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崇禎帝見楊雲翔連忙謝恩,哂笑道:“朕的話尚未說完呢。朕不僅要賞愛卿金銀,賜修地師府,還要為愛卿升官晉爵。朕封愛卿奉政大夫尚寶司正卿。”
楊雲翔本就一介布衣,數日之間,升為縣主簿,如今又敕封奉政大夫尚寶司正卿。如此官運亨通,飛黃騰達,真可謂官運來了門板都擋不住。這等天上掉餡餅之好事來得太突然,他毫無思想準備,竟然產生幻覺,誤以為在夢中,暈暈乎乎,懵懵懂懂,不知所措,甚至忘了謝恩,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侍立於崇禎帝身後的王承恩生怕皇上不悅生出變故,趕忙提示道:“楊大人,還不趕快謝恩?”楊雲翔用手在左胸前一掐,隱隱生疼,方知並非夢中,連忙磕頭好比雞啄米,連聲道:“謝主隆恩,謝主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兩旁文武百官,或肅穆,或含笑,或眼角倏地一掃,或鼻腔一聲輕哼,其潛台詞之複雜不言而喻。
楊雲翔官封奉政大夫尚寶司正卿後,又調任山東嶧縣縣令一載,回京後,想起離家許久,家中妻子楊吳氏必定日夜懸心,萌生省親之念,便上奏崇禎帝,請假省親。崇禎帝想起曾敕封楊雲翔修建地師府一事,便欣然準奏,準允楊雲翔回家建造地師府,假期一年。
楊雲翔大喜過望,謝過聖恩,騎著高頭大馬,帶著兩個隨從,身著便服,離開北京,朝南而來。同時修書一封,向妻子報喜。
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楊雲翔心中狂喜,臉上卻波瀾不驚。他心下思忖,頭上的烏紗帽猶如風吹來的一般,必然有人妒忌,還是夾著尾巴做人好,免得節外生枝。於是,一路上,州府不進,縣衙不入,逢集進店,遇村借宿,不驚官擾民。
一日,來到湖南地界一個村子,眼見得太陽就要下山。奔波一天,饑腸轆轆,人困馬乏,楊雲翔決定進村歇息。
楊雲翔三人進得村來,隻見村人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心神不定,議論紛紛。村前場地上停著一副白胚子棺材,棺材前一年輕婦女帶著兩個三尺男童哭哭啼啼;癟癟的嗩呐聲像剛開啼的公雞啼鳴,吵得人心裏發慌;嘣嚓嘣嚓之鑼鈸聲沉悶不已,震得人毛骨悚然。許多人搖頭晃腦道:“怪事呀,怪事。”也有人憂心忡忡地說:“若是繼續如此下去,我們這個村子恐怕就要完羅。”
楊雲翔頓覺蹊蹺,問一位老者:“請問貴村是否發生什麽禍事?”
老者年近花甲,身材幹瘦,瘦削的臉上布滿憂傷。歎氣道:“死了一個後生。好好的,沒災沒病,坐在椅子上突然倒地身亡。這種怪事經常發生,村裏經常死人,且都是英年早逝哦。”
“哦?”楊雲翔心中驚詫,忙問,“請問貴村村名姓氏?”
老者說:“卑村叫蔡袁坊,一半姓蔡,一半姓袁。三百年前,就人口上千。後來,村北麵來了一家朱姓人家,隻有兄弟三人。沒想到,現在,那朱家已經發展到四五百人,而卑村人口卻比三百年前還少了一兩百人。你說怪不怪?”
楊雲翔站在村頭向北撩望片刻,隻見北麵朱家村地勢明顯高於南麵,房屋整齊,炊煙嫋嫋,一派興旺景象。楊雲翔皺皺眉道:“你們不曾請風水先生看過?”
老者搖搖頭。
楊雲翔道:“老人家,我略懂風水,據我所看,貴村還有禍患,不知你們肯信否?”
人們聽說楊雲翔懂風水,猶如在茫茫黑夜裏發現一點星光,升起一線希望,立即圍過許多人,聽楊雲翔說風水。老者朝楊雲翔拱拱手,點頭道:“這位先生但說無妨。”
楊雲翔說:“貴村一半姓袁,一半姓蔡,便是‘一園菜’,或說一‘菜園’;對麵村子姓朱,有如‘一窩豬’。對麵村地勢高,貴村地勢低,中間沒有任何隔阻,‘豬’(朱)進‘園’(袁)吃‘菜’(蔡)呈猛虎下山之勢,老豬婆進園一掃光!貴村豈能興旺?”
老者恍然大悟,右拳在左手上一捶,頓足道:“哎呀!怪不得!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呀!”其他人也紛紛附和說:“這位先生是高人,見多識廣,說得在理。三百多年來,怎麽就沒人想到這一層呢?”
老者虔誠地問楊雲翔:“先生既然看到了問題之關鍵,有何妙法可治?”
楊雲翔思索一會,說:“要治也不難,隻是……”
“隻是什麽?先生盡管講。”老者見楊雲翔欲言又止,心中著急。
“我乃一過路人,我說出來你們未必相信。”楊雲翔搖搖頭說。
老者果斷地說:“看得出先生是高人,懇請先生不吝賜教,老朽乃本村族長,我代表全村表態,一定照先生說的辦。先生但說無妨。”
楊雲翔慢條斯理道:“在貴村北麵和朱家交界之處,築一堤壩,在堤壩上栽種竹子,便無礙了。”
“是何講究?”族長問。
楊雲翔雙手比畫道:“堤壩上的竹子便是一道籬笆,將‘豬’(朱)隔開了。‘豬’(朱)若出來必然進竹山啃竹子,自然不進‘園’(袁)吃‘菜’(蔡)了。貴村不就恢複生機了?”
“高見,高見!”族長連連點頭,心悅誠服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先生高論,令老朽折服。先生何方人士,為何路過卑村?前麵十裏之內無村莊,天色已晚,先生不如就到寒舍歇息一晚,明日再走。不知先生意下如何?”族長誠心道。
楊雲翔本意便是投宿,現聽族長如此一說,正好瞌睡碰到枕頭,於是忙謙恭道:“不速之客,貿然打擾,實在惶然。既然族長先生如此盛情,我等隻好恭敬不如從命。煩擾之處,懇請海涵。”
族長滿臉堆下笑來,說:“先生客氣了!此乃緣分,若非緣分,我們請還請不到呢!老朽雖眼拙,但也看出先生仙風道骨,談吐不凡,絕非等閑之人。寒舍逼仄寒酸,條件簡陋,委屈之處,還望見諒。”族長客客氣氣地將楊雲翔三人領進家門,吩咐老伴備膳,招呼女兒出來拜見客人。
族長住房乃一棟四扇三間之磚瓦房,八成新,堂前的棟柱小穀籮般粗大。一位年過半百的老嫗見過客人後,匆匆走進廚房。而後,一位花季少女嫋嫋婷婷地從西邊前間飄出來,見了楊雲翔等人,側著身子鞠了一個躬,道了一個萬福,口吐嬌音:“小女子見過客官。”便站在一旁,笑嘻嘻地看著族長,說:“爹,女兒可以離開嗎?”
族長指著姑娘對楊雲翔介紹道:“此乃老朽小女,取名袁媛。年已二十,尚待字家中,實在讓先生見笑。老朽夫婦為她介紹了好幾個婆家,她都不同意。著實讓人生愁,好不操心。”
袁媛滿臉緋紅,身子一扭,櫻桃小口微微撅起,佯嗔道:“爹,您又來了!人家說了,一輩子不嫁人嘛!”
楊雲翔見袁媛身材婀娜,臉如桃花,不覺心中一動,暗自驚道:好一個絕色女子!兩眼便直直地射過去,看得她不覺粉臉生春,將一個堆雲疊朵的頭低了下去。楊雲翔猛然發覺自己小有失態,馬上打圓場道:“姻緣姻緣,講究個緣分。若無緣分,近在對麵不相逢;若有緣分,千裏姻緣一線牽。令愛貌若天仙,溫文爾雅,容止若思,言辭安定,遲早給你找來一個稱心如意之乘龍快婿,老先生不必過慮。”
“但願借先生吉言。”族長言畢,指著楊雲翔對袁媛道,“這位客官是路過我們村的楊先生。楊先生可是位高人,學問了得。”說著就將剛才的一切如此這般地告訴袁媛。
袁媛聽了,一對杏眼圓瞪,兩道彎眉斜立,愣愣地看著楊雲翔半晌,驚愕道:“想必先生是堪輿大師?”
“大師不敢當,隻是略懂皮毛而已。”楊雲翔謙遜道。
一位隨從忍不住插話說:“我們老爺從北京給當今皇上勘選萬年吉地回來,皇上高興,連續封官呢。”
“多嘴。”楊雲翔低聲喝道。
隨從自知失言,連聲道歉,惶惶然退往一邊。
袁媛和族長如聞驚雷,頓時瞠目結舌,神色愕然。俄而,還是袁媛先開言:“怪不得先生仙風道骨,談吐不俗,原來竟是風水大師,官宦人家。失敬,失敬。”說完,再次道了一個萬福,輕啟朱唇,道:“老爺,能否將為當今天子勘選萬年吉地之事說來聽聽,以飽耳福?”
楊雲翔推辭道:“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如此說來,老爺是看不起我等山民羅?”袁媛臉色微紅,目光灼然,盯著楊雲翔。
楊雲翔心中思忖道:借宿於此,不滿足姑娘心願,恐致大家不悅。於是,簡要說了說。
袁媛聽得滿臉喜色,不住的拍手叫好。而後,將族長叫進房間。
片刻工夫,族長麵帶難色,緩緩踱出房間,對著楊雲翔深深鞠一躬,似有難言之隱,說:“老爺,老朽有話和您說,請借一步說話。”說完,指著西邊後間,“請老爺進書房說話。”
楊雲翔不知族長何意,但隱隱感到與袁媛有關,隻好心存疑慮地跟著族長走進書房。一番施禮讓座後,族長小心翼翼地問道:“請問老爺貴府何處?”
楊雲翔如實道來。
族長一臉尷尬,欲言又止,喉結上下咕嚕嚕竄動好一陣後,終於鼓足勇氣,略顯犯難地說:“老爺莫見笑,老朽有一事相求。小女看上老爺了,願為老爺鋪床疊被一輩子。老爺如有妻室,她甘願填房。”
楊雲翔心中一陣雷聲滾過。雖說已經猜到了幾分,但畢竟此事過於唐突,太出人意料。楊雲翔惶然不知所措,說:“老先生,我楊某人承蒙令愛錯愛,感激不盡。但是,此乃婚姻大事,非同兒戲,我斷不敢輕率答應。我已年過半百,不僅家有糟糠之妻,而且生有三個女兒,小女兒年齡比令愛還大。我一老朽之人,怎敢耽誤令愛青春?此事萬萬不可,還望老先生體諒楊某之苦衷。”
楊雲翔話音未落,袁媛便不請自入,毅然決然道:“老爺不必擔心,你有妻室女兒我不在乎,不管是做你的二房還是三房,小女子都心甘情願。你年紀大我不嫌棄,我就是看中了先生的才能。先生若是不應允,”說著撲通跪下地,“我便不起來。”
“小姐快快請起,快快請起!你這是何來?”楊雲翔慌忙站起,伸手去拉袁媛。可是,袁媛就是跪著不動,倔強道:“你不應允我就不起來。”
楊雲翔進退維穀,求援的目光投向族長,說:“老先生,您看這……”
族長無可奈何道:“老朽就這麽一個寶貝女兒,從小慣壞了,養成如此倔脾氣,我也奈何不了她。老爺就成全了她吧。小女除了脾氣倔一點,其他尚可。”
“如此大事,你們總得容我回家商量一下吧?”楊雲翔懇切地說。
“老爺尚有父母?”袁媛說。
“沒有。”
“既無父母,還和誰商量?”袁媛愕然道。
“賤內。”楊雲翔說。
袁媛瞪著眼睛,說:“男為天,女為地,夫為妻綱。你一堂堂男子漢,又是朝廷命官,納妾一事豈有和妻子商量之理?為妻者怎敢阻攔丈夫納妾?你這分明是托詞!”
楊雲翔誠心誠意道:“小姐有所不知。在我們家鄉白馬寨,女子地位高著呢!哪個男人也不敢小覷女人半眼。如果不征得賤內首肯,此事萬萬不可!”
袁媛見楊雲翔態度誠懇,不像說謊,便說:“既如此,我且相信老爺一回,容老爺回家商量,我等著你的回音。不過,你若不給我回音,我會找上門來,當麵問個清楚明白的。”說完站起來,兩眼一眨不眨地望著楊雲翔,含情脈脈地道,“老爺,正如你言:‘千裏姻緣一線牽’。我們緣分已到,你可千萬不要辜負小女子一片真心羅!”
楊雲翔頷首不語,淚光閃閃……
農曆六月天,天空醒得早,四十五六歲的楊吳氏益發醒得早,東邊天際剛吐出一抹魚肚白,楊吳氏便梳洗完畢,開始灑掃庭院。三個女兒均已出嫁,家中平日隻有夫妻倆,丈夫楊雲翔赴京後,家中隻剩下楊吳氏一人,冷清孤單。家裏常年不種田,家中田地全部出租,因此,楊吳氏整天除了做一些女紅,便是偶爾侍弄一點蔬菜,倒也清閑自在。一人在家,家裏並沒有多少垃圾,用不著經常打掃。可是,幾十年來,楊吳氏已然養成“黎明即起,灑掃庭除”之習慣,即使地上幹淨得掉一根針都能看見,也要認真打掃一番。
平日裏,楊吳氏晚上總是枕著丈夫的手臂睡覺,一離開他的手臂,就難以入睡。自從楊雲翔進京後,楊吳氏日夜懸心,倚門翹首盼夫歸,晚間離開了丈夫手臂,難以入睡,夜夜眼睜睜地熬到半夜後,才勉強蒙朧入睡。沒睡一會,又時常被噩夢驚醒,醒來便以淚洗麵,後悔不該讓丈夫進京。自從接到楊雲翔回家省親書信後,知道丈夫功成名就,已是從五品官員,心中大喜,種種驚恐憂愁一掃而光,有如出嫁前的準新娘盼望洞房花燭夜一般,日盼夜盼,扳著指頭算日子,等待著楊雲翔的歸來。前幾天,又收到楊雲翔從湖南寄來的家書,知道丈夫很快就要到家,心情更是迫切。這兩天都是天不亮便起床。
楊吳氏打掃完房間和廳堂,打開側門,來到東邊花園打掃。隻見園中一棵大柚樹上站著一對喜鵲,腹部雪白,背上和脖頸、頭部以及長長的尾巴均黝黑發亮,一隻略大,一隻稍小,許是雌雄一對。兩隻喜鵲朝著她的屋頂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尤其是那隻大一點的喜鵲,一邊叫著,一邊在樹枝上跳躍著,偶爾還發出一串尖嘯的哨音;見了楊吳氏,竟然從樹上飛下來,落到她肩上,嘴巴在她頭上啄幾下,叫兩聲,又撲棱棱飛回樹上,站在樹頂枝丫上一個勁地歡叫。
喜鵲叫,喜事到,莫非丈夫要回來了?楊吳氏笑嘻嘻地朝著喜鵲道:“小喜鵲,叫得如此歡快,莫非我家老爺今日回家?”兩隻喜鵲同時點頭翹尾,“唧呀唧呀”叫著,好像說“是呀是呀”。楊吳氏抿嘴哂笑,自言自語道:“雲翔要回來了,雲翔要回來了。”
楊吳氏正獨自高興,不料族長來到花園門口,笑模笑樣道:“楊夫人,賢侄老爺何時回家?”
“族長叔公,您這樣稱呼,可折煞我了。官大不壓祖宗,雲翔再當官,您也是族長啊!”楊吳氏臉色微紅道。
“夫人謬也。老朽族長僅管一族之事,賢侄老爺乃朝廷命官,操勞朝廷大事。老朽豈敢望其項背?”族長神色凝重道。
“他再操勞朝廷大事,也是白馬寨楊家人不是?族長叔公就別過謙了。我也不知他何時到家。這不,樹上的喜鵲嘰嘰喳喳地叫,我估摸著可能是快回來了。”楊吳氏笑笑說。
“自從夫人告訴老朽,賢侄老爺入湘後,老朽便天天扳著指頭算日子。一介布衣,眨眼工夫成為從五品官員,真可謂‘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這是何等之榮耀!奇跡呀,奇跡!賢侄老爺從湖南來,必定經過豐城,這兩天,老朽已安排專人在豐城南門口恭候,隻要看見賢侄老爺回來,立即跑回來報告,老朽率全村族人去村口迎接,祠堂打開甬道門。我們楊氏宗祠建了三年,還是頭一次遇上這般喜事,真是祖宗有福啊。哈哈……”族長年過六十,矮矮胖胖,大腹便便,腦袋好像直接連接在肩膀上,脖子短得幾乎看不見,慈眉善目,人送外號“彌勒佛族長”。
時近中午,太陽灼人,一瘦高個男子從豐城一路飛跑而來,到得村口,氣喘籲籲地喊道:“族長,族長,雲翔老爺回來了,雲翔老爺回來了!”
在村口樹蔭下等候多時的族長,立即呼喚村口兩旁屋子裏的迎接人群:“快,大家趕快出來,迎接雲翔老爺!”
霎時,人們從屋裏蜂擁而出,排成兩列,立於豐撫大道兩側。盡管太陽烤得人眯縫著眼睛,人們還是站得筆直如杆,無人戴草帽,也無人後退半步巧借樹蔭。那神色莊重得無以複加,恭候皇上一般。不過一袋煙工夫,乃見豐撫官馬大道上一匹潔白的大馬得得而來,馬上坐著一位頭戴黑色禮帽,身著玄色長袍之男子,後麵跟著兩個穿戴整齊的隨從,款款靠近白馬寨。
“來了,來了!”人群裏一陣騷亂。
“奏樂。”族長捧著一朵綢子紮成的大紅花往上一揚,示意嗩呐吹起來,鑼鼓敲起來。頓時,滴滴答答的嗩呐聲,咚鏘咚鏘的鑼鼓聲,震天般響起來。騎在馬上的楊雲翔,遠遠看見村口歡迎的隊伍,趕快下馬,將馬韁交給一個隨從,一路小跑。
族長自然站在迎接隊伍的最前麵,待楊雲翔來到跟前,立馬踮起腳尖,將一條紮著一朵大紅花的綢帶斜係在楊雲翔肩上,打著哈哈道:“哈哈,賢侄老爺,恭喜恭喜!恭喜老爺高升!”
“同喜同喜。此乃托祖宗之福,沾大家之光。我楊雲翔何德何能,敢勞駕眾鄉親如此隆重迎接?羞愧,羞愧也!”楊雲翔雙手抱拳,對著族長和左右兩排眾人頻頻拱手。
負責打爆竹的青年立即點燃纏在長長竹竿上的爆竹,“劈裏啪啦……”爆竹炸響,發出誇張的爆響聲,升起一股濃濃的煙霧。
“去祠堂!”族長一聲令下,迎接隊伍經過村中總巷,沿著村前圍牆,逶迤奔向位於村東的楊氏宗祠。
剛建三年的楊氏宗祠一連三進,古樸雄偉,青磚紅瓦,飛簷翹角,熠熠生輝。門楣上“楊氏宗祠”四個黑色大字雄渾有力。祠堂正門上方紅布橫幅赫然醒目:“熱烈歡迎奉政大夫尚寶司正卿楊雲翔大人省親”。進得祠堂,隻見甬道門大開,穿過天井的甬道上鋪著大紅地毯。堂中柱頭穀籮般粗壯,鼓狀的星子石磉石雕著精美的圖案;第二進的梁口下方一個正八麵形的藻井,藻井頂部鑲嵌著一幅八卦圖。族長和楊雲翔手牽手,肩並肩,走在甬道上;其他人員從兩邊回廊魚貫而入,昂昂然邁向祠堂第三進。
來到第三進祖寢前,族長點燃三支香,跪於墊著紅地毯的蒲團上,虔誠地三跪九拜後,將香插於香爐,垂手而立,顫聲道:“白馬寨楊氏列祖列宗:今向各位稟報一大喜訊,托列祖列宗洪福,我楊氏子民雲翔憑著淵博的堪輿知識,博得當今天子垂愛,敕封從五品奉政大夫尚寶司正卿。今奉旨省親,可謂‘藍袍脫下紫袍歸’,榮耀至致。此既為雲翔老爺之榮耀,也是舉族之榮耀。特此稟告,使列祖列宗分享此份喜悅……”
一番祭祀後,坐於族長西邊的楊雲翔站起來,抑製不住滿腔激動道:“族長、房長以及各位父老鄉親,我蒙聖恩固然是喜,但還有一個比此大得多的喜訊要告訴大家。”說著,從懷裏掏出白馬寨地形圖,流著熱淚道,“我於聖前鬥膽將我們白馬寨地形圖呈給皇上禦覽。聖上禦覽後,龍顏大悅,手握禦筆在圖上親點數下,讚譽白馬寨是風水勝地。還說我是地師,和張天師相提並論,賜我黃金白銀,回家建造地師府……”
“哎呀,這可不得了,當今皇上讚譽我們村,真是天大的喜訊!”族長激動得站起來。祠堂裏其他人也陡然昂奮,齊聲驚呼“天大的喜訊”,聲音在祠堂裏嗡嗡回響。
楊雲翔繼續道:“因此,為了感謝聖上皇恩浩蕩,我提議,我們村改名,將白馬寨改為‘上點’。上點上點,皇上親點,意義何等重大!”
“對對對,應該應該。”人們馬上拊掌附和。
族長再次激動地打著哈哈:“哈哈,如此天大喜事,一樁接一樁,正應了書聖王羲之所雲,‘福無雙至今朝至’,桂公在天之靈定會笑得合不攏嘴。我看這樣,為慶祝我們村改名,我們請撫州戲班子來唱三天三夜大戲,各家各戶從明日始,連續三天接客,將遠親近朋統統請來,熱鬧熱鬧,大造聲勢,分享喜悅,擴大影響。要讓世人都知道皇上對我們村的厚愛和讚譽。”
從此,白馬寨改名“上點”。不過數年,大明退出曆史舞台,大清官員覺得“上點”有感恩明朝之意,甚為不悅,又強行恢複白馬寨村名;中華民國代替清朝後,又一度啟用“上點”村名,並設立“上點鄉”,轄十六保、一百二十七甲;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又再度恢複白馬寨村名。當然,此乃後話。
翌日,白馬寨街上熱鬧非凡,東至張巷、淘沙、杜市,西至橋東、榮塘,南至秀市、洛市,北至石灘、豐城,四麵八方的人們雲集白馬寨。不,確切地說,應該說雲集上點了。街上各種攤點塞得滿滿當當,遊人摩肩接踵,街麵上水泄不通。各種叫賣聲此起彼伏,組成一曲激昂的交響曲。吃食攤子上煎、炸、煮、炒,各種香氣混合在一起,在街麵上空彌漫遊蕩,勾引得人們喉結躥動,口腔裏泛起一股股酸水。街上紅紙標語琳琅滿目,隨處可見:“熱烈慶祝當今聖上親點我村”“熱烈慶祝白馬寨改名上點村”。村中戲台上,楊雲翔身著官服,和族長並排端坐中央。楊雲翔拿著一個鐵皮喇叭,聲情並茂地向台下人們講述著崇禎皇帝如何親點白馬寨地形圖,如何讚譽白馬寨風水勝地,如何接連兩次封他官爵,如何賞賜黃金白銀讓他回家修建地師府,等等,等等。講到動情處,竟然孩子般地嗚咽而泣,淚流滿麵。
族長見楊雲翔哭得真切,立即挺直肥胖的身子,振臂高呼:“感謝聖恩!”“吾皇萬歲!”台下人跟著呼喊。那聲音雷鳴般在上點村上空滾動,各種叫賣吆喝聲頓時顯得勢單力薄,十分微弱,可憐兮兮。
楊雲翔演說後,便是上點村村民表演節目。首先,舞獅隊舞獅表演,接著武術隊武術表演,然後花鑔鑼鼓表演,最後乃村裏有名的六個嗩呐高手進行嗩呐比賽。嗩呐吹的是《百鳥朝鳳》《滿堂紅》《十送郎》等曲子,看誰吹得激越、圓潤、飽滿、連貫。嗩呐手一個個憋得臉紅脖粗,眼睛瞪得銅鈴般嚇人,腮幫漲成豬肝色,額頭滾著豆大的汗珠,腦袋搖搖晃晃,近乎瘋癲狀態。嗩呐口的邊緣上不住地滴著一滴滴晶瑩的由唾液變成的水珠。那聲音時如萬馬奔騰,時如潺潺流水,時如北風呼嘯,時如鳥雀尖叫,吹得人熱血沸騰,堪稱天籟之音。
上點村的節目表演結束後,撫州來的戲班子開始登台表演。當天上午演出的是撫州采茶戲《穆桂英大破天門陣》。扮演穆桂英的是位六十來歲的老太太,經過化妝後,那聲音,那身段,那動作,與十八少女無異,猴得眾多男人眼睛發直,嘴巴流痰,唏噓不已。
街上熱鬧非凡,村民家裏又別是一番景象。村裏以往接客都不會同一天,所以,可以相互之間借桌椅板凳;可是,這一次是同時接客,家家戶戶高朋滿座,哪有多餘的桌椅板凳可借?人們隻好紛紛走出村子,向鄰村的熟人借用桌椅板凳。吃過早飯,就得開始準備午宴,晚上還有住客。所以,灶裏不離火,路上不離人,桌子不夠的,隻好吃流水席,先來的先吃,後到的後用。好在客人們不重在吃,而重在看,飯還在喉嚨裏來不及吞下去,就匆匆跑去墟場上看熱鬧。所以,吃好吃歹無人計較。
久別勝過新婚。楊雲翔雖說年過半百,可畢竟半年時間沒近女色,身體的某個部位難免產生一種衝動。晚上,安置了客人,上得床來,不免猴急。楊吳氏同樣有一種渴求,一拍即合,免不了一番暴風驟雨。楊吳氏心中有一個陰影,揮之不去。已經四十有五的年齡,生了三個女兒後,就一直沒有再生育;而且,近半年來,月信有點異常,有時隔兩三個月來一次,有時一個月來兩次。她隱隱感到此乃不祥之兆,自己恐怕要“上天”(絕經)了,如果不抓緊時間為丈夫懷一個兒子,丈夫就要無後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倘若不能給丈夫生一男丁,一輩子都不得心安。所以,楊吳氏表現得十分賣力,極力奉迎,希望盡早進入如醉如癡、喊死叫活之佳境,以增加懷孕概率。
一陣馬拉鬆式的交歡後,夫妻終於筋疲力盡,楊吳氏枕著楊雲翔的手臂,雙手在他身上撫摸著,口中呢喃,“老爺”聲不斷,試圖產生“餘震”效應。
楊雲翔道:“夫妻之間,沒有外人在場,你就不要叫‘老爺’‘老爺’的了,聽得不自在,還是叫雲翔吧,聽起來親熱。”
“不,你現在是官,我就要叫老爺。不讓人叫老爺,豈不成了有官不戴紗帽?以前聽見別的女人叫老公做老爺,心裏怪難過的,現在我也可以叫老爺了,心裏高興。”楊吳氏固執地說。
“那我也叫你夫人了?”楊雲翔嘿嘿一笑。
“叫吧,我樂意聽呢。”楊吳氏咯咯地笑了。
楊雲翔見妻子高興,忽然想起在湖南蔡袁坊之事,便試探道:“夫人,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你若不同意,權當我沒說。”
“什麽大事,如此慎重?”楊吳氏笑笑說。
楊雲翔斟詞酌句地將在蔡袁坊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楊吳氏。不料,楊吳氏一聽,立馬坐了起來,說:“老爺,你把賤妾看成何等女子?這事還用商量?”
楊雲翔一下子愣住了,口吃地說:“你……不同意?”
這正是:
時來運轉多榮幸,布衣頃刻官連升。
皇恩浩蕩點佳地,白馬改名上點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