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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賢嬌妻三更勸夫 美姻緣半夜搶妻

  楊梁生整整衣冠,匆忙奔過兩個天井,從地師府第三進奔到大門口。隻見一個瘦小老頭畢恭畢敬站在地師府前照牆邊,楊梁生仔細一瞧,正是早上買貨的老者,頓時忐忑之心似乎要從口裏跳出來:莫非早上的貨物有質量問題,買家登門索賠?倘若如此,首筆生意便出紕漏,父親必定不會輕饒自己。楊梁生正要問話,老者忙施禮,驚喜道:“哎呀,沒想到老板竟是雲翔老爺的公子,失敬,失敬。”

  “老先生親臨寒舍,有何見教?”楊梁生一邊還禮,一邊小心謹慎地問道。

  “老朽姓丁,人稱丁老三,在豐城南門口開雜貨店。今天早上買了老板的硝石、雄黃,覺得算便宜了價錢,心裏不安,專程來補上差價。同時,想和公子簽訂供銷合同,不知公子還有貨否,我可以先付定金。”丁老三打躬作揖道。

  世上竟有這等好事?楊梁生懸著的心一下子落回原處,覺得這生意有做頭,連忙將丁老三讓進屋裏,介紹給父母親。丁老三見了楊雲翔,趕忙作揖,口稱老爺。楊雲翔聽丁老三說明來意,也很是感激,對楊梁生說:“梁生,如果你真要一輩子經商,就要好好向這位丁老先生學習,見利不忘義。人說無商不奸,無奸不商,我看丁老先生便是個誠信之人,毫無奸詐之心。子貢經商取利不忘義,孟軻傳教欲富必先仁。梁生,你要好好牢記這句座右銘,終生踐行‘清白為人,誠信處事’之祖訓。隻有這樣,才算一個堂堂正正的白馬寨人。”

  “老爺過譽了,老爺過譽了。公子年紀輕輕,就如此仁義,今後定是商界奇才。”丁老三不無恭維道。

  “孩兒一定謹記父親教誨,不忘‘清白為人,誠信處事’之祖訓,並將其作為孩兒經商宗旨,終生為之踐行,絕不賺半分不義之財。”楊梁生真誠地說。

  楊梁生和丁老三簽訂了供銷合同,收下了一百塊大洋的定金,想到從此做生意不愁銷路,很是狂喜了一陣。可是,丁老三走後,楊梁生定下神來一想,心裏又活泛開了。丁老三能開店,自己就不能開店麽?如果自己在豐城開一家店,專門出售硝石、雄黃、桐油、皮貨,自購自銷,購銷一條龍,不是很好麽?於是,將自己的想法告訴楊雲翔,想聽聽父親的指教。

  楊雲翔沉思良久,說:“生意不怕大,越大越好。韓信點兵,多多益善。你要經商,就須將生意做大;生意要做大,開店自然是個好主意。不過,你已和丁老先生簽了合同,就須先兌現了合同再說。”

  楊梁生點頭稱是,說:“與丁老先生的合同孩兒一定不失信。在此基礎上孩兒再設法開店。”

  楊雲翔點頭道:“如此甚好。”

  然而,光杆司令一個,僅僅肩挑手提,猴年馬月能將生意做大?楊梁生和父母商量,決定雇工,請了三十幾個身強力壯的後生,推著雷公車,往返江西、貴州,專門運輸硝石、雄黃、桐油、皮貨等貨物。

  從此,白馬寨到豐城再到貴州銅仁的石板道上,多了一道靚麗的風景線:幾十個車夫,手握車把,腰紮白色長布巾,腳蹬黃色草鞋,頭戴鬥笠,推著雷公車,咿咿呀呀,宛如一條長龍,弓腰前行。正是這個雷公車隊,推出了富甲一方的白馬寨。

  到了銅仁,楊梁生安頓好車夫住宿,獨自來到土特產市場。說是市場,其實就是一條狹長的石板街道,街兩邊矗立著大同小異的兩層木樓,一樓經商,二樓住人。一樓門前有一條走廊,貨攤就設在廊簷下。有的貨攤扯起一塊白色的遮陽布,遮陽布一端綁在走廊的木柱上,一端係在貨攤前的竹竿上;有的貨主紮著頭巾,杵在柔柔的太陽下,手托煙袋,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有的貨主梳著齊腰長發,穿著五顏六色的長裙,或蹲或坐在貨攤後麵,偶爾伸出濕潤的舌頭舔一舔幹裂的嘴唇。所有貨主的眼裏都流露出企盼的眼神,有的甚至顯得焦灼不安,看見靠近貨攤的行人,立刻掛上甜甜的笑容,柔聲說:“客官要點什麽?”見行人搖搖頭或昂著頭走開,晴朗的臉上立即飄起淡淡的雲彩,笑容慢慢地僵死。

  楊梁生在彩色的人流中穿行許久,兩眼滴溜溜在人群裏掃視,沒有看見劉久香,頗有“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之失落感,後悔當時沒有仔細記住劉久香賣貨的準確地點。其實,劉久香乃一小賣主,就如菜農賣菜,並無固定出售點。楊梁生正左顧右盼地穿行著,忽聞一聲尖細的女聲:“哎,楊大哥!”

  楊梁生循聲望去,隻見前麵丈把遠的地方,劉久香站起來朝他招手。哎呀,總算找到了!楊梁生一陣竊喜,頓生“驀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慰藉,加快腳步,擠到劉久香麵前,靦腆地笑笑說:“大姐,可算找到你了。”

  劉久香挺起高聳的胸脯,笑著說:“這一個多月來,我天天在人堆裏望你,總不見你的影子。我還認為你不再來了呢!這下好了,總算來了。怎麽樣,是不是要做生意?”劉久香火辣辣地望著楊梁生,隻見他高挑身材,長方形的臉上白淨得像個書生,豆莢形的眼睛裏流露出與年齡不相符的深沉,薄薄的嘴唇上那層淡淡的、若有若無的稚嫩胡須增加了一點老成感。劉久香不覺怦然心動,脫口而出道:“一個多月不見,大哥變得更加英俊了!”

  楊梁生見劉久香熱辣辣地看著自己,知道苗族姑娘不像漢族姑娘羞澀含蓄,便也放大了膽子看著她:中等偏高身材,緊身合體的長裙勾勒出動人的曲線美,白色圓筒帽上銀光閃閃的飾物,更加映襯得臉如滿月,眼似流星,尤其是兩道睫毛,又長又黑,說話時一閃一閃,生動無比。楊梁生心裏不禁湧動起一陣熱浪,情不自禁地說:“苗族姑娘真好看,尤其是大姐,仙女一般。”

  劉久香臉上跳上一朵紅雲,見旁邊貨攤上的人羨慕地看著自己,忙岔開話題,說:“大哥這次來是要做生意麽?”

  楊梁生點頭道:“正是。我想大幹一場,今後要的貨可多了。你能幫忙麽?”

  劉久香高興得在楊梁生肩膀上一拍,欣喜道:“太好了,沒問題!這樣吧,既然你要的貨多,幹脆到我們村上去收購,那裏更加便宜。你看怎麽樣?”

  楊梁生見旁邊的人正滴溜溜地看著他,白臉頓時泛起紅暈,故作輕鬆道:“好啊,大姐如此熱心幫忙,小弟還有什麽說的?”

  “你也別大姐大姐的亂叫,我們還不知道誰大呢?我是順治三年八月十八未時生的,還有五天就是我十八歲生日。你呢?”楊梁生早就想知道劉久香的芳齡,但是,按照漢族人習慣,男子隨便問年輕女子的年齡是不禮貌的,苗族是否也有這種習慣,楊梁生不得而知,所以未能貿然詢問,隻好以大姐相稱。沒想到,劉久香竟主動說出自己的年齡,楊梁生感到一種意外的收獲。而且,更令楊梁生驚喜不已的是,他們竟然是同一日出生,隻是楊梁生早出生一個時辰,是午時所生。古話說,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是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不容易碰到。沒想到自己竟然和她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真是天大的巧合。這種巧合意味著什麽呢?莫非……楊梁生不敢深想,隻是心裏生出一種朦朦朧朧的愉悅感,興奮道:“太巧了,我們乃同日出生,我比你大一個時辰。”

  劉久香一拍手,說:“我說嘛,還不知道誰大呢!原來你還是大哥呢。不過,也隻是大一個時辰,大不了多少,叫大哥你太占便宜了,就叫你梁生哥吧。”

  “行啊,你不讓我占便宜我還是占了你的便宜,大一分鍾也是大嘛,也該叫哥不是?那我就隻好占你的便宜,叫你香妹了。”楊梁生慢言慢語地說。不知怎麽回事,叫“妹”硬是沒有叫“姐”自在,一聲“香妹”出口,楊梁生心裏覺得咚咚地跳得厲害,臉上也不知不覺地有點發燒。

  劉久香趕忙收拾貨攤,將自己的硝石、雄黃存放到身後店裏,對楊梁生說:“走,梁生哥,我帶你去這街上問一問行情,了解一下你要買的東西的價錢,要不然,你去我們村收購貨物,吃虧占便宜還不知道呢。”

  楊梁生暗自佩服劉久香精明,跟在她後麵,穿梭在人群中。劉久香每走到一個貨攤前,都粗門亮嗓地叫著阿爹、阿妹或阿嬸,問道:“你這貨什麽價錢?”碰到熟人便連忙介紹說,“我這個阿哥是個大老板,要的貨可多呢,你要願意賣就便宜一點,送到我村裏來,我帶他去我村裏收購呢。”熟人見她身邊跟著一個英俊後生,都不免笑著說:“久香,你這個相好長得好帥呀!”說得楊梁生麵紅耳赤,劉久香則無所謂地說:“不帥我能和他相好嗎?”說完就咯咯咯地大笑起來,回頭對著關公似的楊梁生說,“相好就相好,怕什麽啊?我們苗族人可不像你們漢族人,男女之間扭扭捏捏的,心裏喜歡人家,口裏還不敢說。我這麽大一個姑娘,沒有一個相好的,那多丟人!別怕,大方一點,就說是我的相好。做我的相好你不吃虧!”楊梁生除了臉紅還是臉紅,什麽也不說,隻是尷尬地笑笑,心裏卻倒海翻江,澎湃極了。

  劉久香帶著楊梁生,幾乎將市場價格問了個遍,說:“梁生哥,這下心裏有底了吧?到時候不會占了便宜說吃了虧吧?”

  “有你在身邊,我不會吃虧的。”楊梁生信心滿滿道。

  “算你聰明!”劉久香臉色微紅地笑著說,“到了我家,我和阿爹阿媽說,你是我的相好,你不要不好意思啊!你要大大方方地承認是我的相好。要不然,我阿爹阿媽會不高興的。”

  “進了綢緞鋪,告不得艱難樸素。既然跟了你,就一切聽你的。”楊梁生點點頭,心裏想:這個苗族姑娘真爽快,要是和這樣的人終生為伴,一輩子不會心存芥蒂,活得輕鬆自如。如此一想,心裏頓時生出一種無比的愉悅。

  出了銅仁城,劉久香歡跳雀躍地帶著楊梁生徑直奔往百家苗寨。

  連綿的高山頂著天緣,支撐起一個無比巨大的藍色穹窿。遠山如黛,近山青翠。石板道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條彎彎曲曲的黃色泥土路,扭動著瘦小的身子,從山麓漸漸向上爬去。鐵板一般光禿禿的路麵被腳板踩得閃閃發光,好像透著油,八月的陽光在路麵上閃閃爍爍地跳動著。路邊的小灌木和茅草顯得蒼老而疲憊,小小的不甘寂寞的野菊花,蕩漾著金黃色的笑臉,蹲在路兩旁沒有茅草的地方,很是吸引人的眼球。

  羊腸小道牽著楊梁生一步步爬上山坡,山坡一座疊著一座,向高處聳起。山坡上,茂密的油桐樹上結滿密密麻麻的拳頭大小的桐子,裸露在太陽下的桐子已經悄悄地裂開一道細小的縫,好似淘氣的小孩噘著長長的小嘴。山壑間搖擺著綠油油的竹子,竹竿雞蛋般粗細,筆直向上,像成千上萬支梭鏢直指藍天。大片大片的竹子邊緣,盛開著雪花般的蘆毛花。一陣山風吹來,油桐樹頻頻點頭,桐子風鈴般搖擺,發出輕微的咯咯的撞擊聲;竹子起起伏伏,綠浪翻滾,響起沙沙的歡笑聲;雪白的蘆毛花像調皮的孩子,吹起一個個白色的泡泡,隨風飄去。混合著竹青素、桐子、蘆毛花、野菊花以及各種叫不出名的野花的香氣的空氣撲進人的鼻子,產生一種溫馨的、麻酥酥的感覺。

  劉久香猶如一隻興奮的小山雀,走在楊梁生前麵,不是蹦跳幾下,就是扯起嗓子,對著高山唱幾句山歌,或者問楊梁生:“梁生哥,你會唱山歌麽?”楊梁生搖搖頭,紅著臉說:“不會。從小就五音不全,唱不好。”劉久香笑著說:“唱歌不在唱得好不好,而在於表達自己的情感。我也唱得不好,但是喜歡唱。我們苗族人都喜歡唱歌。”說著就手做喇叭狀,對著高山唱起來:“阿哥阿哥莫害羞,阿妹裝你在心頭。阿哥是高山梧桐樹,阿妹是樹上鳳凰鳥……”

  劉久香正唱得起勁,忽然對麵山上傳來一個男子的應和聲:“阿哥阿哥我不害羞,阿妹阿妹你莫發愁。阿哥梧桐高又大,專等阿妹鳳凰鳥……”

  劉久香雙手一拍,笑得咯咯響,對楊梁生說:“梁生哥,聽見了嗎?有人和上了!”

  楊梁生說:“那人是誰?”

  “鬼知道他是誰!”劉久香笑得前仰後合,說,“我們苗族人就是這樣,不管認識不認識,相互之間可以隨便對歌。男女之間找對象也是對山歌,對上了,如果你願意就繼續對唱,不願意就不再唱了。”

  “那你就繼續唱唄。”楊梁生有點不自在地說。

  “我才不呢!什麽時候你學會了唱山歌,我就和你對唱。怎麽樣?”劉久香回頭看著楊梁生,笑眯眯地柔聲道。這一回眸,令楊梁生心頭一顫,渾身麻酥酥的,真可謂“回眸一笑百媚生”。

  “我……”楊梁生口吃了,不知如何回答。憋了一會,紅著臉說:“不敢。”

  “有什麽不敢的?我又不是母老虎!你們漢族人這點不好,心裏想什麽,口裏不直接說出來。還說什麽男女授受不親!真是奇怪。大概是讀多了孔夫子的書吧?我剛才唱的那幾句山歌,歌詞是臨時編的,就是唱給你聽的。難道你不知道鳳凰愛棲梧桐樹麽?”劉久香雖有點不悅,但臉上仍然笑盈盈的。

  “我……那就慢慢學吧。”楊梁生口裏這般說,心裏卻道:隻要不怕羞,編順口溜式的歌詞還不會麽?

  “這還差不多!”劉久香笑著伸手拉著楊梁生的手,說,“來,一個高坡,我拉你一下。”用力一拽,將楊梁生拉上了一個土墈。楊梁生在心裏說,看不出來,一個苗條的女孩子,手上還蠻有勁的。

  兩人爬上了一座高山頂,山下是萬丈懸崖,一條清清的河流在崖底汩汩地流淌。劉久香站在懸崖邊,說:“梁生哥,你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吧?”

  楊梁生搖頭道:“我初來乍到,如何知道?”

  劉久香臉色戚戚道:“這叫殉情崖;崖底那條河就是有名的鴛鴦河。”

  “殉情崖?鴛鴦河?什麽意思?”楊梁生疑惑道。

  劉久香說:“就是男女青年殉情的地方啊。”

  楊梁生更是好奇:“還有這樣的地方?”

  劉久香沒有馬上回答楊梁生的問話,俯瞰著崖底的河流,眼裏閃著晶瑩的淚花,許久,歎氣道:“好早以前,我們村裏有一對男女青年,愛得死去活來。可是,姑娘長得太漂亮了,被村中土司喜歡上了,要納她為妾。姑娘誓死不從。姑娘父母懼怕土司勢力,答應了土司的求婚。兩個青年男女沒辦法,來到這個山崖,說是今生不能成雙,來世一定配對。說完,手拉手跳下山崖……”

  “哎呀,太可惜了!”楊梁生說。

  “說來也奇怪,他們的屍體沒有順著河水漂下去,反而逆水而上,來到河流的發源地,變成一對漂亮的鴛鴦,整天在這條河裏遊來遊去。每到八月十五夜晚,這裏就能聽見他們兩個人唱的山歌,聽得人嘩嘩地流淚。因此,村裏人就叫這條原來沒有名字的河為鴛鴦河。從那以後,隻要因父母強行反對,彼此不能如願成婚的男女青年,都會來到這裏殉情。所以,這個山崖就叫殉情崖了。”

  楊梁生聽得心驚肉跳,身上倏地鼓起一層雞皮疙瘩,心裏驚呼:簡直不可思議!口裏卻猶猶豫豫問道:“現在還是這樣麽?”

  “後來,人們慢慢學乖了,不殉情,而是走婚或者搶親,逼得父母讓步。”劉久香舒了口氣,說。

  “走婚?搶親?”楊梁生問道,“怎麽個走法和搶法?”

  “走吧,三言兩語說不清,以後慢慢告訴你。”劉久香牽著楊梁生的手,說,“入鄉隨俗,你來到我們苗寨,就要學習苗族人的風俗,好好練練山歌。你這麽聰明,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你就會成為山歌王子的。”

  “試試看,盡量不讓你失望吧。”楊梁生笑笑說。

  翻過殉情崖,遙見一座山包上黑壓壓蓋著許多房子。房子繞山而建,好像一條條黑白相間的腰帶係在山腰間。劉久香手指山包,回頭對楊梁生說:“梁生哥,看,那就是我們百家苗寨。”

  楊梁生見滿山是屋,估計不止一百棟房子,說:“那麽多房子,何止一百戶人家?”

  “百家苗寨是個村名,不是說隻有一百戶人家。我們村五百多戶人家呢,在銅仁附近算個大村莊。”劉久香說著說著便唱起了山歌,“哎--,百家苗寨好地方,一年四季好風光。春天鳥兒喳喳叫,漫山遍野百花香……”

  “香妹,你記性真好,記得這麽多歌詞。”楊梁生說。

  “什麽記性好,這歌詞都是我臨時瞎編亂唱的。”劉久香說。

  “臨時瞎編亂唱的?你出口成章?”楊梁生驚歎不已,暗暗佩服劉久香的創作才華。脫口問道:“你讀了不少書吧?”

  “讀書?我連學校門都沒進過,哪裏讀過什麽書!讀書是你們男孩子的事情,我們女孩子做夢都不敢想。哈哈……”劉久香兩眼笑成一條縫,爆發出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沒讀過書?”楊梁生驚愕得合不攏嘴,心中暗想,倘若讀了書,真不知道會何等的聰明!

  楊梁生胡思亂想著,一會便到了百家苗寨村前。隻見村子裏房子一層接一層,壘牆一般,繞著山坡,爬上山頂。房子一律懸山頂,沒有牆,隻有板壁;房頂上大多黑瓦,給人以深沉感,也有少數房頂蓋著杉樹皮,顯出幾分原始民居的色彩。由於依山而建,大多數房子是吊腳樓,幾根大柱子像老人的拐棍一樣,牢牢地插入房前的土裏,進門就是地板。比起家中那種磚瓦房,別有一番情趣。村子四周和村中過道上,到處是桂花樹,眼下正盛開著金黃或潔白的桂花,濃鬱的香味親親熱熱地鑽進鼻子。采蜜的蜜蜂盡管不知為誰辛苦為誰甜,卻成群結隊地在桂花樹上飛來飛去,興奮地忙碌著。村後的山嶺上,是茂密的楓樹林,楓葉剛剛跨入老年期,臉上開始出現淡黃色的老年斑,宛如燦爛的晚霞,既絢爛,又沉著。

  劉久香的家就在山坡下最底層中間的那棟房子裏,由於是山坡腳下,地勢平緩,故而不是吊腳樓。房簷下吊著一串串金黃的玉米,火紅的辣椒,暗紅色的南瓜。劉久香人未進門,聲音就提前撞進屋裏:“阿爹,阿媽,我回來了!你們看誰來了?你們平日總埋怨我沒有帶一個相好的回來,阿香今天帶了一個相好的回來,二老快來看。”

  楊梁生在心裏一個勁地打抖,埋怨說:我的姑奶奶,怎麽這樣說呢?才認識多久,就成相好的了?要是家裏人知道了,豈不說自己輕浮?

  劉久香回頭一把抓住楊梁生的手,說:“快,別怕,見了我阿爹、阿媽別害羞,就叫阿爹、阿媽,不能像你們漢族人一樣叫什麽‘叔叔、阿姨’呢。”

  “我……”楊梁生害怕地站住了,不敢挪步。

  “你什麽,你!你要不聽我的,我就叫人活剝了你!你信不信?別怕,有我呢!”劉久香硬是拽著楊梁生進了屋。

  楊梁生剛進屋,迎麵走來一男一女兩位老人,一律頭纏黑紗巾,身穿藍色右衽長布衫。女老人黑頭巾上插著一支大紅絨花。楊梁生知道,這應該就是劉久香父母了。楊梁生正想開口,劉久香忙捅了捅楊梁生的手,說:“快,快叫阿爹、阿媽!”

  楊梁生鸚鵡學舌地叫了聲“阿爹、阿媽”,臉龐立即紅得像兩個熟透了的西紅柿。

  “哎--”兩位老人異口同聲地應道,兩張滿是皺紋的臉頓時綻放得猶如兩朵菊花。男老者拍拍楊梁生的肩頭,滿意地說:“這個賴不錯!”

  楊梁生一下子愣住了,迅速回味一下剛才的一舉一動,似乎並無大錯,怎麽就成了“賴”呢?於是輕聲問劉久香:“我才來,阿爹怎麽就說我‘賴’呢?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麽?”

  “哈哈……”劉久香爆出一聲響亮的笑聲,彎腰跺腳,汪汪的熱淚從眼眶裏湧出來,對她父親說:“尿都要笑出來了!阿爹,人家是漢人,不懂苗語的意思。”說著轉向楊梁生,說,“‘賴’是我們苗族話,不是說不好,也不是說賴著不走,是子女的意思。我阿爹把你當兒子看成呢,你還不快謝謝阿爹!”

  楊梁生鬧了個大紅臉,有點口吃道:“謝謝……阿……爹。”

  劉久香打爆竹一般對父親說:“阿爹,我這位梁生哥是來我們這裏做生意的,他要好多硝石、雄黃、桐油、皮貨。你幫幫忙吧。”

  阿爹一個勁地說“好”,連忙拿起一個牛角,奔出屋子,向著山坡爬去,時而“嗚嗚”地吹牛角,時而大聲叫道:“鄉親們,買貨羅,買貨羅!有人來我們村收買硝石、雄黃、桐油、皮貨了,有貨的就拿到我家來賣吧!”

  不過一頓飯工夫,成群結隊的男女,或背著背簍,或挑著貨擔,湧到劉久香家裏來。人們爭相問道:“哪裏來的老板收購貨物?”

  劉久香指著楊梁生對大夥說:“各位阿爹、阿媽,阿哥、阿弟,阿姐、阿妹,就是這位老板。你們不要看他年輕,他做這種生意已經兩年了,是老手了,大家可不要蒙他,不要以次充好。”說完,對著楊梁生耳朵悄聲說,“你跟我學著點,我來給你把關。放心,我識貨,你吃不了虧。”

  楊梁生點點頭。

  劉久香接過一個男子三張狐狸皮,用手摸了摸,說:“你這皮子怎麽賣?”

  “五個銅板一張,不貴吧?”男子說。

  楊梁生先前在銅仁市場上看過類似的狐狸皮,開價九個銅板一張。心想,價格確實不貴。沒想到劉久香指著另一張狐狸皮說:“你這張狐狸皮是立冬前的,也值五個銅板?”

  那男子不好意思地說:“那一張皮子就少一點,三個銅板。可以吧?”

  “最多兩個銅板!你賣不賣?”劉久香說。

  那男子猶豫了一下,咬咬牙說:“賣就賣!拿到銅仁街上去還要一個工。算了。”

  “是啊,還是在這裏賣劃算嘛。”劉久香笑著說,“我們都是鄉親,我還會害大家麽?”說完,捧著三張皮子,將楊梁生叫進後間,用手扒拉著那張立冬前的皮子,悄聲說:“梁生哥,你看,立冬前的皮子沒有絨毛,不暖和,價錢就應該便宜一些。你再看另外兩張,就不一樣。”劉久香用手輕輕地扒拉著另外兩張皮子,毛根處顯露出一層密密的灰色絨毛。

  楊梁生頻頻點頭,打心眼裏佩服劉久香的老練。

  僅僅半天時間,楊梁生帶去的銀兩就所剩無幾,而賣東西的人仍然絡繹不絕。楊梁生隻好拱手致歉,答應過不久再來收購,請大家挑回去。可是,人們不肯,說是貨物要楊梁生收下,錢先欠著,打一張欠條就可以。楊梁生心裏熱浪翻滾,初次見麵,苗族人便如此信任自己,自己再有困難也不能失信。於是,隻好收下貨物,打下欠條。

  收好了貨物,楊梁生本想去銅仁叫車夫來推貨,可是,劉久香父母不同意,一定要留他住一晚,第二天再走。楊梁生隻好求助劉久香,說:“做生意,耽擱了時間就是損失了銀錢,一天都不能耽擱。請你和阿爹、阿媽求個情,讓我下山,我下次再來住一晚。”

  劉久香十二分的不情願,瞪著眼說:“下次不也要耽誤時間?這樣,我派個人下山去送信,你到這裏住,總不耽擱時間吧?”

  麵對如此誠心實意的一家人,楊梁生還能說什麽呢?隻好心懷歉意地對劉久香道:“又給你添麻煩了。”

  劉久香剜了他一眼,輕言細語道:“以後少跟我客氣,我樂意!”

  劉久香父母聽說楊梁生答應住一晚,高興極了。阿媽從雞籠裏抓出唯一的一隻老母雞,準備宰殺,被楊梁生看見,拚命搶下,將雞放了。不一會,楊梁生從廁所小解回來,那隻已經放生的大母雞竟然挺挺地被殺死在地。楊梁生說:“阿媽,我搶掉了的雞您怎麽還殺了呢?您這樣客氣,我實在不好意思在這裏住。”阿媽故意沉著臉,說:“看你說的!你是貴客,不殺雞哪行?你們漢人來了貴客不殺雞?我才不信呢。”

  劉久香見母親殺了雞,悄悄地將楊梁生叫到一邊,低聲說:“等下吃飯時,我阿媽會給你一個雞心,按照我們這裏風俗,這個雞心你不能一個人吃,要分給我阿爹、阿媽一同吃。記住了嗎?”

  “吃飯時還有什麽要交代的麽?”楊梁生生怕自己不懂得苗族習俗,丟人現眼。

  “我阿爹會用牛角裝酒給你喝,叫作喝牛角酒。你不要客氣,也不要勉強,能喝多少喝多少,我們不會強行叫客人喝醉酒的。當然,客人不喝酒東家也會不高興的。”劉久香一本正經道。

  楊梁生高興地說:“這就好,不像我們家鄉,喝酒時千方百計想讓客人喝醉。到時候如果你發現我有什麽不對,踢一下我的腳,暗示我,別弄得我在你阿爹、阿媽麵前出醜。”

  “放心,我阿爹、阿媽挺和善的,出一點醜也沒關係。”劉久香笑笑說。

  點燈時分,開始吃飯。阿爹端著一隻牛角,裏麵裝有米酒,非常虔誠地遞給楊梁生。楊梁生鞠了個躬,恭恭敬敬地接過牛角,輕輕地喝了一口。阿媽端來一個小碗,碗裏裝著一個雞心和一把小刀,說:“尊貴的客人,請你吃了這個雞心。吃了雞心便和我們一條心。”

  楊梁生記起劉久香的話,連忙雙手接過碗,拿起小刀,將雞心切成四份,送到阿爹、阿媽麵前,畢恭畢敬地說:“阿爹,阿媽,您二老請吃雞心。吃了雞心,我們四人就心連心了。”

  阿爹、阿媽眼裏閃著淚花,慈祥地說:“真是懂事的賴啊!”

  吃過晚飯,阿爹說:“阿香,和梁生出去玩一玩,教他唱唱山歌。”

  其實,阿爹不說,劉久香也要帶楊梁生出去玩一玩。這是風俗,女孩到了十四五歲,就要多找一些男孩子玩耍,對唱山歌,尋找心上人。對於女孩和異性的交遊,父母是不幹涉的。而且,女孩結識的男朋友越多,越是風光,說明越有魅力。相反,女孩子沒有什麽男朋友,則被人看成是“憨姑娘”,瞧不起。

  不規則的近似橢圓形的月亮興奮地跳上山頭,將一條薄薄的白紗巾輕輕地罩在山坡上,使得山嶺、樹木、房屋、田地像浸在薄薄的牛奶裏,既朦朦朧朧,又依稀可見,比白天多了幾分神秘和寧靜。一棟棟的板壁房裏偷偷地溜出一絲絲淡黃色燈光,山坡到處眨著黃色的眼睛,宛若一座不夜城。遠遠近近,到處響起悠悠的情歌聲。楊梁生不由得想起家鄉三月夜晚的情景。家鄉的三月,到了晚上,睡眠了整整一個冬天的青蛙們蘇醒了,體內那種渴望已久的求偶的欲望被春姑娘喚醒了,便開始了肆無忌憚的鳴叫聲,“咕--”,“咕--”,一聲比一聲叫得歡,仿佛要憑著自己超群的嗓音贏得異性的青睞,以便實現熬了一個冬天的美夢,盡快射出體內那些積蓄已久的液體或者接受夢寐以求的異性體內的精華。這些盡情唱著山歌的男男女女,他們的追求雖然帶著高級動物的高尚,可是,原始的動物性不也異曲同工麽?

  劉久香牽著楊梁生的手,走過一道道田埂,來到遠離村莊的一個山坡上。山坡上漫山遍野的桂花樹,潑出一陣陣令人眩暈的桂花香。一棵高大的桂花樹下,一塊平坦的大石塊閃著幽光,恭候著他們的光臨。劉久香脫下身上精美的羊皮坎肩,墊在石塊上,拉著楊梁生坐下。

  楊梁生坐在劉久香身邊,不僅聞到了桂花香,而且聞到了劉久香身上散發出來的一種少女特有的香氣,吸一口,整個心扉舒服透了,那顆滾燙的心好像滴上了一滴蜂蜜,慢慢地向四周洇散開來,使得整個心窩都甜蜜蜜的。於是呢喃道:“真好,月兒明,花兒香,景色醉,人兒美,不是月宮勝似月宮,巴不得就這樣靜靜地變成石雕。”

  劉久香一愣,說:“梁生哥,你說話像寫詩似的,一定會編歌詞。來,我們來唱山歌吧。”

  “你唱吧,我盡量跟上。”楊梁生說。

  劉久香張開嘴,輕輕地唱道:“八月裏來好風光,苗寨處處桂花香。”隨著歌聲的吐出,一絲淡淡的香氣從口裏飄出來。

  楊梁生今晚好像特別有靈感,幾乎不假思索,馬上接嘴唱道:“桂花香來香一陣,阿妹香來香一生。”

  劉久香一驚,沒想到楊梁生對歌對得如此貼切,天衣無縫!為了進一步試探楊梁生,她故意帶著淡淡的憂鬱唱道:“阿妹雖比桂花香,可惜不見采花人。”

  楊梁生猶豫一下,唱道:“阿哥有心想采花,就怕阿妹不答應。”

  劉久香捏著楊梁生的手,唱道:“阿哥采花莫猶豫,你是阿妹心上人。”

  “阿哥阿妹結成雙,今生今世不變心。”楊梁生唱完,一把將劉久香抱得緊緊的,大膽地在她額上、臉上、腮幫、嘴唇貪婪地吻著,吻著。忽然,兩道鹹鹹的液體流到了舌頭上,劉久香眼眶裏淚光閃閃,楊梁生忙停住親吻,驚愕道:“怎麽了?是不是我太魯莽了?對不起,對不起……”

  “不。”劉久香說著,主動將舌頭伸進楊梁生嘴裏,吸吮片刻,說,“你很好。隻是……我們可能不得成婚。”

  “為啥?”楊梁生一驚,坐直了身子。

  “我阿爹、阿媽不同意我們結婚,隻同意我們處朋友。”劉久香憂鬱道。

  “對我不喜歡?”

  “不是。你是漢人,又遠在江西;我獨女一個,阿爹、阿媽舍不得我遠去江西。我走了,他們老了沒人照料。”劉久香充滿憂慮道。其實,她內心也非常矛盾:楊梁生是個可遇不可求的男子,不嫁他將終生遺憾;可他又遠隔千裏,如果父母晚年無人照料造成不幸,又將遺憾終生。

  “到時候接他們去江西頤養天年。”

  劉久香搖頭道:“故土難離,他們不會去的。”

  “那怎麽辦?我現在舍不得你。”

  “我也是。”

  “那……”楊梁生想了想,說,“有了,阿爹、阿媽不同意,我就搶!弄得生米煮成熟飯,他們就沒辦法了。”

  “你敢?”劉久香熱辣辣地盯著楊梁生。

  “敢!為了你,我什麽都敢!”

  “那就好。”劉久香軟軟地倒在了楊梁生懷裏。

  楊梁生熱血沸騰,雙手哆嗦著,慌亂地解開劉久香的上衣。劉久香好像受到極大的驚嚇,呼地坐起來,抱著自己胸前,正色道:“梁生哥,沒有正式結婚之前,不能那樣。要不然,我們苗族姑娘到結婚時,不是早就成破鞋了?”

  楊梁生先是一愣,隨即升起一股敬意,說:“我尊重香妹,不到結婚時,決不再碰你身子!”

  “親親摸摸可以,其他不行。”劉久香說著,又軟軟地倒在了楊梁生懷裏……

  月亮慢慢遊蕩到了中天,苗寨的燈光漸次熄滅,高高低低的山歌聲漸漸消失,村子裏傳來一聲悠長的、驚天動地的公雞啼鳴聲,秋露無聲無息地舔濕了楊梁生和劉久香的頭發、衣衫。劉久香不禁打了個寒戰,說:“梁生哥,下半夜了,回家吧。”

  楊梁生抱著劉久香舍不得鬆開,呢喃地說:“我真巴不得就這樣坐到生命的盡頭。”

  “別說傻話了。我們才剛剛開始,今後的日子長著呢。”劉久香拉起楊梁生,移動腳步,無力地向著隻剩下一隻“眼睛”的苗寨走去……

  翌日,楊梁生隨同滿載而歸的車隊戀戀不舍地離開百家苗寨,浩浩蕩蕩地東進,出貴州,進湖南,回江西。本來,劉久香想不讓楊梁生回家,要他留在百家苗寨陪伴她。可是,婚姻大事,非同兒戲,楊梁生必須回家稟告父母。而且,按照習俗,搶親後,三天以內男方父母必須向女方父母正式提親,楊梁生父母必須隨同返程車隊一起來銅仁。否則,時間上來不贏。另外,一些生意上的事情也要向父母匯報,征求父母意見。所以,劉久香還是忍痛割愛,讓楊梁生跟隨車隊回江西老家。

  車隊來到湖南常德府時,天色已晚,隻好找一家旅店落歇。車隊剛停歇下來,原來住在旅店的幾個旅客看見他們推的貨物,立刻詢問能否賣給他們,而且出的價錢高出豐城丁老三許多。楊梁生一聽,心中大喜,這樣減少了路程,節約了開支,車隊可以立即返回銅仁運貨,何樂而不為?本想全部賣掉,可想起收了丁老三的定金,不能失信,便隻好剩下丁老三的那部分,其餘出售。

  楊雲翔見兒子旗開得勝,首戰告捷,便也歡喜異常,說:“‘天生我材必有用’。你不能博取功名,也不願看風水、學手藝,看來經商是你的安身立命之道啊。”

  楊梁生見父親高興,幹脆將自己的想法全盤托出,說:“爸,我想在銅仁開一家店,專門收購貨物;到常德開一家店,專門出售貨物,實行購銷一條龍。這樣利潤更大一些。我原想在豐城東門開一家店,現在改變主意,不開了。一是豐城的價格沒有常德的高,路程更遠,成本更大,利潤更薄;二是免得和丁老三搶生意,顯得我們不仗義。不知我的想法對不對,想聽聽您老的意見。”

  楊雲翔含笑道:“不錯,是塊做生意的料,精明,仗義,要得。雁過留聲,人過留名,人說女人的名聲比生命還重要,其實,男人也一樣。沒有好名聲,生意永遠做不大。”

  說過了生意上的事,楊梁生突然撲通跪在楊雲翔麵前,弄得楊雲翔莫名其妙,忙問何故。楊梁生說:“爸,兒子犯下了不可饒恕之大錯。”

  “什麽大錯?”楊雲翔一驚。

  楊梁生一五一十,將和劉久香私訂終身的事情稟告一番,並將搶親的打算也一同說出,請求父母寬恕和幫忙。

  楊雲翔捋著胡須在堂前來回踱步,片刻,站到楊梁生麵前,說:“起來吧。你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我昨晚還和你娘商量,準備幫你找一個媳婦。沒想到你搶到了我們前麵。按說,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得私訂終身。可是,你到了苗族地盤,風俗人情各異,情有可原。隻是,不知姑娘人品如何?”

  楊梁生站起來說:“人品沒說的,相貌天仙一般,心地善良,性格開朗、直爽,腦子精明。今後不僅是我生活上的賢內助,而且是我生意上的好幫手。”

  “那就好,那就好。古話說,高親遠對,你這親事不但是遠對,而且還不是同一個民族,今後生的子女一定好,一定好。興不興,看後丁,我們的後丁一定錯不了。這大概又是玉兔神在保佑我們吧!”楊雲翔興奮得手中的拐杖不停地在地上敲打著。一會,又不無憂慮道,“隻是我年過古稀,這去銅仁山高水險,千裏迢迢,我如何去得了?”

  站在一旁的袁媛接嘴說:“老爺,我才四十來歲,我去。當年我一個人從湖南走到了白馬寨,現在跟著這麽多人去一趟銅仁應該沒問題,你放心。”

  “也隻好如此,也隻好如此。”楊雲翔點點頭。

  九月下旬的夜晚,一鉤彎月懶散地在雲堆裏徜徉,百家苗寨進入鼾睡狀態,唯有山麓第一排中間那棟房子裏偷偷地擠出一線黃色的亮光。劉久香白天到銅仁街上,約見了楊梁生,仔細商量了搶親的有關事宜。眼下,為等楊梁生來“搶”,故意遲遲不睡覺,坐在堂前繡花。父母催了幾次,她總說“再繡一會兒”。父母不知女兒定下搶親一事,以為她果真認真繡花,催多了次數也就懶了,順其自然,不催了,自己睡覺。許久,劉久香聽見父母房裏傳出沉沉的鼾聲,心中暗自高興,恨不得楊梁生馬上從天而降。熬了好一會,終於聽見踢踢踏踏的腳步聲,知道楊梁生帶人來了,興奮不已,悄悄地拉開大門閂,將大門打開一條縫;躡手躡腳走到父母房間門口,將門上的扣環扣上,再插上一根筷子,輕輕推了推,扣環紋絲不動,心中釋然。然後,收拾好繡花的東西,對著壁上掛著的鏡子照了照,雙手摸著胸口,呼吸急促地站到大門邊。楊梁生帶著三十幾個車夫,猛地推開大門,大叫一聲:“我們搶親啦--”劉久香故意“啊”的一聲驚叫:“阿爹!阿媽!搶親啦--”話音未落,猛地撲進楊梁生懷裏,急促地悄聲道:“快,快跑!”楊梁生抱著劉久香撒腿就跑。可憐二位老人聽見女兒呼叫聲,趕緊摸索著點亮燈,披衣下床,慌忙撲向房間門口,急忙掖門,不料房門反扣,怎麽也出不來,急得一個勁地大聲喊叫:“來人啊,來人啊!”半夜三更,人們正做著香甜的美夢或幹著甜蜜的事業,哪有人起來多管閑事?等他們拔掉房門爐釘出來,黴豆腐都涼了,早不見女兒的影子,氣得捶胸頓足,抱頭痛哭一場。

  搶親出奇的順利。到了銅仁的客棧,按照劉久香事先告訴的規矩,袁媛早就端好一盆冷水,對著劉久香迎頭潑去。這叫洗頭結婚,表示女方再也不會跑回去。

  第三天,袁媛帶著兩個扮成媒人的車夫,隨同楊梁生來到了百家苗寨劉久香家裏。一進門,袁媛便對著坐在堂前唉聲歎氣的劉久香父母打躬作揖,說:“親家、親家母,我是梁生媽,今天特地來登門道歉。我兒子搶了你女兒阿香,真是對不住了。”接著,就將兩位媒人介紹給二老,說是要對劉久香明媒正娶。

  二老滿臉憂鬱,阿媽眼睛紅腫得有如熟透了的桃子,楊梁生有點心酸,趕緊跪下去,說:“阿爹,阿媽,對不起。我和久香實在不能分開,您二老又不同意,隻好出此下策。多有得罪,敬請原諒。”

  阿媽扶起楊梁生,對袁媛說:“梁生是個好賴,隻是路程太遠,我們老了沒人照料。”

  楊梁生說:“阿爹、阿媽放心,我想好了,我在銅仁城裏開一家雜貨店,專門收購硝石之類的貨物,結婚後,叫阿香坐店。這樣,就好照料你們二老了。”

  阿爹馬上眉開眼笑,說:“這就好,這就好!你怎麽不早說?”

  “我也是這次回家和父母商量的結果,原來並無此等打算。”楊梁生說。

  “哦。不過,女兒出嫁要坐花轎,這麽遠,怎麽辦?”阿爹問道。

  袁媛說:“從你們銅仁坐花轎到江西是不可能了。不過,我想好了,我們回去時,阿香住在豐城縣城,結婚的那天早上,我們用花轎從豐城接阿香去家裏,不是挺好麽?我當年結婚就是這麽辦的。我父母也就是我這麽一個女兒,我也是從湖南嫁到江西的。”

  “哦,那也行,也行。”阿爹、阿媽連連點頭稱是。至於禮金、禮物,阿爹、阿媽倒是十分大度,說:“我們就這麽一個女兒,你們看著辦就是了。一結親,二結義,東西多少是個意,沒關係。”

  就這樣,搶親大戲落下帷幕。

  結婚的那天,迎親隊伍從豐城南門口出發,一路吹吹打打來到白馬寨。為了熱鬧,楊雲翔請了兩個最好的吹鼓手,規定從豐城到白馬寨,三十裏路不停吹,誰要中途歇了氣就罰一塊大洋,沒歇氣就賞十塊大洋。十塊大洋,加上工錢六塊,這金額對於一個吹鼓手來說,可不是個小數!兩位吹鼓手都暗暗地在家裏吃了一碗豬油,結果,整整三十裏路,誰也沒歇一口氣。到了白馬寨,一切儀式結束後,兩個吹鼓手抱著十六塊大洋回到家,腮幫腫得如氣球,三天張不開嘴。

  迎親的隊伍排了足足一裏路,前麵是花轎,後麵是八十八個挑燈籠的擔子,每人挑著十個燈籠,弄得豐城城裏燈籠脫銷。所有燈籠店,不僅倉庫裏的燈籠賣空了,就連掛在門口的樣品也銷售一空,才湊足了八百八十個燈籠。白馬寨村子四周和村中六十四條巷道,每隔二十來丈遠就掛一個燈籠,燈籠裏點著蠟燭,燈籠外貼著金黃色的“囍”字。晚上,整個白馬寨燈火通明,鼓樂震天。墟場戲台上,撫州的戲班子唱了三天三夜的大戲。整個白馬寨昂奮了三天三夜。

  晚上,鬧房的人們散盡後,新人開始就寢。楊梁生激動地脫掉外衣,猴急地抱著劉久香就要雲雨。劉久香一把推開,說:“梁生,我是苗族人,按照我們的習俗,同房前要對唱山歌,新郎對不上就不能挨新娘的身子。”

  “我們這裏可沒有這種習俗。再說,這夜深人靜的,我們唱山歌,不會影響別人休息?人家還會說我們快活得發瘋了呢。”楊梁生說。

  “不,你要娶我,就要聽我的。我們輕輕地唱,別人聽不見。”劉久香堅持說。

  一則新婚之夜,楊梁生不願掃了新娘的興致,要是掃了新娘的興致,房事便難鸞鳳和鳴,勢必索然無味;二則經過了這段時間的練習,唱山歌已經難不倒楊梁生。所以,楊梁生便笑著答應了,隻是說:“你可不要唱得太久了。”

  劉久香點點頭,開始輕輕地唱開了,那聲音隻有挨在她身邊的楊梁生才能聽見:“阿哥阿哥不要慌,你聽阿妹慢慢講。世上什麽亮堂堂,世上什麽水汪汪?”

  楊梁生略思索一下,便唱道:“阿妹阿妹莫張狂,你聽阿哥細細講。今晚洞房亮堂堂,玉龍港裏水汪汪。”

  劉久香搖搖頭,唱道:“阿哥心裏亮堂堂,阿妹眼裏水汪汪。”

  楊梁生愣了一下,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再唱,我保證能對上。”

  劉久香又唱道:“世上什麽最多心,世上什麽最無心?”

  “二婚夫妻最多心,結發夫妻最無心。”楊梁生唱道。

  劉久香又搖搖頭,唱道:“猜忌的夫妻最多心,恩愛的夫妻最無心。”

  楊梁生想了想,點頭稱道:“娘子說得對。你再唱。”

  劉久香唱道:“世上什麽軟綿綿,世上什麽硬邦邦?”

  楊梁生唱道:“三月的春風軟綿綿,臘月的冰淩硬邦邦。”

  劉久香搖頭唱道:“戀人的情話軟綿綿,噎人的狠話硬邦邦。”

  楊梁生眨了眨眼睛,說:“娘子說的也不對。應該這樣唱。”說著,左手伸進劉久香的胸前小衣裏,捏著她的乳房唱道,“阿妹的奶子軟綿綿。”緊接著,右手拽過劉久香的左手,伸向自己襠部那高高翹起的地方唱道,“阿哥的這裏……”楊梁生最後三個字還沒唱完,已經笑得難以自持,一下撲倒在劉久香身上。

  劉久香半推半就地躺下,張開嘴,迎接楊梁生吐出來的舌頭,含混不清地說:“你壞,你壞……”

  約莫一袋煙工夫,劉久香那種由少女向少婦華麗轉身時帶來的痛楚慢慢消失,渾身上下正漸入佳境,楊梁生突然不動。劉久香頓覺奇怪,茫然地問:“梁生,怎麽啦?”

  楊梁生笑著說:“娘子,我打個謎語你猜,如果猜對了,我就繼續動;要是猜不對,我就這樣不動了。”心想,唱山歌是你的強項,猜謎語就不一定了,我也要難一難你了。俗話說,新人莫慣來哩,孩子莫慣月裏。新婚之夜不難一難新娘,新娘今後會不把新郎放在眼裏。

  劉久香喘著氣說:“你壞,這個時候想出這個鬼點子!好吧,你說。”

  楊梁生說:“前麵的屄朝後,後麵的屄朝前。打一種農活。”

  “俗死了!怎麽打這種謎語?”劉久香嬌嗔道。

  “有的謎語就是這樣,沒猜出來聽著俗,猜出來了就不俗,好像長沙的臭豆腐,聞著臭,吃起來香。你猜唄。”楊梁生吊胃口似的輕輕動一下。

  劉久香思索許久,搖搖頭,說:“我猜不出。”

  “這都猜不出,女人耕田嘛。”

  “女人耕田?後麵這句有點像,可是前麵那句怎麽解釋?”劉久香笑著問道。

  “拉犁的是頭母牛嘛!”楊梁生在劉久香額頭上吻了一下,說,“我給你一次機會,再打一個謎語你猜,如果還是猜不出,我就真不動了。”說著,又輕輕地動一下。

  “你說,這次肯定能猜出來。”劉久香急切道。

  “你聽好了:洗得曬不得,穿得掛不得,用得賣不得,味道好吃不得。這不俗吧?猜猜是什麽?”楊梁生忍住笑,詭秘地說。

  劉久香眨著眼睛想了半天,搖搖頭,說:“到底是什麽?”

  “隻有女人身上才有的東西,你自己想去吧!”

  劉久香思索了一會,似乎明白了什麽,擰著楊梁生的臉說:“打這種謎語,厭死了,厭死了!”

  “不管厭不厭,你沒有猜出來,我隻好不動了。”說完,真的趴在劉久香身上紋絲不動。

  出乎楊梁生意料,劉久香用力一翻身,騎在楊梁生身子上,玩起了“觀音坐蓮”的把戲,一邊大動一邊說:“我叫你偷懶,我叫你偷懶……”

  楊梁生覺得如此被動防守實在不如主動進攻刺激,有一種被動挨打的感覺,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起來,重新將劉久香壓在身下,喘著氣說:“公牛來耕田,公牛來耕田!”那聲音像他的動作一樣,粗重有力。一時間,直弄得觀音床上山搖地動,繡花被中地暗天昏;鴛鴦枕上聲嬌氣喘,水簾洞中波翻浪湧……

  好一陣折騰,二人都覺疲憊,相擁著昏昏欲睡。忽然,楊梁生說:“娘子,我們對山歌、猜謎語,突然使我想起一個笑話。”

  “什麽笑話,說來聽聽。”劉久香頓時來了精神。

  楊梁生輕言細語說開了。

  從前,一對讀書人結婚。新婚之夜,彼此含羞,誰也不主動提出來同房,借著燭光,丈夫寫文章,妻子看書。許久,妻子終於熬不住了,便含情脈脈地看了丈夫一眼,說了幾句順口溜:“我書不看它,我去睡他;扯起大紅被,蓋上牡丹花。”說畢,脫光衣服,鑽進被窩。丈夫見狀,便借梯下樓,按著妻子的韻律,笑嘻嘻地說道:“我文章不寫它,我去睡她;提起圓頭筆,點上牡丹花。”說完,寬衣解帶,興奮地爬到妻子身上,先前的斯文一掃而光,放肆折騰起來,並發出貓兒、狗兒行事時的那般叫聲。

  且說新郎的父母二老,坐在堂前,一個打草鞋,一個紡棉花。聽見新房裏傳出一陣陣哼哼唧唧的、撩人心魄的叫喚聲,頓時時空倒轉,似乎激起了身體某個部位沉澱已久的某種情愫,心裏湧起一種莫名的騷動。母親停住紡車,打個哈欠,望著老頭說:“我棉花不紡它,我去睡他;扯起蘭花被,蓋上芥菜花。”父親一聽,正中下懷,忙放下打到一半的草鞋,伸伸腰,滿意地說:“我草鞋不打它,我去睡她;放出烏龍蛇,咬到癩蛤蟆……”

  劉久香聽了最後一句,忍不住撲哧地笑出聲,一把抱住楊梁生,說:“真有意思……”右手忍不住摸向那個地方,問道:“這是圓頭筆還是烏龍蛇?”楊梁生也趁機摸向另一個地方,笑著問:“這是牡丹花還是癩蛤蟆?”說畢,二人笑成一團,再次掀起了暴風驟雨……

  燕爾新婚,恩愛似漆。可是,第三天晚上,劉久香卻一反常態,不僅對房事沒了興趣,而且臉上笑容也沒有,眉頭緊鎖,滿臉不悅。楊梁生好生納悶,抱著劉久香問道:“久香,怎麽了?我什麽地方做得不對麽?是不是這兩天晚上我過於那個了?”

  “你自己不覺得有什麽不對麽?”劉久香反問道。

  “我真不知道做錯什麽了。你說說,我到底做錯什麽了?”楊梁生著急道。

  劉久香躺在楊梁生懷裏,柔聲說:“你現在還不知道做錯了什麽,我真是替你難過。我說出來,你可不要生氣,我也是為了楊家好。”

  “我向你發誓,保證不生氣,生氣就不得好……”楊梁生最後那個字尚未吐出口,劉久香一隻手便蒙住了他的嘴,嬌嗔道:“新婚燕爾,不許瞎說。”

  這正是:

  民族融和巧聯姻,錦囊妙計夜搶親。

  為了鄉親都致富,深夜勸夫見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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