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振遠聽楊崇文如此道來,心中略覺寬慰,說:“崇文叔,即使小女有讀書天分,也離不開良師教誨。我五個犬子無一人學而優則仕者,都走上經商之路。一乃天資有限,二乃我忙於生意,放鬆了對其教育。我不想讓小女也步其後塵,故而不想將女兒帶在身邊,免得她過早嗅見銅臭,讓她留在白馬寨,由賤內負責對其抓緊教育。為使她得到良好教育,我想聘請您做她的私塾先生,專教她一人。‘養不教,父之過。’我很看重對她的教育。古人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我覺得這話對我們白馬寨不適用。白馬寨的女子有才也有德。我們建村六百多年,哪一個女子沒有才?又哪一個女子沒有德?”
“賢侄所言極是,白馬寨之女子有才亦有德,自古至今,曆來如此。隻是令愛方做周歲,離七歲讀書尚早。”楊崇文說。
“現在是為時尚早,可我不想讓她到七歲才讀書。俗話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我想讓小女三歲就開始讀書。我常德的一個朋友,女兒七歲就能題詩做對。他的女兒就是專門請一個私塾先生授教的。所以,盡管村裏有義學,我還是想讓小女‘吃小灶’,單獨培養,早點開發智商。雖說還有兩年時間,我怕日後你被人搶跑了,所以在此預訂下來。不知您意下如何?”楊振遠誠心誠意道。
楊崇文心中波瀾起伏,興奮道:“賢侄果然與眾不同,想法特別,提前開發女兒智商,遠見卓識。你乃地道儒商,不像有的商人,眼裏除了黃金就是白銀,再無他物。‘教不嚴,師之惰’,既然賢侄如此信任老朽,老朽一定竭力,不讓賢侄失望。”
“叔叔如此爽快,侄兒在此謝過先生。”楊振遠對著楊崇文深深地鞠一躬。
時間像天上的流星,倏地一下就飛過了長長的一段。兩年眨眼即逝,楊雪梅滿了三周歲。元宵剛過,十六日早上,楊周氏親自下廚,煮了一個雞蛋,在蛋碗裏滴上兩滴剛剛磨好的墨汁,撒上少許蔥花,端給楊雪梅吃。這是她前不久聽來的偏方,蔥者“聰”也,墨者“文”也,說是吃了蔥花墨汁蛋讀書聰明。有無科學道理她不知道,但從字麵理解她覺得寓意不錯,後悔知道得太晚,五個兒子上學啟蒙時沒有吃這種蛋。
楊雪梅接過碗,隻見碗中蛋湯有點黑,好奇地問道:“媽,怎麽蛋湯和以前不一樣,有點黑呀?”
楊周氏笑眯眯道:“雪梅呀,你今天要開始讀書,吃了這樣的蔥花墨汁蛋聰明,老師喜歡。乖,好好吃。”
“聰明是什麽啊?”楊雪梅忽閃忽閃著大大的眼睛問道。
楊周氏愣了一下,想了想,說:“聰明就是……老師教你什麽,你就能聽懂什麽。”
“哦。不吃這種蛋就不聰明麽?”
“對呀。媽媽小時候讀書沒吃這種蛋,所以媽媽不聰明。”楊周氏說。
“好,那我就吃掉。”楊雪梅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好像今天的雞蛋味道格外香甜。
楊周氏見雪梅一副狼吞虎咽的樣子,和顏悅色道:“雪梅,你聽媽的話,媽很高興,但要慢點吃。吃東西要有規矩:吃飯時細嚼慢咽,用筷子扒飯時最好扒一下,最多扒兩下,不要扒三四下,更不能扒五六下--這有個講究,叫作‘一扒金,二扒銀,三扒四扒扒本身,五扒六扒叫花人’。不要大口大口地吃東西。你剛才吃蛋要是再慢一點,樣子就更好看。”
楊雪梅紅了臉,低頭說:“知道了,下次我不這樣吃東西了。”
“還有,雪梅,你已經滿了三歲,今天就要去讀書,有些生活上的事媽要交代你:不光吃東西要有個好吃相,而且,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走要有走相。坐要端正,不露腳;站要筆直,不抖腿;走要從容,不慌張;說話輕柔,不大叫;笑要微笑,不露齒。習慣都是從小養成的,從小沒養成好習慣,長大了人家會瞧不起,說我們不像大戶人家的人,沒有教養。記住了麽?”楊周氏耐心細致道。
楊雪梅聽得很入迷,點點頭說:“記住了。媽,大戶人家的人和別人不一樣麽?”
“對,大戶人家的人有條件接受良好的教育,所以就應該不一樣。”楊周氏說。
吃過早飯,楊周氏親自將楊崇文請到地師府第三進的堂前,客客氣氣地讓他坐在堂前中間的太師椅上,太師椅後麵案幾上端放著孔子畫像,太師椅麵前放著一個稻草蒲團,蒲團上墊著紅布。楊周氏牽著楊雪梅到蒲團前,說:“雪梅,這位爺爺就是你的老師,你今後就跟著老師好好讀書。現在,你跪下拜師,說‘老師好’。”
楊雪梅看了看正襟危坐的楊崇文,怯怯地跪下,磕了三個頭,稚嫩的嗓音微微顫抖:“老師好!”
楊崇文連忙站起,雙手扶起楊雪梅,說:“雪梅同學好!”
楊周氏雙手托著一條紅綢子布包著的圓柱體,俅俅然捧到楊崇文麵前,說:“微薄束脩,不成敬意,萬望老先生笑納。”
楊崇文慌忙推辭,說:“夫人,禮太重,禮太重,老朽不敢接受。孔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嚐無誨焉’。聖人尚且如此,我一庸人焉敢受如此大禮?萬望夫人收回。”一般拜師禮隻是一隻雞,兩塊銀圓;然而,這紅綢子布包著的不用數,一看便知,少說也有二十塊銀圓。
楊周氏塞回楊崇文,說:“老先生,束脩多少,隻是聊表心意而已。土話說,長短是根棍,大小是個禮。再說,知識無價,焉能用錢衡量?您就莫嫌少,收下吧。”
“夫人如此一說,倒弄得老朽卻之不恭,受之有愧。羞煞老朽了。”楊崇文接過拜師禮,山羊胡子翹動了幾下,眼眶裏浮上一層薄霧。
“這隻是拜師禮,正式束脩我會按月奉上。謝謝老先生費心了。”楊周氏垂著雙手,淺笑道。
行過拜師禮,就算正式上學了。書房設在地師府東邊的“振遠居”第一進西邊前間。“振遠居”是楊振遠居所,一棟六進連通的磚瓦房。楊振遠有五個兒子,每個兒子一進,第一進乃楊振遠夫婦居住,故而六進。當年建造這棟房子時,轟動了方圓十裏,前來觀看的人絡繹不絕,都說六進連通的房子難得一見,算是開了眼界。
楊崇文當了幾十年私塾先生,可是,單獨給一個三歲的女孩授課還是大姑娘坐轎--頭一回。原來授課的對象一般都是十幾個人在一起,年齡最小的也有七歲,現在單獨給一個三歲的女孩授課,這課怎麽講,還真要動一番腦筋。過去教學生總是先念後講,學生瞎子念經似的能將《三字經》背得滾瓜爛熟,可是鬥大的字不識一籮。對三歲的楊雪梅恐怕不能這麽教,要顛倒過來,先教識字,後教念書。楊崇文苦苦思索了一晚,終於打定了主意,第一個學期光教識字,不教念書。
識字又如何教?從最簡單的漢字“一”教起?那樣太枯燥乏味,不容易引起孩子的興趣。楊崇文決定從引起孩子的興趣入手。
楊崇文笑容可掬地問楊雪梅:“雪梅同學,你知道我們村子叫什麽名字嗎?”
“知道,叫白馬寨。”楊雪梅一臉嚴肅,奶聲奶氣地回答。
“老師今天就教你認識白馬寨三個字,好嗎?”楊崇文仍然麵帶笑容地問道。
“好。”楊雪梅饒有興趣地點點頭。
楊崇文在黑板上端端正正地寫上“白馬寨”三個字。然後,用教鞭指著,逐字念著:“白,馬,寨。”
“白,馬,寨。”楊雪梅跟著念。
楊崇文指著“馬”字啟發說:“雪梅同學,你看過馬嗎?”
楊雪梅點點頭:“看過。”
“馬有四條腿,對嗎?”
楊雪梅連忙點頭:“對。”
“對,雪梅同學真乖,馬有四條腿。所以,我們這個‘馬’字下麵有四點水,代表著馬的四條腿。”楊崇文為進一步啟發楊雪梅,又寫了一個篆體的“馬”字,說,“我們中國的漢字是象形字,‘馬’字原來是這樣的。你看,這個字下麵是不是很像四條馬腿呀?”
“像,像極了。”楊雪梅頻頻點頭。
教會了“白馬寨”三字,楊崇文接著教“爸爸、媽媽”四個字。楊崇文問道:“雪梅同學,你喜歡爸爸嗎?”
“喜歡。”
“你喜歡媽媽嗎?”
“也喜歡。”
“你最喜歡爸爸還是最喜歡媽媽?”
“都喜歡。”
楊崇文一愣,隨即滿意地點點頭,含笑說:“雪梅同學真乖。我們現在就學習‘爸爸、媽媽’四個字好嗎?”
“好好好。”楊雪梅連連點頭,喜笑顏開。
接下來,楊崇文又教日常生活用品、瓜果蔬菜、家畜家禽等名字。
教者有方,學者聰慧,一年下來,楊雪梅竟然認識千餘漢字。而且,稚嫩的小手還能握住毛筆,歪歪扭扭地寫出不少字。楊崇文高興得逢人便講,楊雪梅是他這輩子教過的最聰明的學生。
有了一定的漢字基礎,楊崇文開始給楊雪梅教《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等書。楊雪梅有著驚人的記憶力,盡管書中有不少字她不認識,也不理解書中的意思,可是,每天先生教過的內容,她當天就能背得滾瓜爛熟。
等楊雪梅胸中裝下好幾本書以後,楊崇文開始講解課文意思了。楊崇文首先開講《三字經》。第一天講課,為了讓楊雪梅對課文增加感性認識,楊崇文找來一張白紙,磨了一些墨汁,用水化了小半碟過端午節染蛋用的紅花水,放到講桌上。楊崇文用悠揚的唱腔念了“人之初,性本善”之後,說:“雪梅同學,我們現在講解‘人之初,性本善’的意思。什麽叫‘人之初,性本善’呢?就是說,人剛生下來的時候,性情是善良的。慢慢長大以後呢,性情就變得各種各樣了。好比我們眼前這張紙,”楊崇文拿起白紙,說,“現在是白的。可是,如果我給它畫上一點別的顏色,它就不再是一片潔白了。”楊崇文說著,用毛筆在硯台裏蘸上少許墨汁,往白紙上一點,白紙上立即出現一個黑點。“你看看,我往上麵塗上黑色,它就有了黑點。”說完,又用一支毛筆蘸一些紅花水,往紙上一點,紙上馬上出現一個紅點。“你看,我往上麵塗上紅色,它就有了紅點。”楊崇文舉著紙,問楊雪梅,“看見了嗎?”
楊雪梅大聲說:“看見了--”
楊崇文說:“我們這個世界是個大染缸,我們這張人生白紙,什麽顏色都有染上去的可能。我們要保持善良的天性,就要抵製各種烏七八糟的顏色,才能使這張白紙永遠潔白無瑕。雪梅同學,你聽懂了嗎?”
楊雪梅點頭道:“聽懂了。先生,我一定不讓黑色染上去,黑色很難看。我要永遠潔白無瑕。”
“對,要永遠潔白無瑕。”楊崇文讚許道。
隨著楊雪梅年齡的增長,《三字經》《千字文》《百家姓》之類的啟蒙教材學完以後,楊崇文循序漸進,慢慢地講起了唐詩宋詞、《四書五經》,練習題詩做對。到了七八歲光景,“天對地,雨對風,日月對星辰,大地對長空”之類的對仗句子,楊雪梅唱歌一般,整天吊在嘴上。楊崇文時常即興念一句上聯,叫楊雪梅當即對下聯,楊雪梅大都能對個八九不離十。
這天端午節,楊崇文正教楊雪梅學習《李太白詩集》,孫子跑來說,姑姑姑爺送節來了,要楊崇文回家走一下。楊崇文便讓楊雪梅休息一會,他去去就來。
楊崇文剛走,楊雪梅的丫鬟碧玉按照夫人吩咐,送來一提粽子和半小碗蜜糖給楊崇文和楊雪梅吃。碧玉見先生不在,便剝了一隻粽子,送到正在看書的楊雪梅手上,然後回去複命了。
大約一頓飯工夫,楊崇文回來,見楊雪梅手中吃了一半的粽子邊緣黑黑的,好生奇怪;再看看楊雪梅嘴巴,嘴唇四周也殘留著一圈黑色的墨跡,好像長了一圈胡須。驚問道:“雪梅同學,你的粽子怎麽蘸墨呀?”楊雪梅的目光從書上收回,看看粽子上果真有墨,大驚失色,說:“哎呀,我想蘸蜜糖的怎麽蘸到墨了呢?呸,呸!”幹吐幾口,什麽也沒有吐出來,將手中那半個粽子往門外一扔。剛剛扔出,又跑過去認真撿起來,小心翼翼地扒去黏在粽子上的沙石,用剛才剝下的粽葉包好,說:“‘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還是帶回家喂豬吧。”
“這就對了。《朱子家訓》曰:‘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浪費確實可恥。你看什麽呢,看得如此入迷,連糖和墨都沒品味出來。真可謂‘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也。”楊崇文笑著問。
楊雪梅放下書,說:“我正看李太白的《靜夜思》呢。我想不明白,李太白躺在床上怎麽能抬頭看見天上的月亮呢?我房間也有對外的窗戶,我可從來沒有在床上看見過天上的月亮。他如何能看見?再說,躺在床上也沒有‘舉頭’‘低頭’的動作啊。”
楊崇文輕輕地撫摸著楊雪梅的頭,和藹地說:“雪梅同學,孔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你能這樣想問題很好、很好,我教過的學生還沒有誰如此提問。要理解這首詩,最關鍵的必須理解一個子:床。如果將詩中的‘床’理解為我們現在睡覺的床,那就正如你剛才所言,覺得不可思議。躺在床上是無法看到天上月亮的。‘床’字除了理解成我們家中睡覺的床,還有兩種解釋:一乃坐具,比如坐榻。這種‘床’,可以放下來,也可以掛上去。《滕王閣序》中‘徐孺下陳蕃之榻’的‘榻’便是。二乃水井圍欄,也就是我們說的井圈。我們村裏香泉井不是有麻石砌的井圈嗎?古樂府《淮南王篇》就有‘後園鑿井銀作床’之句,這裏的‘床’就是井圈。如果李太白詩中的‘床’是‘榻’之類的坐具,也不好理解。因為,若是坐具,李太白自己坐著它,那‘床’自然就消失了,‘床前’就成了‘人前’了。所以,詩中之‘床’若指井圈,就好理解了:秋之深夜,詩人來到一口水井旁,看見井圈邊明亮的月色,疑為地上秋霜;抬頭仰望天上明月,低頭時產生了強烈的思鄉情懷--故鄉的親人朋友現在好麽?”
楊雪梅愣愣地望著楊崇文,撲閃撲閃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緩緩地點點頭,說:“這下我便明白了。”
楊崇文幫著楊雪梅擦淨嘴上的墨跡,想起了什麽似的,說:“雪梅同學,唐詩宋詞你學了不少,也能背許多,不錯。不過,我教你的《白馬寨十二景》你能默出來麽?那十二首詩流傳了三百五十多年,印於我們白馬寨譜頭,是我們白馬寨的驕傲。”
提起《白馬寨十二景》的詩文,楊崇文心中潮湧,充滿著對白馬寨的自豪和熱愛。那是明萬曆四年(1576)三月,豐城籍兵部副使黃焯從豐城去撫州巡視,途經白馬寨,見風景優美、景色宜人,便欣然滯留不前,遊賞許久,且詩興大發,寫下《白馬寨十二景》七律詩十二首,流傳至今。
“我試一試吧。”楊雪梅說著,攤開淡黃色的毛邊紙,提起小字毛筆,工工整整地寫開了:
“一、蓮塘放鉤
何事漁舟泊鉤磯,蓮塘半畝落花肥;鷗眠綠意盟秋水,人立秋風悵夕暉。宿雨投竿青在鏡,蒼煙隨縷翠沾衣;閑情許與蜻蜓共,來去無心款款飛。
二、塔嶺歸樵
投入芙蓉峰一麵,秋得落葉影閑閑;雲橫塔嶺煙疑雨,風送樵歌客出山。夜半平林飛鳥亂,蟬聲載道夕陽還;回頭笑指登臨好,荷擔歸來月半彎。
三、菱湖觀漲
滄州三月桃花雨,倒瀉菱湖漾碧多;春水半篙舔軟翠,東風一麵碎晴波。萍翻綠意青疑芡,流入蒼煙秀出荷;我欲臨流歌采采,夕陽歸去買舟過。
四、柳州課耕
萬頃田疇一望平,暖風吹袂落花迎;疏煙細雨驅黃犢,芳草斜陽喚紫鶯。桑柘綠盈春社酒,笠鬥人伴太初耕;柳州多少鋤雲樂,杖履尋歸月正明。
五、石橋步月
對月何須問主賓,石橋相倚轉相親;斜穿雁齒輝金鏡,倒影虹腰走玉輪。夜色空明秋在水,桂香浮動笛留人;攀來風景平如鑒,擬向清虛證舊因。
六、槎水泛舟
槎水十裏接西流,乘興何人擬泛舟;春水落花估客度,亂雲歸棹碧天秋。一篙煙雨沿堤足,半壁風帆白日幽;莫話張騫橫漢事,載來山水自浮沉。
七、雞峰啼鳥
鷲嶺飛來翅若雞,綠雲深處鳥空啼;裏煙唱徹天初曙,午雨歌殘日正西。細度鬆陰翻葉碧,橫開山色贈人低;踏青歸聽鳴鸞曲,路入春風花月迷。
八、烏桕晴嵐
半林圖畫石橋東,染入丹霞碧落中;夜雨寒生溪水冷,飛鴉影亂夕陽紅。雲依古水槿秋氣,人立蒼煙倚晚風;料是花開新有色,胭脂一抹醉濛濛。
九、香泉曉汲
桕塘門第靄春風,修便當年汲古蒙;家在晨煙疏雨內,人來春氣碧雲中。平分太極含初日,倒掬殘星映紫宮;報道呈祥先有兆,香泉瑞接彩霞紅。
十、古寺晨鍾
古寺寒雲一夕深,霜鍾破曉轉升沉;韻敲落水煙籠日,響徹空山鶴出林。醒來禪關警覺夢,催開曙色散秋陰;高風起處聲聲急,隨帶清光度遠嶺。
十一、雙溪繞帶
雙雙倒瀉度重彎,一樣溪流去複還;恰合逢原宜左右,會同飛瀑繞家山。月明夜氣浮金縷,泉響疏林碎玉環;行到板橋聲細細,清風四麵白雲間。
十二、七宿聯珠
山勢蟬聯妙化工,如星三四立天中;圖畫磊落開東壁,鬥牛參差列紫空。拱入合垣纏一一,困來煙雨鎖濛濛;秋雨幾處眠龍好,閱盡奇觀興未窮。”
不到半個時辰,《白馬寨十二景》全詩默寫完畢。楊雪梅恭恭敬敬地呈給楊崇文,說:“請老師批閱。”
楊崇文拿過寫滿詩文的毛邊紙,見楊雪梅不僅內容默寫準確無誤,且顏體小楷寫得也大有進步,尤其是顏體字最難寫的那一捺,寫得既形似,又神似,很是滿意。說:“雪梅同學,你默得很好,字亦頗有長進,為師給予表揚。現在,我們換一種方式學習,為師以我們村名村史出副對聯,我出上聯,你對下聯。好不好?”
“好。老師請出上聯。”楊雪梅虔誠站起。
楊崇文捋著胡須想了想,說:“白馬寨仙人騎白馬引路建寨。”
楊雪梅眨巴眨巴眼睛,皺著眉,思索著:上聯開始是個地名,而且第一個字帶顏色,下聯開始也應該是個地名,也要帶顏色就好。“白”對什麽呢?對“黑”自然最好,可是,什麽地名有個“黑”字呢?而且,上聯用了典故,下聯也要有典故才好。楊雪梅苦思冥想許久也沒想出合適的下聯,心中慚愧,小嘴扁了扁,鼻子抽搐有聲,眼中淚如雨下。楊崇文不覺惶然,連忙安慰道:“雪梅同學,別難過,這對聯難度大,你慢慢想,暫時想不出沒關係,回家以後再想。為師幾十歲也有對不上下聯的時候,何況你如此小小年紀?什麽時候想出來了什麽時候告訴老師。好嗎?”
楊雪梅木然地點點頭,擦了擦眼淚。
回到家,楊雪梅將油紙傘隨便往堂前一放,便躺到床上,兩眼愣愣地望著床頂,一眨不眨,任憑汗珠爬滿麵頰也不動一下扇子。丫鬟碧玉見狀,心中咯噔一下,小心翼翼地問道:“小姐,怎麽了?”楊雪梅一聲不吭。碧玉心下驚慌,一個時辰前送粽子她吃時,人都好好的,怎麽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伸手摸摸楊雪梅的額頭,似乎有點微熱,忙問:“小姐,你病了?”楊雪梅仍然一聲不吭,嘴唇翕動著,好像念叨著什麽。碧玉還想問下去,忽然傳來楊周氏叫“吃飯”的聲音,隻好扶起楊雪梅,用香水手帕擦幹她臉上的汗珠,牽著她一同往廳堂用膳。
時值端午節,夥食自然比平時豐盛許多。桌子上大盤小碗的擺滿一桌,香噴噴,熱騰騰。其中蒜瓣紅燒黃鱔、蒜條炒肉、清炒黃瓜是楊雪梅最愛吃的菜肴。要在以往,楊雪梅早就忍不住伸出筷子夾一塊解饞了,可是眼下竟然熟視無睹,興味索然。楊周氏見女兒不動筷子,連忙夾了一段黃鱔到楊雪梅碗裏,說:“‘秤杆黃鱔馬蹄鱉’,這秤杆粗細的黃鱔最好吃,肉嫩。吃,這是你最喜歡吃的,多吃點。”楊雪梅咬了一小口,放下,用筷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扒拉著碗裏的米飯,一副難以下咽的樣子。楊周氏奇怪地問道:“雪梅,怎麽啦?今天的飯菜不好吃麽?”
楊雪梅一愣,說:“不……好吃,好吃。”
“既然好吃,你怎麽味同嚼蠟啊?”楊周氏說。
“老師今天出了一個對子,我沒有對出來,真是丟人。哪裏還有心思吃飯嘛?”楊雪梅心情沉重,說話之間,幾滴淚水已然悄悄地流出。
楊周氏既高興,又心疼,說:“什麽對子難住了我的小才女?說來聽聽,看看媽媽能不能對上。”
“白馬寨仙人騎白馬引路建寨。”楊雪梅說。
“白馬寨仙人騎白馬……”楊周氏輕聲念叨幾遍,思索許久,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媽媽一時也對不上來。沒關係,雪梅,現在對不上沒關係,慢慢想,不急,吃飯。有的對子可能幾十年也沒人對出下聯。媽講個故事給你聽。我們豐城縣與高安縣交界,有個才子路過交界的山嶺馬鞍嶺,見風兒吹著楓樹葉飄向豐城地界,隨口吟了一句上聯‘風吹楓葉落豐城’,可是想不出下聯,便到處征求下聯。據說至今也沒有人對出下聯。可見,有些絕對很難對出下聯的。今天大過節的,要高高興興。你聽聽,‘咚咚咚’,龍船鼓響了,快吃,吃了飯我們去玉龍港看龍船。”
要在以往,楊雪梅早就高興得拍手叫好,可眼下已然毫無興致,隻是點點頭,用香帕擦了擦眼淚,開始慢慢吃飯,每口飯隻扒一下,偶爾扒兩下,絕不扒三下。吃了小半碗飯,便說吃飽了。
吃過飯,楊周氏撐著傘,領著女兒去看劃龍船。碧玉左手幫楊雪梅撐著傘,傘頂幾乎全部遮在楊雪梅頭上,自己全身暴露在火辣辣的太陽下;右手輕輕地搖著一把蛋白色嫩葉蒲扇,扇把上吊著一串紅絲線紮成的墜子,一晃一晃的。楊雪梅將傘往右邊移了移,說:“碧玉姐,你自己也遮著點,不要光顧著我。”碧玉固執地將傘往左靠了靠,說:“沒事,我不怕曬。”
玉龍港兩岸黑壓壓地擠滿了人。人們有的撐傘,有的戴草帽,多數人光著頭,讓太陽親密地接吻。大家指手畫腳,大呼小叫,有的翹首踮腳,有的東奔西跑,想找一個合適的位置。擠在橋頭的幾個婦女,見楊周氏領著小姐、丫鬟來看龍船,紛紛退讓,騰出一塊空地方,說:“夫人、小姐,你們到這裏來看。這裏好看,沒人擋住。”
“你們看,你們看。我們找個地方。”楊周氏謙讓著。
“你們不站這裏,誰好意思站這裏?來來來,別客氣。”一個婦女將楊周氏等人拽到了剛才騰出來的空地方。
玉龍港裏十六條龍船前後擺列,像一條長龍。每條船上坐著十八個身穿黃色背心、短褲,腰紮紅腰巾的年輕男子,船頭站著一個擂鼓的鼓手,船後站著一個手持長篙的舵手。人們整裝待發,滿臉喜悅,和岸上的人說笑搭腔。玉龍港港窄彎多,不宜劃龍船;眼下港裏停泊著的龍船,是附近幾個村子的,在這裏集合待命,要從這裏出發,劃往玉龍港下遊的玉龍湖。玉龍湖水汪汪一片,上半年是湖,過了五月份,湖水慢慢消失,變成一片稻田。那裏非常適宜劃龍船。但是,由於湖麵太寬,人們看龍船比賽就不方便了。因此,人們隻好在玉龍港看看龍船出發的情景。所以,盡管龍船在玉龍港不比賽,但人們還是非常看重龍船出發時這一短暫的熱鬧場景,看的人多,劃船的人也就很是賣力,以博得陣陣叫好聲。“起航了--”隨著頭船一個威武的男子的一聲大叫,玉龍港兩岸爆竹喧天,鼓聲動地,人聲鼎沸。後生們一聲吼“劃啦--”二百八十八雙胳膊同時飛舞,二百八十八枝木漿同時飛上空中,又同時紮進水裏,再同時從水裏躍出來,明晃晃,亮堂堂,滴著水珠,重新紮進水中。如此循環往複。十六條披紅掛彩的龍船首尾相連,像一條巨龍,飛箭一般向前駛去。“咚咚”的鼓聲像一聲聲悶雷,震得人們心裏產生共鳴,不禁熱血沸騰。“走啊,走啊--”,許多人沿著河岸,跟著龍船向前飛跑。
楊雪梅看著龍船遠去,僅有的一點高興勁也漸漸消失,拉著母親的衣擺,說:“媽,我們回家吧。”
楊周氏知道女兒又想起了對子的事,便開導說:“雪梅,你平日裏整天不是讀書,就是繡花,難得出來玩一玩,今天就玩個痛快吧。媽媽帶你到處走一走,看看白馬寨十二景。”
楊雪梅雖說能熟練地默寫《白馬寨十二景》詩文,可是十二景並沒有全部遊完,聽說遊覽十二景,重新生出了一點高興勁,微微一笑說:“好吧。”
主仆三人走走停停,遊覽一景又一景。忽然,楊雪梅見白馬寨東北麵有座山,山嶺雖不高,可形狀頗有趣,略呈方形,山頂上直立著一塊巨石,儼然一枚巨大的官印。楊雪梅越看越有趣,問楊周氏:“媽,那座山叫什麽名字?蠻有意思。”
楊周氏順著楊雪梅手指的方向,說:“你說那座山啊?那叫金印山。是我們白馬寨的福山。”
“金印山?怪不得像一方大印!”楊雪梅驚喜道,“怎麽還是我們村的福山?”
楊周氏點點頭,說:“此山可有來曆了。原來叫狐騷山,後來改的名。傳說當年孫悟空大鬧天宮,托塔天王李靖奉玉帝之命,拿著天庭最厲害的法寶--玉帝金印來降服孫悟空。不料孫悟空頑皮古怪,竟然對著金印撒了一泡尿,金印立即失去了法力,掉在這座山頭,變成了那塊官印似的石頭。從此,人們便叫這山為金印山。此山原有兩隻狐狸精,弄得山上野雞不下蛋,兔子不拉屎,遠隔十裏都能聞到刺鼻的狐騷味,故而叫狐騷山。金印掉下來時,雌狐狸精正呼呼睡懶覺,被壓在了石頭下麵,雄狐狸精嚇跑了。從此,土地變得肥沃富饒起來,種什麽長什麽。尤其是種的西瓜,大如南瓜甜如蜜,成了貢品。後來,雄狐狸精不甘心,跑來破壞,想讓這裏重新變成狐騷山。玉帝便命觀音菩薩在印把上畫了一道符,日夜守護這座山,收服了雄狐狸精。從此,這裏物產豐富,人丁興旺。當年我們的始祖楊桂公定居白馬寨,便看中了這座山。這是我們村後最近的一座山,等於是我們的後龍山。因而,成了我們白馬寨的福山……”
楊雪梅被這神奇的傳說迷住了,聽得如醉如癡,一邊聽,一邊輕聲念叨:“金印山,金印山……”忽然,醍醐灌頂一般,雙手一拍,高興得跳起來,說,“媽,有了,有了!我想出下聯來了!”話音未落,撒腿就跑。楊周氏猜想她是去楊崇文家,忙叫道:“傘,傘!”碧玉撐著花傘拚命追去。
楊崇文年近古稀,素來好靜,中午正值赤日炎炎似火燒之際,便沒有隨家人去看龍船,獨自在家午休。楊崇文醉意微醺,躺在睡椅上打了一會兒瞌睡。醒了,從壁上取下二胡,調好弦,悠悠地拉起了《良宵》。
楊崇文正沉醉在《良宵》的意境中,忽然,楊雪梅一陣風似的跑進來,對著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氣喘籲籲道:“老師,我想出來了,我想出來了!”
楊崇文抬起頭,茫然道:“想出什麽來了?”
“想出下聯來了!”楊雪梅興奮道。
“哦?”楊崇文停住拉弓,看著兩臉通紅、上氣不接下氣的楊雪梅,欣然道:“說給我聽聽。”
楊雪梅急切道:“金印山菩薩護金印祐民守山。”
楊崇文輕輕地念了一遍,覺得對仗基本工整,與白馬寨的曆史掛上了鉤,而且也有一個典故傳說,與上聯基本珠聯璧合,便驚奇地問道:“雪梅同學,你怎麽想出來的?”
楊雪梅打爆竹一般,小嘴劈裏啪啦,如此這般說了一遍。楊崇文心裏十分激動,愛撫地摸著楊雪梅的頭,感歎道:“孺子可教也,孺子可教也!”
金印山或許過於傳奇,以致連玉帝也沒想到,它會遭受厄運。一九四二年,小日本竄擾時,將金印山誤聽為金銀山,認為山上有金礦、銀礦,找人到處開挖,連山頂上的“印把”--那塊巨石也用炮轟掉了。結果,竹籃打水一場空。當然,此乃後話。
楊雪梅從未見過楊崇文拉二胡,現在見他二胡拉得如此動聽,羨慕道:“老師,您這拉的什麽樂器?”
楊崇文說:“二胡。”
“能教教我麽?真好聽!”楊雪梅喜滋滋地望著楊崇文手中的二胡,懇切地說。
楊崇文思忖著:大家閨秀,理應吹彈歌唱、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隻是原來雪梅年紀尚小,讀書任務過重,便專門傳授文化知識。現在,年近十歲,文化基礎已然紮實,是該考慮考慮向她傳授琴棋書畫的時候了。於是道:“好啊,為師不光教你拉二胡,還要教你畫畫、下棋,讓你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那樣,我才高興呢。”
楊雪梅再次鞠了一躬,說:“謝謝老師!”
“還有,雪梅同學,你記住:今後從容一點,縱有急事,也要不慌不忙,謹言慎行。大家閨秀,要溫文爾雅。知道嗎?”楊崇文說。
“記住了。”楊雪梅紅著臉,低聲說。
楊崇文忽然想起什麽,說:“雪梅同學,你現在課餘時間學習繡花,還有時間學習拉二胡、下象棋和畫畫嗎?”
“有,時間是擠出來的。我媽說我繡花已經學得差不多了,不要再花太多的精力了。”楊雪梅盡量放慢說話的速度。
“哦,那就好。學習拉二胡要先學習識譜,我們不學工尺譜,也不學五線譜,學習現今最流行的簡譜。學會了識譜再學習拉二胡。”楊崇文說。
楊雪梅突然說:“老師,您剛才提到繡花,我正有一事要請教。”
“我可不會繡花啊,雪梅同學。”楊崇文笑笑說。
楊雪梅不好意思地說:“老師,不是要您教繡花。家父今年十月要做六十大壽。我們這裏習俗是,做壽主要是女兒要送禮。我現在還小,沒有出嫁,怎麽送禮?家父並不需要我的錢,我也沒有錢;但是,我要送個禮物給他。我想好了,我要繡一幅鬆鶴延年圖,作為家父六十大壽的禮物。可是,我不知道怎麽落款。我見人家落款都是女婿的名字。我怎麽辦?”
楊崇文想了想,說:“這個好辦。”
這正是:
誨人不倦師德高,循循善誘育新苗。
學而不厭求知渴,自古神童靠辛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