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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守諾言君子遇騙 探寶地村莊南遷

  楊桂興高采烈地回到泮塘家中,一進門便高聲大叫:“秀花,秀花,我回來了。”妻子袁秀花從裏間跑出來,又驚又喜,淚光閃閃道:“老爺,老爺,你可回來了!你怎麽去了這麽久啊?讓我想得……”

  楊桂擦著妻子的眼淚,捧著妻子的臉端詳起來。隻見她眼窩深陷,顴骨突出,腮幫處兩個酒窩淺得幾乎不見,整個臉盤像個嗑開來的西瓜子。楊桂看著瘦了一圈的妻子,心疼不已,連忙道歉,說:“娘子,對不起,是我不好,做起事來就忘了家。不過,值得,值得!那真是個好地方。”楊桂顧不得喝口水解解渴,打爆竹一般將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妻子。袁秀花破涕為笑,說:“那就好,那就好,沒有白跑一趟。”

  楊桂在泮塘過了最後一個端午節,次日初六,六六大順,是個黃道吉日,舉家北遷,從吉水泮塘來到豐城桕塘。聶七看見楊桂不僅四個兒女相貌端莊,而且老婆楚楚動人,十分高興,熱情地款待了楊桂一家六口。

  楊桂的新房子是趕出來的,顯得簡易一點:房頂上蓋的不是瓦片,而是從聶家拿來的厚厚的金黃色的稻草;房簷飄出很遠,以免雨水打濕房子板壁;房子四周沒有砌磚牆,一律釘著木板;房柱都冬瓜一般粗細。房子盡管簡陋,還是非常牢固。房子裏透著一股清新的杉木香味,雖然沒有泮塘的房子那般寬敞,那等雄偉,但作為新居,已屬不易,全家人高興異常。

  經過長途跋涉,大家不免有點疲憊,晚上,早早就寢。大概是新到一處,有點不適,袁秀花竟然翻來覆去睡不著。明亮的月光從一條條細小的壁縫裏擠進來,調皮地在袁秀花身上親吻著,袁秀花靦腆地輾轉著身子躲閃著,久久無法入睡。女人心細,她在聶七家吃飯時,看見聶七忙上忙下,很是熱情,心裏感激又愧疚。可是,仔細看見聶七細小狹長的單眼皮眼睛不停地對著她亂眨,袁秀花總覺得有點不踏實,什麽原因,她也說不清楚。於是,用胳膊捅了捅楊桂,說:“老爺,老爺……”

  楊桂不知是過於疲倦,還是已經習慣了這棟房子,竟然獨自扯起勻稱的呼嚕聲,嘴巴不時地發出吧嗒吧嗒的響聲,偶爾吐出一兩個含混不清的詞語。看樣子,睡得很是香甜,或許正做著開心的美夢。袁秀花不忍心攪碎丈夫的美夢,歎了口氣,側過身子,強行閉上眼睛,極力什麽也不想。可是,越是想大腦一片空白,大腦越是亂成一鍋粥,怎麽也靜不下來,真是剪不斷,理還亂。

  月亮漸漸懸於中天,清輝柔柔的灑滿大地。楊桂渾身燥熱,耳旁蚊子嗡嗡地叫著,吵得不得安生。楊桂索性爬起來,打開大門,來到玉龍港邊,欣賞著皎潔的夜景。忽然,三匹白馬從天而降,來到他麵前。楊桂仰臉,心中一驚:這不正是前不久那三個神仙麽?在水銀般的月色下越發顯得潔白,白得失去了立體感。那個尖臉老者搖著頭說:“算你還聰明,找到了這裏。不過,這裏還不是最佳地段,最佳地段在港南。跟我來吧!”說著,又揚起馬鞭,一抖,一拽,楊桂端端地坐上了他的馬背。抖一下韁繩,白馬騰空而起,呼地飛過玉龍港,落在玉龍港南邊一塊鯽魚背狀的地方。

  “這才是龍興之地!下去吧!”尖臉老者一抖韁繩,楊桂撲通地跌在地上,老人打了個哈哈,策馬揚鞭而去,邊跑邊說,“白馬仙人飛上天,白馬寨裏一千煙……”

  “哎喲,痛死我了!”楊桂大叫一聲。

  “老爺,老爺,怎麽了?”正要蒙朧入睡的袁秀花搖了搖楊桂的肩膀,驚駭地問。

  楊桂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揉揉眼睛,無比興奮道:“娘子,好事好事,神仙又來指路了。”

  袁秀花聽了丈夫訴說夢境,心下疑惑,詫異道:“莫非世上真有神仙?”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明天去那裏看看,反正過港就是。”楊桂說。

  翌日,太陽剛剛從大地這床巨大的被子裏鑽出半張臉,楊桂便急不可耐地走過玉龍港的木板橋,來到南麵那塊芳草萋萋的坡地上。坡地上一片青綠,生機無限。中間隆起處青青的茅草沒過膝蓋,茂盛得如同田裏的禾苗;四周馬鞭草你拉我扯,經緯交織,平整地覆蓋著坡地,好像厚厚的綠毯。一條五六尺寬的黃泥路由西向東而去,像一條金色的巨蟒在草叢中穿行。巨蟒爬行到隆起處,略微抬頭,然後又順坡下滑。隆起處形成一道龍脊。

  楊桂站在龍脊上,四向張望,越看越覺得妙不可言。前後是山,左右平地。不知是地勢較低還是其他原因,平地上漂浮著一層牛奶般的薄霧,人在其中頓生飄飄欲仙之感,而前後的山上卻青翠明亮。前麵的山猶如一個拍扁了的饅頭,山上樹木參天,在茂密的樹林裏搖搖晃晃地升騰起一縷乳白色的炊煙。裏麵有人家!楊桂興奮之餘又埋怨自己的粗心,一個多月時間,竟然沒有發現那裏有人家。後麵的山比前麵的山要高許多,是天然的靠山;山頂像禾堆的尖頂,沒有大樹,袒露著一個巨大的淡黃色的石塊;山麓略呈方形,越看越覺得整座山嶺像一個巨大的玉璽。楊桂依稀記起夢中仙人說的“這才是龍興之地”的話,興奮異常,情不自禁地大喊一聲:“這才是龍興之地!”

  楊桂喊過之後,看見對麵樹林裏的嫋嫋炊煙,不由得生出看個究竟的想法。於是,朝著炊煙走去。

  楊桂在草地上尋找著依稀的路徑。茅草劍狀的葉柄上濕漉漉的,草尖上挑著一滴滴玉珠般的露珠,沒走幾十丈遠,楊桂的褲腿便如水中撈起來一般,緊緊地箍著腳肚子。楊桂挽起褲管,不讓濕褲腳舔著肉,盡管有點寒意,還是有種涼爽而利落的舒服感。走著走著,右腳板一陣尖銳的刺痛,楊桂本能地提起,一條潛伏在草叢中的荊棘條跟著腳板爬起來。楊桂小心地拔出荊棘刺,一滴暗紅的鮮血慢慢地冒出來。“你敢刺我?過不了幾天,我要將你燒個精光!”楊桂咬著牙說。

  走過了那平平的草地,來到山上。奇怪,山上的露水小多了,樹葉上隻是有點潮濕,並沒有一滴滴的露珠。

  楊桂循著炊煙,走進樹林深處。俄而,迎麵走來一個後生,挑著水桶,哼著小調,來到一口水井邊。

  “兄弟,早啊!”楊桂主動熱情地打招呼。

  後生抬頭,覺得陌生,疑惑地問:“大哥是……”

  “我是新來的,你不認識,住在山對麵,叫楊桂。”

  “哦,是楊大哥。麵生,麵生。”後生放下水桶,和楊桂閑聊起來。原來,後生姓何名平,從河南來此一年有餘。他是看上了這片茂密的山林才定居的。村裏就他一家人。楊桂問村子叫什麽,後生說暫時還沒有名字,想等碰上算命先生或者風水先生取個名字,並誠懇地說:“楊大哥,看你斯斯文文的,肚子裏一定有墨水,你幫我取個村名吧。”

  楊桂笑笑:“取村名是大事,不能隨便,要深思熟慮才行。”說著,隨後生來到水井邊。楊桂不由得兩眼放光,嘴巴張開成一個簸箕口,說,“何老弟,這口水井怪呀!”

  “是有點怪。”何平說。

  水井呈圓形,井口鋪著麻石,麻石鋪得中間高,四向低,呈包子狀。井口砌著五六寸高的井圈,呈不規則的圓形。井中水麵翻滾著五個泡泉,五個泡泉均勻地分布在水井四周,像是井底生著個大火爐,熊熊的爐火將井水煮沸了,泉水汩汩地向上跳著,竟然超出井圈,形成一朵潔白的梅花。泡泉濺出的水花好像小小的雨絲,又像是伸縮不定的龍須,噴向東北方向的那片草地。

  楊桂見井口的雨絲或說龍須,不是噴向何平的住處,而是向著自己選定的方向,越發覺得仙人指點的地方奇妙無窮,心中大喜,忙說:“好,好。”

  何平以為楊桂是誇這口水井好,忙說:“是好,我也是看中了這口水井和這片樹林,才最後下決心定居下來的。”

  “你怎麽挖到一口這麽好的井啊?真有福氣。”楊桂說。

  “不是我挖的,天生就這樣。我隻是鋪了井口石頭,砌了井圈。”何平說。

  “這可真是怪事。人說井水不漫麵,它卻高出井圈。少見,少見。”楊桂自言自語地說著,忽然眼睛一亮,眉頭舒展開來,高興地說:“何老弟,有了!你看,這水井的泡泉像不像一朵梅花?”

  “梅花?”何平一愣,看了一會,說,“像,是有點像!”

  楊桂說:“實在太像了!我看這水井就叫梅花井,你這村子就叫梅花井村。你覺得怎麽樣?”

  “梅花井……”何平默默地念叨著,雙手一拍,說:“行,就叫梅花井。楊大哥,你真有兩下!要我想破腦袋也想不出這麽好的名字。今天,你無論如何要去我家吃早飯,我要好好感謝你。”

  “飯就不吃了,我們交個朋友吧。一回生,二回熟,三回是朋友,我們現在就算朋友吧!我們相隔不遠,算是鄰居,今後吃飯的機會有的是。”楊桂婉言謝絕了何平,興衝衝地往回走,一邊走,一邊遙看著北麵的山頭。那山頭同樣沒有霧,清晰可見。看著看著,仿佛覺得那山頭的尖頂向西南方向傾斜,自己站在草地的龍興之地,似乎伸手可以抓住那個巨大的玉璽的印把子。

  楊桂站在草地中那條黃泥路上,麵對著東方,兩手向外伸開,仿佛左手牽著龍須,右手抓著玉璽的印把子,身子輕飄得如同雲霧,飄飄地向上升騰。

  楊桂回到家,將所見所聞如實告訴妻子和兒女,提出舉家南遷的主意。家人聽得入了迷,一致同意,由港北遷到港南。那兒沒有烏桕樹,也沒有水塘,還叫桕塘就不合適了。叫什麽呢?妻子問楊桂。楊桂幾乎不假思索,脫口而出,說:“在泮塘是騎白馬的仙人引我來到豐城;在桕塘又是那騎白馬的仙人指點我村子南遷。我看,村名就叫白馬寨。”

  “為什麽不叫白馬村,要叫白馬寨呢?”兒子不明白地問道。

  楊桂解釋說:“那個地方的位置很特別,處在豐城到撫州官馬大道的咽喉之處,遠非一般村子可比,屬於要衝之地,故而叫寨。”

  妻子連連點頭,說:“你說得是,白馬寨好,白馬寨好。”

  楊桂立即搬來梯子,爬上屋頂,掀下屋頂上的稻草,動手拆房子,並叫妻子去聶家,請聶七兄弟們來幫忙。沒幾天,原來在桕塘的房子搬到了白馬寨。

  轉眼到了十月。初冬的小手先是將玉龍港兩岸的烏桕樹葉漸漸染黃,染紅,然後又將樹葉一片片從樹上摘落下來,弄得樹枝光禿禿的,丫丫叉叉。樹上的烏桕子像小雞破殼一樣慢慢啄破了暗綠色的烏桕殼,露出了雪白的近似半圓形的腦袋,一粒粒如珍珠一般,三五個或是五六個抱成一團,形成一朵球狀的花朵。一眼望去,好像兩行蜿蜒前行的盛開著的雪梅,又如兩壟綻開的棉花,煞是好看。楊桂老家泮塘也有烏桕樹,楊桂知道烏桕子可以榨皮油,也可以做肥皂,是個好東西。所以,這天,楊桂磨了半天鏟子,叫上妻子兒女,帶上扁擔和草繩,來到玉龍港邊。

  楊桂從小學會了爬樹,爬高高的鬆樹、楊樹、高栗樹都像貓兒一般哧哧上竄,爬樹幹不高、枝丫繁茂的烏桕樹簡直如履平地。楊桂爬上一棵烏桕樹,握著鏟杆,對準那一把把的烏桕子,“嗖,嗖”,鏟子隻要輕輕地接觸烏桕的枝丫,枝丫便“嗖”地從樹上飛出去,留下一道慘白的斜切麵。袁秀花帶著兒女們在樹下忙著收拾鏟下的烏桕,掉進港裏的烏桕,袁秀花就用竹筢爪勾起來。

  第三天,楊桂一家人正在忙著鏟烏桕,聶七急匆匆地趕來,臉上笑著,嗓門卻打雷一般:“楊桂兄弟,我正想明天來鏟烏桕,沒想到你動手比我早,鏟了這麽多!以前,都是我們三兄弟鏟,今年你來了,按說,也可以鏟一些。可是,你鏟得也太多了。你看看,你從白馬寨門口都快鏟到我們聶家來了!你這事幹得……”

  楊桂趕忙爬下樹,放下鏟子,從腰間抽出一根淡黃色的竹煙筒,裝上煙絲,遞給聶七,愧疚地笑笑說:“哎呀,聶七兄弟,對不起,我忘了這一層,是我不好。這樣吧,地上這些還沒有收走的烏桕,你就收去吧,我明天也不來了,剩下的都歸你們兄弟吧。”

  聶七抽著煙,眯著眼盯著袁秀花,喉結不由自主的上下竄動著,心裏癢癢的:好漂亮的一個娘子啊!小巧玲瓏的身子,豐滿得叫人不得不想入非非的胸脯;小眼睛眯眯的,好像沒睡醒,又好像總是在微笑,令人產生一種莫名的一見如故的親切感,恨不得立刻和她睡上一覺!有人說大眼睛的女人好看,其實不然,眼前這個女人的眼睛才是最能勾人魂魄、最能讓男人產生非分之想的眼睛。你看,她的眼睛濕濕的,幽幽的,深不見底,內涵無限豐富,豐富得讓人永遠也研究不透。白皙的圓臉上跳躍著一對淺淺的酒窩;五官搭配得精巧極了,哪怕變動一根頭發絲的位置都會顯得不協調;烏黑的頭發梳得平平整整,一絲不亂,閃著亮光;全身拾掇得利利索索,處處透出一股精明強幹,比自己家裏那個邋裏邋遢的黃臉婆不知強多少倍!如果能和她睡上一覺,死了也值!楊桂這家夥真有豔福啊!聶七一陣胡思亂想,褲襠不知不覺拱起了許多,口裏泛起一股酸水。許久,“噗”地吹掉了煙筒裏燒過的煙絲餘燼,含笑說:“楊桂兄弟,看在弟媳婦的麵子上,今年我就吃點虧算了,鏟下來的烏桕還是你們自己收去吧。至於明年嘛……嘿嘿,我看這樣吧,我們分一下,我讓一點烏桕樹給你。還有這條港,以前也都是我們的,我們長年在這港裏打魚。現在你來了,也分一點給你。你看行麽?”

  “怎麽分法?”楊桂說。

  “其實也不算分,就是我們讓一點給你。從你白馬寨橋頭算起,橋東邊的我們不管,那是你和港邊遊家去扯的事;橋西邊往西走十丈,港和岸上的烏桕樹都給你,其餘的就是我們聶家的。我們三戶人家,你一戶人家,這樣公平吧?”聶七一邊抽煙一邊說。

  楊桂忙說:“聶七兄弟的好意我領了。不過,我不敢苟同你的意見。你們也才來兩三年,這港不是你們挖的,烏桕樹也不是你們栽的,都是天生就有的,憑什麽我們就得這麽一點?從白馬寨橋頭到你們聶家有三裏路長呢,我隻得十丈遠,也太少了吧?雖然我現在是一家,可是,前幾天老家捎信來,幾個兄弟聽說這裏風水好,也要搬到這裏來。到時候還不知道哪個村子人多呢!”

  聶七眨巴著眼睛,皺了皺眉,歎口氣,說:“唉!楊桂兄弟,你這就為難我了。雖說港不是我們挖的,樹不是我們栽的,可總有個先來後到吧?我們畢竟比你先來嘛!我還有兩個弟弟呢,他們什麽意見,我還不知道呢!要不這樣,看在弟媳婦的麵子上,我再讓一步:我們今天晚上雞啼頭遍都從自己家裏出發,走到什麽地方相遇,什麽地方便是分界線。這樣總公平吧?”

  楊桂想了想,說:“行。我們三擊掌!”

  兩個男子右手心對右手心,啪啪啪,擊掌三下。楊桂擊出一腔熱血,一腔豪情,一腔責任。

  聶七仍不放心,說:“有言在先,一定要雞啼了才開始走,不能提前!”

  楊桂指指西邊快要落山的太陽,一臉嚴肅道:“我若騙皮就跟著日頭走!”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聶七說著,動手幫楊桂收拾起烏桕來,甜甜地說,“弟媳婦,你歇歇,別累著了,我來幫你收拾收拾。”說話時,眼睛不停地在袁秀花胸前掃來掃去,掃得袁秀花臉紅耳赤,趕忙轉過身子,將背影掛在聶七的眼簾上。

  吃過晚飯,袁秀花收拾了碗筷,對楊桂說:“老爺,你今天早點睡覺吧,睡晚了到時候起不來,誤了大事。”

  楊桂坐在竹椅上,吧嗒吧嗒地抽著黃煙,說:“今天還能睡得著?我可是睡不著,也不想去睡。我就在這裏坐著,等雞啼了就走,萬無一失。”

  “這樣也好,穩當。”袁秀花說著從櫥子裏找出一雙嶄新的布鞋,說,“老爺,你腳下的這雙鞋穿爛了,也大了一點,不好走路,換上這雙新鞋吧。這雙鞋小一點,跟腳一點,走路快一些,不會吃虧。”說完就幫著楊桂脫下腳上的舊鞋,換上新鞋。新鞋沒有舊鞋好穿,楊桂一雙手拔都拔不上鞋後跟。袁秀花找來牛角質地的瑪瑙色鞋拔子,幫著楊桂穿上了新鞋。楊桂站起來,走了幾步,說:“稍微有點緊腳。”袁秀花說:“新鞋都有點緊腳,穿了幾天就正好,要不然,又大了。”

  楊桂腳趾在鞋裏使勁收縮,然後再用力往前拱幾下,跺跺腳,走幾步,頓時舒服了一點,說:“可以了。你還想得真細啊。”

  “我覺得聶七那人心機蠻深的,而且有點怪怪的。下午他看我時,看得我都臉皮發燒。我們不想細一點會吃虧的。”袁秀花說。

  “他心機深,我們也不是二百五。我今天坐在這裏等雞啼,還會吃什麽虧?沒事。”楊桂說得信心滿滿。

  四個兒女也像除夕守歲一般,都不睡覺,坐在堂前,陪著楊桂,說說笑笑。

  農曆十月時節,夜晚有點漫長,也有點寒冷。一彎殘月在薄薄的雲層裏緩慢地穿行;數點寒星打著哆嗦,發出鑽石般的冷光;輕薄得不成形狀的薄霜悄悄地從天空灑向地麵;一絲絲寒風無孔不入地從外麵鑽進屋子。寒從腳下起,楊桂隻覺得腳底下一股冷氣像一條冬眠剛剛蘇醒的蛇一樣沿著褲管往上躥,躥到了背心,爬上了後頸窩,頭皮一陣發麻,全身不由得打了個哆嗦,上下牙關一碰撞,發出輕輕的咯嘣聲。楊桂忙站起來,在堂前來回走幾圈,對袁秀花說:“秀花,你帶著孩子們去睡吧,別陪著受罪,弄不好都著涼感冒,不劃算。”

  “沒事。你是我的天,我怎麽舍得讓你一個人在這裏孤單單地守著呢?夫妻夫妻,終身不棄。再冷我也要在這裏陪著你。”袁秀花轉臉對四個兒女說,“都去睡覺,這是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操心。”

  “我們也睡不著。”四個兒女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其中大兒子提議說:“要不,爹爹現在就走,省得在這裏冷。反正聶家伯伯也不知道。”

  楊桂瞪了一眼兒子,嚴肅地說:“你為何想出這種餿主意,陷我於不仁不義?難道你忘了我經常和你們說的老祖宗楊震‘天知地知’的故事嗎?”

  兒女們頓時低下了頭,大兒子更是羞愧難當,囁嚅道:“沒有。”是啊,作為楊家子孫,怎麽會忘記老祖宗楊震大人的事呢!他那“天知地知”的故事已經讓楊姓後人驕傲自豪了一千三百多年呢。據史書載,楊震乃東漢時陝西華陰縣人,學富五車,人稱“關西孔夫子”,堪稱大儒。當官後,十分清廉,官至太尉。一次,楊震赴任東萊太守,途中下榻昌邑縣,曾經被楊震推薦為秀才的縣令王密,或許是謝恩,或許是趁機賄賂新任上司,深夜拜訪,並獻上十斤黃金。楊震慍道:“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何也?”王密訕然道:“暮夜無知者。”楊震正色道:“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謂無知?”王密澀然,隻好訕訕地收回黃金。楊震此次拒收黃金時說的“天知神知”後來漸漸被人們演變成“天知地知”,有口皆碑。自己當縣丞時便是以老祖宗楊震為楷模,看不慣官場腐敗,才辭官歸田的。雖說楊震大人“天知地知”的故事說的是清廉一事,其實,不也包含著“人在幹,天在看”,“頭上七尺有神靈”的為人莫欺天的處世箴言麽?想到此,楊桂語重心長地說:“你們給我聽好了:我們是楊家子孫,是‘關西孔夫子’的後代,要時刻以老祖宗為楷模,做一個清清白白之人。清白為人,誠信處事,這是我們的家風,要世世代代傳下去,成為白馬寨的祖訓。風水好,人不好,地方不得發達。我們現在有了好風水,還要有好人品,我們的村子才能興旺發達。正如孔聖人所言:‘君子不以利害義,則恥辱安從生哉’!知道嗎?”

  “知道了。”兒女們齊聲說。

  楊桂說完,活動活動身子,幹脆脫了棉衣,說:“我來打打拳,發發熱,免得時間難熬。”說著呼地蹲下一個馬步樁,挺胸昂首,雙手在胸前交叉翻轉,玩起了“貓兒洗臉”。一會,身上開始發熱。接著,左右兩手依次在左腿邊一劈,又往右腿邊一劈,左手從胸前往身後一抓,右手握拳像子彈般旋轉著往前射去,開始玩“金線吊葫蘆”。漸漸地,汗珠爬上了楊桂的額頭,雄雞還是沉默著,好像在和楊桂較著耐心。

  “這雞今天是不是睡死了,怎麽還不啼?”袁秀花有點焦躁地說。

  “等人覺久,嫌人覺醜。等的時間是難熬。再等等吧。”楊桂耐心地說。

  “喔喔啼--”終於,拖屋裏傳出雄雞啼鳴聲。

  “雞啼了,雞啼了!”一家人激動無比。

  “聽見了!”楊桂不慌不忙,收好樁,從容出門。剛一出門,一股霜風親親熱熱地撲來,楊桂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楊桂走過白馬橋,往左還沒走一會,就碰上晃悠晃悠的聶七。十分吃驚地說:“聶七兄弟,剛剛雞啼,你……怎麽就走到這裏來了?你會飛呀?”

  “我不會飛,也沒有跑,你不看見了?我是慢慢走來的。”聶七笑笑說。

  “你……你提前出發了吧?”楊桂含笑問道。

  “我可是雞啼了三聲才出發的。可能你家裏的雞啼晚了吧?你怎麽才跑到這裏?”聶七仍然不緊不慢地說。楊桂哪裏知道,聶七在前麵五十步遠的一棵烏桕樹下蹲了半個時辰,隱隱約約看見楊桂走上了白馬橋,才慢悠悠地從烏桕樹下走來。

  “聶七兄弟,做人要誠實,你……肯定耍了滑頭!雞啼都是差不多的,你家的雞不可能啼得特別早。我看這次不算,明天來過吧。”楊桂不悅道。

  聶七毫不示弱,拖腔帶調地說:“楊桂兄弟,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們都是七尺男子漢,吐口唾沫都是釘,哪能小孩子過家家?我看地界就這麽定了。”

  楊桂全身冰冷,心裏卻躥著一團火,說:“聶七,你要這樣耍無賴我也沒辦法。不過,這樣定界莫說我不服,我的子孫也不會服,我擔心今後會鬧出事來。”

  “今後的事今後再說吧,我可管不了那麽遠。回家吧,楊桂兄弟。”聶七說完,轉身便走。

  袁秀花見楊桂垂頭喪氣地走進屋,心裏咯噔一下,小心翼翼地問道:“老爺,怎麽啦?聶七沒來?”

  “還沒來?來了!提前來了!真是小人!”楊桂一P股坐在椅子上,憤憤道,“沒想到做了一世的鷹,反被抱雞婆啄了眼睛!老祖宗當年是‘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我今天成了君知故人,故人不知君!”

  袁秀花聽楊桂說完,愣了許久,輕輕地舒口氣,撫摸著楊桂的胸口,勸慰道:“算了,莫氣,吃虧是福。我們做到了清白、誠信就行了,別人偷奸耍滑是別人的事。村子四周這麽寬的地方,我們自己栽一些烏桕樹就是了。港少,我們就多挖幾口塘,一樣可以蓄水,養魚。菩薩靈,走廟背,今後和他打交道多個心眼就是了。氣壞了身子劃不來。”

  兒子氣嘟嘟地說:“爸,碰上無賴,清白為人、誠信處事要付出代價呢。”

  楊桂點頭道:“不錯,清白、誠信是要付出代價的。但是,代價再大也要堅持清白、誠信的原則。‘人無信不立,國無信則衰。’清白、誠信的家風一定要始終不渝地堅持下去。吃點虧倒沒什麽,我現在擔心的是,我們這個地方肯定會大發,今後人口多了,後代強了,必然不服氣,遲早和聶家會鬧事。如果那樣,我在九泉之下都不得靜心羅。”

  “別想那麽多了。兒孫自有兒孫福,要是後代發達了,靠我們一點遺產也不夠幹什麽。再說,要是靠前人的遺產活命,那樣的後代就沒有出息。我們不盼別的,就盼白馬寨快點發達起來。隻要發達了,什麽都會有。”袁秀花說。

  楊桂被妻子勸得開了一點心,又自信地說:“我注意看了一下,我們這個村子比聶家好多了,它那村子縮在港灣裏,像縮頭烏龜,不會有太大的發展。我們這個村子坐落在龍脊上,是龍興之地,發達是肯定的。我還記得白馬仙人臨走時說的話,‘白馬仙人飛上天,白馬寨裏一千煙。文可安邦武定國,男人聰慧女人賢’。‘興不興,看後丁。’後丁要強,就離不開讀書。‘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我們的子孫後代,再窮也要讀書,書讀好了幹什麽都不怕。知識是賊偷不走、土匪搶不走的寶貝。詩書傳家遠,道德繼世長。隻要我們的後丁好,村子肯定會發達的。”

  袁秀花馬上接嘴說:“老爺說得對,神仙的話錯不了。白馬寨今後肯定不一般,你就等著後代子孫世世代代記著你這個開村始祖桂公吧。”

  果然不出楊桂所料,白馬寨的後丁一代勝過一代,在詩書傳家的同時,敢為天下先,探索出了一條經商致富的路子,成為富甲一方的江南望族。

  這正是:

  隻道饒人非癡漢,豈知癡漢不饒人。

  祖先辛勤開基業,子孫後代萬世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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