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生娘一邊包裹著嬰兒,一邊說:“恭喜老爺,遂你心願,生個換花餅的,一個天仙般的千金!”
“好,好!”楊振遠趕忙點燃爆竹。一陣劈裏啪啦的爆竹聲將白馬寨從睡夢中叫醒,淡藍色的爆竹硝煙嫋嫋地升向天空,漸漸地變成煙白色,飄向遠方。雪住了,天空格外明淨、瓦藍,東邊天際山嶺上一抹殷紅的朝霞,隨即慢慢露出半個鮮紅而冰冷的太陽。楊振遠遙望著地師府前玉兔園裏幾棵高大的梅花樹上,綻開著幾朵火紅的梅花,在銀裝素裹的世界裏格外鮮豔奪目。白雪紅梅,煞是漂亮。
楊周氏已經是第六次生育,迅速得就像雞婆下蛋一般。待接生娘包裹好嬰兒,自己竟然抱著孩子走出房間,對楊振遠說:“老爺,快來看看寶貝女兒,長得很像你。女像爹,涼傘遮,長大了一定福好命好。”
楊振遠走到妻子身邊,抱過小女兒,顧不得自己胡子拉碴,忘情地親吻起來,短短的胡子紮得嬰兒“咿呀咿呀”地大哭,楊振遠則得意地大笑起來。
楊周氏連忙抱過孩子,說:“看你,得意忘形,紮痛了寶寶。”
楊振遠仔細看了看女兒,皺著眉說:“夫人,我看這孩子好像我小妹振鳳。”
楊振鳳雖然長得漂亮,可是,命運不佳,現在寡居在婆家。想到此,楊周氏心中暗暗不悅,但又不願破壞楊振遠的興致,便說:“你和振鳳都長得像娘,其實孩子長得還是像她婆婆,美人胚子一個。不管長得像誰,快想想,給女兒取個什麽名字吧。”
楊振遠幾乎脫口而出,說:“紅梅鬥雪開,我看玉兔園裏的梅花開了,在這雪地裏鮮豔異常,好看極了,就叫雪梅吧。”
“雪梅?唔,這名字好聽,就叫雪梅。反正她五個哥哥的名字中也都有一個‘雪’字。”楊周氏高興地說。
舒心的日子容易過。眨眼之間,楊雪梅一周歲。
小孩一周歲堪稱壽誕,和老人六十、七十的壽誕同等重要。按照豐城一帶的習俗,小孩出生三天要做酒慶賀,稱為做“三朝”;滿了一個月要做酒慶賀,名曰做“滿月”,或叫“彌月”。此兩次慶賀雖說熱鬧,但遠沒有做“周歲”隆重、熱烈。做“周歲”是人生壽誕的開始,有如做“六十”是人生步入老年的大壽之始。小孩做“周歲”時,外婆家要送從頭上戴的帽子到腳下穿的襪子,從貼身內衣到棉衣棉褲等全套衣物和項圈、手鐲等飾物。如果外公外婆不能到場,周歲慶典就要大為遜色。所以,“周歲”慶典對於一個小孩子意義非常。小戶人家如此,大戶人家更是如此。楊振遠乃“白馬商幫”領袖,富甲一方,楊雪梅又是他夢寐以求的唯一女兒,視為掌上明珠、心肝寶貝,自然十分看重這個“周歲”慶典。本來,楊振遠也想為女兒楊雪梅“周歲”慶典大操大辦一番,可是,時值民國政府建立、清朝皇帝退位的多事之秋,兵荒馬亂,時局動蕩,人心惶惶,遠在福建、年邁體弱的嶽父嶽母難以親臨白馬寨參加外孫女的“周歲”慶典。楊振遠考慮再三,決定女兒“周歲”慶典適當從簡。外公外婆不得來沒關係,那些理應由外公外婆家置辦的衣物和飾物楊振遠自己買辦,酒席照常做,能來的親戚朋友統統都下了請柬,像過去為兒子做“周歲”那樣唱三天大戲就免了,改為請豐城縣城裏的盲人來唱道情。
唱道情簡單,兩個瞎子,不用搭台,露天場地到處可唱,人們還非常願意聽,尤其是老年人,聽得津津有味。楊振遠本人就十分喜歡聽瞎子唱道情戲。這種戲,豐城一帶叫“嘭嘭戲”,一般都是由盲人演唱。演唱時,演唱者左手打夾板,右手打“嘭嘭”(一頭蒙著蛇皮的長竹筒),時唱時白,裏麵夾雜著些許插科打諢的葷腥話,風趣幽默,常常逗人捧腹。
“周歲”慶典除了做酒、唱戲以外,還有一項重要活動,便是“抓周”:父母在小孩麵前放上銀錢、毛筆、撥浪鼓等物,女孩子還需加上胭脂、絲線,讓小孩自己去抓,看小孩首抓何物。如果抓的是銀錢,便說明這個孩子長大了會賺錢;如果抓的是毛筆,便說明孩子長大了會讀書;如果抓的是撥浪鼓,便說明小孩長大了貪玩。女孩除了上述三項外,如果抓的是胭脂,便說明孩子長大了愛打扮;如果抓的是絲線,便說明孩子長大了會繡花。這到底有無科學道理人們不深究,人們隻知道此乃幾千年流傳下來的習俗,寧信其有,不信其無,說是三歲看大,七歲看老,“抓周”能測出一個人的誌向。所以,“抓周”是“周歲”慶典不可缺少的儀式之一。
吃過早飯,楊振遠就吩咐傭人在地師府第三進的大堂裏做好“抓周”準備。午宴後,楊振遠夫婦在家人的簇擁下,抱著女兒楊雪梅來到地師府,準備“抓周”。
地師府雖說已有兩百六七十歲的高齡,卻一點不顯老態,依然堅固雄偉:外牆巋然不動,隻是牆腳處有點泛綠,長了些許青苔;門楣上“地師府”三字和兩旁石柱上的對聯,仍然金光閃閃,色澤如新;屋內各種雕刻完好無損,隻是顏色呈暗紅色,顯得有點滄桑。當年楊雲翔一家已經發展到兩百多口人,地師府無法容納,樹大分杈,兒大分家,後裔們早就枝繁葉茂,分居各爨,各自蓋房居住。地師府漸漸成了楊雲翔這一房的“家祠”,在第三進的中堂神龕上,供奉著楊雲翔的父親、楊雲翔以及後來列祖列宗的牌位,每逢紅白喜事和祭祀日,全房的男丁和生了兒子的婦女都來進行各種祭祀活動。
神龕前擺著一張棗紅色的八仙桌,桌子四周是八把棗紅色的紅木太師椅,四周空空的,青磚地麵泛著幽幽的亮光。神龕上香爐裏插著一對兩尺來高的紅蠟燭,三支深紅色的檀香。蠟燭的火苗忽閃忽閃,火舌尖上吐出一線黑色的煙絲,會同檀香頭頂上冒出的灰白色煙絲,搖搖擺擺,扭動著細細的腰肢,嫋嫋升騰;升騰到神龕頂上後,彎腰弓背往外鑽,飄到堂前,慢慢地四處遊蕩,最後悄無聲息地藏匿起來。八仙桌前方的天井裏,則插著一對一人來高、黃瓜般粗細的大紅蠟燭,吐著長長的火舌,時而搖擺,時而彎腰,像是兩個穿著大紅衣服的小姑娘在歡快地跳舞。
八仙桌上放著一支黃杆白頭的羊毫毛筆,一個四四方方的胭脂盒,一塊亮閃閃的銀圓,一個綴著紅線銅鈴的撥浪鼓,一支紅絲線。五樣東西呈一字形擺著。楊周氏抱著楊雪梅端坐在上首正席的位置,楊振遠則在陪席的位置落座,其餘三向的太師椅上坐著六位年長的男女,四周站滿了男男女女。楊雪梅頭戴紅布白毛的帽子,身穿大紅棉襖,小臉粉嘟嘟,小嘴紅豔豔,兩隻黑寶石般的眼睛水汪汪,眼珠滴溜溜地四處轉動,好奇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隨著一陣歡快的鞭炮聲,“抓周”開始。
楊周氏抱人的手往下移動一些,讓楊雪梅身子微微前傾,將她的右手放到八仙桌邊緣。楊雪梅望著楊周氏,含混不清地叫著“媽媽”,隨後咯咯地笑了起來。楊周氏微笑著說:“寶寶,抓,抓。”並用手對著被抓物品做著抓東西的動作。圍觀的人們都笑著說:“雪梅,抓,抓!”楊雪梅東張張,西望望,最後,目光盯著被抓的物品靜靜地看著。忽然,伸出兩隻小手,左手抓起毛筆,右手抓起紅絲線,身子一縱一縱,小手一舉一舉,咯咯地笑個不停。
“好,好!”人群裏爆發出一陣叫好聲。
“好,好!長大了既會識文斷字,又會挑花繡朵。不會賺錢不要緊,賺錢是男人的事。”楊振遠高興得抱過小女兒,在圓圓的臉蛋上使勁地親吻了一下,說,“你的哥哥讀書都一般,今後就看你了。你要好好讀書,做個才女,為白馬寨爭光。”
“不用說,長大了一定是個李清照一樣的才女。”一個飽讀詩書的後生微笑著說。楊振遠心中不悅地盯了他一眼,默不作聲。
“抓周”結束,接下來便是晚上盲人唱道情戲。楊振遠征詢楊周氏意見,是否就在家裏唱,增加家裏的熱鬧氣氛。楊周氏說:“做喜事嘛,不光要自己熱鬧,也要讓大家都熱熱鬧鬧,分享喜悅。到家裏唱,坐不了多少人,我看還是到戲台前的廣場上去唱吧。老爺意下如何?”
楊振遠覺得楊周氏言之有理,自然欣然讚同。
地點定好了,演唱內容也不能馬虎。既然是女兒的“周歲”慶典,演唱的節目最好與女性有關,歌唱巾幗英雄的。楊振遠不知盲人有何歌唱巾幗英雄之節目,問張、李兩位盲人:“請問兩位‘光仙’師傅,你們會唱歌頌巾幗英雄的節目麽?”在豐城一帶,人們對盲人最尊敬的稱呼就是“光仙”,即“光眼神仙”的簡稱;如果叫“瞎子”,便是極不禮貌的叫法,有傷盲人自尊。
年長一些的張盲人道:“歌頌巾幗英雄的節目倒是能唱一些,比如:《三請樊梨花》《穆桂英掛帥》《王昭君出塞》《梁紅玉擊鼓破金兵》,等等,都會。但是,我鬥膽提個建議,老爺府上辦喜事,何不就唱老爺府上的事情呢?”
楊振遠不解,說:“我家裏有什麽好唱的?”
張盲人說:“老爺祖上不是出過三代武舉人麽?老爺的侄子不還是武舉人麽?”
“你是說家叔父寒柏?”楊振遠問。
“對呀。他的事跡不是很傳奇麽?”
“他是男的啊。”
“雖說是男的,但是,是老爺府上的啊,真人真事,多好!”
“我可從來沒有聽說有唱他的劇本啊,你怎麽唱?”楊振遠還是不放心。
“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敢攬瓷器活,必有金剛鑽。這個請老爺放心,我們肯定能唱。”張盲人信心滿滿地說。
原來,這師徒二人早就聽說過楊寒柏考武舉人的事,今天白天又向白馬寨一些老者了解了許多楊寒柏的事跡,便隨機應變,臨場發揮,編創了關於楊寒柏的節目。
聽了張盲人的解釋,楊振遠很是高興,說:“好,就按你說的辦。不過,一個節目太少了,那些歌頌巾幗英雄的戲還是要唱一些。”
“老爺放心,我肚子裏的戲文三天六夜也唱不完。”張盲人笑著說。
晚上,戲台前的廣場上人山人海,人們站的站,坐的坐,將一個廣場塞得滿滿的。臨近年關,在外學藝、經商的人們大都回家過年,村裏頓時熱鬧許多。人們聽說唱“嘭嘭戲”,而且是唱武舉人楊寒柏,更是興奮不已。雖說楊寒柏是楊振這一房的人,但姓的是同一個楊字,也是整個白馬寨的驕傲,誰不高興?所以,隻要會走路的人都來聽戲,就是不會走路的,也被大人抱著來聽了。
黑壓壓的人群中間,立著一張紅木茶幾,茶幾上放著幾隻潔白的陶瓷茶缸,一盞玻璃罩子煤油燈,燈芯挑出半寸來長,火舌一寸有餘,紅中泛白,偶爾顫抖幾下,顯得異常明亮,給端坐在茶幾前的兩位盲人臉上塗上了一層亮色。
張盲人出生於殷實家庭,並非天生瞎子,讀過幾年私塾,雖算不上飽讀詩書,但也粗通文墨。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不料長到十五六歲,突患眼疾,最後雙目失明。父母見他成了瞎子,要他去學算命。他說,自己都是瞎子命,還給別人算什麽命?他堅持要學唱道情戲。他說,算命的人沒有一個自己是好命的,純粹是騙錢,賺的是黑心錢;唱戲是教化,是賺錢,賺的是幹淨錢。父母拗不過,隻好依了他。那個年輕一點的是徒弟,天生瞎子,從來沒看見過這個世界是什麽顏色,但是同光子一樣,睜著兩隻大眼睛,屬於睜眼瞎。
楊振遠給兩位盲人續了茶水,向張盲人遞過一杆煙杆。張盲人是師傅,接過煙杆,吹燃手中的燃紙,悠悠地吸起了旱煙。
忽然,一個後生笑著問開了:“張師傅,今天唱什麽戲啊?”人們稱呼唱道情的瞎子除了“光仙”,還有叫“師傅”的,顯得更加尊重。
張盲人悠悠然道:“你想聽什麽戲我就唱什麽戲。”
“我想聽《十八摸》,你會唱麽?”後生說。
“十九摸都會唱,別說十八摸。你聽聽,十八摸,伸手摸到雀仔窠。”張盲人笑著說。
“你會唱《五更裏》麽?”後生又問。
“也會。……五更裏,妹在房,妹在房中脫衣裳。上身脫得雪雪白,下身脫得溜溜光。”張盲人仍然笑著說。
“脫得雪雪白、溜溜光也枉然,你又看不見。哈哈……”一個正奶著孩子的婦女打著哈哈說。
“看不見不要緊,我會摸啊!哈哈……”張盲人也打著哈哈說。
“哈哈……”人們大笑,場上像倒了蛤蟆籠。
一會,張盲人磕掉煙杆中的煙灰,端起茶缸喝了幾口茶,清了清嗓子,左手打幾下夾板,右手在道筒上拍了幾下,一陣短暫的“唧嘎唧嘎”“嘭嘭嘭”後,張盲人停住手,拖腔掖調道:“各位男女老少,請莫大吵大叫。剛才嘻嘻哈哈,隻是戲前說笑。正戲馬上開始,還望大家指教--”說完,唱起了開場白:“道情夾板一聲響,大家各位聽我唱。今天不把別的表,專唱寒柏美名揚。”
“好,好!”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叫好聲。
提起楊寒柏,白馬寨人人心中激越,個個豪情滿腔。白馬寨素來尚武,楊寒柏一家三代武舉人,四代受封贈,誰不景仰?
楊寒柏出身於書香門第,可是,對武術情有獨鍾,自幼習武,且悟性極高,在村裏年齡相仿人群中,武藝無人出其右。然而,他並不滿足,覺得南宋抗金名將嶽飛元帥帳下先鋒官楊再興的後人楊誌高武藝高超,遠非一般鄉下“老座”可比,便誠心誠意地拜他為師。在師傅的精心指教下,楊寒柏武藝日益長進,刀槍棍棒、騎馬射箭、“嶽家拳”、“八卦掌”等十八般武藝樣樣嫻熟,尤其是“楊家梨花槍”更為擅長。舞槍時,一杆銀槍上下翻滾,寒光閃閃,呼呼生風,如狂風勁吹,似流星飛逝,隻見槍影,不見人身,刀箭難近,水潑不入。清道光元年,楊寒柏赴京參加武舉考試,奪得頭名武舉人,誥封武德騎尉,晉贈兵部進士。而且,由於兒子受封,父親也跟著沾光,誥封武德騎尉。
時過十年,清道光十一年,楊寒柏的長子也考中武舉人。又過四十二年,清同治十二年,楊寒柏的嫡孫考取武舉人。翌年,同治帝誥封“世聯科甲”,以示嘉獎。為謝皇恩浩蕩,也為紀念楊寒柏一家三代武舉人、四世受封贈,白馬寨村前建造“世聯科甲”牌坊。白馬寨人進出“世聯科甲”牌坊和進出“父子符卿”牌坊一樣,驕傲和自豪油然而生。
張盲人重新打起了夾板,拍響了道筒,以洪亮、圓潤而略帶蒼老的嗓音唱道:
“話說豐城白馬寨,
尚武精神放光彩。
男童五歲便習武,
長大個個是英才。
武藝最高楊寒柏,
將軍裏麵拔元帥。
武舉考試顯奇功,
道光皇帝樂開懷。”
張盲人唱到此處,停了下來,轉頭望了望坐在旁邊的徒弟李盲人。
李盲人見師父停住不唱,知道輪到自己的道白,趕忙打了幾下夾板和道筒,輕輕地咳嗽一聲,用捏得女人般尖細的嗓音說開了:“各位爺爺奶奶,大伯大媽,叔叔嬸嬸,兄弟姐妹,大家站的站穩,坐的坐好,少安毋躁,聽我說道。剛才師傅開了場,輪到徒弟來接上。”說完,打了一陣道情夾板,唱道:
“話說舉人楊寒柏,
天生就是練武才。
骨骼清奇身偉岸,
膂力過人反應快。
白天讀書下狠功,
晚上習武不叫累。
馬步站樁穩如鈡,
彎腰踢腿真不賴。
挑點撥刺招招熟,
刀槍劍戟樣樣會。
光有武功不算奇,
《武經七書》記心懷。
《三略》《六韜》細鑽研,
立誌成為文武才。
文韜武略皆兼備,
行走江湖開眼界。
拜師結友無止境,
目光總看高山外。
師傅做壽獻武藝,
隨機應變博眾彩。”
李盲人唱到此處,重重地拍了一下道筒,戛然而止。
張盲人喝了一口茶,馬上接上,並且改唱為白:“話說楊寒柏的師傅楊誌高六十大壽,各位徒弟都來祝壽。午宴後,楊誌高想了解徒弟們武藝進展情況如何,便叫徒弟們表演武藝。其他徒弟表演完畢,最後輪到楊寒柏表演。楊寒柏表演舞大刀。楊寒柏手提一把六十斤重的大刀,往場中一站,威風凜凜。楊寒柏向師傅和觀眾行了一個禮,暗暗地運了運氣,右腳輕輕地一撥立在地上的大刀柄,刀柄立即抓到了左手中。楊寒柏手握大刀,左右一擺,寒光一閃,發出一聲風響。接著,‘嗨’的大喝一聲,大刀在空中飛舞起來,隨著呼呼的風聲,一道寒光像流星般上下翻騰,左右穿梭。場上響起一片叫好聲,楊誌高捋著胡須嗬嗬地笑著。忽然,楊寒柏由於中午喝多了一點酒,頭腦有點昏昏然,飛舞的大刀從手中滑落下來。楊誌高一愣,正要歎氣,不料,就在大刀快要落地的瞬間,楊寒柏說時遲,那時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重新抓住大刀柄,舞動了起來。‘好’!人群裏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掌聲,楊誌高長長地舒了口氣。待楊寒柏舞完大刀,楊誌高問道:寒柏,你剛才那一招是怎麽回事?楊寒柏笑笑說:那是我自己創造的一個招式,叫作‘落地不沾灰’。好一個‘落地不沾灰’!師傅楊誌高帶頭鼓掌,演武場上再次掌聲如雷。”
“這好比戲台上演員救場,巧飾破綻,轉敗為勝,化腐朽為神奇,真乃點睛之筆,點睛之筆也!”人群中六十來歲的楊崇文點頭擊掌說道。楊崇文飽讀詩書,十六歲考上秀才,二十歲考中進士,官至縣令。沒想到聰明透頂的一個人,到了官場就傻帽一個,和上司怎麽也尿不到一個壺裏,說是在官場裏喘氣都困難,別說施展抱負。不到一年工夫,幹脆掛印歸田,當起了私塾先生。因為他當過縣令,開始,人們還是叫他楊縣令,可他不應,說是侮辱了他的人格。於是,人們隻好叫他楊先生;眼下,隨著年事的增高,人們漸漸改口叫“楊老先生”了。
張盲人連連點頭,說:“老先生所言極是,所言極是。”
一小夥無比折服道:“換了我,那大刀肯定掉到地上了。”
“如果像你那三腳貓功夫,人家能考到武舉人麽?”一個後生說。
“就是,就是。”幾個人同聲附和。場上到處響起低低的唏噓聲。
李盲人拍了兩下道筒,轉動了幾下外突的白眼球,唱開了:
“大家各位鄉親們,
嘰嘰喳喳聽不清;
請莫說來請莫囔,
聽我繼續往下唱。”
立即有人接嘴說:“對對對,不要吵,聽‘光仙’師傅往下唱。”
場上頓時鴉雀無聲。李盲人繼續唱道:
“掩飾大刀不算奇,
奇事發生京城裏。
公元一八二一年,
寒柏考武北京城。
文韜武略答如流,
刀槍劍戟鬼見愁。
最後一招考射箭,
百步穿楊顯身手。
寒柏騎上棗紅馬,
彎弓直箭背上挎;
跑馬射箭經常練,
百發百中無虛發。
不料坐騎是生馬,
狂傲不羈不聽話;
前蹄懸空後蹄立,
硬把寒柏甩下馬。”
“啊--”人群裏突然爆發出一片驚叫聲。
張盲人用力一拍道筒,一聲大吼:“大家不要慌,不要忙,絕處逢生聽我唱!”接著,咳嗽一聲,情緒激動地唱道:
“眼見寒柏甩馬下,
考場頓時起喧嘩。
不料寒柏顯神威,
雙手忙把馬腳抓;
抓住馬腳連環甩,
烈馬倒地滾三下;
抓住馬尾猛上拽,
騰空飛身馬上跨;
雙腿一夾狠揮鞭,
繞場三圈馬聽話;
然後跑到百步外,
反手拉弓把箭搭;
一箭一箭又一箭,
連續三箭全中靶;
考場一片歡呼聲,
道光皇帝打哈哈。”
“啊--”人們緊張的心頓時鬆弛了下來,不約而同長長地舒了口氣。
張盲人繼續唱道:
“皇帝不解問寒柏,
剛才為何甩馬下?
寒柏不慌又不忙,
叩首伏地把話答。”
張盲人猛一拍道筒,停住唱。
李盲人迅速敲打幾下夾板,輕輕地拍打兩下道筒,說:“萬歲容稟:考生剛才不是被甩馬下,而是表演‘寶馬連環滾’,是本人獨創絕招。
皇帝又問:為何創此絕招?寒柏說:考生從實戰出發考慮,如果在戰場上坐騎受驚,甩主人於馬下,主人則應絕處逢生,用絕招製服驚馬,上馬殺敵。否則,必然死於敵人亂刀之下。皇帝一聽,龍顏大悅,打了個哈哈,開啟金口玉牙。”李盲人說到此處,拍了一下道筒,改說為唱:
“愛卿考場顯神威,
朕就封你為第一。
寒柏一聽心歡喜,
連呼萬歲萬萬歲!”
李盲人一拍道筒,戛然而止。張盲人馬上接唱:
“聖上惜才恩浩蕩,
舉人有如狀元郎。
這便是:
絕處逢生顯奇功,
寒柏考舉美名揚!”
“吃價,吃價!”場上響起一片叫好聲。
“寒柏真是奇才,奇才,不世奇才也!”楊崇文一個勁地讚歎道。忽又問道:“‘光仙’,這個唱本是誰編的?”
“我自己瞎編的,編得不好,老先生多多指教。”張盲人說。
“妙極了,妙極了。想不到你也是個奇才呀!”楊崇文懷著幾分敬意說。
其實,盲人唱道情戲,唱腔是固定的,隻要記住劇情和人名、地名,其他過程、對白、唱詞可以自己隨機應變,臨場發揮。所以,一般唱道情的盲人都會唱許多戲曲。
“老先生過獎了,過獎了。”張盲人謙虛地說。
“張師傅,時間還早,大家聽得正起勁。要不,再唱一出吧。”楊振遠說。
“唱什麽呢?”張盲人問道。
楊振遠正待回答,楊崇文搶先開言:“振遠賢侄,我就倚老賣老說一句,怎麽樣?”
“您說,您說,聽您的。”楊振遠連忙道。
“剛才唱武的,現在唱文的,唱出李清照,怎麽樣?”
“叔叔怎麽想到要唱文的呢?”
“聽說令愛‘抓周’時,一手抓毛筆,一手抓絲線。你們家代代出俊才,雪梅孫女長大了肯定是個才女呢!所以,唱出文戲。”楊崇文說。
楊振遠高興道:“借您吉言,借您吉言。就按您說的辦。”楊振遠本不樂意,但礙於楊崇文的麵子,隻好讚成。說完,停了停,突然想起了什麽,說,“崇文叔,說起小女,愚侄正有一事相求,您可要答應羅。”
“賢侄此言差矣。你我雖非一房,但同為白馬寨人,何以言求?賢侄有話直說,老朽定然盡力而為。”楊崇文激動道。
這正是:
三歲看大七歲老,有誌不必在年高。
考場獻藝身手絕,巧飾破綻逞英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