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熟仁思想之所以能夠源遠流長,得益於孔孟的熟仁觀念。在承傳的意義裏,孟子還是接住了孔子的熟仁話語。如程子感慨:“若要熟,也須從這裏過”。
對於孔子,孟子是心領神會的。其實,有關孟子所有的熟仁之道,都蘊涵了“學”的鍛煉與努力。在孟子那裏,所謂“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不是說人不要學,而是強調人先天具有學習的能力和學習的內容,熟仁要靠人的自我努力,“萬物皆備於我”;“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就是“漸漸浸灌到純熟處,其間義理卻自然出。”孟子把這樣的學習鍛煉,概之為心上講:“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肯定:“仁,人心也。”求仁和熟仁,就在收拾人心中的努力。孟子引孔子“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也歸在“惟心之謂與”的熟仁曆練,如朱熹所說:“操則存,舍則亡,隻是人能持此心則心在,若舍之便如去失了。求放心,不是別有一物在外,旋去收拾回來。隻是此心頻要省察,才覺不在,便收之爾。”“人心‘操則存,舍則亡’,須是常存得,‘造次顛沛必於是’,不可有一息間斷。”所謂“持此心”、“求放心”、“旋去收拾”、“此心頻要省察”、“常存得”、“不可有一息間斷”,無非在詮釋出孔孟相致的熟仁觀念,即一種特有的“學問之道”,對此朱熹概之深遂:“從那裏捉起!惟是平時常操得存,自然熟了。”
孟子熟仁之於學的工夫,是很有特色的。一者有得於孔子,如孔子稱其“十有五而誌於學”,孟子擴其為“士何事?孟子曰:尚誌。”使“誌於學”到“尚誌”,成為“士”階層的普遍原則;如孟子稱“孔子豈不欲中道哉?”“中道”由習熟而來,學不到“中道”、做不到“中道”,就不會有孔子一般的熟仁之能力,這就叫“中道而立,能者從之。”“從之”就是學習模仿、就是習習而熟。這裏,孟子領悟到了孔子的“中道”,乃為“熟仁”之能力、習熟之結局。一者有所擴展,細細品味,有三類工夫值得稱道:
1、“規矩”說。學什麽?熟仁,就是學到規矩的形成。孟子緊接著“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後,隨即道出一段學以規矩的話,或許其中也蘊涵了某種內在聯係。《孟子告子上》說:“孟子曰:羿之經人射,必誌於轂;學者亦必誌於轂。大匠誨人必以規矩,學者亦必以規矩。”在孟子看來,大凡做人做事,必有規矩,然後能成。學到規矩,就是一種熟,是習熟的鍛煉。羿,古代熟於射箭的英雄。羿教人射箭,一定要求拉滿弓,這才能學到射箭之熟,這是射箭的規矩,學習的人,一定要按拉滿弓進入規矩,才有嫻熟射箭。嫻熟有名的工匠,就是按規矩做工而有熟的,他也是遵循規矩去教導人,學徒也要按規矩向工匠學習,學到的就是師傅做事的規矩。掌握了規矩、遵循規矩,做事就會漸漸有熟;做人就會漸漸向聖人靠攏。孟子說:“規矩,方員之至也;聖人,人倫之至也。”規矩是方圓之極,聖人是人倫之極,“蓋規矩便盡得方圓,聖人便盡得人倫”朱熹講的二個“便盡得”,就是一種“熟”的工夫,是做人做事的成熟和成聖。孟子把“規矩”與“聖人”相提並論,或許也有此中情懷的考量。
2、“自得”說。學問求到熟,就是屬於自得了。孟子感慨:“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自得有熟的狀態,朱熹釋得如是:“是事事皆要得合道理。‘取之左右逢其原’,到得熟了,自然日用之間隻見許多道理在眼前。”“自得”,是“深造以道”的結果,也是從不熟到熟過來的;而人一旦達到“自得”境地,眼前的事,都有熟之“解得”,包括做人做官做事做學問;內心安穩、從容中道,隻在一個熟、隻在一個熟與不熟之間。朱熹以孟子此段話教誨其下門人,要他們牢記“熟仁”道理:“天下無不可說底道理。如為人謀而忠,朋友交而信,傳而習,亦都是眼前底事,皆可說。隻有一個熟處說不得。除了熟之外,無不可說者。未熟時,頓放這裏又不穩帖,拈放那邊又不是。然終不成住了,也須從這裏更著力始得。到那熟處,頓放這邊也是,頓放那邊也是,七顛八倒無不是,所謂‘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左右逢其原’。譬如梨柿,生時酸澀吃不得,到熟後,自是一般甘美。相去大遠,隻在熟與不熟之間。”朱熹說,天下的道理都可講,惟獨熟的道理最難講、最難學到。不熟時,做人不安穩、做事不塌實、做官不到位、朋友也交不好,就是一個不和睦不和諧不自得。隻有到了熟時,自有成熟之得、之美的境地。得與不得、美與不美,也就在熟與不熟之間。
3、“德慧”說。出自於《孟子盡心上》的“人之有德慧術知者”一句,朱熹釋謂:“德慧純粹,術知聰明。須有樸實工夫,方磨得出。”孟子所講的熟仁之道,歸結起來,就是“樸實工夫”,憑借這樣的工夫,就能“方磨得出”,就能做得到“若要熟,須從這裏過”。這是德性的智慧,也是知行意義中的意誌考驗。朱熹深刻道明此中之理:“問:‘若要熟,也須從這裏過。’人必須從貧困艱苦中做來,方堅牢。曰:若不從這裏過,也不識所以堅牢者,正緣不曾親曆了,不識。似一條路,須每日從上麵往來,行得熟了,方認得許多險阻去處。若素不曾行,忽然一旦撞行將去,少間定墮坑落塹去也!”服從“若要熟,也須從這裏過”,人將親曆的一切“貧困艱苦”,都會在“熟仁”的進程裏有了正確的認識、正確的行動。做不到這些,人就會隨時隨地的退步、顛倒、墮落。如此的“德慧術”,作為熟之工夫,也是體現了“自得”精蘊,它是貫穿和滲透在人生方方麵麵的熟之中。朱熹感悟特深:“做文章合當如此,亦隻是熟,便如此。恰如自家們講究義理到熟處,悟得為人父,確然是止於慈;為人子,確然是止於孝。老蘇文毫傑,隻是熟。”“隻是熟”,就是德性的智慧,就是“德慧”之術的嫻熟運作。
孟子在孔子“熟仁”觀的基礎上,概括了“熟仁”之命題,不僅是理論貢獻,大大推進了中國人的“熟”文化,更重要的是,孟子把“熟仁”從生存論向度擴展為一種普遍化語境,使“熟仁”向方法論意義轉化:一切皆由“熟”來。“熟仁”、“熟”,不僅是成人之道,而且是成事之道,後儒的闡發大都有如此定位,從朱熹對“熟”的闡發裏已經十分明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