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敬以直內”。有人問:“每常遇事,即能知操存之意,無事時,如何存養得熟?”二程回答:“古之人,耳之於樂,目之於禮,左右起居,盤盂幾杖,有銘有戒,動息皆有所養。今皆廢此,獨有理義之養心耳。但存此涵養意,久則自熟矣。敬以直內是涵養意。言不莊不敬,則鄙詐之心生矣;貌不莊不敬,則怠慢之心生矣。”
二程回答,心熟於仁,是經過涵養得來的,經久此涵養就會產生“自熟”。以理義之養心,是涵養的內容;敬以直內是涵養的功夫。在二程的“自熟”心境裏,理義成為仁的具體化,因而熟仁化作以理義養心;但更重要的是,二程以“敬以直內”作為涵養的自熟功夫,確為孔孟以來儒家熟仁觀念裏的標誌性見識。
“敬以直內”出自於《周易坤卦》:“直其正也,方其義也。君子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敬義立而德不孤。直方大,不習無不利,則不疑其所行也。”二程對“直方大”作了特定的解釋,認為熟仁為德性之用,是“大而化之”的入神而漸漸自然,這就是“直方大”,存養在“不習無不利”的習熟之中。《周易坤卦》:“六二,直、方、大,不習無不利。”二程釋謂如此:“以直方大三者形容其德用……直方大,孟子所謂至大至剛以直也。”而至大至剛,就是習仁的工夫。對此,二程對“敬以直內”作過多種說明,大都圍繞習仁而熟發揮。明道言:“仁者,人此者也。‘敬以直內,義以方外’,仁也。若以敬直內,則便不直矣。行仁義豈有直乎?‘必有事焉而勿正’則直也。夫能‘敬以直內,義以方外’,則與物同矣。故曰:‘敬義立而德不孤。’”明道認為,隻能講“敬以直內”,不能講“以敬直內”,因為後者是離開了仁的內在自覺,偏離了敬義的正道方向,隻在外表上做文章,結果是無有德無有義所立所生。這是不與物合的偏離。這使我們聯想到孟子“由仁義行而非行仁義”的敬義執著(“直”)中的仁自覺。二程說得如是:“敬以直內,義以方外,仁也。不可曰以敬直內,以義方外。謂之敬義者,猶曰行仁義雲耳,何直之有?”沒有“直內”,就沒有“方外”,“由仁義行”就是“直內”與“方外”的一致,這就是仁之敬一之熟。對“敬”的如此理解,二程回答“或問敬”說得準確:“主一之謂敬。”“一”即謂“仁”,“仁則一,不仁則二。”有人問“何以能見一而主之?”二程以心熟辨之:“齊莊整敕,其心存焉;涵養純熟,其理著矣。”
二程堅信“涵養純熟”。並以“敬”置於純熟鍛煉來規範“涵養”內容。“敬隻是涵養一事。”這是對“敬以直內”意義的深化。二程說明:“敬,所以涵養也。集義,所謂必有事也。不知集義,是為無事也。”又,“義者)中理見乎事,敬在心。義以方外,然後中理矣。”涵養需要敬,而且敬會帶來涵養純熟。在有事中鍛煉純熟,二程把孔、孟以來的仁以“義理”界定,給予敬以直內有個確定內容的鍛煉,這正是二程心熟中的敬義鍛煉。有人問二程:“義與敬,何以異?”二程回答:“敬,所以持守也。有是有非,順理而行者,義也。”也就是說,敬義而行,內外一致,“敬以直內,義以方外,合內外之道也。”這是“涵養純熟”的成熟之道。我們注意到,二程也以涵養釋敬與集義的一致,敬與義無所割離。它包容在一個涵養之中,二程指出:“敬以涵養也,集義然後為有事也。知敬而不知集義,不幾於兀然無所為者乎?”涵養之於熟,二程看出的“著力”之處,也即如何“養之既熟,泰然而行之。”對於這個問題,二程指意在學上。有人問:“夫子之教,必使學者涵養而後有所得。如何其涵養也?”二程答道:“莫如敬。”“敬”恰以學得義理精熟,如二程一語道諦:“義有至精,理有至奧,能自得之,可謂善學矣。”
2、學要信與熟。二程論學,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連接著對“熟”的思考,如明道指出:“學要信與熟。”具而論之,有三點值得說明:
其一、學與涵養,涵養純熟,要在學,學什麽?第一,“學在誠知誠養。”學以知誠,誠為熟仁;知誠涵養,即謂“養之(誠)既熟”,第二,“學至涵養”而“清明高遠”,什麽是“清明高遠”?是心,二程看得如是心熟之辨:“涵養著樂處,養心便到清明高遠。”而清明高遠,恰在心之熟來,二程不無感慨:“清明在躬,誌氣如神,貴熟。”第三,“涵養著樂處”,也在“學至涵養其所得”,“得”什麽?“得”精義入神之熟。也即熟在於得到義精仁熟之境界。這也屬“清明高遠”之境地。二程說得是理:“學至涵養其所得而至於樂,則清明高遠矣。”“學而不自得,則至老而益衰。”並且二程又歸之於學有涵養與敬以直內對於義精仁熟的內在必然性。二程說得明確:“學之而不養,養之而不存,是空言也。”並視其聖人之道曉喻精義入神之熟就在一種敬以直內的通貫:“聖人之道,更無精粗,從灑掃應對至精義入神,通貫隻一理。雖灑掃應對,隻看所以然者如何。切要之道,無如‘敬以直內’。”無論大事小事粗事細事,蓋之於精義入神之熟來對待,則可學有自得而至於熟。這是儒家見習而熟的學習觀在二程中的提煉。
其二、學與自得而通。二程感慨:“學莫貴乎自得”“自得”什麽?自得義理而涵養以至於通。有人問:“學,何如而謂之有得?”二程回答:“其必默識心通乎!篤誠明理而涵養之者。”熟仁也在通。二程看出此中奧妙:“學貴乎通。”“通”什麽?通於義理、精於道,也就是熟仁之習。如二程說得是:“通莫如理”,“必誠而後精”;有人問:“何以會而通之?”二程回答:“求一物而通萬殊”,這裏需要積習而久之通:“夫亦積習既久,則脫然自有該貫。所以然者,萬物一理故也。”熟仁無非就是精通義理,即謂“進學莫先乎致知,養心莫大乎理義。”而這一切皆與自得有關:“義之精者,須是自求得之,如此則善求義也。”自得即為見習之熟,久之可謂涵養深遠。二程說得是理:“習見之熟也,習聞之久也,涵泳其教化深且遠也。”
其三、學與主“一”而熟。“一”何謂?是仁。二程確定:“仁則一,不仁則二。”確立“一”則仁,意義重大,“一不敬,則私欲萬斷生焉。害仁,此為大。”二程一再申辨:“一德立而百善從之”;把“一”提升至誠的地位:“自性言之為誠,自理言之為道,其實一也。”也謂君子之學所在:“君子之學貴一,一則明,明則有功。”是心之明、心之敬:“主心者,主敬也;主敬者,主一也。不一,則二三矣。”“不一”則是熟仁的工夫。有哲理的是,二程給以“一”作了萬物一體的仁之根據:“仁者以天地萬物一體,莫非我也。知其皆我,何所不盡!不能有諸己,則其與天地萬物,豈特相去千萬而已哉?”這是備於張載《西銘》“仁者萬物一體”的哲學思路。熟仁,二程看出“主一”中有個“不一則二三”之辨。二程引進這個問題,還是為了確立主一而熟的信心。二程多有辯證:“一而二、二而一”,總是歸於仁;“一二而合為三,三見則一二亡矣。離三而為一二,一二見而三亡矣。方為一二而求三,既已成三,又求一二,是不知理。”二程堅信“萬物一理”又“萬物一體”,“本末,一道”又“己與理一”;“一”即謂仁,也即謂“道”和“理”,此“一”內在含二含三,二或三,就是這個“一”;二程比喻貼切:“求之有三,知之則一。行之有三,成功則一。”“中庸天理也。不極天理之高明,不足以道乎中庸。中庸乃高明之極耳,非二致也。”中庸乃“一”,是天理也!“非二致也”,正是熟仁的一種“敬”:“主一之謂敬”,但如何敬一?二程道明一個“熟”:“何以能見一而主之?子(指二程)曰:‘齊莊整敕。其心存焉;涵養純熟,其理著矣。’”
3、若要熟,也須從這裏過。“敬以直內,義以方外”也好,“涵養純熟,義精仁熟”也好,二程瞄準的恰是走過熟來的德性考驗。可以說在也是對“學”在此中的特殊狀態的理解。二程在《遺書》中引證孟子一段話道出此中實情:
自“舜發於畎畝之中”,至“孫叔敖舉於海”,若要熟,也須從這裏過。
此段話出自《孟子告子下》:孟子曰:“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於海,百裏奚舉於市。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過,然後能改。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徵於色,發於聲,而後喻。人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此段話要分兩段看。前半段孟子舉出舜、傅說、膠鬲、管夷吾、孫叔敖、百裏奚,被提拔的經曆;後半段說明諸聖賢得以舉任的原因,在此孟子挑明的正是對“熟仁”之辨的一種德性鍛煉意義中的特定理解和規定,與熟分不開,表現為“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等一類“動心忍性”的意誌和德性的鍛煉,實質上就是一種熟仁的鍛煉,孟子概之於“恒”,“困於心,衡於慮”而後有振興之舉,恒之於德性考驗和意誌鍛煉,個人來講可以“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國家來講可以無敵於天下。這是“熟仁”的永恒價值。
孟子揚言,若要熟,須從這種鍛煉過來。孟子說過,他的哲學有兩個優點:一是知言,一是善養浩然之氣。而後者恰恰是孟子“動心忍性”的真實內容寫照,這裏二程依孟子所說切入的關鍵性思考來增加“若要熟,也須從這裏過”的內容鋪墊。
德性鍛煉來自於善養浩然之氣,因為養浩然之氣正是培養意誌堅定、充實義理德性的身心“直道”之環節。二程如是說道:“浩然之氣,天地之正氣,大則無所不在,剛則無所屈,以直道順理而養,則充塞於天地之間。‘配義與道’,氣皆主於義而無不在道,一置私意則餒矣。‘是集義所生’,事事有理而在義也,非自外襲而取之也。”直養浩然之氣,就有“配義與道”,這是主於“集義所生”,它完全靠人的自我努力所致。這就是一種習熟的努力。此熟在誌與氣的互動之中,二程發揮孟子的“誌一則動氣,氣一則動誌”來繼續闡明這種觀點,二程指出:“一動氣則動誌,一動誌則動氣,為養氣者而言也。若成德者,誌已堅定,則氣不能動誌。”“氣不能動誌”,已成熟也。對此二程誇獎子夏是“篤誌力行者也”;說曾子是“明理守約者也”。這也是力行於“博學、篤實、切問、近思”之熟仁功夫的結果。這也是從“恒”的意義中對“若要熟須從這裏過”的特定理解。
實際上,若要熟,要從意誌的鍛煉和德性的成熟而過來,二程以“主一”、“敬以直內”的“習”之而來與浩然之氣加以溝通:“主一無適,敬以直內,便有浩然之氣。浩然須要實識得他剛大直,不習無不利。”堅持習熟而來,就是一種恒的鍛煉。二程提倡的最莫過於體現在“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的“恒”之特殊狀態。以上列舉的聖賢們在“造次顛沛”的不同環境裏始終處於“必於是”,即必於是仁必於是道的持之以恒。並且堅定地把“道”視其為是自身“善”的存在前提,也是自身與“道”合一存在的確認。二程認定,熟仁是“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得善弗失也。‘道不可須夷離,可離非道,言道也。’造次顛沛必於是,言守道也。”熟仁而“得善”就在於“無終食之間違仁”,熟仁而“守道”就在於“造次顛沛必於是”。二程的發揮就在於說明熟仁與得道的不可分離:“須是無終食之間違仁,即道日益明也矣。”
4、顏子與“三月不違仁”。在談到儒家“熟”觀問題上,儒家一派總要提及顏淵與其老師孔夫子的一個比較,即孔子有“無終食之間違仁”之熟,而顏子是“三月不違仁”,有欠熟之嫌。二程指出過顏回有“顏子之學”,並加以讚揚。二程說道:“人之學,當以大人為標垛,然上麵更有化爾。人當學顏子之學。”在大人的上麵有聖人,人們學習,無非以聖人賢者為榜樣,因為在聖賢們的身上更有感化人的力量,顏子學聖人,學到不違仁,而這本身就是“顏子之學”的精華所在。但是顏子未達到孔子那般“無終食之間違仁”,似乎有欠熟仁之嫌。二程指出顏子的“三月不違仁”:
“三月不違仁,三月言其久,天道小變之節,蓋言顏子經天道之變,而為仁如此,其能久於仁也。”“三月不違仁,言其久;過此,則從心不逾矩,聖人則渾然無間斷,故不言三月。此孔子所以惜其未止也。”
前一段二程誇獎顏子是堅持“三月不違仁”,是“經天地之變”的為仁之舉,也算“久於仁”,但屬於“天道小變”之久。總是有些缺陷,故二程說明:“三月不違仁,言其久也,然非成德之事。”後一段是指出其顏子之未達到孔子一般的至熟境地。顏子三月不違仁,未達到聖人之無終食之間違仁,故“大德如孔子,小德如顏子”二程分析為何顏子是“小德”而未達到孔子是“大德”境地,原來也與三月之久而未無終食之間違仁有關。二程指出:“顏子大率與聖人皆同,隻這便有分別。若無,則便是聖人。曾子三省,隻是緊約束,顏子便能三月之久。到這些地位,工夫尤難,直是峻絕,又大段著力不得。”無論是“三省”還是“三月之久”,都算是著力不夠,須是無終食之間違仁,才謂熟仁至臻。但是要找一下顏子此中究竟,與二程思想甚有淵源的曾國藩辨得清晰:“即顏淵未達一間,亦隻是欠熟耳”。“未達一間”,可能與著力不夠有關。曾國藩十分同意程朱學派學者倭仁(艮峰)所言:“研幾工夫最要緊,顏子之有不善,未嚐不知是研幾(至熟)也。”顏子“未達一間”,是“研幾”著力不夠,故未達到孔子之大德大聖。“幾”謂事物運動變化之動因、端倪、萌芽。研究、發現、把握“幾”,非至熟不可,也非一般常人所做到,這或許就是顏子與孔子之一丁點的差距。有關這個問題,我們將在朱熹、曾國藩的相關內容裏會繼續檢討。
伊川先生著《顏子所好何學論》,專門研究顏子之學,指出“聖人之門,其徒三千,獨稱顏子為好學。夫《詩》、《書》六藝,三千子非不習而通也。然則顏子所獨好者,何學也?學以至聖人之道也。”學聖人之道乃為顏子之學,這是顏子始終如一的習仁之熟,這也是顏子向孔子學習的習仁之熟;顏子學聖人之道,常受到孔子讚許,伊川指明這一點,說顏子所好學:“故顏子所事,則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仲尼稱之,則曰‘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又曰‘不遷怒,不貳過,有不善未嚐不知,知之未嚐複行也。’此其好之篤,學之之道也。”孔子為至熟,顏子為學於至熟,故有與聖人相去一息,伊川繼續分析道:“視聽言動皆禮矣,所異於聖人者,蓋聖人則不思而得,不勉而中,從容中道,顏子則必思而後得,必勉而後中。故曰:顏子之與聖人,相去一息。”這是與孔子能“從容中道”之嫻熟而點出顏子學於至熟的勤奮努力,雖然其中表現出顏子之習熟努力的一部分。聖人與常人之間沒有不可逾越的差距,隻要有“大而化之”的習熟鍛煉,就可入於至聖境地。伊川引孔、孟之熟理,說出顏子未達於至熟境地,但也含有一層對顏回過早夭折而未至於至熟的惋惜。伊川指出:“孟子曰:‘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謂神。’顏子之德,可謂充實而有光輝矣,所未至者,守之也,非化之也。以其好學之心,假之以年,則不日而化矣。故仲尼曰:‘不幸短命死矣。’蓋傷其不得至於聖人也。所謂化之者,入於神而自然,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之謂也。孔子曰‘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是也。”顏子是“三月不違仁”,時間有限,守之不足,總是一種欠缺;孔子是“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是至熟的來到,此中必藏有“無終食之間違仁”的習熟的“大而化之”。在此種意義裏,可以說孔子是至熟,而顏子是次熟了。這是伊川先生對顏子“三月不違仁”的別致理解。
當然,按伊川的期待,如果活得更長久的話,顏子也是會做得到至熟的,因為他是在不斷的學習中。故二程有所謂“顏子之好學”的顏子之學,而這恰恰就是顏子可以成為聖人的最充實的主觀條件。隻是他過早地離開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