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楊雲翔和袁媛二人正昏昏睡去,忽聽敲門聲,不知何事,楊雲翔忙問“誰?”隻聽楊吳氏輕聲道:“我。老爺開門,我燉了一碗人參雞湯,你和大妹子喝掉,補補身子。”
袁媛尚未睡深,頓時恍然醒來,知道自己剛才毫無節製的歡叫和呻吟妨礙了楊吳氏睡覺,心中愧疚得慌,忍著全身酸痛,穿上內衣,掙紮著下床,打開房門,撲通地跪在地上,雙手接過人參雞湯,哽咽著說:“大姐……”
楊吳氏一把將袁媛扶起,說:“大妹子,你這是何來?我是過來人,知道你們……老爺比不得年輕時,趁熱喝了吧,日子長著呢。”
楊雲翔看著楊吳氏拖著長長的影子走回東邊房間,嘴巴張了張,終究一個字也沒有吐出來,隻是眼睛一眨一眨,鼻頭發酸,真想孩子似的哭一陣……
天剛蒙蒙亮,袁媛強挺精神起床。她早幾天就問清了上點的規矩,新婚第二天早上,新娘子要下廚。如果是正室,有家公家婆的,不僅要做好早飯,還要燒好洗臉水,將洗臉水端到家公家婆床前,請家公家婆洗臉;要是沒有家公家婆,也要為阿伯、妯娌、小姑、小叔燒好洗臉水。倘若是偏房,不僅要服侍家公家婆,還要服侍正室夫人。楊雲翔雖說父母早故,但楊吳氏是正室,袁媛要像服侍長輩一樣服侍她。何況從昨晚起,袁媛已經在心裏視楊吳氏如親娘,心甘情願服侍她。所以,盡管身子疲憊不堪,心中還是十分樂意。雖說楊雲翔知道袁媛昨晚辛苦異常,心痛不已,想讓她多睡一會,可這是規矩,不能更改,隻得安慰道:“寶貝,我實在於心不忍,可是規矩不能改,隻好辛苦你了。”
袁媛笑笑說:“沒事,我行。就是沒有這規矩,我也要起床為大姐燒洗臉水。昨晚深更半夜的,大姐親自為我們燉人參雞湯,這哪像正室待偏房?簡直就是娘待女!大姐敬我一尺,我要敬大姐一丈,把她當親娘服侍。”
楊雲翔心中熱浪翻滾,一個勁地自言自語道:“好福氣,好福氣……”
袁媛打開大門,穿過橫門,來到廚房。走進廚房,袁媛突然邁不開步,呆呆地站著,驚愕道:“大姐,你……”
原來,楊吳氏正在燒火做飯。楊吳氏親親熱熱地說:“大妹子,你昨晚沒睡好,早上多睡一會;我年紀大,不要睡什麽覺。你再去睡一會吧,我給你們煮兩碗荷包蛋。”
袁媛鼻子一酸,眼淚嘩嘩地流下來,說:“大姐,你……折煞我了!我如此破壞規矩,今後在村裏做不起人啊!”
“傻妹子,盡說傻話!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父母遠在千裏,想疼你也顧不上,你比我女兒還小,我就把你當女看成,心疼心疼你。去吧,再睡一會。”楊吳氏推著袁媛往外走。
袁媛拉著楊吳氏,推往正屋,說:“大姐,你把我當女看,我就把你當娘看。今天說什麽你也要回房間,不能下廚,我一定要親手為你做飯,為你端洗臉水。你要不答應,我就給你跪下了。”說著就要往下跪。
“別別別……”楊吳氏一把扯住袁媛,閃著淚花說,“我聽你的,聽你的。你這個傻妹子啊……”
楊吳氏和袁媛自此既像母女,又像姐妹,你敬我愛,親熱得一個人似的。上點的人無不讚歎,楊雲翔也感動不已,恨不得有個分身法,同時滿足兩個人。
春宵苦短,日月如梭。楊雲翔算算假期已經過去小半,覺得時間過得太快,應該著手修建地師府了。否則,休假結束,地師府還七字沒一勾,八字沒一撇,回京麵聖不好回稟。於是,找來妻妾二人,商議修建地師府。
楊吳氏和袁媛聽說修建地師府,自然滿口讚成,說是禦賜建造,不可延誤。地師府建於何處,妻妾意見一致,說是楊雲翔懂風水,看看村中風水,合建何處建何處。至於地師府建造規模,意見倒稍有不一。楊雲翔認為,要低調做人,房子不必建造得太大,規模一般就行。袁媛性急,忍不住插嘴說:“奉旨建房,就應該建成全村最大的房子。”楊吳氏本想說家中人丁並不興旺,而且現有一棟三進的磚瓦房,不必建得太大,但怕直通通地說出來駁了袁媛的麵子,便輕言細語道:“我看,大小不是關鍵,關鍵是要建造得精美,別出心裁,勝人一籌。至於大小,我覺得有三進就差不多了。”袁媛覺得楊吳氏說得在理,也點頭同意。楊雲翔說:“就按夫人的意思辦吧。”
楊雲翔繞著村子轉了幾圈,四向張望許久,最後決定地師府就建在村子最東邊,坐北朝南略偏東。此處正好遙對“夜明珠”山頭。地師府南麵是自家的一坵三畝大的水田,根據風水需要,田的北半部挖成一口半月形水塘,南半部建花園;挖水塘的泥土挑到地師府北麵,壘成一座小山包,栽上毛竹。從村子東北麵的玉龍港開一條水渠,繞著地師府轉一圈,然後流入花園水塘,流經村前荷花塘,最後由星子港注入玉龍港,再飄飄蕩蕩匯入贛江。如此建造,地師府風水甚佳。
建造地師府,自然少不了揀時選日。楊雲翔查閱諸多黃曆古籍,掐指半天,選定九月十九日動工。動工頭一天,“彌勒佛族長”找到楊雲翔,喜眉笑眼道:“哈哈,老爺,建造地師府堪稱天大喜事,你家人手單薄,明日動工時,村裏在家的男子都來幫你挖牆基,熱鬧熱鬧。”楊雲翔感激道:“我家蓋房子,怎好勞駕村裏眾鄉親呢?”“這可不是一般的私家蓋房,是奉旨建造地師府。龍虎山有天師府,我們上點村建造地師府。我們上點村從今往後就和龍虎山比肩齊名。所以,你這建造地師府不僅是你家的榮耀,也是我們全上點村的榮耀。村民幫點工乃天經地義之事,你就不要過謙了。”
楊雲翔說:“您如此一說,我拒絕都不好意思了。那就謝謝大家好意。”說著,向族長作揖致謝。
族長慌忙還禮說:“哎呀呀,這可不行,你是朝廷命官,我乃一介布衣,折煞我,折煞我也!”還過禮後,族長又問,“你要不要去龍虎山天師府看一看,想辦法讓我們的地師府超過它,比它建造得更加雄偉壯觀。”
楊雲翔搖頭道:“不必攀比。天師府既是張天師的住所,也是道教中心,規模自然要大;地師府乃我家住宅,規模用不著太大。再說,我是朝廷命官,低調為好,不宜太張揚,樹大招風。所以,我不想在規模上費工夫,隻想在精致上做文章。我想好了,我要將我金精山學藝、大雪天尋地、五裏亭揭榜、天壽山選地等經曆和我們村十二古景都刻於房上。在地師府前麵的花園裏建造一座玉兔閣,祭祀玉兔神。這次北京選萬年吉地,全靠玉兔神幫忙,我說了要在家裏長年祭祀它。”楊雲翔將地師府的大致規模告訴族長。族長點頭道:“哈哈,真好,真好。老爺所言極是。如此一來,和天師府各有千秋。再者,為人低調是我們上點村人素來風格。”
雖說地師府不想建得規模宏大,可也不是普通民居,奉旨建造,馬虎不得,人力物力不可低估。楊雲翔一個人縱有三頭六臂也忙不過來,便和妻妾商量,決定請本房的兄弟楊九春做總管,幫著料理建造事項。楊雲翔交代楊九春道:“九弟,我說個原則,具體你去操辦。四周的牆,五尺以下高度一律用星子石麻條,不是麻塊,更不用磚;房子柱頭圍粗不能小於三尺;各種雕花的木板一律采用楠木;屋麵不用土瓦,也不用鋼瓦,全部用黑色琉璃瓦;砌牆的灰漿不能光用石灰,要用糯米蒸飯搗爛成糨糊狀,和石灰、黃泥調和在一起,其黏性是單純石灰數倍;石匠、木匠、雕匠一律請技術高超者,工錢不必怕貴,隻要手藝好。你去劃算操辦吧。”
楊雲翔安排了楊九春後,自己專心致誌地設計那些獨具特色的雕刻圖案。
楊雲翔走進書房,找來文房四寶,研好墨,鋪好紙,陷入沉思。楊雲翔首先思考的便是大門。大門如何造型?村裏房子大門很是特別,不像一般村子的大門都是正開,而是有的正開,有的斜開,有的呈八字狀,根據主人的身份、房屋的坐向以及風水而定。同是當官的,大門也不盡相同:通過科舉考來的官,開的是八字門;花錢捐來的官,開的便是斜門。自己的官雖非科考而得,亦非捐銀而來,乃皇上禦封,自然可以開八字門了。設計大門的造型似乎不用費太大的勁,可是,大門兩邊的對聯卻很要動一番腦筋。寫什麽好呢?楊雲翔想,這地師府乃因自己為當今皇上勘選萬年吉地,自己能勘選萬年吉地乃因自己略懂風水,自己的風水知識乃因當年金精山廖、曾、賴三位風水大師所授。皇恩浩蕩,師恩難忘。如此一想,一副對聯便在楊雲翔心裏閃現出來:“承師傳藝藝傳千秋,蒙帝隆恩恩隆萬代。”
想好了大門口的對聯,楊雲翔開始在紙上勾勒起幺門上的圖案。第一幅,拜師金精山。畫麵:巍峨高山下,簡陋茅棚前,一須髯飄飄之老者,彎腰扶起一位竹清鬆瘦、虔誠跪拜之高個少年。第二幅,雪地夜明珠。畫麵:大雪飄飄,天地茫茫,一男子懷抱一玉兔,艱難跋涉於雪地中;遠處山坡上,隱隱閃現一團幽幽之藍光。第三幅,揭榜五裏亭。畫麵:碧綠山野間,一座六角亭,亭內眾男女,對著皇榜指指點點,一男子撥開眾人,莊重地揭下皇榜。第四幅,堪輿天壽山。畫麵:三麵環山、一麵平地的天壽山下,一白馬跪地朝拜,一男子握劍遙指山麓。這四幅畫麵雕刻於幺門,旨在世世代代向進出者默默地講述著自己的傳奇人生,提醒子孫後代天天不忘祖先神奇之創業史,極力發揚光大之。
畫好了幺門圖案,接著便是設計白馬寨十二景圖案。白馬寨十二景,可謂風光旖旎,景色秀麗,各有千秋,遊覽觀賞,令人流連忘返,不僅平民百姓喜愛不已,便是當官做吏者也沉湎迷戀。明萬曆四年(1576)三月的一天,春光明媚,鳥語花香,兵部副使黃焯從豐城去撫州巡視,路經白馬寨,見此“山環水繞,林幽野曠,魚躍鳶飛,花香木暢”,不免滯留不前,遊覽觀賞。盤桓終日,興猶未盡,欣然題詩十二首,曰《白馬寨十二景》。可見,此十二景風光之迷人,並非浪得虛名。刻上這十二景,可以讓外人和後人永遠記住白馬寨的美麗和神奇。於是,楊雲翔認真勾勒起來。第一幅,蓮塘放鉤。畫麵:滿塘荷花,亭亭玉立,一老翁手提釣竿,提出水麵,魚鉤上一條金絲鯉活蹦亂跳。第二幅,塔嶺歸樵。畫麵:青翠山岡,一座七層古塔聳立其上,夕陽給古塔抹上一層金輝,一少年肩挑柴擔,手牽黃牛,悠然而歸。第三幅,菱湖觀漲。畫麵:浩瀚之菱湖,煙雨蒙蒙,淼淼湖水托著深藍的菱角藤隨風飄蕩,一條鯉魚躍出水麵,另一條鯉魚躍出後又插進水裏,露出一個尾巴,如聞轟然水響。第四幅,柳州課耕。畫麵:寬闊田野一派紫紅,一男子揚鞭扶犁,褐色水牛背上立一黑色燕子;田埂上一烏桕樹下,一少年手捧書卷,眺望遠方,一副思索狀。第五幅,石橋步月。畫麵:一座雄偉拱石橋,橋下碧波盈盈,銀光燦燦,橋上一官員身著官服,頭戴官帽,手撚須髯,仰望著天空一輪皓月,似在構思頌月佳篇,又好像在輕吟蘇軾“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之名句。第六幅,槎水泛舟。畫麵:飄然如綢的槎水河蜿蜒西去,河水舒緩,河麵數條小舟順水而下,舟上之人手搖蒲扇,漁歌互唱,似聞悠悠漁歌聲。第七幅,雞峰啼鳥。畫麵:深綠色的雞堖峰,樹木蔥蘢,一棵高高的梧桐樹上,一對花色的畫眉鳥相對而鳴,儼然一對戀人在盡情訴說相思之苦。第八幅,烏桕晴嵐。畫麵:玉龍港邊,一橋飛架南北,南北兩岸烏桕婆娑,依港而立,樹葉暗紅,夕陽西照,兩隻大鷹身披霞光,站在枝頭,揚眉吐氣。第九幅,香泉曉汲。畫麵:東邊天空一輪紅日,一棟高大磚瓦房的拐角處,一口水井,冒著嫋嫋蒸汽,井邊數男女挑著水桶排隊打水,一豔麗少婦從井裏提起一桶水,麵若桃花,對著一男子回眸一笑。第十幅,古寺晨鍾。畫麵:彎曲如帶的玉龍港南麵,一片參天古樹中,幾棟金碧輝煌、飛簷翹角、巍峨壯觀之殿宇;寺前香爐旁信眾如雲,排隊敬香,爐中煙火繚繞;香爐不遠處一棵如傘如蓋的香樟樹上,懸掛著一口巨鍾,一年輕和尚手握撞杆,撞向古鍾。第十一幅,雙溪繞帶。畫麵:城堡似的白馬寨,南北兩條彎曲如弓之河流,繞村流淌後合為一處,向西飄去。第十二幅,七宿聯珠。畫麵:雄偉的楊氏宗祠前,開闊的田野裏,七座微微隆起的土坡呈北鬥七星狀排列,土坡上分別披蓋著茂密的香樟、苦櫧、鬆樹、柏樹、烏桕、楓樹、毛竹,鬱鬱蔥蔥,在秋陽的照耀下,烏桕、楓樹紅豔似火,其他竹木青翠欲滴,寓意白馬寨竹苞鬆茂,日子紅火。
畫完白馬寨十二景,楊雲翔覺得還有一件重大的事情不能遺漏,那便是白馬寨的來曆與變遷。要讓子孫後代永遠牢記村史。於是,醞釀良久,想出了四幅圖案:仙人指路、桂公定居、桕塘南遷、皇上親點。此四幅圖畫,乃白馬寨數百年曆史畫卷,飽含著艱辛、滄桑與榮耀。
楊雲翔幼時學過繪畫,猶長速寫,不過數日,二十幅圖畫便勾畫完畢。誠然,此乃草圖,變成雕刻還要經過花匠的精心雕刻,再次創作。但是,僅僅二十幅畫遠遠不夠,三進的房子,幺門、廂房的窗門、田字網、椽枋、天井,等等,都要雕花,需要多少圖案啊!好在亭台樓閣、花草蟲鳥、戲曲人物、四季景色、日月星辰、山川河流、神話傳說、風土人情,均為入畫素材,皆可雕刻。因而,楊雲翔將自己關在書房裏半個月,畫了九十九幅圖案。
地師府到底不同於一般住宅,建造起來不僅費工費時,而且難度挺大,難倒了匠人。光是砌牆的星子麻條石就磨出了石匠的眼珠子。每條麻條石五尺長,一尺高,七寸二分寬--寬了窄了都勢必影響麻條石上麵的磚牆。顏色要完全一致,稍有雜色便要更換。天然之物,並非人造,顏色要完全吻合,談何容易?那天,楊雲翔來到砌牆現場,牆麵已經砌了五層麻條石,發現第二層有一塊麻條石顏色略有不同,立即叫來楊九春,說:“九春,那塊石頭要換掉。”楊九春皺皺眉,說:“哥,要換那塊石頭,上麵三層麻條石要全部取下來返工,工程量蠻大呢。”楊雲翔生氣道:“別說隻是三層,就是砌完了也不行,也要返工。現在返工,工程量還不大。我說過,這地師府一定要在精致上做文章,須像女人繡花一般精細,來不得半點馬虎。”楊九春隻好叫石匠返工,拆掉重來。
出現了換麻條石事件後,楊雲翔對房子建造更加留心,生怕再出紕漏。一日,楊雲翔用畢早餐,來到工地,四處巡視。一位年近花甲的石匠小小心心地對他說:“老爺,我連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可是,石頭的光潔度就是達不到您的要求。您說要摸上去不刺手,可我怎麽摸都有點刺手,不得像刨子刨過的木頭那樣光滑。您看……”
這是大門粱上麵那塊門楣,楊雲翔準備在上麵陰刻“地師府”三字,要求光滑如鏡。楊雲翔用手摸了摸石條,是有點刺手,不像油漆過的木頭那般光滑。
“不得再光滑了?”楊雲翔問道。
石匠搖搖頭,無可奈何地說:“很難。老爺,您想啊,這鑿子一鑿一鑿地鑿過去,怎麽說也會留下一點鑿子痕跡啊。”
楊雲翔覺得有道理,鑿子畢竟不是刨子啊!可是,不能光滑如鏡,便無光澤,和普通的石條沒有區別,也就顯示不出地師府與眾不同之處。楊雲翔也難住了,隻好含糊其辭地說:“你再小心地鑿吧。”
楊雲翔回到家裏,和妻妾二人說及此事,頗感為難。楊吳氏說:“我們村裏每棟房子上都有石條,我看都不很光滑,說明石匠沒說假話。我們就不要太苛刻了吧。”袁媛正在天井邊的磨刀石上磨菜刀,也接嘴說:“我娘家村裏的石條還沒有我們村的石條光滑呢。我看這裏石匠的手藝已經很不錯了。”
楊雲翔見袁媛磨菜刀,說:“磨菜刀不是有傭人嗎,怎麽要你動手?”
袁媛說:“現在吃飯人多,傭人忙不過來,我就幫著磨一下。沒事。”
楊雲翔看那磨刀石,本來是一塊麻石,由於常年磨刀,磨到之處便光滑如鏡、閃閃發光,沒磨到的地方便疙裏疙瘩、粗糙不平。楊雲翔忽然心中一動,雙手一拍,高興地說:“有了!”
楊吳氏和袁媛不知所雲,忙問:“什麽有了?”
楊雲翔說:“我想到了一個辦法,可以使石條光滑如鏡。”
“什麽辦法?”袁媛問。
“就是你現在這個辦法。”楊雲翔指著那塊磨刀石說。
“我這個辦法?磨刀?”袁媛仍不理解。
“不是磨刀,是磨石。叫鐵匠打一條鋼板,要石匠整天在石條上磨,一定能磨得很光滑。人家說,隻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我們來個‘隻要功夫深,石條磨成鏡’。你們看怎麽樣?”
“嗯,這個辦法靠譜。”楊吳氏和袁媛一致讚同。
石條磨光的問題解決了,木板雕花的問題又來了。楊雲翔花大價錢,在附近墟口和豐城城裏請來了十二個雕花高手。可是,幹起活來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賣力,誰也不服誰,工程進度極慢。雕了一個來月,還沒有完成一塊完整的花板。照此下去,九十九幅雕花,不知要雕到猴年馬月。楊雲翔催促花匠快一點,花匠們則說,雕花是細致活,比繡花還細,急不得。楊雲翔知道,雕花固然是細致活,但是進度慢的關鍵還是花匠們在磨洋工,沒有發狠。
楊雲翔回到家裏,臉色陰沉,眉頭緊鎖。楊吳氏知道丈夫有心事,小心翼翼地問道:“老爺,工地上又有什麽不順心的事啊?”
楊雲翔歎口氣,將雕花進度緩慢的事說了一遍。楊吳氏說:“花匠雕花就像女人繡花一樣,確實是細致活。不過,功夫手上著,關鍵看願不願快。自己不想繡花,別人強逼著繡,初一一針,十五一針,自然快不了;要是自己願意繡,為了趕時間,起早貪黑,手腳麻利一點,進度就不一樣了。老爺,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們來個包幹,根據畫麵繁簡的不同,定好不同的價錢,包給他們雕,刻上花匠的名字,不管他們雕多久,我們隻管質量。最後檢查驗收,進行評比,質量不好的,不但沒有工錢,而且要賠材料錢;質量好的,不光有工錢,還發給一些獎金。當官的,千裏當官隻為財;做手藝的,說是為了名聲,其實也是為了賺錢。這樣,隻要我們定的價錢高一點,他們覺得多幹多賺錢,幹得好名聲也好,自然會發狠幹,進度自然就快多了。”
楊雲翔一拍大腿,說:“嗨!夫人高見,夫人高見!沒想到一個婦道人家,竟有如此高見!要是讓你當個縣令、知府什麽的,肯定政績卓著。”
“看你說的!我一個家庭婦女,能有什麽高見?隻不過隨便一說罷了。”楊吳氏笑笑說。
果然,花匠們笑得合不攏嘴,人們再也不你瞧我,我看你,而是一心忙著自己的活,一刀一鏟都嚴肅認真,生怕出一點差錯,既影響名又影響利。因而,進度快多了,質量自然不用說。
一天,楊雲翔正在施工工地轉悠,忽然一個傭人慌慌張張跑來,說:“老爺,快,夫人請您回家,朝廷來人了!”
楊雲翔一聽朝廷來人,心中一驚,頭皮發麻,不知是禍是福,趕緊回家。一進家門,隻見太監張公公和一個穿著四品官服的官員端坐在中堂太師椅上。張公公看見楊雲翔進來,緩慢立起,從懷中掏出一軸黃綢子,左右展開,用特有的公鴨嗓子毫無表情道:“楊雲翔大人趕快更衣接旨!”
楊雲翔急忙脫了便服,穿上朝服,跪在地上,說:“微臣楊雲翔接旨。”
張公公女人般高聲朗誦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奉政大夫尚寶司正卿楊雲翔勘察萬年吉地有功,朕追封其先父楊誌登為奉政大夫尚寶司正卿,準楊愛卿在家補孝三年,使卿既尊孝道,又宜修建地師府和父子符卿牌坊。父子符卿牌坊差巡按江西道監察禦史周燦督造,朕禦書地師府和父子符卿字樣,以示旌表。欽此。”
人說天上掉餡餅是大好事,可這遠非天上掉餡餅可比,真乃人在家中坐,喜從天上來!楊雲翔磕頭謝恩,哽咽有聲,說:“謝主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此時,坐在右邊太師椅上的官員站起來,對楊雲翔肅然道:“楊大人,本官奉旨督造父子符卿牌坊,還望海涵。”
楊雲翔雖不認識此人,但是,剛才聖旨說得明明白白,不用說,此人定是巡按江西道監察禦史周燦無疑。於是,趕緊向周燦行禮,說:“有勞大人費心,下官感激不已,在此謝過!”
“大人不必多禮。”周燦也忙著還禮,彼此不免客套一番,做點官樣文章。
麵對這突如其來的天大好事,楊雲翔狂喜之餘,不免有點犯愁:修造地師府還遙遙無期,現在又要修造“父子符卿”牌坊,而且還有周燦督造,自然不得懈怠;可是,一是經費捉襟見肘,二是人力忙不過來。這可如何是好?楊雲翔想來想去,想起了族長。
“彌勒佛族長”聽說皇上賜建“父子符卿”牌坊,且派巡按江西道監察禦史周燦督造,想到此乃建村幾百年來最為榮耀之事情,高興得不行,舞之蹈之,拍著胸脯說:“哈哈,雲翔老爺,這事你放心,包在我身上。我要動員全村人竭力相幫,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還可以從村裏會上資助一部分資金。匠人不夠可以去遠一點的地方請。既然是禦賜修建牌坊,我看就修建在總巷門口,作為整個村子的門麵,您看怎麽樣?”
楊雲翔原來想修建在自己地師府旁邊的巷道裏,聽族長如此一說,覺得有理,滿口答應。楊雲翔拿出皇帝禦書的“地師府”和“父子符卿”的墨寶給族長看,族長雖說沒有功名,可是,自小也練得一手好字。族長欣賞著皇帝的墨寶,讚歎不已。墨寶明顯帶著顏體字的特點,橫細豎粗,遒勁圓渾,頗見功力。地師府中的“師”字右邊上麵那一橫,寫得不僅細,而且短,若有若無,而中間那一豎寫得又粗又長,遠看宛如一個“帥”字。可以預見,一旦刻好嵌在牌坊上,必是近看“地師府”,遠看“地帥府”。族長在心裏念叨著“地帥府”,越念叨越覺得有味道,“帥”比“師”不是更有氣派麽?“地帥地帥”,地師中之元帥,此乃何等之了得!這不是對楊雲翔風水水平的高度讚賞麽?天子就是天子,表達的意思含蓄委婉、耐人尋味,一般百姓可想不出如此絕招。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怪,有人打瞌睡,就有人送枕頭。沒想到,正在楊雲翔為資金問題發愁時,資金問題竟然意外地解決了。翌日,豐城縣令坐著轎子來到上點村,向周燦和楊雲翔行過禮後,謙恭道:“修建‘父子符卿’牌坊不僅是上點村之光榮,也是豐城縣之光榮,一切費用,鄙縣全包。”隨即,悄悄塞給周燦一張數額可觀的銀票。縣令知道,不能當著菩薩摳眼睛,要在仕途上順風順水,哪一尊菩薩都要燒香,何況他還是巡按江西道監察禦史?不因此事,要想燒香還找不到廟門呢!
皇上禦賜修建的牌坊,自然不可等閑視之,不僅材料要精選,從南昌購買四川紅和漢白玉,而且設計也要頗費心機,與普通的牌坊不能同日而語。為此,楊雲翔很是動了一番腦筋。為了顯示禦賜牌坊的與眾不同,楊雲翔在牌坊上方設計了一條栩栩如生的龍。可是,按照規矩,龍是皇家專利,民間建築是不允許的。怎麽辦?楊雲翔就是楊雲翔,左思右想,終於想出了一個分身法,巧妙地解決了這一難題:“父子符卿”牌坊上隻雕刻龍身,不顯示龍頭和龍尾;龍頭雕刻在“父子符卿”牌坊東邊的另一個牌坊上,龍尾雕刻在“父子符卿”牌坊西邊的一個牌坊上。光看一個牌坊看不出一條龍,如果三個牌坊連起來看,就是一條騰雲駕霧之龍。然而,三個牌坊相距百米之遙,不點破,一般人是難以發現的。這是一條隱龍,隱含著《周易》中“初九,潛龍勿用”之意。但是,作為一條龍,不能永遠潛伏不動。因此,楊雲翔又在牌坊兩邊的橫條石上設計了“春夏秋冬”四季圖。春季畫麵是:山林萬紫千紅,田野阡陌交錯,在平坦的田野裏,農民有的插秧,有的犁田,一派繁忙春種景象。有了這幅畫,那條隱龍的含意就更進一步了,隱含《周易》中“九二,見龍在田。利見大人”之意。上點村雖然許多人經商,但種田的也不少,若將“田”字種出頭,那就種田種到家了。楊雲翔由衷地希望村民能將“田”字種出頭。夏季的畫麵是:滿塘碧荷,如傘如蓋,荷中蓮花,如火如炬;田中稻穀,一片金黃,微風吹來,波浪翻滾,一派喜人的豐收景象。秋季的畫麵是:中秋之夜,皓月當空,碧空如洗,人們圍坐在自家門前,點香設案,舉杯賞月,大有“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之意,一派暖人心扉的團圓景象。冬季畫麵是:漫天皆白,銀裝素裹,柳絲低垂,修竹鞠躬,一老婦手搭涼棚,翹首遠望,盼望遊子歸來;遠處官馬道上,一支長長的雷公車車隊,緩緩朝村走來,耳邊猶聞咿呀咿呀的車響聲,一派老母熱盼遊子歸、遊子滿載財寶回的喜人景象。
“父子符卿”牌坊上的四季圖,堪稱上點村人們生活之真實寫照。尤其是冬季圖,盡管當時尚屬虛構,但數十年之後,便成事實。在“白馬商幫”始祖楊梁生帶領下,果真形成一支規模可觀的雷公車隊,那雷公車擺成一字長蛇陣,浩浩蕩蕩地從外地回到白馬寨(彼時已複用白馬寨村名),過年後,又浩浩蕩蕩地從白馬寨奔赴外地,是白馬寨一道獨特的風景線。正是這個車隊,包著鐵邊的木質車輪,將白馬寨六十四條巷道碾壓出六十四條凹形石槽,刻下了“白馬商幫”艱苦創業史與傳奇發跡史。在此後的三百多年的時間裏,這六十四條石槽越壓越深,雷公車隊像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以致白馬商幫在湘、雲、黔一帶名聞遐邇。當然,此乃後話。
但是,白馬寨六十四條巷道的凹形石槽,卻一直默默地向世人講述著白馬寨人的奮鬥史,讓人展開經商致富的思維翅膀。這些凹形石槽不僅記述了白馬寨人的輝煌人生,也改變了一個外村人的人生--盡管算不上輝煌,甚至是坎坷。一九四二年七月八日,有一個後生從這石槽般的巷道裏走出不遠,剛離虎口,又入狼窩,以致徹底改寫了他的人生軌跡。
這正是:
皇帝敕建地師府,巍峨雄壯傳千古。
父子符卿美牌坊,群策群力眾人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