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熟仁思想,淵源於孔子,至孟子作了“熟仁”之概括。朱熹從讀《論語》《孟子》中悟得此理,也加進了他的熟之心得:“此無他,隻是熟。今日也拈弄,明日也拈弄,久久自熟。也如百工技藝做得精者,亦是熟後便精。孟子曰:‘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所以貴乎熟者,隻是要得此心與義理相親。苟義理與自家相近,則非理之事,自然相遠。思慮多走作,亦隻是不熟,熟後自無。”
我們業已曉喻的孟子關於“熟仁”的經典表述:“五穀者,種之美者也;苟為不熟,不如荑稗。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有一種解釋也是很到位的:古代中原地區稱黍、稷、麥、菽(豆)、麻為“五穀”,“荑稗”,即稊稗,長在農田裏的雜草,結出的米粒很小,可食。意思即是:五穀是莊稼中的好品種,如果不熟,雖美,還不如“荑稗”。所以,仁,關鍵是使它成熟啊。
朱熹釋其謂:“荑稗,草之似轂者,其實亦可食,然不能如五轂之美也。但五轂不熟,則反不如荑稗之熟;猶為仁而不熟,則反不如為他道之有成。是以為仁必貴乎熟,而不可徒恃其種之美,又不可以仁之難熟,而甘為他道之有成也。伊氏曰:‘日新而不已則熟。’”朱熹的解釋想要說明的是,美、熟之間,熟優於美。荑稗不如五轂之美,但是五轂不熟,反不如荑稗之熟。為仁求熟不圖美,不熟而徒恃其美,反不如求他道有成。仁,在乎熟;熟仁,也在日新不已的努力之中,才生成人性之美、人生之美。這一解釋後來王船山也基本用之。
朱熹對孟子此段“熟仁”,感悟特深,常以之教誨他人:“孟子曰:‘仁在乎熟’,吾友更詳思之。”“蓋謂工夫到此,則非我所能用其力,而自然不能已。如車已推而勢自去,如船已發而纜自行。若不能辨內外賓主,不能循循不已,則有時而間斷矣。孟子謂‘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此語說得盡了。”“此孔門之學所以必以求仁為先。蓋此是萬理之原,萬事之本,且要先識認得,先存養得,方有下手立腳處耳。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耳之德聰,目之德明,心之德仁,且將這意去思量體認。”朱熹試圖將熟仁轉向成人成事的一般方法論意義,故朱熹非常認真地向求學者提示:“某常說道,天下事無他,隻是熟與不熟。”
其實,孟子“熟仁”是凝聚了孔子的熟仁精華。朱熹看出孔子有感其“熟仁”有道,即孔子從十五至七十餘歲,曆經博學篤誌切問近思的熟仁之習,“無終食之間違仁”,至於七十餘歲,才有“不逾矩”之熟來。朱熹點明:“三十而立之時,便時個鋪模定了,不惑時便是見得理明也。知天命時,又知得理之所自出。耳順時,見得理熟。從心所欲不逾矩時,又是爛熟也。”
孔子和孟子的熟仁觀念,說到底還是指歸在成人之道上。朱熹仍然注目於此:“聖人與庸凡之分,隻是個熟與不熟。”但是還存在一個必須看到的朱熹旨趣,即朱熹善於挖掘“熟仁”中的方法論價值,在做人做事裏契入了一種習熟功夫。如朱熹發現“無終食之間違仁”中的“間”字深義,熟仁,須從“間”字上看,這“間”字真意就在顯示漸漸而習的熟仁功夫。朱子評論“夔孫錄此下雲:然必先‘無終食違仁’,然後‘造次、顛沛必於是’。”又,“如孟子言‘善、利之間’,須從‘間’字上看。但孟子之言勇決,孔子之言詳緩,學者須就這上著力。”何謂這“間”字上“著力”?朱子挑明:“既把得定,然後存養之功自此漸漸加密,”於此朱子牽引出“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中的“著力”功夫,即是一種熟仁的“細密工夫”、“存養之功”,它是始終於己、時刻不息、須夷不離的習熟。朱熹在此注入了一層熟仁之於“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的特定理解,一種“著力”的“間”字功夫,它是貫穿於“熟仁”之中的。這是朱熹對於“熟仁”的特有的方法論洞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