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艱難困苦的歲月,一段無法抹去的印痕,嵌入在我的生活裏,長久地在心裏湧動,回味,懷念。
--題記
昨夜夢裏,下起了瓢潑大雨,又一次在綿綿細雨中見到了清瘦的奶奶。她沒有哭,也沒有笑,仍是以往那副慈祥、關注的目光。我情不自禁地大喊,奶奶,奶奶,您到哪裏去了?心裏正埋怨奶奶不回答時,夢卻醒了。枕邊,依然有濕濕的東西,從此,漫漫無期的思念,伴我到天明。
我沒有算過,這樣的夜晚,這樣的夢境,到底有過多少回。
光陰飛逝,一晃,奶奶離開我們到另一個世界已經21個春秋了。她雖目不識丁,一生卻光明磊落,以她所在村為中心,方圓十裏,沒有人不知道她是個賢德之人。在我生活的歲月裏,奶奶勤勞樸實的為人、寬廣的胸懷,正直、善良的美德,常常勾起我的懷念,讓我激勵著,讓我感動著,也撫慰我心中多少的失落與惆悵……
厄運總是悄悄降臨
奶奶6歲那年就到了深山腳下的黃家洲做童養媳,放牛、割豬草、大人做飯時在土灶前幫燒火,這是奶奶枯燥乏味的童年生涯的片段。
17歲那年,奶奶與大她2歲的爺爺成婚,災難從此便一個接一個侵襲而來。
奶奶懷孕期,為了多掙工分,總是跟著一天記十分滿分的大人們一樣割稻穀、下水田,甚至與身強力壯的男人一前一後合扛一台重二百多斤的脫穀機,從這個田間到那個地頭,目的很明確,就是為了多掙那半個工分。
就在奶奶懷孕5個月的時候,一個令奶奶平生永不相忘的炎熱正午,奶奶與村裏一名後生合扛一台笨重的脫穀機,當走在又窄又險的石板長橋上時,可能是下麵的潺潺流水聲,嚇著了奶奶,奶奶心一慌,身子就失去了平衡,連人帶脫穀機跌下2米高的石橋,幸虧奶奶抱住了橋梁,才避免了溺水沉亡事故。
回到家裏,奶奶的頭上青一塊、紫一塊,爺爺心疼得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忙拿出食油一遍又一遍地塗在紅腫處。奶奶卻說,隻要塗一遍就夠了,不要浪費食油。而當晚,奶奶的肚子開始發痛,臉色變得蒼白,爺爺手足無措之時,想帶奶奶到當時的大隊醫療室治療,奶奶卻舍不得花錢,總僥幸認為,過了一陣子就會好起來,誰知,幾經掙紮過後,奶奶竟然流產了,可怕的噩夢也就開始了。
從此以後,奶奶每每懷上一個就死一個,前前後後的死胎加起來有五個。可憐,奶奶曾經健步如飛的身體已不再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弱不禁風的羸弱身子。可奶奶總不服氣,不生個小孩下來不僅愧對黃家祖宗,而且老了沒人贍養,於是奶奶就暗暗向人打聽“土方子”。
也許是感動了上蒼,經過6年的吃藥打拚,24歲那年,才生下了隻有4斤多重的父親。父親在奶奶的精心嗬護下,由“小人物”變成了一個正常的兒童。這在當時的農村,簡直就是一個奇跡。
然而,幸福沒過多久,災難卻還不放過奶奶。次年4月,爺爺上山砍樹,被倒下的大樹打傷雙腿,因無錢醫治而終生癱瘓在床。
奶奶一生的苦難就這樣被繼續、被延伸……
身體瘦小的奶奶,在爺爺癱瘓之後絕對成了家庭的頂梁柱。奶奶特地找到生產隊長,要求和村裏的男人一樣同工同酬。隊長見到瘦弱的奶奶,又是同情又是責怪,在奶奶的一再央求下,違心地答應了。
奶奶知道感恩,但心想也不能讓別人說閑話,自己得做出樣子來,讓村裏隻記7分的婦女刮目相看。於是,髒活、累活,奶奶必搶著幹。從稻田挑穀到村裏那些跑腿的事她第一個上;下水田插秧,彎腰久了本來要上岸歇歇,奶奶仍是一個人繼續在水田裏揮汗如雨地幹;抱稻穀到脫穀機旁脫粒,別人抱兩小堆,她卻抱三小堆甚至四小堆;在脫穀機上脫穀時,時間長了,人就像在蒸籠裏,一般都會輪流換人,但奶奶總要別人拉她下來才作罷。奶奶做的農活並不比男人做的少,甚至還要多,但她毫無怨言。無論酷暑與寒冬,抑或偶爾生了病,依然拖著瘦弱的身體堅持勞動,以爭取更多的工分養家糊口。
灼熱的正午,該吃午飯了。男人們回家後,早有人做好飯等著,而奶奶回家還是冷鍋冷灶,需要自己動手。不僅如此,家中雙腿癱瘓的爺爺還需要奶奶照顧,吃喝拉撒都是奶奶背上背下地服侍。每一次背上背下之後,爺爺的負罪感與日俱增。
爺爺不想吃閑飯,就要求奶奶托人批發一點黃絲煙來,然後每天等奶奶出工以後,一個人用雙手爬下床,以長凳為拐杖,拖著站不起來的雙腿,匍匐前行到村頭的池塘邊上,以賣黃煙賺點微薄的小利。
然而,時間一久,發現抽黃煙的人也不是很多,小生意也做不成了,爺爺心情變得焦躁起來。為了激發奶奶改嫁,爺爺常常無事找事發火。奶奶理解爺爺,從不頂撞,一回家就給予言語上的安慰。奶奶當然理解爺爺的心情,雖然,苦痛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但奶奶是一個有道德、有良心的人,從未想過要撇下相濡以沫的丈夫而另嫁他人。
但是,爺爺的心永遠不能平靜。
一天傍晚,奶奶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家後,發現家中有絲農藥味,便在房間每個角落搜尋,終於在床底下發現了一小瓶農藥。奶奶拿著農藥,臉色大變,厲聲質問爺爺,是不是你在哪裏搞來的?你還想死啊?是我對你不好嗎?是不是我有什麽錯啊?
一連串的問話,讓爺爺淚流滿麵:“新蓮,是我害了你,你才這麽苦!我一個男子漢,還要你一個女人養我,這是什麽道理!讓我早點死吧!你就解脫了!”
奶奶伏到床上,緊緊抱住爺爺佝僂的身子:拐子啊!隻要你人在這世上,我和崽就有奔頭,否則你死了,我和崽活得有意思嗎?還有,你要是尋了死,外麵的人就會說閑話,會說俺對你不好,你才想到走絕路,所以你要想清啊!
爺爺顫抖著雙手,摸著奶奶憔悴的臉龐,哭得像個小孩。
出走心中太多無奈
已是九月菊花黃,陽光也變得柔和起來了,莊稼地裏的農活漸漸少了起來。
奶奶開始整理菜園,順便到菜園地裏摘點新鮮蔬菜。奶奶左手挎著竹籃,右手扛著鋤頭,走在鄉間的田埂上。
倏地,她遠遠看見一位中年婦女在自家的一個叫三角洲的菜地裏,正偷偷采摘蔬菜。這婦女不就村裏的香娥嗎?沒錯,是她!香娥的老公過世兩年了,但仍帶著四個小孩,沒有改嫁,日子過得十分艱難。村裏的人都同情她,逢年過節都要給這個殘破的家庭送上一點肉、菜、果子什麽的。
奶奶就這樣想著,感覺好像悟到了什麽,就猛地跳下田坎,坐在地溝邊上,隻等香娥摘完菜回家。奶奶在田坎下方,恰被經過此地的同村張奶奶看見,就喊奶奶,姐,你不在家拉尿,還要跑到這田畈地裏拉?奶奶忙招呼張奶奶一起過來坐坐。香娥也是精靈的人,聽到張奶奶的喊叫,急忙從菜地裏跑了上來,然後抄另一條小路回家。
見到香娥失魂落魄逃離菜園的情景,張奶奶已明白了七八分。可讓張奶奶不明白的是,既然發現了自家的蔬菜被人偷摘,為什麽不去抓個現行,反而躲避呢?
奶奶笑著對張奶奶說:“妹子啊,香娥也是個可憐的人,過日子不容易啊!我也是沒能力幫她,她摘點菜算什麽,我不過去就是想讓她多摘點,又何必讓這可憐的人麵子上難堪呢?”
此後,奶奶留了個心眼,每回采摘蔬菜都要多弄些,晚上偷偷地把蔬菜送到香娥家裏。香娥一開始還認為是奶奶故意羞辱她,說什麽也不肯要,後來看到奶奶真誠的勸說,才留下了送來的蔬菜。
日子過得飛快,一年又一年,父親已是八、九歲的小男孩了。
家裏連買食鹽的錢都沒有,奶奶就養了幾隻雞,讓雞下蛋,所下的雞蛋除了給爺爺、父親每人吃點,奶奶自己從來舍不得吃一個,就把剩下的雞蛋用瓦罐裝好,聚到20個、30個的時候,就把雞蛋賣給別人,用以貼補家用。
奶奶不想讓兒子走自己沒文化的老路,就悄悄打聽到哪所小學讀書。聽說鄰村有個小學,但沒有學費怎麽上學呢?奶奶花一元多錢買了一些水果,趁黑拉著父親往小學校長家跑去。好說歹說,小學校長出於同情,終於答應了讓父親先上學,不過,學費暫時沒有,可以不交,但到年終的時候一定要交清,否則來年就不要再上學了。
開學前的一天晚上,奶奶在煤油燈下開始了她的新發明。父親上學沒有書包,奶奶就自製,將厚厚的油紙裁成書包一樣大小的塊塊,然後用針線縫合。
父親跟其他小孩一樣,終於進了學校的大門,奶奶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接下來,奶奶得為學費的事開始操勞了。
一天大清早,爺爺剛從床頭爬起,已經忙碌了一陣的奶奶就來到床邊。
“老柏,跟你商量個事。”奶奶輕聲地說。
爺爺眯著眼笑開了:“今天咋怪怪的,有什麽喜事不?”
奶奶說:“阿忠的學費還沒交,暫還欠學校的,年底前要是不交,來年報不了名。”
“那有什麽法子搞到錢不?”爺爺神情嚴肅起來。
“所以說,我想到景德鎮去幫工,總比窩在家裏在生產隊掙工分要強!”奶奶無可奈何地說。
“那好啊,隻是你要照顧好自己的身子啊!”爺爺思考了好一陣子,歎氣地說。
那個秋風瑟瑟葉滿地的晨曦,奶奶背著一個包袱,帶上一根打狗棍,隻身徒步走在去景德鎮的路上。
一路上,鬥大的字都不識一個的奶奶,靠嘴問路。
渴了,就到村莊上討口水喝;餓了,就把在家磨好的米粉拿出來充饑。晚上沒住的地方,就在夜幕來臨之前,找到村莊邊上的禾稈堆,扯幾把禾稈鋪床。
走了三天三夜,終於到了景德鎮。到過多個地方,都因奶奶沒什麽特長,找不到幫工的事兒。奶奶心裏發愁又發急,一P股坐在大路邊上,終於忍不住委屈的煎熬,嗚嗚地哭了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一位老大爺過來詢問。聽說奶奶想找事做,隻身來到景德鎮舉目無親,還聽到奶奶所說的家庭背景,這位老大爺頓時起了惻隱之心,就把奶奶介紹到了一個建築工地,奶奶幫人挑磚、挑水,還幫人燒飯。一天到晚,事情總是滿滿的,奶奶從不知道停歇。奶奶其實也想歇一歇,可擔心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份事做,就怕人家炒她魷魚。
奶奶出走的當天中午,父親放學回家,隻見到爺爺,沒見著奶奶,就問爺爺:“我姆媽呢?”爺爺心疼地說:“崽啊,你好好讀你的書,你娘到景德鎮幫工去了,過年會回家的。”
“為什麽要走?為什麽走了呢?”父親的哭泣聲一陣比一陣高。“我要找姆媽去,這書我不讀了。”父親哭到最後,丟下這句話。爺爺無奈的臉上寫滿了愧疚,淚水嘩啦嘩啦流個不停。
爺爺這一生隻有一個胞弟,他聞訊趕來了。見到這樣的場景,細爺爺揉搓著眼睛,隻是不想讓眼淚流出來,哽咽著說:“家裏沒個女人咋行?哥哥你也需要人來照顧呀!我去把大嫂找回家吧!”
“不行,不行,我們商量過的,年底新蓮會回來的。”爺爺一句話堅決回絕了。
自奶奶走後,爺爺一個人開始學著做家務。每天大清早,爺爺會早早喊父親起床,到菜園地裏摘辣椒、豆角、南瓜等蔬菜,然後用小木桶到池塘提水回家,等把燒飯必需的物品準備齊全才去上學。爺爺準備了一個笨重厚實的木椅,以此為平台,忽上忽下,淘米做飯、切菜、洗菜、燒菜……放學回家的父親,一放下書包就幫著爺爺做家務。
好不容易熬到了年底,父親早已望眼欲穿,掰著指頭、數著日子,站到村頭,一次次眺望,盼望那個熟悉的身影,那個在夢裏不知遇見過多少回的笑臉,那個今生最愛也最愛他的人,能夠出現在視線裏。在父親心裏,有多少次失望,就有多少次擔心,隻要奶奶沒歸,心中永遠裝著那個團圓的夢。
臘月的雪花,飄飄落落,天氣變得冷颼颼的。爺爺躺在床上,父親坐在床邊,正嘮叨著奶奶的安全,又無計可施。
“拐子!崽啊!”一個女人的尖聲呼喚。
父親立即轉身跑到門外,爺爺也顧不得自己是個癱瘓男人,一骨碌爬下床,竟也忘了帶板凳為支撐,就用雙手爬到門外。三個人抱作一團,誰也不想分開,淚水成了他們最好的見麵禮物……良久,奶奶用其充滿善良而又有力的雙手,從地上抱起爺爺,踉蹌著入屋,然後把爺爺放到床上,並找來幹淨的衣物替爺爺換上。
父親跟在奶奶身後,小手不停地拉扯著奶奶的手,生怕奶奶又要出走。奶奶俯下身子,蹲在父親麵前,在父親稚嫩的臉上親了又親,奶奶臉上的淚水印在父親的臉上,被風一吹,雖冷得有點痛,心裏卻格外溫暖。
成親緣起善良品格
時光荏苒如白駒過隙,蹉跎的歲月載著苦難的日子,父親也長成大人了,奶奶又為父親找媳婦的事操心。
奶奶一心服侍爺爺,從無怨言,對待左鄰右舍也總是笑臉相迎,其為人的風範讓周圍的人們刮目相看。但談到父親娶親,幾乎人人都搖搖頭,因為那個家庭實在太困難,何況還有一個癱瘓在床的瘸子,誰也不想把女兒嫁過來吃苦。
但是,世上無絕人之路,陽光總會溫暖寒夜孤單的人。一個女人走進了奶奶的生活世界裏,給奶奶帶來了曙光,隻因這個女人有雙獨特的眼光,就願意把女兒往“火坑”裏扔。
一日,一個白淨的女子經過奶奶的土屋,見裏麵的奶奶正在煮飯弄菜,就跑了進去,想討口水喝。白淨女子說明意思後,就拿一個竹端桶準備到水缸裏舀水喝,卻被奶奶製止了。奶奶說:“水缸裏的水沒有燒開,是不能喝的,我的熱水瓶內有水,我來幫你倒。”
待奶奶把一杯熱茶端到了白淨女子的麵前時,兩個女人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話匣子也打開了。
“原來你就是大家都說道德好的新蓮啊,你果真是個好人呢!”白淨女人一口的讚美。
日子一長,白淨女人每每從鎮上購物回家,都要經過奶奶的土屋,與奶奶喝茶聊會天。原來白淨女人的家就在附近的大山村。白淨女人回家的路線有三四條,但她總是走奶奶土屋方向的那一條。
終於有一天,兩個女人談到了各自子女的婚事。奶奶苦笑著,自己有個兒子,但至今因為家窮,沒有找到媳婦。而白淨女人反複說,我家也有個女兒,找婆家不是看家庭條件好不好,而是看家裏大人與對象的人品。奶奶聽後,感覺白淨女人的話是衝著自己說的,也有點不嫌棄自己家窮的味道,但又始終不敢開口挑明。
倒是白淨女人爽口快語:“新蓮要是不嫌棄我家閨女,就讓你的崽見見我家閨女吧!”奶奶頓時心花怒放,連聲道謝。奶奶心裏痛快,憑其現在家庭的現狀,想討一個媳婦進門,簡直比登天還難,更何況還有人主動說出口。
當晚,奶奶迫不及待地物色了村裏的河叔為媒,要他出馬帶著父親去相親。次日,河叔帶著父親到了大山村。父親見到了白淨女人的閨女,雙方一見鍾情,互表同意。
當年年底,白淨女人的閨女就成了黃家的媳婦。於是八年後,生下了我。
母親生性善良,父親勤勞開朗。結婚後,先有了大哥、二哥、大姐,然後又生下了我,接著就有了二妹、三妹、細妹。
家裏本身就困境重重,自添下大哥、二哥、大姐後,奶奶的日子更不好過了。但奶奶總是樂嗬嗬,逢人就說,隻要人丁旺,以後的日子自然會慢慢好起來。
奶奶依然是起早摸黑地幹,空閑的時候便幫忙帶孫子、孫女。
母親懷我在肚裏的時候,奶奶幾乎和往常一樣,從不讓母親下水田幹活,對母親也是無微不至地照顧。
就在這一年,55歲的爺爺已病入膏肓,奶奶不僅要忙外麵的農活,還要照顧爺爺。身心憔悴的奶奶幾次病倒,卻出人意料表現得無比堅強,耕耙農田,進地園,燒飯摘菜,從無暇日。
爺爺走的那天,天空飄起了細細雪花。彌留之際,爺爺拉著奶奶的手,眼角邊流淌著一串串淚水,嘴裏斷斷續續嗚咽:“新蓮,來世做牛做馬再報答你啊……”爺爺是握著奶奶的手離去的。隻有奶奶明白,那淚水是歉意的、幸福的,更多的是眷戀……
那麽困苦的歲月,奶奶默默地奉獻著她的美德與勤勞,照料臥床不起的爺爺,風雨同舟整整30年,是多麽的不容易啊!
爺爺死去的次年春暖花開的日子,母親生下了我。奶水嚴重不足,奶奶就用雞蛋換來的錢購買紅糖,再用紅糖煮雞蛋,讓母親補身子。
父親則到塘裏、港邊捕魚。鯽魚給母親吃,其他魚大家分著吃。奶奶切魚的時候,總把魚塊切得非常小,便於每人都可吃到。
夜晚降臨的時候,父親還去鄰村一個篾匠家學做竹籃。拿奶奶的話說,男人養家也要做點小手藝。每逢下雨天,父親就用靈巧的雙手編織一個個輕巧實用的菜籃,然後等有空的時候,就把這些菜籃挑到集市上賣錢。
有一天,縣裏派了一個文藝演出團到村裏巡回匯演,文藝節目有《天仙配》《女駙馬》,還有許多京劇,父親看得如癡如醉。那個缺衣少吃的年代,沒有電視、沒有收音機,偶爾僅有個廣播,精神生活非常單調枯燥,能看到這樣的節目,是農村人的大幸事。
奶奶看到父親癡迷的憨態,知道父親也想學習,於是到處打聽可學唱戲的地方。後來聽說公社有個文藝團時,便帶著父親央求團長收留父親從藝。
也就是從那時起,父親憑著吃苦、鑽研的精神,學會了拉二胡,成了公社文藝團隊的一員。再後來,縣黃梅戲團招收演員,父親又嶄露頭角被選進。
然而,沒到半年工夫,也許是奶奶想念父親,也許是父親走後,家裏的農務更多,奶奶特地趕到縣城,硬是把父親拖回了家。
不過,父親的“二胡”情結始終沒丟。月亮升起來的寂寥夜晚,枯燥無味的日子,父親端坐桌旁,煞有介事地拉著二胡,奶奶忙著家務,母親嗬護著兒女們,我們兄弟姐妹幾個就在《春江花月夜》《二泉映月》等眾多美妙的音樂聲中,漸漸進入夢鄉。
懷念心頭永不相忘
日子漸漸好起來了。至少,我們出生後,每天都能吃上一碗白米飯,然而,奶奶卻在一天天變老,她額頭的白發不經意間多了起來。我偶爾想為奶奶拔幾根,卻被奶奶攔住了。華孫啊,人總是要老的,扯光了,還不是要長出來?奶奶雖沒讀過書,但她對待人生的從容終生鐫刻在我的心頭。
小學五年級那年,開學十多天了,家裏拿不出錢來,我沒報名。看到別的同學背著書包高高興興上學,我隻能在教室外邊轉悠,心裏不是滋味。回到家,奶奶看見我忐忑不安的樣子,知道我的心思,硬是拉著我,在校長麵前好話說盡,才把我上學的事落實。後來,母親告訴我:“華兒,你奶奶是用自己平時舍不得吃的雞蛋,一隻一隻賣了錢積攢下來的,在學期快要結束時補交的學費,你可要對得起奶奶好好念書啊!”當時幼小的心靈是酸楚、是震撼、是激勵,我說不清楚。我深知,奶奶是不希望我們後輩走她沒文化的老路,總是教誨我:“好好念書,將來做一個有出息的人!”
歲月流逝,我在奶奶的殷殷教誨中漸漸成長。17歲那年,我考入江西省人民警察學校,奶奶仍對我疼愛有加,常常以我為自豪。參加工作後,奶奶也總忘不了對我的告誡:“做事要公正,不能昧著良心處理事。”
參加工作二十多年來,我從未忘記過奶奶的教誨,我理解奶奶的心情,我也理解自己工作的要義。
1992年回家過年,83歲高齡的奶奶因病躺在床上,就是坐起來都成問題。奶奶氣若遊絲,聲音顫巍,幾乎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淚眼婆娑的我責怪父親,奶奶病得這麽重,卻不打電話給我所在的派出所。父親說,是奶奶不讓打,怕影響你的工作。
我工作所在的派出所在一個偏僻鄉鎮,如果要回家的話,先乘客車到縣城,再轉一趟車下鄉才能到達家中,總距離有60多裏路。如果我不乘客車,出於節約的考慮,騎自行車回家,就抄近路,從派出所出發就隻要騎20多公裏筆直公路,然後翻越一座大山,再騎10公裏的鄉村小道就到家了。
為了能見到奶奶,隻要沒有警務,或者沒有值班安排,每周六我都要騎上自行車,回家見上奶奶一麵,住上一晚,次日回所。那時的休假安排,是一個月4天假,沒有雙休日,我隻好跟所長溝通,每周給我一天半的時間。等我到所裏後,工作的事,盡量多幹。所長考慮到我的特殊情況,當即應允。
每回見到奶奶痛苦的樣子,我心如刀割。奶奶的肚子裏長了一個包,經常撫摸就會減輕疼痛。奶奶偶爾會拉拉我的手,要我幫她按按肚裏的包,我照著做了,可不久奶奶又會把我的手拉出來。當我抽出手的時候,和以前一樣,總聽不到奶奶因疼痛而發出的呻吟聲,隻看到奶奶的雙唇微微顫動。父親告訴我,每天清晨,奶奶會說出幾句話。
我一直知道,奶奶患病後,思維從沒有淩亂過。1993年正月過後,奶奶為了不耽誤子孫們外出打工賺錢,故意表現自己身體很行,甚至還要求父親把她背到外麵的搖椅上曬太陽。但因為疼痛的緣故,躺下不到半小時就要求回到床上。
在奶奶三番五次的要求下,孫子、孫女們都到廣東打工去了。父親、母親雖然在家,但奶奶總不讓他倆呆在自己身邊,也是怕耽誤莊稼人的工夫。孤獨的奶奶一個人躺在床上,承受著病魔的折磨。
村裏幾個老奶奶,經常來看奶奶,還有那個香娥,每次到來,總要幫奶奶按按肚子裏的凸包,臨走時總會掉下一大串眼淚,這些都給了奶奶最溫暖的慰藉。
父親在奶奶的病房裏,架起了一個小床,隻有到了晚上,才能夠有更多的時間陪奶奶。
奶奶自患病後,吃了半個多月的流食,此後吃不進任何東西,一吃任何東西就吐,因而隻能喂些糖水。就這樣,奶奶頑強地堅持了兩個多月,最終被病魔摧毀。
1993年3月12日傍晚,得知奶奶離去的消息,我不顧夜的黑暗,翻山越嶺騎著自行車趕了30多裏路,回到家時,見到了奶奶瘦小幹枯的身軀,刹那間,我不禁潸然淚下。
唯我一生愧疚的是,奶奶病危期間,因為工作忙,沒有陪伴奶奶度過難熬的生命最後一刻。大哥、二哥、大姐、二妹、三妹、細妹聞聽噩耗,泣不成聲。更有一個愧疚在心底:孫子、孫女們都不認為奶奶會走得快,得知奶奶逝去後,才知道正月那微笑的“健康”的奶奶是奶奶刻意裝出來的,好讓大家外出打工掙錢……
奶奶的一生,數不盡的艱辛;奶奶的品格,憑我拙筆,難以一一述說。唯有綿綿的懷念,無期,一直伴我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