗽,加之喝彩過久,中途沒有喝開水,故而喝了幾句彩,突然咳得直不起腰,沒法喝下去。
劉友新見狀,馬上說:“既然聶師傅喝不下去了,甘願服輸,那就算了,停彩吧!”
聶老根抬起頭,兩臉咳得漲成紫茄子,眼珠布滿血絲,本想說“繼續喝”,可是,嘴裏就是咳不停,根本沒法說話。劉友新的兩個徒弟立馬拍巴掌,對劉友新蹺起大拇指,說:“哇,師傅,您贏了!您贏了!”
看熱鬧的村民也跟著起哄,說劉友新厲害,不愧是喝彩狀元,連喝彩高手聶師傅都輸了。
聶老根的兒子聶細龍不服氣地嘟噥說:“這算什麽事,我爸是咳嗽,又不是喝不下去。”劉友新得意地盯著聶細龍,陰陽怪氣道:“嗬--老子輸了,兒子想扳本?好啊,那就你上啊。”
聶細龍還是個徒弟,別說不大會喝彩,即使會喝彩也不能在領班麵前顯露啊,哪裏還有話語權?隻是臉紅耳赤地看著父親。聶老根對兒子搖搖手,喘著氣,上氣不接下氣道:“你……別說了,輸了就……輸了……”
聶細龍隻好站到牆角落裏,偷偷地抹眼淚。
第二天清晨上梁,仍然要喝彩,聶老根本想扳本,挽回頭一天晚上的麵子,可是咳嗽一點沒減輕,沒辦法,喝了幾出,就草草收兵。劉友新高興得吹口哨。
上梁時,聶老根騎在屋脊上,用一條紅布往上吊梁。嘴裏頻頻咳嗽,咳得頭昏眼花,想起昨天晚上之事,心中十分窩火,在心裏責備劉友新不夠意思。
一會兒,梁吊上來了,安進了梁口。聶老根正要從屋脊上下來,不料,眼前一黑,腦子裏像在打陀螺,頓覺天旋地轉,一頭栽下來。幸好,樓枋上有幾塊吊瓦用的木板,托住了聶老根的身子,使其沒有直接掉於地麵,撿到了一條命。可是,右腿跌殘了,成了拐子,再也做不了木匠。從此,在心裏與劉友新結下了疙瘩。
誰承想,不是冤家不聚頭,建造“振遠居”時,聶細龍竟然碰上了父親的仇人。聶細龍知道,劉友新絕不會放過這次利用上梁喝彩整他的難得機會--當年連他父親都不放過,現在還會把他放在眼裏?所以,從建房開始,聶細龍便做好了充分準備,準備一決高下,為父親報仇。
劉友新心裏的算盤自然也是打得滴滴答答。此次上梁非同小可,整個豐城都難碰到一連六進的房子上梁,百年難得一遇,做一世木匠也難得碰到一回,看熱鬧的人定然不少,那影響不是一般上梁可比。如此好的一個揚名機會,決不能輕易放過。當年聶老根都敗在自己名下,眼下他兒子還是乳臭未幹的後生,肚子裏能有多少貨色?贏他還不是小菜一碟?劉友新越想越高興,美得心裏開蓮花。
隨著鑼鼓和嗩呐聲的響起,“暖梁”拉開序幕。所謂“暖梁”就是拜梁、祭梁。祭梁時要喝彩。楊振遠和大兒子楊雪龍扛著一根剛剛製作好的杉樹梁,從東邊的場地朝“振遠居”走去,兒子在前,老子在後。梁的兩頭包著紅紙,中間貼著紅紙黑字的四個大字“竹苞鬆茂”。
房子六進,每進的中堂都架著一根梁,梁前的八仙桌上擺放著一個刮得白森森的豬頭,豬頭上貼著紅紙;一個長方形的果盤,果盤裏放著煮熟的雞、蛋和一條生鯉魚;一把暖壺,暖壺裏是一壺滿滿的水酒。暖壺也是錫做的酒壺,但是容積比普通酒壺大一倍,可以裝下兩壺酒。桌前地麵擺著一排蒲團,蒲團上墊著紅毯子。在激越的嗩呐聲中,首先是楊振遠的父親楊萬儒拜梁。
楊萬儒七十來歲,雖然一生經商,沒有幹過什麽體力勞動,可由於自幼習武,練就了一副好身板,身材挺拔,鶴發童顏,耳聰目明。老人穿著一身黃色綢子衣服,頭發梳得熨熨帖帖,一絲不亂,滿臉幸福,下跪、磕頭、作揖,每一個動作都那麽程式化,一絲不苟,到位得體。
楊萬儒拜過梁,便是楊振遠和楊周氏夫婦拜梁。
接下來便是楊振遠的四個兒子同時拜梁。楊振遠本有五個兒子,可是,擇日的風水先生根據他全家人的年庚八字反複掐算,說是小兒子不宜聽見上梁之吹打鑼鼓聲,必須回避。因此,小兒子送到羅橋一個親戚家去了。楊振遠為此懊悔不已,心想,早知這樣,不如不擇日。俗話說,揀日不如撞日,自己隨便作個日子上梁就好了,也不至於五個兒子四個拜梁。但是,既然請了人擇日,就得聽人家的,不信則已,信則信到底,不能打折扣。否則,出現什麽不吉利的事,後悔就晚了。所以,隻好美中不足,四個兒子拜梁。
四個兒子年紀大小不一,下跪、磕頭、作揖的動作自然也就參差不齊,有的甚至有點滑稽可笑。可是,看熱鬧的人誰也不敢笑,顯得十分的虔誠和恭敬。
按照習俗,未出嫁的女孩子不能拜梁,楊振鳳所以隻是站在看熱鬧的人群中,看著父親、兄嫂、侄子們拜梁。看見侄子們拜梁時那滑稽可笑的動作,別人不敢笑,她卻抿著嘴,悄悄地笑。
拜梁過後,便是喝彩。按照行業習慣,木匠先喝。可是,聶細龍看著躍躍欲試的劉友新,卻說:“劉師傅您年長,要不您先上?”劉友新也不謙讓,微微一笑,便要邁步。不料楊振遠鄭重其事道:“我看還是按規矩來吧,聶師傅就別謙讓了。”劉友新像兜頭澆了盆冷水,尷尬極了,心裏窩火,臉上卻笑笑,說:“對,東家說得對,按規矩來,不要謙讓。再說,我這麽一把年紀,還和晚輩爭什麽?小聶師傅你先喝吧。”聶細龍對著劉友新拱拱手,說:“劉師傅好肚量,細龍謝謝您承讓。”
聶細龍身著白布褂子,腰紮藍色腰帶,一條粗黑的大辮子盤在頭上。隻見他左手抓著一隻大公雞,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在雄雞冠子上用力一掐,雞冠上頓時冒出暗紅的鮮血。然後,右手捏著雞公的嘴巴,將冒著血的雞冠子在梁的東頭蹭一下,亮開嗓門說:“伏以呃,賢東發財蓋華堂,魯班弟子來祭梁。”
“好啊!”圍觀的人們參差不齊地應道。
“此雞不是普通雞,王母娘娘報曉雞。”
“好啊。”人們又應道。
“不祭天來不祭地,單單先敬師傅起。”
“好啊。”
“一祭師傅千年壽,二祭香火萬年長……”
……
“天官師傅,打掛爆竹。”
專門負責打爆竹的一個後生點燃一掛一尺來長的小爆竹。大門外立即騰起一股青煙。
聶細龍喝了一出,輪到劉友新。劉友新今天經過一番刻意打扮,穿著嶄新的灰色褂子,黑色褲子,腳蹬一雙黑麵白底的翻布底布鞋,腰紮大紅腰巾。頭上的辮子似乎搽過清油,在燭光的照耀下晃動著白白的亮光。隻見他右手將左手的衣袖往上一捋,提著雞公,噌噌地走過來,張開大嘴叫道:“伏以呃--手提金雞是鳳凰,長得頭高尾又長。”
“好啊。”人們應道。
“頭戴鳳冠碧綠耳,身穿五色紫龍袍。”
“好啊。”
……
“天官師傅,打掛爆竹。”
門外響起劈裏啪啦的爆竹聲。
劉友新喝完,又輪到聶細龍。聶細龍穩穩地提著暖壺,象征性地往梁的東頭篩了一點酒,喝道:“一祭梁頭,恭喜賢東年年蓋高樓。”
“好啊!”人們的應彩聲高漲起來,楊振鳳平時輕言細語說慣了,此時也高興得聲音提高了幾度。
“二祭梁腰,賢東金子用籮挑。”
“好啊。”
“那麽多金子真不得了!”應彩的人群中有人悄悄議論說。
“三祭梁尾,賢東珠寶挑不起。”
“好啊。”
“那就好。”楊振遠高興得嘿嘿一笑,開心地說了一句。
聶細龍喝過,再次輪到劉友新。劉友新用手對梁一指,說道:“此梁來得不尋常,深山老林千年長。”
“好啊。”
“千辛萬苦出深山,來為賢東作金梁。”
“好啊。”
……
聶細龍再次喝道:“手提金雞祭金梁,賢東代代出賢郎。”
“好啊。”
“武能定國拜元帥,文能安邦做宰相。”
“好啊!”應彩聲浪潮般高漲。楊振遠說:“那可不得了!”
“自從祭梁之日起,賢東代代出美女。”
“好啊。”
“賢能超過花木蘭,容貌勝過七仙女。”
“好啊。”
一個姑娘拍著楊振鳳的肩膀,說:“說你勝過七仙女呢。”
楊振鳳拍了那姑娘一下,輕聲說:“笑我幹什麽?我連八仙女都不是。”
……
聶細龍和劉友新輪流喝彩,不知喝了多少出,有個應彩的人悄聲嘟噥道:“喝了這麽久,差不多了,該喝酒了,我肚子都咕咕叫了。”楊振遠瞟了那人一眼,淡然一笑,並沒有止住的意思,仍然饒有興趣地看著木石二匠走馬燈似的輪番喝彩。
又輪到劉友新上場了。劉友新皺了皺眉,心裏嘀咕起來:肚子裏那些師傅教的彩詞已經全部喝完了,書上的彩詞能記住的也喝光了,再要喝實在沒彩可喝了,喝什麽呢?不知道聶細龍那小子哪裏學來那麽多彩詞,而且和別人的彩詞不一樣,連彩詞書上都沒有那些彩詞。看他那不慌不忙的樣子,肚子裏好像還有很多彩詞。怎麽辦?就此結束?可是自己怎麽好開這個口呢?要是自己提出來結束,便等於自己主動認輸。喝了一輩子彩,竟然要輸到一個後生名下,那就真是做了一世的鷂子還被雞啄瞎了眼。丟人!不能說結束。可是,不結束,肚子裏沒有貨了,怎麽辦?劉友新想了想,靈機一動,有了主意:炒現飯。於是,故意含糊不清地輕聲喝道:“九祭九龍來聚會,十祭十全齊美來。”
“好啊。”
楊振遠含笑說:“劉師傅,你怎麽‘炒現飯’啊?這些彩不是已經喝過了嗎?”
劉友新慌忙之中,用袖子擦了一把臉上的汗珠,故作驚訝地說:“喝過了嗎?我怎麽不記得啊?沒有吧?”
“喝過了,是喝過了。”應彩的人群中七嘴八舌地說道。
聶細龍看見劉友新臉色通紅,汗珠滾滾,眼睛亂眨,尷尬不已,心裏暗自高興,終於可以為父親出一口惡氣了。然而,就在此時,耳邊突然響起父親經常說的那句話:做人要夾著尾巴,不要爭強好勝。心中一軟,覺得劉友新也不容易,五十多歲的人了,沒有讀過書,不會自己創作彩詞,全憑死記硬背,記住師傅傳授的一些彩詞,喝了這麽久,也確實江郎才盡了。自己讀過幾年書,好像天生有說順口溜的才能,說話出口成章,順口押韻。所以,能創作彩詞,而且創作的彩詞都是結合東家實際,非常貼切。劉友新已經“炒現飯”了,倘若繼續喝下去,必然出醜。於是,心生憐憫,向楊振遠提議道:“楊老爺,您做主,喝彩是否該結束?”
“怎麽,你也要‘炒現飯’了?”楊振遠笑著說。
“‘現飯’吃不得,隻是天氣熱;東家度量大,會讓我們歇。”聶細龍笑笑說。
楊振遠已經從兩個人的彩詞中品出了誰高誰低,對聶細龍充滿敬意,本想說“你真不錯”,但是,話到嘴邊又變了,說:“聶師傅,你提出結束,不怕人家說你輸了嗎?”
“輸贏不計較,隻是圖熱鬧。到底是誰輸,大家都有數。”聶細龍說快板一般。
楊振遠心裏激動,說:“那好吧,考慮到天氣熱,喝彩到此結束。今天兩個師傅都攢勁,沒有輸贏。”
“我看劉師傅輸了。”人群中有人低聲嘀咕道。
劉友新臉紅耳赤,舒了口氣,感激地看看聶細龍,朝他點點頭,低聲說:“聶師傅,你是個好人。”
擠在人堆裏看熱鬧的楊振鳳早就聽說劉友新幾年前在梅花井弄得聶老根丟臉,滿以為聶細龍今天會子報父仇,乘勝追擊,繼續喝彩,給劉友新一個難堪。沒想到聶細龍竟然鳴鑼收兵,真是出人意料。楊振鳳看得出,聶細龍成竹在胸,穩操勝券,為什麽突然中止呢?很明顯,是為了照顧劉友新的情麵。對於劉友新這等狂妄之人,就應該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豈能手下留情?如此心慈手軟,如何對得起遭受屈辱的父親?這個聶細龍,真是菩薩心腸,太善良了。善有善報,但願他能得到好報。
楊振鳳正愣愣地想著,不料聶細龍走過她身邊,看見她沉思默想的樣子,說:“小姐,你在想什麽呢?”
楊振鳳一愣,慌亂地說:“我在想你……怎麽突然停住了……”
聶細龍歎了口氣,說:“我看劉師傅……那樣子,不忍心……”
“他當年羞辱你父親,你忘了?”
“恥辱沒有忘,但要有肚量。不能總記仇,要往好處想。”聶細龍憨厚地說。
“你……”楊振鳳呆呆地看著聶細龍,心裏升起一種莫名的激動。別看他隻是一個窮木匠,心胸卻像大海般寬闊,連仇家都能以德報怨,不計前嫌,今後對老婆真不知道會怎麽好呢。做他老婆的人真是幸福。想到這裏,楊振鳳隻覺得耳際微微發熱,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麽,可什麽也沒說,深情地看了聶細龍一眼,挪開腳步想走開。不料,聶細龍又對她說:“小姐,醜時頭出煞,出煞好害怕;聽見‘嘣嘣嘣’‘當當當’的鑼聲不要慌,躺在床上莫開腔。”
“你……真好。”楊振鳳感激地點點頭。
出煞是新屋上梁不可缺少的重要環節,沒有出煞的房子東家不敢住。“振遠居”這麽大的房子,更是少不了出煞。
晚上一點半鍾,正是醜時頭。“振遠居”出煞開始。聶細龍和劉友新各端著一個木臉盆,臉盆裏裝著豬血。聶細龍用小草帚在每個柱頭上刷上一些豬血,劉友新則在磉石上刷豬血。聶細龍一邊刷豬血,一邊念道:“伏以!東煞東走,西煞西走,南煞南走,北煞北走,紅煞黑煞全部走。五尺一指,遠走千裏,如果不走,打入地獄;曲尺一勾,永不回頭,倘若回頭,先斬後奏!”念完以後,將全部人馬叫到身邊,交代一番。短暫的寂靜之後,眾人突爆一聲斷喝:“煞啊,出去--”隨即敲響“嘣嘣嘣”“當當當”的擊進鑼。人們一激靈,不由得一陣毛骨悚然,頭皮發麻,汗毛一根根豎立起來,心頭升起一種莫名的恐慌。那鑼聲和“出去”“出去”的吆喝聲一刻也不能間斷。楊振遠扛起一隻三條腿的馬凳跑在前麵,後麵跟著敲鑼和吆喝的人群,提著燈籠,從“振遠居”出來,跑到總巷最後麵,鑽進總巷,奔到總巷出口,射向蓮花塘。到了蓮花塘,楊振遠站穩,兩手抓住馬凳的那條長腿,身子往後一仰,再向前一傾,大喝一聲:“走!”“轟隆”一聲,馬凳栽進了蓮花塘裏。其他的人連忙焚香燒紙打爆竹。然後,靜悄悄地沿著村子前麵的圍牆走回“振遠居”。
楊振鳳在床上聽得清清楚楚,那急促的鑼聲和歇斯底裏的吆喝聲,聽得人心裏怦然,汗毛聳立,渾身鼓起一層雞皮疙瘩。讓楊振鳳想不明白的是,平日晚上稍有風吹草動,必有一兩條警惕性特高的狗率先發出汪汪的叫聲,隨即吠聲一片;今晚全村的狗竟然集體失語,沒有一條狗發出半點蠅子聲,也沒聽見雞啼。楊振鳳十分納悶:莫非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煞氣”?
上梁三部曲:暖梁、出煞、上梁,已經演奏完兩部曲--暖梁、出煞,剩下最後一部曲--上梁。
四月十六清晨,太陽剛剛探出半張笑臉,白馬寨的人們便像趕集一般,從各個角落湧向“振遠居”。盡管人們都知道上梁的時辰是辰時頭,眼下離上梁時間最少還有半個時辰,可人們還是怕來晚了。因為,今天有天上掉餡餅的美事!人們聽說,楊振遠上梁拋梁的錢不是銅板、銅錢和銀角子,而是清一色的銀圓。這可開了白馬寨拋梁的先河。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了,撿到一塊銀圓便等於撿到了一擔穀,這種好事不積極,那就真是腦子進了水。所以,人們早早地來到“振遠居”,等待著拋梁這個激動人心的美好時刻。
所謂“拋梁”,就是上梁時,木石二匠從房頂上拋下東家準備的麻糍和錢,站在堂前看熱鬧的人們從地上撿麻糍和錢,誰撿到了歸誰。
終於,望眼欲穿的人們盼來了上梁開始。聶細龍將那根貼著紅紙的杉木梁安放進了梁口,便高聲叫道:“金梁已上好,拋梁開始了!”隨即,和劉友新一道,從手中籃子裏一把一把地往下拋撒麻糍。人們對麻糍的興趣好像不是很大,掉在自己身邊的就彎腰撿起來,放到衣兜裏。撒完了麻糍,聶細龍停了片刻,以更大的聲音叫道:“天上掉下金元寶,大家各位抱住頭!”人們幾乎同時抬頭往上看。聶細龍從一個紅色布帶裏掏出一把銀圓,手一揮,一道亮閃閃的銀色弧線從空中跌落下來,豁朗朗,掉在地上叮當作響。“哇--”隨著一聲驚叫,人群頓時炸了鍋,瘋了似的蹲下身子,搶奪地上的銀圓。撿完了銀圓,人們抬起頭,期待著下一道白色弧線降臨。聶細龍又抓起一把銀圓,隨意往下一扔。“哇!”人們又一次搶奪起來。一個後生看見兩塊銀圓掉在一塊,猛撲下去,用身子死死地蓋住那銀圓,一動不動,別人誰也無法搶到那兩塊銀圓。一個婦女被人們推擠得踩在他身上,他咬著牙,粗魯地罵了一聲,仍然不動,直到地上的銀圓撿完了,人群鬆散開來,他才用手在胸前抓住那兩塊銀圓,慢慢地爬起來。可是,看看別人手中,都是一大把銀圓,才後悔自己剛才玩了個小聰明,上了個大當。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再熱鬧、再風光的上梁也有結束的時候。“振遠居”的上梁在經過了昂奮的熱鬧後,終於結束了。聶細龍騎在房頂上,用手翻過自己上衣口袋,對下麵的人群說:“各位鄉親都作證,銀圓沒有藏我身。”褲子是掩襠褲,沒有口袋,自然不用翻了。這是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拋錢人在拋錢結束後,翻一下自己的衣袋,證明自己沒有私自截留東家的錢。楊振遠笑著說:“聶師傅,不必那麽認真,我信得過你。”劉友新猶猶豫豫地正要翻口袋,聽楊振遠如此一說,便笑著大聲說:“既然東家信得過我們,那我就省一道手腳了。”
楊振遠笑笑,欲言又止,緩緩走出人群。
吃過早飯,木石二匠回家。楊振遠叫大兒子楊雪龍抱出一封米篩般大的爆竹,準備為聶細龍和劉友新等人送行。聶細龍和劉友新各扛著一把五尺,五尺上吊著一隻花公雞,腰間紮一條紅腰帶。這是上梁的外快,凡是上梁,東家必須給木石二匠的領班每人一隻公雞,一條吊梁用過的腰帶。劉友新剛剛邁出的左腳,閃電般縮了回來,退後一步,右手往前一伸,滿臉愧色,說:“聶師傅,你請。”聶細龍忙說:“尊老崇賢,您老上前。”劉友新站著不動,用手推了聶細龍一把,說:“我是真心請你上前,走吧。”
楊雪龍沒有注意聶細龍和劉友新正在謙讓,隻顧自己點燃爆竹。“啪啪啪……”爆竹歡快地炸響了,冒起一團濃濃的青煙。
聶細龍見打了爆竹,不能不走,便說:“劉師傅,對不起;我走前,真失禮。”
“聶師傅過謙,過謙。”劉友新忙說。
聶細龍興衝衝地走過白馬橋,沿著玉龍港大堤往家走。一邊走一邊想,不料眼睛一直長在額頭上的劉友新,今天竟然誠心讓他上前,明顯是感激自己喝彩時救了他的急,沒有使他難堪。說明他已然自省。倘若喝彩時不顧情麵鬥到底,弄得他丟醜,雖然可以為父親雪恥,可與劉友新一輩子都會陷於冤冤相報的惡性循環中,有何意思?真是退一步海闊天空!怪不得古人說“禮之用,和為貴”呢。正想著,冷不防迎麵走來一女子,含情脈脈地叫一聲“聶師傅”,嚇了他一跳。
這正是:
上梁喝彩樂陶陶,人品到底有低高。
好心必然有好報,贏得少女繡球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