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雪梅被碧玉一句“猜啞謎”的玩笑話點醒了,突然想到了一個妙計良策,說:“碧玉姐,幫我拿畫畫的材料來,我要畫畫。”
“畫畫?”
“對。此處無聲勝有聲,一切都在不言中。我爸能猜中這個啞謎的。”楊雪梅十分自信地說。
碧玉找來宣紙、顏料、畫筆和畫盤,打來一小碗水。楊雪梅調好顏料後,略微思索一下,便刷刷刷地勾畫起來。片刻工夫,一幅鴛鴦圖便躍然紙上:畫麵上兩隻鴛鴦,相對而視,一隻鴛鴦眼裏流露出喜悅,另一隻卻蒙上一層淡淡憂愁;一根竹竿懸在兩隻鴛鴦上空,竹竿的一頭被一隻大手握著。鴛鴦左上方配有一首詩:水上一對鴛鴦鳥,一隻喜來一隻愁。竹竿高懸半空中,是該砸來還是收?
碧玉看了看,說:“小姐,這竹竿到底是該砸下去還是該收上來?”
“你說呢?”楊雪梅反問道。
“我不知道。”碧玉眉宇間凝聚著一股思索之氣。
“你呀,揣著明白裝糊塗。”楊雪梅歎口氣,將畫折疊好,裝進信封,提筆在信封上寫道:“敬請轉呈父親大人閱示。”然後,走出閨房,將信封恭恭敬敬地交給楊雪龍,說:“大哥,麻煩你轉交給爸爸。謝謝!”
楊雪龍接過信,信中內容能猜個八九,心中悵然,一種有辱使命的負疚感襲上心頭;轉而一想,有書信也好向父親交差,總比沒有的好。於是,大大咧咧道:“沒問題,反正我盡到了傳令兵的職責,婚事最終由爸媽裁定。”
“大哥,你也不要說得那麽飄輕。你是大哥,俗話說,‘長兄如父’,你也要為我的幸福著想,幫著爸爸把關。你幫了忙,我會謝你一輩子;如果幫倒忙,別怪妹妹今後不理你。”楊雪梅說著,眼圈紅紅的。
“我肯定會幫你的忙!俗話說,‘除了栗樹冒好火,除了姊妹冒好親’。我們一母同胞的姊妹,我能不幫你麽?隻是爸的脾氣你也知道,就怕蚯蚓拱不起磉,我的話不起作用,你就不要怪我。”楊雪龍說。
“你也不要一推六二五,小妹我心裏有數。”楊雪梅點點頭說。
……
且說楊振遠派兒送聘回家後,心裏總懸懸的。幾次提出想親睹劉壽,劉道尹總以兒子上學、會友等為由,不讓兒子露麵。且每次都信誓旦旦道:“親翁放心,犬子回家後我一定叫他登門拜訪,當麵聆聽您的訓示。”然而,一次也沒來過。不料,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竟然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碰見了他!也正是這個偶然機緣,讓楊振遠深感不安,進退維穀。
那天,楊振遠從一個朋友家回來,走到大街一家“迷人春”的妓院前,忽見一個高瘦青年踉踉蹌蹌從店裏出來,後麵跑過一中年男子拖住他,說:“客官,你玩了姑娘還沒付錢呢,就想走?”
青年立即瞪著一對貓兒眼,“咳咳咳”地一陣猛咳,咳得兩臉通紅,喉管拉風箱般噝噝作響,胸脯一高一低地閃著,喘著氣說:“你去常德城裏打聽打聽,我劉道尹的公子玩姑娘何時付過錢?我來這裏是看得你起,你反而倒打一耙問我要錢,真是給臉不要臉!如果真要錢,等七月半老子燒些給你。哼!”
中年男子扯住青年,不依不饒道:“別說你是劉道尹的兒子,就是天王老子爺,嫖了婊子也要付錢!婊子交身子,嫖客交銀子,天經地義,走遍天下都是這麽個理。而且你還缺德,用手摳,弄得姑娘現在都起不了床。你不付錢就想走,簡直是畜生!老子……”中年男子說著揮起拳頭就要砸下去。青年一見,大叫道:“打死人啦!”話音未落,兩眼一閉,“呼嚕呼嚕”,口吐白沫,身子晃了晃,倒在地上。
中年男子立即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店裏立即跑出一個徐娘半老婦女,扯走中年男子,說:“算了算了,破錢消災。別弄出人命案子來。”
見中年男子走進店,青年倏地從地上爬起來,用袖子抹一下嘴角的白沫,輕輕地哼了一聲,說:“問我要錢,你還嫩了點。”說完,搖晃著一副單薄得隻有平麵感沒有立體感的骨頭架子,優哉遊哉地鑽進了街對麵一家煙館。
楊振遠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得目瞪口呆!心中思忖:莫非這就是自己今後的女婿?因為,劉道尹隻有一個兒子,女兒倒是一大夥。如果真是他,那可就害了雪梅了!雖說還沒結婚,生米還沒煮成熟飯,清油還沒蹭罐子,可是,已經接受了人家的聘禮,就差結婚拜堂了。這可如何是好?悔婚?都是台麵上的人,何況人家還是道尹,自己好歹也是商會會長,如何開口?社會上知道了自己出爾反爾,提出悔婚,誠信二字何在?今後還怎麽在社會上立足?會不會是男青年扯起劉道尹的虎皮做大旗?倘若是後者倒也罷了。楊振遠思索再三,決定找劉道尹當麵鑼對麵鼓地問個明白,探其究竟。
出乎楊振遠意料,劉道尹聽了他的話,絲毫不覺詫異,反倒微笑道:“此事無詐。犬子什麽都好,人也聰慧異常,唯有如此一點嗜好叫人操心。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嘛,豈能十全十美?醫生說,犬子此病,性要求極強,加之正年輕力壯,自然少不得男女之事。所以,在未婚之前,隻好讓他先行苟且,以解燃眉之急;結了婚,此事自然不複存在了。親翁放心,委屈不了令愛的。”
劉道尹一番輕飄飄的話,說得楊振遠從心裏涼到了脊背。楊振遠猜測,劉道尹兒子的病十有八九是癆病,癆病是很難痊愈的,如此年紀便患上癆病,尚且又抽又嫖,小命恐怕難長久。要是結婚前出現不測,事情尚有回旋餘地,退回聘禮便是;倘若婚後出現三長兩短,那可害了雪梅一輩子喲!楊振遠越想越悔,一悔當初不該礙於情麵,輕易答應劉道尹的婚約;二悔缺乏防人之心,輕信了劉道尹之言,認為他是一個誠信之人;三悔不該接受劉道尹的聘禮,弄得騎虎難下。早知如此,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會答應這門婚事啊!
正當楊振遠悔得肝腸寸斷時,兒子楊雪龍帶來了女兒楊雪梅書信。楊振遠匆忙打開,抽出折疊得四四方方的信紙,展開一看,竟是一幅水彩畫。楊振遠細細觀看著畫麵,再品味一番畫上的那首小詩,心裏不禁湧起波瀾。那隻握著竹竿的大手不正隱喻著自己的手麽?那兩隻鴛鴦是誰?是女兒和劉壽?如果是,女兒為何在詩中說“是該砸來還是收”?況且雪龍說了,雪梅不樂意這門親事,那就毫無疑問竹竿要砸下去,來個“棒打鴛鴦”,“收”又從何談起?再說,他們素昧平生,也算不上鴛鴦。既然女兒希望“收”起竹竿,便是懇求切勿“棒打鴛鴦”,玉成此事。不同意此親事,為何要玉成?無疑,畫上另一隻鴛鴦不是劉壽,而是另有其人。此人是誰?女兒為何不明說?是怕有悖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古訓還是擔心為父不同意?楊振遠看著看著,女兒楊雪梅竟躍然紙上,正滿懷希望,眼巴巴地看著他,似乎在輕輕地呼喚:“爸爸,是該砸來還是收?”楊振遠不禁在心裏左右為難道:“我的寶貝女兒啊,你有難言之隱,為父也有苦難言羅。你讓為父也不知道‘是該砸來還是收’啊!不過你放心,你永遠是為父的心頭肉。”
良久,楊振遠叫來楊雪龍,問雪梅是否吐露了另有心上人之意。楊雪龍想了想,並未發現什麽苗頭,便將那天母女對話原原本本複述一遍。楊振遠靜靜地聽著,眉宇間漸漸地刻出一個“川”字,似乎品出了一些什麽,用手緩緩撚著下巴上稀疏的長胡須,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幅畫。許久,終於計上心來,找來文房四寶,展開信箋,奮筆疾書:“愛妻楊周氏:見信如麵。前幾天要雪龍催促木匠加快製作嫁妝一事,現改變主意,順其自然,不必催促,慢工岀巧活,質量要緊。家中諸事,承你操勞,實屬不易,振遠深表感激。小女心事,請細察之,切勿生事。愛惜身子,注意節勞,免我懸念……”寫好後,交與一夥計,令他速速將信寄出,不得有誤。
……
楊周氏閱過丈夫來信,頓時心生疑竇:剛說加緊製作嫁妝,爭取年底嫁女,為何突然“不必催促”?有何變故?要細察女兒心事,切勿生事,此乃何意?莫非他發現女兒有何異常?是否女兒寫信向他透露了什麽?自己整天在家,並未發現女兒有何反常之處啊。女兒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與一般男子並無多少來往。家中長工,唯有聶小剛未婚,其他均有妻室;女兒與他似乎也無不正常之交往,每次送藥都有碧玉同往,能有何事?楊周氏思索良久,拿定一個主意:切實注意女兒行蹤。
於是,楊周氏叫來楊雪梅,吩咐道:“雪梅,你去工棚走一趟,告訴李師傅,請他莫急,慢工岀巧活,質量要緊。”待楊雪梅剛走,又叫來碧玉,耳語一番。
楊雪梅聽楊周氏如此一說,不免納悶:形勢突變,莫非父親讀懂了畫外之意?抑或了解到劉道尹兒子有什麽劣跡,不同意此婚事?果真如此那便謝天謝地!不過,倘若那樣,理應退回聘禮,可聘禮並未退回呀,此乃何故?楊雪梅盡管想不明白,但是不急著趕製嫁妝,起碼沒有年底出嫁之意。如此想來,心裏頓覺寬慰許多。
工棚裏,李善財正雕花一般,將鋸下的一個個杉木結疤用斧頭砍成小方塊。聶小剛則認真地鋸著杉木結疤。兩個人都埋頭幹活,誰也沒有注意楊雪梅的到來。楊雪梅跺了跺腳,咳嗽一聲,說:“李師傅,你們辛苦了。”此話自然將聶小剛也包括在內。
李善財頭也沒抬,繼續幹活,隻是輕輕地說了聲“不辛苦”。聶小剛則直起身子,停下手中活,憨厚地笑著,說:“小姐來了?”
“李師傅,您慢做,家母要我告訴您,不著急,質量要緊,不必趕時間。”楊雪梅話雖說與李善財聽,人卻徑直朝聶小剛走去。
李善財慢悠悠道:“小姐,請你告訴夫人,我倒是想快,可是沒法快。這種活,比女人繡花還細,趕不了快,就得慢慢磨。”
“對,李師傅,您就慢慢磨吧。”楊雪梅說著,走到聶小剛麵前站住,看著聶小剛額頭上細細的汗珠,輕言細語道:“小剛哥,累吧?反正不趕急,你也慢慢幹,悠著點。”言畢,掏出那方香帕,遞給聶小剛。
聶小剛以為楊雪梅叫他擦汗,連忙撩起腰間的白布腰巾擦了一把臉,嘿嘿地笑笑,說:“我有擦汗的。”
“我不是那意思。接著。”楊雪梅見聶小剛誤解了她的意思,心下著急,低沉地說。
聶小剛接過香帕,正要打開,楊雪梅急忙搖手,悄聲說:“現在不要看。”
李善財不經意間瞟了楊雪梅一眼,似乎明白了什麽,低著頭,像是對聶小剛,又像是自言自語,說:“這個不爭氣的肚子,今天不曉得搞什麽鬼,總想拉。又要上茅廁了。”說完,誰也不看,低頭勾腰朝棚外走去。
楊雪梅看著李善財漸漸遠去的背影,點點頭,不無感激地說:“這個李師傅,精!”說完,朝聶小剛努努嘴,示意他打開香帕。
聶小剛用腰巾擦了擦手,緩緩打開香帕,看見香帕上的繡花圖案,兩眼瞪得銅鈴一般,射出欣喜的光芒,嘴裏像吃了辣椒一般“噝”的一聲,臉上“騰”地躍上一層淡淡的紅潮。可是,這種興奮隻持續了幾秒鍾,眨眼間,亮光急速地黯淡起來,臉上的紅暈也悄然退去,輕輕地歎了口氣。
楊雪梅開始看見聶小剛那眼神,心裏怦然而動,湧起一股暖流,臉上不由得微微發熱;可是,當看見聶小剛眼裏那盞燈漸漸熄滅,並聽見那一聲似有似無的歎息聲,快要跳到喉嚨的心頓時下沉,臉上燦爛的陽光一下子僵住了,目光炯炯地盯著聶小剛,說:“怎麽,不喜歡?”
“不是不喜歡,而是不敢喜歡。”聶小剛目光黏在香帕上,低聲說。
“為何?就因為我是小姐,你是長工?”楊雪梅直截了當地問道。
聶小剛點點頭,說:“你是鮮花,我是牛屎;你是天鵝,我是癩蛤蟆。我們不般配……”
“你……怎麽這樣作踐自己?”楊雪梅蹙著眉說。
“我媽說了,我是窮人,要知道自己吃得幾碗飯,任何時候都不要有非分之想。再說,你不是已經……”
不等聶小剛說完,楊雪梅趕緊說:“你不要管已經不已經的!我姑姑不是嫁給你們村一個小木匠麽?他不也是窮人麽?”
“我媽說了,窮人的命薄。我們村聶奇才正因為娶了你姑姑,命薄,沒有那麽大的福分消受,所以才……”
“什麽都是你媽說了!虧你還是讀了書的人,竟然這般不明事理!你也怕娶了我會……算了,算我瞎了眼,什麽都別說了!”楊雪梅含著淚,伸著手說,“拿回來……”
“我……”聶小剛含著淚,小心翼翼地將香帕疊好,放進貼身衣袋裏,說:“不,我會一輩子珍藏在心裏,等著……”
聶小剛話未說完,李善財便高門亮嗓地在工棚外唱開了:“一更裏,妹在房,妹在房中喲剪花樣……”慢騰騰的,拖著那尖細蒼老的歌聲走進工棚。
楊雪梅一愣,感激地說:“這個李師傅,鬼!”說完,掏出香帕擦了擦眼睛,走到李善財身邊,提起茶壺,給李善財茶杯裏加了一杯茶,笑笑說,“李師傅,請喝茶。這杉樹結疤還有點刺眼睛呢。”
李善財慈眉善目地說:“我老頭子老皮老肉,不覺得;你小姐細皮嫩肉,說不定會刺眼睛呢。”
“李師傅,您真有意思。”楊雪梅咯咯地笑著,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工棚。
楊雪梅走出工棚不遠,發現碧玉站在一棵樹下,笑吟吟地望著她,便好奇地說:“碧玉姐,你在這裏幹什麽?”
碧玉對著楊雪梅的耳朵悄聲說:“夫人叫我……”
“那你……”
“小姐放心,我知道怎麽回話。”碧玉笑笑說,“你慢慢來,我先走一步。”
回到“振遠居”,碧玉一臉莊重,對楊周氏悄悄說:“老夫人,我從工棚的壁縫往裏看,小姐在工棚看李師傅削杉木結疤看得認真極了,好像她要學木匠似的,還幫他篩了一杯茶,要他慢慢做,不著急。聶小剛不在工棚裏,小姐走出工棚時,他才從村頭茅廁裏走來,小姐沒看見。我見小姐出來了,怕被她發現,便趕緊回來。”
楊周氏滿意地點點頭,說:“你蠻機靈,做得不錯。今後多留心一些,發現什麽,及時告訴我。”
碧玉故意皺眉道:“老夫人,我總覺得這樣有點……怪對不住小姐的。”
“傻丫頭,這是為她好。”楊周氏一臉認真地說。
……
江南的農曆四月,進入梅雨季節,每天打開大門,塞滿眼睛的便是一片朦朧。風裹著雨,雨夾著風,彼此狼狽為奸,如膠似漆,親熱得好像一家人。時而大雨傾盆,劈劈啪啪;時而雨點稀疏,滴滴答答;時而細雨如絲,朦朦朧朧;時而雨簾密布,飄飄灑灑。抓一把空氣能擰出水,別說濕衣服晾不幹,就是幹衣服掛在堂前兩天,伸手一摸,也濕漉漉的。隻有在這種季節,江南的人們才能深刻體會“蜀犬吠日”的含義。房屋、家具、衣物發黴自不必說,就連人都感到有點發黴,一天到晚提不起精神,心裏像塞進了一把濕草,毛茸茸,亂糟糟,濕漉漉,沉甸甸。
楊雪梅自從在工棚裏送了香帕後,心裏一直不踏實,總想找個機會和聶小剛好好談談,可總沒找到合適的機會。聶小剛也好像有意躲著她,見了麵總是匆忙地一瞥,然後低著頭,紅著臉走開;有時獨自一人對著天空傻愣愣地看著,偶爾輕輕地歎息一聲。每當看見聶小剛如此模樣,楊雪梅心裏就像打了一個結。她從他匆忙的一瞥中,讀出了喜愛、恐慌、愧疚、怯懦,心中不覺愛恨交加。
這天,時大時小的梅雨下了整整一日,從早到晚沒有片刻停息。一陣陣薄霧般的濕氣從敞開的大門口飄進來,青磚鋪的堂前地麵上冒著一層細細的水珠;楊雪梅閨房裏的朱紅色的木地板用水洗過一般,猶如一塊暗紅色的玻璃,閃著亮光;閨房雪白的石灰牆板著臉,失去了晴日的那種光澤。關上窗戶悶,打開窗戶潮,氣得楊雪梅要碧玉時而關窗,時而開窗。
楊雪梅穿著一件綠色旗袍,略施脂粉,一整天坐在閨房裏,心裏像堵了一塊石頭,沉沉的,悶悶的。上午繡花,中午懶懶地在床上躺了一會,起床後,要碧玉找來文房四寶,寫了一會兒毛筆小楷字。寫完字,覺得百般無聊,便找來朱孝臧選編的《宋詞三百首》翻閱起來。在浩如煙海的宋詞中,楊雪梅最喜歡的莫過於李清照的詞作了;在李清照眾多的詞作中,最喜歡的便是那首不知讀過多少遍的《聲聲慢》了。每讀一次《聲聲慢》都要流一次淚,尤其是近年來,一些莫名的煩躁情緒時常襲上心頭,攪得她坐臥不安。每當此時,便情不自禁地找來李清照的《聲聲慢》,心裏默默念著“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十四個字,眼裏就不免滴下淚來。盡管她能將《聲聲慢》倒背如流,可是,背誦和閱讀的感覺是不一樣的,閱讀更能攪動人的情緒。眼下,楊雪梅正抑鬱煩悶,無法排遣,信手一翻便翻到了那首《聲聲慢》,認真閱讀起來。慢慢地,楊雪梅眼眶滿噙淚花,隻覺眼前模糊,書麵黑乎乎一片,什麽也看不清。於是,幹脆合上書本,閉上眼睛,任淚水縱情地流淌。
碧玉用抹布擦幹地板上的水汽,來擦梳妝台,看見楊雪梅呆坐著流淚,說:“小姐,你又在看三國流淚--替古人擔憂啊?”
楊雪梅擦幹淚,歎氣道:“我可不是替古人擔憂哦。”說完,推開窗戶,愣愣地看著窗外。
時已黃昏,天上一聲驚雷響起,隨即風聲更大,雨點更密;窗外玉兔園裏滿園梅花樹蔥翠欲滴,一棵高大茂盛的楓樹上一個穀籮大的鳥窩,一隻烏鴉驚慌失措地飛來,收攏翅膀,站在鳥窩邊沿上四處張望,發出哀哀的鳴叫,似乎在叫喚失散的伴侶。楊雪梅觸景生情,想起自己的心事,突然一個念頭在腦際閃現:此時此刻,自己的心境多像當年的易安居士啊!何不仿照她那《聲聲慢》的格式,步其韻,也來一首《聲聲慢》呢?盡管藝術沒法和她比,可心境卻是相通的啊!於是,鋪好紙,提起筆,思索片刻,寫道:
“淅淅瀝瀝,孤孤單單,懶懶慵慵淒淒。最煩梅雨四月,痛徹心扉。乾坤朦朧混沌,整日價,雨滴天低。雷響處,身顫栗,擊得心頭血滴。
枝頭昏鴉歸巢,顧無侶,啾啾唧唧。獨守妝奩,暗灑淚珠到黑。滿園梅花無跡,空留翠,如今有誰賞析?這光景,怎一個憂字了得?”
楊雪梅寫好後,仔細看了兩遍,覺得不大滿意,好像沒有完全表達此時自己的心境,有些地方平仄也不符,想改動,可又心煩意亂,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句調換,隻好輕輕地歎息一聲,將詞收好,留待合適時機再修改。
老天像個無人理睬的小孩,哭鬧許久,沒人哄,自覺沒趣,漸漸地停住哭泣,抹幹淚,陰沉的臉色慢慢綻開笑容。端午臨近,不時傳來劃龍舟的咚咚鼓聲,偶爾聞見絲絲縷縷粽香味。節日氣氛漸漸濃鬱起來。
這天上午,久違了的太陽終於複出,一片溫暖的陽光將功補過似的從窗戶裏撲進來,照得楊雪梅閨房裏格外明亮。楊雪梅濕漉漉的心裏也漸漸幹爽起來,渾身一種輕鬆感,翻開《論語》,認真閱讀起來。
忽然,碧玉風風火火地跑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小姐,你還有心思在這裏看書,村裏出了天大的新聞呢!”
楊雪梅見碧玉臉紅耳赤,額頭上爬滿密密的汗珠,說:“碧玉姐,什麽天大的新聞,把你激動成這樣?”
“北屏禪林的一隻石獅子斷了一截舌頭,還流血。”碧玉喘著氣說。
“有這等事?你聽誰瞎說的?”楊雪梅不以為然道。
“怎麽是瞎說呢,我親眼所見!”碧玉說,吃過早飯,她去蓮花塘裏洗衣服。不一會,看見人們三個一群、四個一夥地朝北屏禪林跑去,邊跑邊說“出世都沒有聽說這等奇事”。碧玉納悶,什麽奇事?忙問一個從北屏禪林回來的老太太,發生了什麽事。老太太說,北屏禪林的一隻石獅子斷了舌頭,還滴血。碧玉認為老太太哄她玩,搖頭說:“打死我也不相信,從來也沒見過石獅子會滴血。”老太太說:“別說你,我長到七十多歲還是第一次看見呢!”碧玉見老太太不像哄她,好生奇怪,顧不得洗衣服,撒腿就往北屏禪林跑。到了北屏禪林一看,果真禪林門口西邊那隻石獅子胸前的小獅子舌頭斷了一截,斷口處殘留著鮮紅的血跡,地上滴了一塊巴掌大的血印。所以,趕快跑回來告訴楊雪梅,要她去看看這天下奇聞。
楊雪梅聽碧玉說得有鼻子有眼,不像撒謊,也感到十分驚奇,說:“還有這等怪事?看看去!”說完,夾好書簽,合上書本,起身就走。走到天井邊,一縷太陽射下來,正好吻在她的臉上。碧玉一驚,連忙拉住楊雪梅往後退,叫道:“小姐,日頭!”說著,趕緊找來那把精致的花布傘,撐開,緊挨著楊雪梅往外走。
“沒事,這麽久沒看見太陽,曬一曬也好。”楊雪梅不在意地說。
“那可不行,你這麽好看的皮膚,曬黑了太可惜了;再說,老夫人怪罪下來,我可擔待不起。”碧玉咯咯地笑著。
“你名義上為我打傘,實際上是怕曬黑了你自己吧?”楊雪梅也咯咯地笑著。
“你呀,狗叫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碧玉裝出一副很委屈的樣子。
“你知道為什麽狗咬呂洞賓就不識好人心麽?”楊雪梅問。
碧玉想了想,搖頭說:“不知道。可能是呂洞賓喜歡一條狗,經常給豬骨頭狗吃,狗啃多了骨頭,啃痛了牙齒,怪罪呂洞賓,於是咬他吧?”
“你呀……真行……”楊雪梅笑得頭歪在碧玉肩膀上,喘不過氣來,右手不停地在胸口揉著。
“我沒讀你那麽多書,哪裏知道那麽多?你知道就告訴我,讓我也長長見識喲。要是我出了醜,等於你也出了醜,不是說出了丫鬟的醜就出了小姐的醜麽?你就知道笑,小心笑出尿來了!”碧玉說著,自己突然笑起來,並且趕緊夾緊兩腿,不敢走。
“你呀……”楊雪梅連忙捂住嘴,生怕自己也笑出麻煩來了。停了一會,說,“你想聽,我就講給你聽吧。”
呂洞賓成仙之前,有個結拜兄弟,叫苟杳。苟杳父母雙亡,家境貧寒,呂洞賓讓他住在自己家,供他讀書。一天,一位姓林的朋友要將一個如花似玉的妹妹嫁給苟杳,呂洞賓提出結婚的開頭三夜新娘子要陪他睡。苟杳念在自己吃住在呂洞賓家,不好卻情麵,隻好違心地答應。第四天晚上,苟杳和新娘上床,新娘不高興地問道:“公子,你為何前三夜一直不上床,隻坐在燈下看書?”苟杳恍然大悟,呂洞賓是怕他沉湎床笫之歡而影響讀書求功名才反對他結婚的,並非貪他妻子美貌。苟杳用功讀書,後來考取進士,當了大官。
過了幾年,呂洞賓家裏著火,燒個精光。呂洞賓親自去向苟杳求助。沒想到,苟杳好吃好喝地招待他幾個月,就是不提資助之事。呂洞賓恨苟杳忘恩負義,負氣而回。走到家中,呂洞賓大吃一驚,原來的破草房變成了新瓦房,堂前一副棺材,妻子正伏在棺材上哭得死去活來。妻子見呂洞賓回來,驚異不已,說:“苟杳派人來幫我們建了新房,還送來了這副棺材,說你死了。”呂洞賓氣得火冒三丈,用斧頭劈開棺材,不料裏麵一棺材金銀財寶,上麵附著一紙書信,信上寫道:“苟杳不是負心郎,路送金銀家蓋房。你讓我妻守空房,我讓你妻哭斷腸。”呂洞賓也恍然大悟,覺得自己錯怪了苟杳。從此,兩個人更加親密無間。因為“苟杳”與“狗咬”同音,便漸漸地以訛傳訛,“苟杳”變成“狗咬”。
“苟杳和呂洞賓都是好心為對方辦好事,但是當時都沒有點破,讓對方產生誤會。所以,才有‘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之說。這下知道麽?”楊雪梅拍著碧玉的肩頭說。
“謝謝你,讓我學到一個乖。”碧玉高興地說。
北屏禪林位於白馬寨西北處,離村子大約半裏之遙。禪林建於明朝永樂年間,由村中進士、中憲大夫河南按察副使楊偉孝資助而建。禪林是一處佛道兼容之所,既有和尚、尼姑,也有道士。禪林背靠玉龍港,麵對寬闊的田野和半月形水塘,東西兩麵緊挨山岡,四周古木參天,濃蔭蔽日。尤其是西邊那棵古樟樹,高大奇偉,粗壯茂盛,樹冠足有半畝地大。樹上築著兩個籮筐大的老鷹窩。樹木中間是寺院,觀音堂、萬壽宮、天符宮、傅爺殿左右相連,前後貫通,飛簷翹角,紅牆碧瓦。禪林前那口半月形水塘乃禪林的“放生池”,足有兩畝田大,來寺中燒香的信徒經常買些烏龜王八、黃鱔泥鰍、草魚鯉魚來放生。因此,“放生池”裏經常王八吐泡,鯉魚跳躍。“放生池”兩邊是稻田,長著綠油油的水稻。那是寺中的“香火田”,田中收成歸寺中僧道食用。雕刻精美、氣勢恢宏的北屏禪林牌坊橫額上,“北屏禪林”四個黑色大字赫然醒目;兩旁白底黑字的對聯豪放大氣,耐人尋味:“北極接西天世界三千輝室辟,屏雲聯寶相旃檀五百擁琉璃。”禪林門口蹲著一對器宇軒昂的青石獅子,東邊的是雄獅子,腳踏繡球;西邊的是雌獅子,胸前抱著一隻小獅子。怪不得兵部副使黃焯歎曰:“山環水繞,林幽野曠,魚躍鳶飛,花香木暢。”
楊雪梅主仆二人走到“放生池”邊的田埂上,隻見路麵斷斷續續殘留著點點血跡。來到禪林門口,果見得西邊那隻雌獅子旁邊圍滿了人,人們指手畫腳,議論紛紛,無不稱奇。楊雪梅用手指按了按小獅子那條斷了一截的舌頭,上麵紅紅的液體略顯黏稠,放到鼻子邊聞了聞,頗有點像豬血的氣味。
這真是今古奇觀!楊雪梅在心裏驚歎不已。
“小師傅,你講講,你是怎麽砍斷小獅子舌頭的?”圍觀者七嘴八舌,拉著一位小和尚的手,叫他講述獅子斷舌的經過。小和尚內疚不已,說:“我也不知道這獅子成了精,要是知道,我怎麽也不會砍那一劍。罪孽,罪孽,阿彌陀佛!”小和尚雙手合十,對著小獅子虔誠地三鞠躬,然後慢言慢語地說開了。
近幾天,住持每天清早去“香火田”邊看莊稼,發現田埂邊新抽出的稻穗總有一些被什麽吃掉,而路上的足跡既不像牛足跡--比牛足跡小多了,又不像豬足跡--比豬足跡大多了。是什麽東西呢?住持不解,責怪值日的小和尚失職,責罰他每天挑滿寺中所有水缸的水。小和尚覺得十分委屈,因為每晚都出寺巡視幾次,並沒發現有何牲畜侵害莊稼。昨天晚上,小和尚賭氣一宿不睡,蹲在東邊一棵大樟樹上一動不動,下決心要弄個水落石出。大約三更時分,突然發現一隻獅子似的東西從禪林大門口溜出來,走到“香火田”邊,東看看,西望望,沒有發現什麽,便伸出舌頭,“哢嚓哢嚓”地吃起禾苗來。小和尚長長地舒了口氣,說:“這下總算發現秘密了。”於是,躡手躡腳來到獅子邊,眼疾手快,揮起手中長劍,對著獅子伸出的舌頭“哢嚓”劈去。隻聽那東西“嗷”的一聲怪叫,懸起四腳朝禪林大門跑去。小和尚緊緊追過去,忽然不見了那怪物。第二天清早,住持又來看莊稼,走到大門邊,發現大門西邊那隻雌獅子胸前的小獅子舌頭斷了一截,而且還殘留著血跡。住持再走到田邊一看,有幾蔸禾苗被吃了稻穗,禾苗下一小截弧形的青石,上麵留著鮮紅的血跡;而且,從被吃的禾苗到大門口,一路上滴著點點血跡。住持恍然大悟,原來是大門口的石獅子成了精,偷吃禾苗被小和尚砍斷了舌頭。住持覺得罪孽深重,便叫來所有的僧道人等,在石獅子麵前焚香燒紙,禱告一番,以示贖罪。於是,石獅子吃禾苗的消息頓時在白馬寨全村傳開了。
楊雪梅好像在聽一個曆史老人講述女媧補天、後羿射日的故事一般,詫異不已。如果說是真的,石獅子怎麽會走呢?難道真的變成精?世上無神鬼,全是人作起,哪有精怪?如果是假的,這石獅子的舌頭明明斷了一截,而且還有血跡,口裏還有沒有來得及咽下的禾苗和稻穗。可謂鐵證如山,叫人不得不信。真是奇哉怪哉,奇哉怪哉!
“雪梅,你也來了?”楊雪梅正在百思不得其解,輕輕一聲叫喚,打斷了她的思緒。楊雪梅抬頭一看,心中一陣驚喜。
這正是:
妙齡女子正懷春,仿填古詞吐春心。
饞嘴石獅遭不測,斷舌滴血實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