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殺人犯。我真名並不叫劉禦風,我叫劉全。”
“別逗了,劉哥,今兒不是愚人節啊。”田跡墨明知老劉不可能拿這種事開玩笑,可還是不願意相信。
“你看看你,還真像你在微博上寫的了:‘這年頭,你說真話,人們都當假話聽;你說假話,人們都當好話聽;你說好話,人們都當反話聽……’”老劉倒是挺鎮定,“我能拿這事跟你開玩笑嗎?你聽我說就好了。”
“我當過兵,退役之後做了一名水手,跟的是遠洋的船,經常要出國的那種,有時候一年半載地都回不了家。馬來西亞、新加坡、印尼……知道為什麽我的酒吧叫大馬夜店嗎?我特別喜歡馬來西亞的島國風情,常想,等有了錢,有機會我就要帶上你嫂子和孩子們去那邊度假。‘大馬’是指馬來西亞,碧海藍天,白浪沙灘,特別美。哦,對了,我有一個青梅竹馬的戀人,22歲那年跟我結婚,26歲的時候,我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一個男孩兒,一個女孩兒。”說到孩子,老劉目光中充滿了慈愛,“現在,小的那個也快有劉星那麽大了。”
“難怪你對劉星那麽好。”
“是啊,我真恨不得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小田,以後你也要對她好一點。沒有父愛的孩子是很可憐的,一定是很可憐的……”
“你放心吧,劉哥,齊兵和她就像是我的親弟弟、親妹妹一般。”
“嗯。”老劉繼續講了下去,“水手雖然辛苦,但是收入高。在村裏,我們家屬於先富起來的那批,村裏的人都羨慕我。你嫂子會拉二胡,還會吹嗩呐;我會彈吉他,會唱歌;日子過得和和美美,有聲有色的。”
“如果不是後來的事,我可能就這麽平淡幸福地過一輩子了。”老劉的目光投向遠方,表情裏既有甜蜜,又有痛苦,更有掙紮和不甘。
“有一次我出海回來,帶了兩個船上的朋友回家。我們平時關係處得很好,都是大風大浪一起過來的好兄弟。農村人實在,剛好也是秋天,要什麽蔬菜有什麽蔬菜,要什麽水果有什麽水果,還特意殺了頭豬,你嫂子做了十幾個菜招待他們。沒想到我們喝到後半夜,有一個小子對你嫂子起了色心。也怪我大意,那小子在船上就是出了名地色,每次船一到港,他下船就往船員俱樂部跑,找外國小姐。我怎麽能把他帶回家,這就是引狼入室啊!”
“一開始他還隻是背著我對你嫂子說幾句流氓話,後來就偷偷摸摸地動手動腳了。我那時年輕氣盛,眼睛裏不容半粒沙子,哪受得了這個。我把桌子掀翻了,衝上去就跟他揉到一起。他身體比我壯實,還練過散打,三兩下就把我打倒在地。你嫂子上來拉架,他把你嫂子也給按在地上了。我一見這情形,熱血直奔腦門子衝,跑進廚房,操起菜刀,也不管腦袋脖子的,就把他剁了。”
“啊!?”田跡墨忍不住驚呼出聲。
“滿院子都是血。他爬了兩下就不動了,我踢了他兩腳,往他身上吐了口唾沫,他還是不動。你嫂子抱著兩個孩子,嚇得哇哇大哭。我另一個朋友說:‘老劉,你殺人了。’我這才明白過來。我殺人了!他說:‘你跑吧。’你嫂子比我先反應過來,馬上進屋子裏給我拿衣服,拿錢,也讓我快跑。我腦子裏一片空白,一步都挪不動,話都不會說了,整個人都傻了,徹底傻了。你嫂子拚命往外推我,讓我跑。她使勁扇我嘴巴,喊著:‘你醒醒!你醒醒!’我這才反應過來,就跑了。”老劉的嗓音越發沙啞起來,臉色變得蒼白,手也開始顫抖,似乎當年一地血泊的情景就在眼前。
盡管田跡墨沒有親眼所見,但隻聽他的講述,也覺得不寒而栗,忍不住打了個激靈。
“這一跑,就是十八年。”老劉很快平靜下來,“這十八年裏,我跑過了十幾個省份。最初,不敢住賓館、旅店,不敢出去買東西吃,不敢見人。餓了,就去垃圾堆撿東西吃;累了,就在橋洞、樹林子裏藏一會。這十八年,我沒有睡過一個好覺,每天一閉眼,就是滿地的鮮血和你嫂子滿臉淚水的模樣;一聽到警笛響,心就像要跳出來。我每天都在擔心會被抓回去。為什麽我從不喝酒?其實我酒量很好,當過水手的人怎麽可能不會喝酒?我就是怕,酒後吐真言……”
“小田,你不要怕。我過去一直沒有告訴你,不是信不過你,而是怕連累你。今天,我能對你說這些,是因為……我決定去自首。”
“劉哥,都過去這麽多年了,也許,也許沒事了呢。”田跡墨自己也知道,他說得並不現實,“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啊!”他強打精神,假裝輕鬆地開著玩笑。
“法網恢恢,疏而不漏。你聽,聽到沒有?外麵的警笛……”
“那又不是來抓你的……”
“那是‘清網行動’。你沒有看新聞嗎?很多在逃的案犯都被抓了回來。有的當了演員,有的當了老總……可是不管他們現在是什麽身份,他們都是罪犯,都得為自己犯過的錯付出代價。”
“‘清網行動’到年底就結束了啊!結束了就沒事了吧?”
“小田,你注意到沒有,‘大馬’的對麵就是派出所。當初我選在這裏開酒吧,可沒過兩個月,派出所就搬了過來。冥冥中,一切都早已有了安排。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也不能例外。那天,你和齊兵在我這兒談劉星的事,我要齊兵像個男人一樣,要他勇敢麵對,勇於擔當。可我呢?我算是個男人嗎?躲,終歸躲不了一輩子。我不能永遠背著靈魂的枷鎖。像你給我寫的歌詞裏‘我的沉默是不變的堅強’一樣,一個逃避責任的男人,有什麽資格談論堅強?”
“明天一早,我就去自首。大馬夜店,明天也將要關門了。所以,你要我幫你做的事,劉哥真是無能為力了,別怪劉哥。對了,這個你收著。”老劉從衣服兜裏掏出一張銀行卡遞給田跡墨,“你代我把錢給小丁他們發下去。小丁跟我最久,‘大馬’沒有他這個鍵盤手撐著,可能也早就倒閉了。”
“劉哥,這……”田跡墨想要推辭,可是,這可能是老劉最後的囑托了,他怎麽能拒絕?
“我相信你能幫我處理好。這些年,我身邊沒有親人,隻有你們這些忘年交的小朋友。我也沒有什麽積蓄,隻有一些音樂器材,你幫我把它們轉交給齊兵。他真的很有音樂天賦,我相信,他的未來,不在仕途,而是在音樂上。我希望有一天,他能出唱片,出專輯,開演唱會……可惜,我恐怕是聽不到了……”
“這封信,麻煩你明天之後幫我寄出去。”老劉又遞給田跡墨一個厚厚的信封,裏麵似乎有個本子。
“這是我的日記,還有給你嫂子和孩子們寫的信。這麽多年,我不敢和他們聯係,我對不起他們。”
老劉的眼角有了淚光:“好了,你回去吧。我想靜一靜。”
田跡墨走出酒吧,一時有些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北風如刀,吹得廣告牌獵獵作響,“大馬夜店——哥的傳說”左搖右晃,似乎隨時要掉落在地,傳說終究隻是傳說吧;雪花飛揚,一片銀白籠罩了大馬,僅有的幾扇小窗被雪掩埋,像是在守衛著最初的秘密和最後的寧靜。大馬門前的積雪上一地泥濘的腳印,人來人往的繁華明天即將落幕。大馬夜店,這個曾經的據點,以後就隻能留在記憶裏了!
田跡墨邁開大步向前走,一步、兩步、三步……二十四步,這就是大馬夜店到派出所的距離,也是劉禦風——哦,不,劉全由生到死的距離。天堂、人間、地獄,隻在這窄窄的街道兩端,一線之隔。任何一步踏錯,都可能含恨千古,萬劫不複。
§§第二十八章 開什麽玩笑