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好人難,做好官更難。先做好人才能做好官。做人是做官的前提和基礎。這是儒家官德的最大警示和最顯著的標的。做人要學習,做官要學習,人、學、官,連接一體,儒家仕學相濟的觀點裏,又增加了在“學”層次裏的人、官不二的性質。究其“不二”,儒家從這三個方麵加以特殊關切:
1.這“不二”,底據在道義論上。試問這“不二”的底據,統一在哪裏呢?就在道義上、就在義務上,即做人講道義、講義務,做官講道義、講義務,學就學在道義轉化為義務上。陳宏謀在《學仕遺規》中,在堅持仕途為義不為利的道義論前提下,比較人、官成長裏講得貼切:“夫人幼而學之,壯而欲行之,行之者行其義也,知此則知仕止久速,無往非道,用行舍藏,無往非學。”將仕字看作求富貴,忘其做官之義,乃非做官之道;因此,做人需要從小就學好“小學”到“大學”,掌握其中道義和義務,至其成人就可以不誤其職官了。對此《從政遺規》作了這樣的評價:“子夏有‘仕而優則學’之論,以居官則資於學者正多也。所言提醒其忠君愛國之心,然後肯修職業,則仕之於學更不可緩矣。”居官與做人,連接在一個道義上,儒家能夠想到的,恐怕不會遊離於“道義”二字。
2.這“不二”性質,有個“學則為人,仕則為己”的統一。由仕學相濟轉化而來的人、官不二,儒家有定義於為人為己之辨上,徐棟《牧令書》講明這一區別:“先儒雲:‘古人學者為己,其仕也為人;今之學者為人,其仕也為己。’文中子雲:‘古之仕也養人,今之仕也養己。’”為人與為己,原本是儒家用來講讀書的針對性,《論語憲問》記孔子言:“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也。”意思是說:古代人讀書求學是為了修養、完善和成就自己的學問道德,時下的人讀書求學的動機卻是為了別人的。孔子看到的是讀書求學,在動機上有今昔上的差別。當然,以此段話放到仕上講,意義有些許“轉折”,即正確的是,在先儒看來,做官如求學,讀書求學,乃是內聖與外王的連接,為己需要內聖,這是做人和做官的素質;做官需要有外王事跡,這是“為人”的方麵,也就是當官要為他人為社會作出為政和實踐的績效。做人做官,既是為別人的,又是為自己的,仕與學,辯證統一。
3.這“不二”性質,在學術與政治上獲得統一的價值取向。學術為政治服務,勢必落實到做官,這裏講的“政治”,不僅僅指向為現有的政治製度辯護,又包括為自己的“官事”做出努力和成就。所謂“學而優則仕”的“學術”活動之得失,維係於立政方麵,做人也從中獲得基礎麵,向這個目標努力。所以“學而優則仕”就有了中國人一般的理解:讀書好的就可以去做官。這個特定的指向雖然具有嚴重的封建主義價值取向,但是剝離掉這層具體內涵,學術中含有政治目的、政治要有學術基礎,還是具有一般意義。明儒楊昱在《牧鑒序》有段話講得比較到位:“論學之仕,每得親賢士大夫相與論政,必曰:生民之休戚,係政治之得失;政治之得失,由守令之賢否;守令之賢否,本學術之邪正。然則學術其立政之本乎?是故,聖門惟顏子好學,有誌為邦。孔子以治天下之道告之;漆雕開見道分明始使之仕,因其篤誌而深喜。信夫,學與政不殊,心而得也,子夏曰:‘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則政學本自相因。古今之論,未有以易此也。”有學問不做官,可以;但做官要有學術支撐,卻是必須的。顏子樂貧求道,不做官,可以;漆雕開德行卓著,孔子勸其入仕,他表示沒信心,問題就是他自感學問不夠。所以,概言之,做人與做官的不二性質,就是其中有個“學術”底據來溝通、來統一。
由此看來,在儒家的官德體係裏,做官不是一件輕鬆事!
[宋]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
《孟子公孫醜上》。
《史記孟荀列傳》。
趙岐:《孟子題解》。
對於讀書與古人的交流,儒家常有如是觀。如清儒孫寶宣《忘山廬日記》(上冊)指出:“讀書則如與古人相見,如與古人相語,是何等福乎?”並舉出如此理由:“我國人與遠西人相隔萬裏也,其政俗風土何如也?皆不知也。而讀書則如親遊其國都,觀其形勢;如接見其士大夫,聆其論議,且不僅見其今人,並見其古人;不惟知其今事,並識其古事。是何等福乎?”
儒者常以世守者莫如書來教導天下人。清儒金纓《格言聯璧》指出:“試思子孫既不讀書,則不知義理;一傳再傳,蚩蚩蠢蠢,有親不知事,有身不知修,有子不知教。愚者安於固陋,黠者習為巧詐,循是以往,雖違禽獸不遠,勿恥也。然則詩書之業,可不竭力世守哉!”
讀書有“變化氣質”之功效,是儒家的基本主張。更有甚者,有的儒者乃視“變化氣質”為養氣之說。讀書在知曉做人道德,變化氣質在涵養道德品性和品行,因而養氣功夫也就離不開德性砥礪。如曾國藩說養氣三字經,以清、慎、勤這居官之德(亦稱為“當官之要”)為養氣的實際內容:“欲求養氣,不外‘自反而縮,行慊於心’兩句;欲求行慊於心,不外‘清、慎、勤’三字。”(見《曾國藩全集日記同治元年九月十四日》)
朱熹說得細微:“人在官固當理會官事,然做得好官,須是講學立大本則有源流,若隻要人道是好官人,今日做得一件,明日又做得一件卻窮了。”(《牧鑒》引)
《王陽明全集悟真錄二》。
《曾國藩全集日記一》,嶽麓書社1987年出版,第159頁。
呂坤:《呻吟語品藻》。
從現存留傳下來的官箴資料看,正式的官箴書應始於宋代,以呂本中《官箴》為最早,以元人張養浩《三事忠告》為規範,至清最為發揚光大。但是從曆史淵源上講,官箴起源於《虞箴》,《左傳襄公四年》,就有“帝甲)命百官官箴王闕”的說法,後人不斷仿之,以此作為對王也對百官的警誡。官箴後來也成為封建官僚入仕的必修課,又是他們的護身符。
[明]陳確:《陳確集》卷一,中華書局1987年版。
[北宋]歐陽修《讀書》,專論當官後分外覺得書可親之道理,細細品味,頗想定下心來反思做官讀書對於治道治身的特殊意義。《讀書》言:“吾生本寒儒,老尚把書卷。眼力雖已疲,心誌殊未倦。正經首唐、虞,偽說起秦、漢。篇章與句讀,解詁及箋傳。是非自相攻,去取在勇斷。初如兩軍交,乘勝方酣戰。當其旗鼓催,不覺人馬汗。至哉天下樂,終日在幾案。念昔始從師,力學希仕宦。豈感取名聲,惟期脫貧賤。忘食日已晡,燃薪夜侵旦。謂言得誌後,便可焚筆硯。少嚐辛苦時,惟事寢與飯。歲月不我留,一生今過半。中間嚐忝竊,內外職文翰。宦榮日清近,廩給亦豐羨。人情慎所習,酖毒比安宴。漸追時俗流,稍稍學營辦。杯盤窮水陸,賓客羅俊彥。自從中年來,人事攻百箭。非惟職有憂,亦自老可歡。形骸苦衰病,心誌亦退懦。前時可喜事,閉眼不欲見。惟尋舊讀書,篇簡多朽斷。古人重溫故,官事幸有間。乃知讀書勤,其樂固無限。少而幹祿利,老用忘憂患。又知物貴久,至寶見百鍊。紛華暫時好,俯仰浮雲散。淡泊味愈長,始終殊不變。何時乞殘骸,萬一免罪譴。買書載舟歸,築室潁水岸。平生頗論述,銓次加點竄。庶幾垂後世,不默死芻豢。信哉蠹書魚,韓子語非訕。”這裏道出了歐陽修對於讀書重要性的切身體悟,尤其在致政以後更感讀書之親切。文中言“少而幹祿利,老用忘憂患”,書之妙用可不小。讀書原是為擺脫貧賤,本以為當上官後可以焚書毀硯,但官越做越大,物質享受越來越豐富時,隨著年齡增長,愈發感到孤寂無聊,便不得不又揀起書來讀,從讀書中得到無限之樂趣。這已經融入了歐陽修對於學仕相濟的切膚感受!
[清]陳宏謀《學仕遺規》卷一、卷八。
這段話,經常被引作讀書不能僅僅在“為人”上做文章下工夫,如曾國藩說:“凡讀書有為己為人之分。為人者,縱有心得,亦己的然日亡。”(《曾國藩全集日記一》,嶽麓書社1987年版,第159頁)二程、朱熹差不多也持相同看法。如朱熹引二程注釋來評價:“程子曰:‘古之學者為己,其終至於成物。今之學者為人,其終至於喪己。’愚案:聖賢論學者用心得失之際,其說多矣,然未有如此言之切而要者。於此明辨而日省之,則庶乎其不昧於所從矣。”(朱熹:《四書章句集注論語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55頁)筆者竊以為,孔子本人講這段話,隻是一個事實判斷,可能並沒有包含一種價值判斷成分在裏麵,也就是說,孔子似乎並沒有指出為人和為己哪個為優或劣。如果這個說法成立,也為本文提出人、官不二在仕學相濟的層次裏獲得某種理論“轉接”或“銜接”,提供內在連接基礎。
§§第十七章 和與中:儒家和諧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